122、钟伯薰

一天,我和付有完在画宣传图片时,有个头戴蘑菇形状斗笠的矮壮青年男子来到现场,平头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目光犀利,从略呈鸡屁眼的嘴唇吐出几句长沙话,并拿起待用的毛笔在废纸上写了几个行楷字。

我看到他戴的那个斗笠是上下翻的油纸斗笠,就联想到蹉跎坡树林中的黄板菌(即植物学上的美味牛肝菌),就很感兴趣地和他说起这种斗笠的优点来:大小适中,很轻便,既能挡雨又能遮太阳。我们浏阳只有麦杆织的草帽,只能遮阳不能挡雨,不过它也有可垫坐和扇风的辅助用途。

他立即指着斗笠说:上面不是写着“晴雨咸宜”吗?要看它的主要用途,不要看次要用途,要主次分明,不要本末倒置。这是有名的宁乡斗笠,具有地方特色。从那以后,我只要看到一朵黄板菌在路上缓缓晃动着,就判定是那个戴着宁乡斗笠的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要说的钟伯薰。

工区书记潘保林对我说,有关宣传组的事有钟伯薰来帮助你们,有事可问问他,他也是个能写会画的人。可是钟伯薰没有和犯人住在一起,住在另外一间极为简陋的房子里。行踪不定,有时来了也是只写横幅,很是懒散,究竟是工区劳改犯中哪类人群呢?我很是摸不着头脑。

通过一段接触交谈,了解到他是读过美专的,不过只能画山水花卉,不能画人物草虫翎毛等。能题诗作画是画国画的必修项目,钟常引用腾王阁序和岳阳楼记中的一些名句,可见他有古典文学的基础。后来他把仅有两本古文——唐文和晋文散本送给了我,增添了我在狱中的精神食粮。

他在我印象中是个文人,但我不知他是个什么阶层的文人。后来又了解到他家中只有母子两人,他好像曾经是个少爷式的官宦子弟。最后才知道他是个受劳教处分的右派,在矿区人群中属于劳教人员一类,解除劳教后就是劳教就业人员,但免不掉劳教二字。虽然就了业,也看不出干什么行业,当他摇唇鼓舌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在高谈阔论之后,就卷起喇叭筒,带着一缕云雾而去。

一天,他记下我老家的地址之后,说声我走了。没有什么行李,穿着一双车轮皮做的草鞋,顶着一朵黄板菌,就这么慢慢离开了工区。我只是死死记住了那个写着“晴雨咸宜”的宁乡斗笠。

1963年葵卯,农历8月16日(公历10月4日),钟伯薰应邀来到大地坪老屋。因为次日是我和戴陵鱼的婚宴喜庆,邀他来是为了挥毫泼墨书写喜联,撑个文人面子,这也是我的小小虚荣心。对联是我岳父代做的(从岳父诗文遗墨中未能找到,也是一个遗憾)。上下房族邻里,都对我结交了一个长沙文人,有点羡慕的感觉。

由此他认识了我的堂兄沈皆遂和堂弟沈鸣皋,同样是满口珠玑,谈古论今,说的天花乱坠。廿八日临行之际,他竟提出要帮我还债。我办这桩婚宴确实是架了没底船,都是大哥怀希代办的,当然是惹了一身虱婆,因此我对他也寄了点希望。

1964年秋天,我到乌山坪塘的一户农舍里找到了他。这是一户姓肖的人家,有几间平房土砖屋。一路问去,都熟知钟老师,说在肖大叔家里教私塾。未进厅堂,就听得一片咿唔咕比之声。钟伯薰确实在设馆授徒,振铎糊口为生计。我刚跨入门槛,看见钟先生手执课本,正在领读,程氏幼学卷二老幼寿诞篇:“……姜螈生稷,履大人之迹而有孕,简狄蕴藉生契,吞玄鸟之卵而协孕。……”

厅屋里摆的大方桌称之为课桌,每桌可坐四个学生,俗云十载寒窗坐十年长板凳就是这个场面。大概只有学生三十名左右,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混杂在其中。大概分为三个级别,大年龄的读四书,中等的读幼学,小的读三字经,可算是一个复式班。没有统一的课本,有32开本的,有16开本的;有铜版,有石印,也有木刻,铅版的。五花八门的版本都是学生自备,可见留在民间的启蒙读本还是不少。

钟老师抢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之前开办私塾也是一个机会,也许是农村孩子就学的一个窗口。当此时,对于钟老师这个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凭着书画诗文和爬方格是不可能填饱肚子的,也是一个权宜栖身之计。

我在肖老大家住了一夜,喝了芝麻豆子茶,这是对稀客的特殊招待。次日我谢情告别钟老师时,他说学费是收稻谷,待把谷子售出后,支援你还债。我已心领神会,涸辙之鲋,怎待得西江之水?

