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标题的“万水千山”是半个世纪前,和同命相怜的“两地关系”们一起自嘲时用的词,源于话剧之名,是为众多夫妻两地分居的写照。“十七年”则是两地分居的历时,我后来的外国同事不能理解,双目圆睁,说:“This is our whole life!”(这是我们的整个生命)。是的,我们的黄金时代、青春就是这样逝去的,无从立业与成家,哪里会有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非分之想?

曾写过的大学时代,是在“运动”中度过,现在写高校任教的十七年岁月,其中至少有五年停课闹革命,困难时期三年,其余时间浪费于盲目的专业设置和变动,上马下马“领导”说了算。回忆原本存于自己的脑海,却写了出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钱大师留下了“之问”。拙见以为,大师是留洋的,不了解国情,所以临行前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之问”若出于我们之口,则有明知故问之嫌。

将连载的是个人经历,从个人视角观察,以个人觉悟判断,不过,总算得是历史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吧!海洋是滴水汇成的。

走马上任

从BH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CD学院任教。该校通知我留京待命,说是就算我已报到,但未予履行任何手续。

一等就是三个月,同学们纷纷上岗报效祖国,唯我赋闲家中,无奈和郁闷如冷水一般泼向满腔热情。每天跑到CD的“驻京联络站”催问,高个子微驼背的Z某说他代表校方。在我看来,他应该就是该校的“组织”了。不料“组织”态度生硬、出言欠雅,谈吐举止与我心目中的大学范儿大相径庭,令我失望。本来气就不顺,面对此人,顿生无名之火。催了几次,我就直截了当地顶撞了:“国家不是需要人吗?你们迟迟不安排工作,说明不需要,那就让我到需要人的地方去!”Z某反而平和下来:“你这个同志年轻气盛,这样下去会犯错误的。”我急于工作,犯什么错误!有理说理。

毕业离校后,住在家里,不能及时走上岗工作,终日闷闷不乐。日后方知,今生此后再也没有守在父母膝下的宝贵时光,彼时未能珍惜,未能快乐地享受天伦,追悔莫及。

联络站Z某叫我耐心等待,我充耳不闻,坚持每天到联络站催促,指责校方工作拖拉,没上任就得罪了“组织”。心情使然,不免语无遮拦,但急于报效祖国,我理直气壮无所畏惧。

每天下午,我到附近钓鱼台小山包上的树林里跑步、运动,郁郁葱葱的密林助我忘却烦恼,从绿枝缝隙洒下的阳光引我企盼光明。多些外出,更是为了不让父母察觉我的焦虑和郁闷。

三个月后的一天,总算盼到了不错的结果,通知我留在BH校内,师从苏联专家,进修保密级别更高的新专业。这三个月,校方不开工资,我没有意见,反觉得理所当然,干了工作都不计报酬,没干工作就更不该拿国家的钱了。总支书记似很开恩地说:“不管怎么说,从明年起给你开工资吧”。他是在说我还没工作,组织就发饷,提示我应该感恩。他把推迟报到的责任归咎于我,使我逆反,我及时报到又迫切要求工作,是校方拖延不予手续,我已自觉放弃索要工资,为什么还要感恩呢?当时忍住了,一心只想赶快工作。

回家一说,爸爸发现了问题。书记说“明年”开始发工资,而我是“今年”毕业的。爸嘱咐我说清楚,否则等于默认晚一年毕业,以后会有麻烦。我很怵,但是爸爸饱经沧桑阅历丰富,得听爸的。

我跟书记说,不在乎工资少发,但报到时间应算我第一次去联络站的那天。书记显然认为我在计较个人得失,不屑地让步:“好好,我跟财务说说,看今年年底能不能给你开工资”,倒好像他很大方,不跟我纠缠。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按我报到时间,他们整整少发给我三个月的工资。国家规定从报到之日发放工资,怎能由一个总支书记信口胡说啊!?当时不懂,非但毫不怪罪“组织”,还不好意思开口,不得已开口之后,还自责个人主义。

此后,我有过一段空前自由的美好时光,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没有必须依靠的“组织”和不得不联系的“群众”。

珍贵的两年

来了一大批苏联专家,良莠不齐。讲授《MCL》的K教授既有学问又有风度,我受益匪浅;其夫人热情友好,会说几句英语,容易交流;他们的小儿子人见人爱。讲授《MSL》的H讲师神态滑稽,讲课尚称清楚;其夫人文化程度显然不及K夫人,很少交流;其幼女像爸爸,也有点滑稽。这两位专家定期与我们讨论问题,还具体指导了设计,接触最多。最年轻的教授L主讲《FM》,印象中,他是最棒的苏联专家,听他讲学很享受。老专家N教授平易近人,我旁听过他讲的概论课,是个不错的学者。也有不敢恭维的,曾来过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据说是个助教,样子更像工人,讲授《N》课,不时瞠目结舌,曾由中国教师走上讲台解围,而他仍被尊为苏联专家。

这段时间还是宝贵的,学了多门数学课程,终生受益。最愉快的是朝朝暮暮独来独往,不受别人或组织的管束。

好景不长,CD学院派来大批进修人员,我必须融入这个队伍,不得不告别“独立自由”。

他们中少数人先于我参加工作,但不懂专业。多数人则是提前毕业的大三学生,称之为“青苗”。我脑中闪念:拔苗助长啊?有人说,我之所以有这个进修机会,是因为原来派的党员教师被补划了右派,不能接触保密专业。若非如此,也许我就不会被分配到该校了。

