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管正和的一家1980年

小时候,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当一名作家。用我自己的文字书写这个光荣的岁月,歌唱伟大的新时代。我们被教育成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最幸福的一代人,从小接受四个现代化教育,要为共产主义奉献终身,甚至自己的生命。

对于共和国真实的历史,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做过些什么,却几乎一无所知。而对于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父母来说,谈论种地和庄稼以外的事情,都叫不务正业。他们连糊口都很成问题,怎样在三个女儿中,供养出一个大学生、或者中专生,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再也不经受脸朝黄土背朝天,朝不保夕靠天吃饭的日子,就是他们最大的造化了。他们知道农民是天底下最苦的人,世世代代当牛做马,农村不是人呆的地方。

所以,我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摆脱农民的身份,为求一个稳当的饭碗,不再饿肚子,也为了却父母心愿,光宗耀祖。

整个80年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悲壮历史,深深的刻在了我们青春的记忆中。当我的生命之花开过18个年轮的时候,生命里涌动着青春的激情和热浪,稚嫩而单纯,很难经受着高考的失意和理想的破灭的打击。前方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了,找不到人生的目标,回农村去,当一个农民,重复父母的生活,这个残酷的现实,对于一个寒窗苦读十载的农村知识青年,是无法接受的。我的生命价值,第一次被自己怀疑了,我对前途感到迷惑不解。

在那个迷茫的夏季,因为一个很特殊的机会,经过严格的政审,我被某市中级人民法院特招为档案管理员兼书记员,当上了中级法院的临时工。正是那段经历,我与李加健、管正和那代知识分子接下了不解之缘。

仿佛是上天刻意的安排,正当我失意的时候,命运却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接触到了这样一群人。20世纪50年代,有一群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同我一样的年轻,他们同我一样的有理想和追求,他们的青春一样的天真,却多了一些执着。可是,他们的青春,就在1957年那个夏季,戛然而止,人间蒸发了。

现在,1987年,他们却只是一片片发黄的纸,躺在法院阴暗的地下室里,毫无生气,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他们惨痛的经历,化着这一堆灰烬,让我感到无边的恐惧。

1957年距离1987年,30年时间,是生命的一个轮回。那些积压在某市中级法院地下档案室的泛着黄色棺材颜色,和散发着尸体气味的档案,每一页都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时过30年后,我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触摸到了他们的伤痛,让我经历了一遍他们的苦难。那些毫无法理逻辑、荒谬的判决书像一只只利剑,刺向我的胸膛。

这让我的青春岁月蒙上了悲伤的色彩。

那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年代,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他们或从容面对、或绝望抗争,最终都无法逃脱送劳改营劳改的命运。这些刚从黑暗的旧社会走出来的年轻知识分子们,有的是从国民党的监狱出来,有的是执政党坚定地拥护者,可他们却被打上耻辱的烙印,惨无人道地被关押在暗无天日,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不毛之地中的劳改集中营里。1957年,在一场阳谋运动中,成千上万的人,被一股潜流卷起来,卷进激流涌动的金沙江沿岸。芙蓉煤矿、雷波、马边、屏山的高山峡谷中,于世隔绝,多少年轻的生命被淹没在金沙江两岸的滔滔江水之中,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

仅仅因为几段很天真的文字,几句很真诚的话,整个生命就被这样摧残了!这一切,却是那样真实的发生在新中国的历史上。到底,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那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为什么在青春岁月里遭受这样的厄运?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我,只有滔滔金沙江奔流不息。

他们还活着吗,他们在哪里?这是,我在那个冰冷的地下室里追问的问号。这个问号,像梦魇般缠绕着我。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似。我知道有人在刻意隐瞒,有人讳莫如深,有人在装疯卖傻,几乎整个社会都噤若寒蝉。这是多么可怕的沉默。明明他们真实的存在过,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我却找不到他们的还活着的痕迹,只是这些泛黄的档案告诉我:他们的血泪还有温度。

我连一个活着的证据都无法找到。那些黄的纸片,仿佛是从秦代的古墓里挖掘出来的,从遥远的古代而来,他们并不代表任何的生命,他们只是那个残暴历史的牺牲品。

当年,我被一再告诫:不得记录、不得记忆、不得谈论。

他们那些鲜活的生命,这些悲惨的经历,就这样被掩盖,销毁了。有什么东西,至死都不能说出来呢?

有什么主义,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呢,而且是整整一代人,一代知识分子的代价,这是一部怎样充满血腥的历史?