在宁乡县双江口区双江口大队老家,我看到钟老师确系母子相依为命。从他邻居好友水利干部程映葵口里得知他是个落魄文人,划右派后无谋生职业。难怪他写的诗中有“潦倒频年失所居”的哀叹之句。真是生存有道,相交若然。

1978年,知识分子等来了第二个春天。我相信钟伯薰的右派也该平反纠错了。便去信给他的好友程映葵,了解他是否劫后余生……。不久,钟伯薰带着一个叫袁春梅的俩母子来到蹉跎坡新居住了一晚上。妻子热情款待,并打发衣布一块。对于他有了家室,当然很是快慰。又知其在宁乡县泉塘中学教图画课,是个发挥专长的机会了。与他虽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但属于“人民”以外的另类难友,当有同病相怜之感,看到他的近况,也是发自内心的欣慰。

他对我新建的蹉跎坡新居很是感慨,一是我夫妻二人凭着刻苦的劳动,不但承载了这八口之家的生存重担,且建起这个新居。二是看到我能挑起初三的理化生三门理科教学任务,并未放弃诗画所专,觉得不可思议。

临别时他说与袁春梅组合的家庭,一定会把儿子培养好。我只是在默默地祝福他晚景无虞,“燕筑新巢忘旧怨,莫悔当年失所居”。

1989年,钟伯薰介绍一个叫彭伟清的女生到我任教的龙伏中学复读初三,那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家。自此以后,音信全无,不知所终。他留给我的印象还是那顶在路上缓缓移动的黄板菌样宁乡斗笠,上面写着晴雨咸宜四个楷书字。

123、浏阳梦

我自正式下井挖煤,就随着带班的老工人实行三班倒。上零点班的是白天睡觉休息,整睡八小时的很少,大多下午填出书剑做些杂事,或闲荡,或看书,或洗补衣服等。但上午都睡在床上,宿舍里很是肃静,除了一些鼾声外。

宿舍还是大宿舍,结构是陈旧的木架子,墙壁是木板钉的隔板,也有用竹片织好糊上你把的。屋顶虽然没有四十八只鼓眼天井(传统民居为采光安排的设置),天晴时还是能影射出不少鸡蛋鸭蛋那样大的光斑。墙有缝壁有耳,风声耳语都能穿透,保证气象信息灵通。冬不暖,夏却很凉。

冬寒倒不要紧,下班时会有人带几块烟煤堆在宿舍中间,划跟火柴就点燃了。二氧化硫的气味虽然很浓,但百孔千疮的墙壁保证了空气绝对流通,绝不会因此而中毒。睡在床上烤火,比野外烤篝火更舒适。也有在煤火上烤未吃完的馒头包子的,也有乘机在边上烤干衣服的,嘴里还要叼着一根喇叭筒吞云吐雾。三班轮回,篝火长燃。这是宿舍的冬天,别有一番正常人类才能有的景象。

但没人能想到,祸殃也在这个看似安详的环境里悄悄伏下。

1961年夏秋之间的一天,我和傅有完真在矿部写黑板报,管教干部突然派人叫我赶快回去,我只好立即赶回工区犯人宿舍,留下傅一人继续出黑板报。

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是一篇碎瓦和倒塌的木架子,很多人都在从瓦堆里和压塌的床架下寻找伤员,我赶快参与到抢救中来。这次事故幸好没造成死亡事故,因为不是砖砌的墙体,屋架被倒下的床架缓冲,瓦片也不是整体坠下,再加上倒塌发生在白天,而白天休息的犯人只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所以伤势也不是很重。

我也喜欢午睡,幸而到矿部干活去了,幸免这场灾难。究其倒塌原因,是因为这种简便的房子都是建在废料矿渣上。地下的矿道稍有变故,屋基就易失去平衡。于是这次清除现场后,都住进了另外的简便宿舍。

此后我常在房屋倒塌的噩梦中惊醒,睡眠不足,神经愈加衰弱。某晚,犯人都在酣睡中,我突然从噩梦中惊起,夹着被子从上铺跳下来,一直冲到宿舍外面。被惊醒的其他犯人把我拖回来,我才清醒。他们说我当时脸色铁青,满头大汗。这种恐惧使得我常常不敢入睡。

次日,我要求犯医胡石冰给我安眠药。他说这时神经高度衰弱,不是吃一点要就能好的。问我是有过病史。我想起来在南普寺读高小时,住在关帝庙戏台后面的房间里,别人说我有几次我爬起来闭着眼睛跑到戏台边屙尿,然后像没醒一样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在老家时,祖母也说过我晚上起来走过几间房都不醒,眼神呆呆的,嘴里胡说着。胡医生说这时夜游症,治本是安定情绪,少想事。治标是服些镇静剂。此后,他对我的胃病和神经衰弱症付出了不少心血。

本世纪初,湖南出版了一本《长沙风物大观》,其有关于“浏阳梦”的记载,讲述一个浏阳人夜游逃到江西,三年之后才清醒过来的故事。我在想,我的五年冤狱,和近二十年磨难,现在回想起来,也恰似一个浏阳梦。

大约在1962年春天,我们搬到了事故后新建的砖木结构标准宿舍,一切配套设施都很完善。我在那里开始了我的业务学习和文艺宣传活动,那里也是我的古文知识奠定基础的重要场所。

124、潘宝林

劳改单位由几种群体组成,狱警是专政机关必备的武装力量,但在谭家山除岗哨以外,很难看见警察在活动。其次是管教干部,也是不很多,除工区书记潘宝林出现的较高频率以外,其他指导员也很少与犯人接触。从浏阳看守所调来的杨坚所长也是指导员,与他接触的机会是多一点。一个姓陈的指导员也是管我们宣传活动的。

主要群体是犯人,犯人上下班是由工人领队并知道挖煤,犯人称领班的工人叫某班长。其他群体是管教人员和就业人员,除钟伯熏外,我很不了解他们,好像他们是介于人民与犯人之间的群体。虽不规划为五类,至少是属于二十一种人的内专对象。在以上这多种人群中,留我印象较深的应该是潘宝林。

潘书记也和浏阳火官庙的陶宗迪、杨坚两位所长一样,穿着简朴,处事很公正廉洁。个子偏高,脸部瘦削,嘴里老是叼着一根矿木筒(犯人对香烟的叫法),每次作大会报告时总是喜欢吃接火。

他说政府给你们的生活标准是不低的,而是按高温高空井下高标准的。每人每周51斤半粮食指标,每人每月一斤饼干一斤砂糖,都按时发下来了。厨房里有北方犯人掌白案,每天三餐米饭一次丐食。掌白案的就要把丐食做成多样化,不是走完一条馒头运又是一条包子运,每个星期七个花样,包子馒头花卷烧卖饺子油饼,轮流变化。一种原料作出各种花样产生不同的美感。

但是搞白案的一定要把关,不能抠减分量,特别不能走漏。任何人不能从白案组拿走一个馒头等。不管是谁,不能讨好。还有搞红案的,要特别注意,不准任何人来揩油。有一次,一个到红案组煎鸡蛋的人被潘碰上了,他立即制止并给于严厉的批评。

他说劳动改造是改造思想是学会技能。你们吃了这样好的伙食,并没有完全利用,还有寄生虫在危害你们。上次进行了一次扑虱,下次要来一次驱虫,就是杀死肚子里的蛔虫。

关于电影队、图书馆、花鼓剧团、京剧团的犯人虽是脱产,也是劳动。要发挥文化艺术的政治思想教育作用,马上就排演一个反映改恶从善重新做人的歌剧和话剧相结合的戏剧出场。他说的这些,我都介入和参与了。留在印象中的李从善、黄锋、朽木发芽、苦楝皮、打虫等,依稀在目。