从他们的经历中,我更加重了对青春和生命的绝望。如果把我放在那个年代,我会不会一如他们经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的质疑的性格,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种性格,至到今天都显得另类和不合时宜。

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是上天有意让我看见那些伤痕,仿佛我的前世。我以这样的方式,在30年后,与他们不期而遇,与死者对话,与无言的档案对话。他们从镇反、肃反历次运动中走来,消失了,无声无息;从芙蓉煤矿大监狱,从雷马屏劳改农场爬出来出来,依然无语。能活着等到平反的人,他们在我宣判那天,其实他们早已经死了。他们大多无语,两眼无光,佝偻着身躯,颤抖地接过无罪判决书时,他们冷漠的表情,佝偻的身躯,空洞的眼神,都深深刺痛着我。

整整一代人,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灵魂丢在了金沙江。

只有这条亘古流淌的大江,几十年来,默默无语,用她宽阔的胸膛接纳了他们,安抚着他们的灵魂。他们似乎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甚至,没有亲人的寻找、哭诉,没有坟墓,他们像一颗颗野草似的自生自灭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经历那种灭顶之灾。我更加不知道,他们的青春有什么罪过,要遭受这样非人的折磨,20年的牢狱之灾,与世隔绝,被自己的亲人遗弃,被这个社会唾弃,现在,连他们自己都痛恨自己了。

难道,我又要步他们的后尘,总有哪一天,悲剧会重演。这种恐惧,一直伴随了我大半生。从此,不敢再玩文字游戏,我把我的作家梦深埋在心底。

生命原来这样脆弱,生命原来这样的卑贱。什么理想,什么追求,都是一种美丽的谎言,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感谢苍天,感谢金沙江母亲河,她平等而仁爱的接纳了她的每个孩子!让他们在她的怀抱里得到安息!

那个时候,我就对金沙江这条美丽的河流充满了一种虔诚的崇敬。

傍晚时候,金色的阳光,像一条金色的地平线,江水拍打着江岸,宁静而柔美。沙滩闪耀着神秘的光芒,一丝丝,连成了一条金色的线,挂在天际,与阳光相互辉映,美得炫目。

这流淌了亿万年的江水啊,这样的博大,这样的宽容啊,他们滋养了万物,这些沙子,是否经历了千万年的冲刷,从远古走来啊,他们是河流母亲的孩子,是江水的灵魂,一条河流都能宽容自己的孩子,何况人类呢?

想到那些年轻的生命,那些被江水与时光吞没了的生命,是这样的残酷啊。为什么金沙江与历史要吞没那些无辜的生命?为什么父母要蹂躏自己的孩子?

我的泪水流淌下来,江水绵延不绝,历史向前延伸……

告别80年代,我开始了自己平淡的生活。生存,已经是所有人唯一的选择。我用厚厚的现实中流行的外壳包裹自己,让自己不再受到伤害。追求物质享受,做金钱的奴隶,是最安全而正当的一条路,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穿行在这个尘世,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

我始终没有忘却金沙江,这条哺育了我的母亲河。我虔诚地挚爱着她。这对于这个信仰缺失的年代,至少对我自己的心灵是一种慰藉。

金沙江大峡谷温泉,位于云南境内的水富县江边,在金沙江流入宜宾的最后一道深山峡谷。这一带的温泉,富含矿物质,水温恒定,水量充沛。这一带的江里,生活着几十种长江特有的鱼类和水生生物,美丽的胭脂鱼就生活在这里,还有一些被称为活化石的水生生物。2009年,自从向家坝水电站截流后,金沙江断流了。这里就成为了环保人士,生物学家,地质专家们积聚的地方,他们抗议建大坝,他们抢救那些幸存的生物,他们保存古生物化石,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为这条即将消失的大坝,作着最后一点的努力。

不管以何种伟大的名义,消灭一条大江与消灭一群人一样,都是对人类的犯罪行为。我的心被撕裂疼痛,那种追溯真相的勇气,却坚定起来。因为经历了太多,才明白自己最想做的什么,能做的是什么。

当夜幕降临,峡谷里漫天的星星布满天边,仿佛触手可得。泉水咕咕的冒着热气,江边舒缓流淌的江水,没有丝毫的声息,我感叹这些奔涌的江水,在大峡谷中,应该是轰鸣着,咆哮着,而这里的江水却没有丝毫的声息,没有喧哗,像一个处子,静静的、羞涩的从身边流走。

我惊诧于这条江水的神奇了,她带给我的慰藉和感动永远都没有消失过。

三江水域中的暗流、水富岸边滚烫的泉水,还有,江边即将消失的金沙江岸线,仿佛,都在暗示着某种生命的消亡。

我注定要在时空中,与我的生命中相遇的人再次相遇,因为爱能与天地感应。

2008年,我追随环保人士,加入了保卫这条母亲河的公益活动中。这一次,我决定徒步穿越金沙江,探寻50年代劳改犯们的足迹,寻找那些还活着的人,了解历史的真相。正是有了这种坚定的信念,我偶然遇到了李加健老师,一个从历史沉重的篇页里突围而出,如天外来星般怪诞的人,他深邃睿智的目光,内心爱憎分明炙热的情感,强烈地震撼了我。我终于找到了那些档案里的幸存者了。随后的两年时间里,我跟随他重新踏上了那段充满血泪情仇荒诞绝伦的尘封往事里。