125、苦楝皮

自从对虱婆展开一场大扫荡之后,三夜做外婆的虱族门已经断子绝孙了。继消灭外患之后,潘宝林又发动了一场消灭内患——驱杀蛔虫的举措。

对于这批无偿的劳动大军,这也是一种人道的做法。但谁也没想到危险就在这里再次发生了。

自神农氏偿百草之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集本草之大成,无不以苦口良药悬壶济世。其中本草植物中的苦楝也称楝,与椿同属楝科植物,且生态很相近。1969年由广州后勤部卫生部编的《常用中草药手册》把它列入了消导驱虫药类。该手册题词有“备战备荒为人民”(引自1967年6月14日人民日报社论“三论节约闹革命”)、“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要在不远的将来,赶上或超过世界先进水平”(引自1969年10月9日人民日报第一版)。

这样在农村就涌现了一些草药郎中,都人手一册,按图索骥、照字刊经、依法炮制,活动于平民百姓之中。前文写的四牛皮就是把迷信和草药结合治病的民间土神仙。

关于苦楝的认识也是一种乡土知识。常生于暖地旷野,或植于路旁宅边,是一种落叶乔木,茎可高达十米,分布于鲁陕苏浙湘鄂赣及川滇粤等地。因为它与香椿的形态相近,所以要认真认识苦楝也是很重要的。其叶为两回或三回羽状复叶,小叶卵形或披针形,叶缘有锯齿,四五月间枝梢开淡紫色小花,复总状花序呈圆锥形,球形或椭圆形的果实成熟时呈黄色。而香椿是六月间开白色小花,椭圆形的蒴果,表面平滑呈花褐色。

这种常见的苦楝的树皮和根皮去净粗皮后煎水水服用有治疗蛔虫症和胆道蛔虫症的疗效。一般每人每次服用三到四钱。如果过量服用,则容易中毒,其症状为头晕、呕吐、腹痛、无力、嗜睡和四肢麻木等,严重者造成死亡,故用时要特别控制用量。我在农村改造的十几年中,也曾挖苦楝根煮给牲猪打过蛔虫,确实有驱杀蛔虫的效果。但我给五个孩子驱杀蛔虫时就不敢用,只能到公社卫生院遵医嘱购买驱蛔灵丸药。

潘书记为了给犯人驱杀蛔虫,一方面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一方面就地取材,节省开支。然而在控制服用剂量上没有严格把关,结果发生了苦楝中毒事故,酿成悲剧。

发生事故那天,我也是在矿部出黑板报,下午四点回到工区时才了解到。本来发放煎熬苦楝皮的汤药水时,规定每人发放一碗,不准多服。有的犯人觉得掺入白糖的苦楝皮汤很可口多喝一碗就能多打下一些蛔虫,有的重复领取药汤,有的擅自偷舀药汤,在这种混乱失控情况下,木桶里的汤药就被舀了个精光。

据目击者说,喝完药汤不久,礼堂的犯人还有很多,就像鱼塘里撒下了毒杀风,有的腹痛呻吟,有的头晕倒地,有的呕吐翻胃,有的踯躅麻木……虽然立即送往矿部医院抢救,但是还是死了人。中毒者大大伤了元气,驱虫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适得其反。

我回到工区礼堂时,还看到有恶心者在挣扎着,有乏力者在缓步移动着。几十年后再提起苦楝皮,我还有恐惧感,甚至做着“苦口良药也丧生”的恶梦。

126、超级蚊帐

自那次宿舍突然倒塌,住进了另外一个地方,虽是上下层的木架床,但没有单独摆放,而是几排床位拼合一起,形成上下两层的大铺,这是为了节省空间的缘故。但空气不流动,光线很阴暗,蚊子非常猖獗。这是我们遇到的继虱婆、蛔虫之后的第三大危害健康的敌人,不但吸吮血液,还传播疾病。

为了解决蚊子咬皮吸血的问题,在这几十个木床合拚的超级大铺上面,支吊了一个特大蚊帐罩住这超级大铺,故称这种蚊帐为超级蚊帐。睡在里面的人恰似睡在一张天罗地网里面。

近世纪有超级大国、超级市场等名目繁多的超级,可知道有超级蚊帐的却极少。我把这种超级蚊帐描述出来,或许使人只知道现时的种种超级,而不知道在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群中还享受过一种特殊的超级——不见史册的超级蚊帐。

这种超级蚊帐不像岳麓公园里鸟语林的摩天锥形网,而是平顶的、四面开着帐门的。文章的四角用绳子吊起来或支起来,但四方的横绳还是下垂着,整个蚊帐就两头高中间低,穿衣时帐顶老是蒙在头上。大家挤在一个大铺上,小解的人进进出出,睡帐边的拳挑脚踢,帐门被搞的飘起来,蚊子就趁虚而入,打个饱餐后,肚子撑的鼓鼓的飞不起来。梦中用手一摸,皮肤就留下一个血印,蚊子也为食而亡。

年青人喜欢在蚊帐内打扑克,也有缝补衣服的,也有写家信的。可我唯一的亲人祖母也收不到我的信,她也无法写信给我,就这样信断音无,俨然是隔断红尘两千里,白云绿叶两悠悠。后来我向朋友刘双福刘欢福兄弟俩去过一封信,拜托他们规劝我前妻暂莫离去,代我孝顺祖母一段时期。

另外,这种蚊帐内看书,光线不好,对我补习功课很不方便。幸而在超级蚊帐的时间不很长,影响也不大。搬到新宿舍后就是双人单床铺,一床一帐。我在帐内装了一个百支光的电灯泡,书箱就放在脚头,床上就是我的书房了,正式开始对古典文学的学习。

说起蚊帐就想起祖母,也想起住在大地坪老屋的老阿公满长子。满长子讲过一个书生与红楼的爱情故事。书生写的诗中有“绫罗帐内藏数月,因秋失滔两开交”的句子。说富贵人家的蚊帐是用蚕丝织的绫罗做的,而我家首先有夏布蚊帐,祖父从浏阳买来用麻织的夏布。浏阳夏布、浏阳豆豉、浏阳茴饼是浏阳传统土特产。

随着现代楼房的兴建、纱门的安装、床铺的设计都不必要挂蚊帐了,夏布也就没有了市场。但农村也够不起昂贵的夏布蚊帐,只好买廉价的罗布(棉纱)蚊帐,直到大跃进以后,纱花物资紧缺,发票证供应,农妇就翻出老祖宗的棉袄棉絮,把翻成的废棉花纺成沙纱,这种纱织成布叫废棉花布,也叫再生布。祖母也纺织些再生布解决穿衣问题,织稀些的再生布就做成蚊帐,只是不很通风,蚊子进不去,但较热。

祖母她床上挂的蚊帐还是她嫁时的蚊帐,打了不少补丁。直挂到她1997年99岁去世时,我才从病榻上去下来焚化在她的墓前,真是“病榻依然人已去,忍将手泽(<幼学>卷三手泽未泯)化坟前”。祖母的蚊帐也算是超级蚊帐,超级寿星蚊帐。

127、清一色

从挂超级蚊帐的宿舍搬红砖砌的新宿舍来,是住宿条件的一个崭新改变。这种新建的红砖房是无倒塌之虞的。我自从住进这里,从未因恐惧倒塌而出现过夜游恶梦。这里有完善的水电设施,生活便利;睡的床是上下两层单铺,且各有蚊帐;周边的水泥通道和院落都保持清洁。间或有省公安厅和矿部的干部来视察检查,虽然比不上写着“人之初性本善”六方辐射结构的省模范监狱,也应是生活环境较好的劳改单位。

搬进这里住的犯人不全是原来那班人马,我的几个同乡同犯都没有住进来,后来了解到因为他们是一般刑事犯,且都是地道的农民,没有多少文化。重新编组后,我们住的是五中队。我发现这个中队的犯人都有文化,有中学老师,有大学教授,有工程师,有能歌善舞会画的艺术人才,还有军官、官吏、老学究等。好像这些犯人都是知识分子,都是因文字问题和历史问题的政治犯。