在他的带领下,我与那些右派劳改犯们奇迹般的相遇了。相遇在金沙江畔,相识于往日的劳改农场。在时空交错50多年后的今天,管正和,李加健,罗铁夫,张平中,还有那些他们回忆录中的人物,他们依然还活着。虽然,他们中已经很多人作古了,但还有像管正和一样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60年了。他们像古生物般珍贵,他们一个个都是宝藏,如江边的金砂。他们从1957年代走来,我从2008年走回去,我穿越时空,与他们交汇,仿佛我的生命得到了拓展和延伸。我不得不感叹,金沙江赋予人类神奇的力量。

我要趁我现在还活着,趁他们还活着,尽快地收集整理研究他们的经历,重新翻看那断历史,找寻劳改营中人性的光辉。

活着,就是生命的见证,活着,就是历史。

金沙江,正以每年不可遏制的速度被电站大坝拦腰斩断,向家坝水电站、溪洛渡水电站、鲁地拉水电站直到虎跳峡……,金沙江正在消亡,以亘古未有的方式。

我同那些有良知的科学家一样,感到绝望。

从某种意义上,我比起那些生物学家和地质学家要幸运些,至少我可以用文字保留那段人类历史,可是,他们要找寻的古生物和活化石,将随着金沙江的消失而失去栖息地,最终灭亡。

2011年4月7日,清明节祭奠的日子。我陪同李加健老师,连同他的几个老难友,管正和,罗铁夫,一同走回芙蓉煤矿,沿着他们当年修筑的宜珙铁路,驶向珙县巡场。公路两旁的村庄、山水,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凭借着金沙湾的路牌,在当地一个老乡的带引下,找到了被掩埋在包耳隧道山头上的戴大贵的坟墓。

戴大贵静静地躺在寂静的山岭中。40年后,还有这些老乡依然记着他;还有他活着的难友,有我这样与他素昧平生的人隔着阴阳两界来看望他,九泉之下,他该作如何的感想?

死者已矣,生者长戚戚!

宜宾高县珙县巡场的那条铁轨静静的卧在高山峡谷中,仿佛平静的讲述着他们用生命铺路的那段历史。天空,氤氲密布的缝隙中有刺眼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不远处的丘陵上,折射出透明的光,柔和妩媚;空气在清明时节的雨水冲洗后,格外的清新。车行驶在高县的二级公路上,与铁路逶迤相伴而行。大地静穆极了,仿佛能听见穿越时空而来的激荡地悲嚎。车上的老人们陷入了沉思。

我静静地用心体会他们的悲伤,逐一铭记着他们的足迹,内心百感交集。

返回宜宾的时候,我载着老人们,选择从高县到宜宾的老公路,为的是让他们能多看几眼铁轨,为的是向着金沙江,向着家的方向,与灵魂的归处靠得近些,更近些。

这两年,我一直在往回走。越往前走,越发现这是一个可怕的断层,是一个无法穿越的大峡谷,是文化的断层,是整个人类的悲剧。我所要做的,真实的记录他们的历史,我拒绝遗忘。

随着金钱与权利成为这个世界唯一主宰的时候,人类疯狂了。我知道,当一座座现代化的水电站建起来的时候,金沙江就死了,那些大峡谷就会被淹没,再也没有激流险滩,没有高山峡谷,没有美丽闪耀的江岸……,金沙江就会变成那些卑贱的妓女,任人打扮和粉饰。江边的劳改营会消失掉,劳改营里右派们的历史,更会被扭曲、遮蔽、掩埋。留下这些个人回忆录,就是对编造历史最好的嘲讽。我借管正和老辈这部自传,见证这段历史。

所以,我有一种紧迫感,迫使我赶紧记录下他们的回忆。收集第一手原始资料。我要感谢管正和老前辈,他以80岁高龄和沉痛的心情重新书写那段历史,对一个老人是很残忍的事情,我能品味到老人的良苦用心,他内心有太多的担忧。

我们终将死去。他们留下的苦难历史,不应该被遗忘,不应该被淹没,更不应该被改写。他们用生命为人类竖立了警示墓碑,为后人研究人性,研究文化,以及对文化的摧残带来的人类灾难提供了无尽的佐证。新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就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笔。研究这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及其命运,是一个很有历史意义的重大课题。

为管正和老辈写后记,以我拙劣的文笔和自己生命被简单格式化后的无知,与他们那代文化人相比,我是浅薄的;与他们那代人哲理性的思维、丰富的文化素养相比较,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有勇气,向着他们的苦难走去,见证他们的苦难,不断追溯人性的根源,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金沙江被撕裂着、被摧毁着,人类仿佛无所不能,但是,江水总要流淌,直到生命的枯竭。

抢救性的挖掘那段历史,留住真相,让那些老人的悲愤留下来,让他们喊出来,哭出来,嚎叫出来,这才是对他们最好地抚慰和尊重;让他们的回忆录流传下来,让他们的生命价值得到延续,告诫后人,他们曾这样来过这个人间地狱。

他们曾经为政权更迭付出过惨痛的生命代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指责管正和老辈们语言的粗糙呢?那些灾难终将过去,生命会恢复本来的颜色,人类终将战胜邪恶,因为有一种精神在一脉相传。

金沙江终将是不能被改造驯服的,她终将与天地共存,永远奔腾不息。

周梅2011年5月4日于自贡

(续完)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