这个中队没有打杀抢烧骗奸等刑事犯人,没有凶神恶煞的牢头,没有打假吵骂,能文雅相待,和安相处,所以我把这个纯属知识分子的政治犯的中队称之为“清一色”。其他犯人都是在井下、运输、种养等处劳动,本中队的劳动是井下挖煤,也有脱产演戏、放电影、管图书的。如黄锋唱歌剧、丁某唱花鼓戏、龙某长京剧旦角,李某唱京剧老生,蓝某管理图书馆、谌某管音乐,还有两个放电影的和一个理发的。我是介入参与以上文艺活动的,如办刊物画、画景等,所以与他们混的很熟,也从中学到不少知识,特别是古典文学。

下班时间,有麻将扑克、琴棋等娱乐活动。我就练习华山川的钢笔画法。其中的《月夜》和《月夜蛛丝》两幅钢笔淡彩画是在砖桥画的。这个采访本画册保存至今,本世纪都已经输进了电脑。可惜在出狱后的十几年中,为八口之家的生计奔波,并避开文革之查抄,就没有把钢笔淡彩画继续练习。唯留下了这个习作本,甚幸!

在这个人群中,无论资历学历我只算个小不点,但在这个文化圈子中都承厚爱,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与我交友。我主办的墙报特刊都是用毛笔写在稿纸上的诗词古文体裁,内容上歌颂三面红旗。观者是看文风笔调,倒不注意内容。我呈送一个姓陈的指导员批稿时,他一个子也不看,就签字批刊。我想,这是“老鼠看筒车”,其实外面的世界蒙在鼓里,公共食堂散伙了,跃进成了冒进,……可是文章还是在恭维!

管理这个中队的已不是潘宝林了,是一个姓赵的书记。他谈话从容不迫,声音频率比潘书记低的多,也很少来宿舍,除非是个人谈话。

住在这里,警察很少“造访”,他们主要在总门楼的岗哨和营房里。只有一次,一个文质彬彬的警察向我借排笔毛笔等文具,说话很有书生气质,后来如期如数送还了我。他也可以不送还,我不敢去讨取。这种很有素养的文化兵,不很多。

有几个同乡,也间或来闲谈坐坐,好像走亲戚似的,真是“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每月发下的饼干和白糖,我要留下招待乡亲。他们的感情是淳朴的。我出狱后重建家园结婚时,他们都来恭贺喝了喜酒。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都先后作古了。我在“旧梦”中留下一笔,算做是弥补一点“欠情”之意。

128、李从善

李从善何许人也?无其人也!他是劳改犯人改恶从善的虚构人物,是花鼓戏《朽木发芽》中的主人公。是潘宝林书记钦定的姓名。李改恶很刺耳,李从善顺利温柔些!意在劳改犯人理应改恶从善,立地成佛,重新做人。潘书记审定《朽木发芽》的主人公为李(理)从善是费了一番苦心的。从编剧到导演,从修订到演出,都是潘亲自指导。饰演李从善的犯人是黄锋,会说会唱会演戏,很有艺术素质。自《朽木发芽》在高墙内多次演出后,黄锋出了名,李从善也出了名,遇上黄锋不叫黄锋,都称之为李从善。可谓深入了人(犯人)心,有些感染力。

不看这出剧的人,也能想得出下面几个剧情:李犯了罪,抗拒从严判了重型。李在劳改期间不认罪伏法,不接受改造,加刑强制劳动。李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所认识,认罪服法接受改造。李在管教干部的教育下,有良好的改造表现,受到表扬鼓励。李下定决心重新做人,有突出的立功赎罪变现,政府给予减刑奖励。李在政府安排下,多次与探监的家人见面谈心。李看到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触及心灵的痛苦,立下早日新生的决心。李评为先进劳改犯人,立功受奖(减刑),喜报传给家人。李的家人多次探监规劝和鼓励,激起了李早日新生的决心。李多次立功减刑,终于提前释放。李与家人团聚,热泪盈眶。李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有良好的表现,成为有用人才云云……

在“李从善”演得深入人心时,也有人评论着剧名“朽木发芽”和“枯木逢春”是否恰当合理的问题。有的说朽木不可雕也!当是完全死亡之木,不可能发芽了。有的说枯木只是枝干枯死,根系尚有生机存在,有再新芽的可能。有的说木之枯与朽,应是外因所致。当生存条件发展成为死亡条件时,木则枯,枯则朽,朽则化为泥土。如果外界生存条件不断向有利生命复苏时,能使之奄奄一息的生命细胞获获得生机时,是有发芽的可能的。有的说,逢春应指一个太平盛世的到来,或仁政善策的恩赐。发芽是获得这种盛世皇恩而表现的生机云云……

后来就放弃了“朽木发芽”或“枯木逢春”的剧名,就定“李从善”为剧名了。但我画的景布还是枯木逢春,生气盎然的场景。没有改变,是因为不影响《李从善》的整体剧情。

在一阵《李从善》热后,观众也就随之散热了。像吃蔬菜一样,希望调整一下胃口。于是传统的花鼓戏——刘海哥与胡大姐又活跃于舞台上。采莲船等地方杂戏也凑些热闹。京剧团也很活跃,但只能唱些传统剧目,如《平贵回窑》,《打渔杀家》和《将相和》等。其中一个姓龙的男青年,身段和唱功都很受好评,他后来成了我的朋友,说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他说起自己的遭遇时倍感悲哀。

演京剧选的剧目也是要报批的。我没看见演过《刺王僚》和《窦娥冤》,大家自然理解的。我画的景片都是活动的框架布景,用的水粉画法。这个画法我没有多大进步,比钢笔淡彩小画的技巧差多了。

唱戏和音乐我很外行,我于是抽时间躲进图书馆。图书馆只有一个姓蓝的犯人在管理着。我找到我喜爱的书,就躲在被子里看,当然电灯泡也塞到被子里。此后我与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们和李从善都很少接触。不过对“李从善”的印象未能忘却,此文都以他为主题内容记述之。

129、朱渡河

一九九二年,壬申年,秋天。从老治保主任焦怀德口中打听得知朱渡河在平江县城理发。于是便委托在平江县城做衣服的大女儿打听朱渡河这个阔别三十年的难友——谭家山新生煤矿劳改犯人——理发师。其回信说是,只认得牛渡河,不认得朱(猪)渡河,是在平江县城北街开个理发店。

一日,虽天气晴朗,但还是有些秋凉之感。从龙伏乘车北上七十华里,便到了平江县城。县城很小,只有西街才是有点繁华气息的商业街,南区只有一条三阳街,东区没有街,只有小巷道。我在巷道的偏僻菜地边的楼房里,找到了做衣服的大女儿。一起往古老冷清的北街走去。北街的尽头便要拾阶而上,是通往普爱医院(原教会医院,现改为平江县人民医院)的必经之路。从北街右侧(东侧)走过一段斜行的台阶才找到这个理发店。因为在这个小小县城里,猪(朱)渡河小有名气,很容易找到了这个理发店。

理发店是向南开的,门朝着台阶下的北街路面。铺门敞开着,木板铺门都在一侧,是个老式的铺面。在这间敞开的小厅里,有几个青年小伙子在替顾客理发、做槌打(推拿)。坐在门口的老者打着赤膊,只穿条索头短裤,肚脐露在外面,肚脐下的几条横肉沟很是明显。光秃的头和胖脸蛋的拼合,在袒胸露背的衬托下,很有一番江湖味道。这个人就是我在三十年前结交的朱渡河!终于找到了!

我自介绍之后,寒暄客套一番,他才恍然大悟,想到了三十年前在谭家山劳改的青年伙子,连忙握手——呵!记得!记得!可我已是五十六岁的半老头了,身上还穿着低襟秋凉的毛线衣。而与打赤膊的七十老朱相比,我很自惭形秽。不是河风吹老了少年郎,而是蹉跎岁月催老了少年郎!

他很沉稳寡言,没有叙说当年之事,立即叫徒弟送上茶水,爽朗地说,理个发吧!松松筋骨。我没有推辞客气,自然想到三十年前他为我做的两次槌打生死门,两次去阴间走了片刻,两次松了筋骨,两次扶起阳刚,恢复元气的情景。

这次虽然他的徒弟们为我修剪了一番,并做了全身的捶打推拿,筋骨很是舒服,但未能享受到三十年前他的生死门秘术。他只是坐在那个原地方看着,完了时只说了一句,舒服些了吧?吴光灿住在梅仙(镇名),隔三十里,每月也要来挨一餐打,打了才舒服。我说他(吴光灿)是挨打相。黄盖献苦肉计,愿打愿挨。告别时,他不肯接受挨打的工钱。说一些新朋老友都喜欢来这里挨打,是不收钱的。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种招待方式,客人情愿来挨打,不是进饭店才是招待。这种招待是特殊的,也是我见到唯一的一种招待方式。

这次去,纯属于找到他,并没有提到生死门。

第二次去,仍然是享受修剪捶打。这次他把老伴叫来了,鬼兮兮地领我到了他的住地。周边街坊很是老旧。他的房子夹在中间,没有半点摆设,只有简陋的破旧家具。他从活动木梯上到顶棚的夹层里,打开上锁的老式衣箱,拿出一卷纸出来,轻声对我说,你是画画的,你是内行,我只能相信你!这是收来的唐伯虎的美女图,怕政府知道了会没收的。你能找到香港老板的话,就偷偷地去卖,我会酬谢你的!他一边卷开美女图,一边这样打着舌声(轻微声音说话)。他又说,现在人心蛮孬!如果报告了悬(平江话把县读悬音,其实县的古音是悬)里(政府),不但没收了美女,还要去坐牢!你看看,是真的吧?

我把画卷平看了一遍,同时打着舌声对他说:唐伯虎是明朝(成化至弘治年间)人,隔如今有五百多年了,传下来的真迹很少很少了。这画的纸张就不是明朝的,这印也是伪造的,这种画法(单线平涂)是很简单的,线条像要下大雨时从土里做出来的曲蟮(蚯蚓),画画的技术水平很低下。你这回是上当了。这不是文物,政府不会管闲事的……

他二老听了我的话,像当头泼了一勺冷水。他老伴埋怨他说:以后有脑壳就斩劲剃,把替人削毛刮须的钱买张假画。我只好安慰他说,世上上当的人很多,收字画古董最容易上当。今后当稳当家,做好理发生意就是了。退财也斩灾。在他情绪不好的当时,我不好提起谭家山的事。我只是问他还能为我做生死门的捶打吗?他说不晓得搞!避而不谈。我只好谢辞告别了。

三十年前,他为什么能为我做两次生死门呢?那时他是谭家山煤矿的犯人理发师,可能是我经常送他包子馒头,补充了他的食量。当时他的粮食指标只有三十斤,我是脑力劳动但是享受井下工的高指标。每天送两馒头给他,在他看来是个天大的恩情。为我做两次生死门,是关着门秘密做的。他说,从来不搞,怕别人检举。我推想,他坐牢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事情被关的,这样小心谨慎是怕重蹈覆辙。

他的理发室是一间简陋的小房。要理发的犯人并不很多,很是清闲。他第一次为我做生死门是我送馒头给他。他主动为我做槌打,说能松筋散寒,保证使我精神好些。我坐在长板凳上,他用空心拳和合十掌在头部背部槌打,接着四肢那几下有点发酸,就失去知觉了。当我醒来时,他把我搂在怀中,我的指尖、鼻尖和前额都有豆点大的汗珠。他说才把我还阳的,不然还在走阴。我不知什么时候失去知觉倒下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觉得睡了一觉,但没有做梦。

第二次,我仍坐在长板凳上。两腿用力着地,双手用力抓住膝盖骨,两眼用力瞪着,上下两排牙齿压得紧紧的。我做了这样的准备,是装着虎威似的,看你怎样使我走阴,我就是不死。可是在他的槌打推拿之后,我还是倒下了。醒来时,他用双手托住了我身子。照样是冒着大汗。照样是如梦初醒。我仍然没梦见什么!我清醒之后,他叫我坐在板凳上,又做了槌打推拿。他说这是恢复元气,扶起阳刚。以后不再做了,不要说我能做这个生死门的槌打。他很诚恳地要求我保密,表现出一种憨厚和诚恳的情态。

根据中医文献记载,人体约有八百余个穴位,其中七百二十二穴已归属于十四经脉。其余历代发现的新穴未归入经内,称经外奇穴,取穴点击部位主要指其三十六死穴,即人体要害穴位,生门穴和死门穴。

自1962年7月回到老家后,我一直记得这个掌握生死门的理发师朱渡河,故有三十年后的两次去平江造访。单这个江湖异人似乎并没有把点指生门和死门两个要害穴位的方法传给徒弟们,只是传授理发和一般的推拿技术而已。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