青苗们听本科生的课,老一些的教师和我一样,跟苏联专家学习,他们都很用功。我是唯一有专业基础的,深感责任重大,只要他们需要,我都毫无保留伸出援手。我心怀良好愿望,可总感到隔阂与不被信任,这绝非神经过敏。教师中的党员虽业务不济,却是这个集体的“核心”。青苗被钦定为“新生力量”,摆出生来就是革命动力的架势——唯一的革命对象好像就剩下我了。

尽管如此,毕竟暂时不离父母膝下,离开双亲后,恍悟如此幸福时光一去不返——这段时光是今生最为珍贵的两年。

新的“组织”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被要求相信组织、依靠组织。新单位的组织远不如上学时的正规,没有人关心我。1949年以来,我虽已习惯于依靠组织,但没有组织盯着,倒也自由自在。

没过多久,“组织”就来关心我了。虽说喜欢自由,得到组织主动关心,毕竟说明是被信任的。“组织”是个年长的党员,家有妻儿,我乐于接受这个“组织”,坦诚表达自己的夙愿。可是这个“组织”并不关心我的政治要求和业务抱负,而是想帮人牵红线,谈话内容不外某甲很好,某乙也不错。我表示自己刚参加工作,不考虑个人问题,一口回绝“组织”的关怀。另一身为负责人的“组织”听说BH学院骨干教师ML与我接近,怕我将来被挖走,干脆明示:结交其他地区异性朋友就是把个人利益置于国家需要之上。我与ML较多讨论学术问题,并没想过进一步发展什么关系,但是,经“组织”提醒,我倒不自主地对比着ML与“组织”推荐的某甲某乙,心中的天平自然倾向了ML一边,接触反而多了。我不考虑个人问题的声明让“组织”很生气,毫不掩饰对我的反感。从此大会小会领导必不点名批评“有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号召和鼓励年轻教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找对象。我理解领导想稳定师资队伍,但其提法未免庸俗,以致此后漫长的十七年,我始终反感这所学校,与“组织”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大约一年以后,ML提出与我“肯定关系”,我一向喜欢自然交往,不刻意寻求解决个人问题,听着别扭,所以没有答复。接着,他的“组织”ZK找我谈话,说ML是认真的,问我到底什么态度。当时的概念里,天下组织是一家,而且这个具体的“组织”是我同系同学,好人。一直被批判个人主义严重的我,申明我得遵守新“组织”宣布的“原则”,不能不以国家需要为重。ZK笑了,告诉我这不矛盾,只需安心工作,其他问题组织会妥善处理,让我正式向新校组织汇报我和ML的关系。新的“组织”容不得我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人,负责人Q以威胁的口吻挤出了四个字:“后果自负”。

惜别双亲

“解放”以后,我和当时多数青年一样,逐渐要求“进步”,加之课外活动的吸引,读书时,我不怎么恋家,即使放了假,也不时往学校跑。甚至除夕夜,都不顾母亲的期盼,不知珍惜天伦之乐,一味热衷于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离别父母之际,方知心底的依恋。

1960年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全部援华专家,进修生活随之结束。面临离家,心中茫然,无比珍惜在父母膝下的岁月,可我不得不去那遥远的地方,谁能帮我留下来?我陷入无限的惆怅。梦里,被分配到近了一半的WH大学——当时并不知道有这个大学。

盛夏的一天,我被迫惜别双亲,随CD学院人员奔赴遥远的他乡。爸爸送我上火车站,妈妈更想送我,无奈出行不便,只能在楼上临窗目送。我一步一回头向妈妈告别,妈妈依依不舍招手示意,因为身边有刚强的爸爸,我的热泪才未夺眶,而流入心田,母亲慈爱的面容镌刻我心。转弯处,视线将断,我知道妈妈一定不离开窗口,我不想转弯,一旦转过,就真将阔别妈妈。爸爸催我快走,说离开家是好事,年轻人就应该出去闯荡。

到了北京站,找到新校同事,爸爸就果断离去。爸一走,我就彻底离家了,爸爸难道不知道我多么想尽可能和他多呆一会儿?一定是特别信任我,或许担心火车启动瞬间我会落泪,不愿让同事笑我软弱。我托同事照看行李,送爸爸出站,真想跟爸一起回家算了——哪儿敢呢!爸怕我掉队催我快回,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目送着,想留住爸爸。

我知道妈妈会想我,但没想过她会怎么想。第一次重逢时妈妈说,我走后,家中剩她一人,觉得我用过的什么都是念想,弃置的东西也舍不得扔掉,包括我涂碘酒的棉签。纯朴的话语传递着母爱,本应暖流涌动,却是悲凉袭来,我对不起妈妈,又没有办法从此对得起她,我不得不服从“国家需要”,而“国家”似乎就需要我远离亲人。

ML没有送我,好像肯定了“关系”心就定了,他以工作为重,没有为此请假。我也没有让他送行的要求,那时只在电影里偶尔见到恋爱双方依依惜别的场景,现实生活里不宜,那,叫做小资。

C市初瞥

列车翻山越岭,载着我的惆怅,咣当了几乎两天两夜,方到C市。刚下过雨,天色阴霾,道路泥泞,无尽的乡愁挥之不去。

领队雇了几辆三轮车,车夫只肯拉到城乡交界,通往学校的那条路没法走车。领队答应了,下车后怎么走,我无从想起。

一路边走边看,路边的梧桐、蓉树,低矮的古老民宅,一派僻静。经过算是繁华的街市时,透过雾蒙蒙的空气,依稀可见各式店铺——这是仔细辨识方能得出的判断。店铺只有门脸,没有橱窗,一摞摞不足一尺宽的木板竖在墙边,后来知道,打烊时把它们插入门框上梁和门槛的槽中,外人无法进入。店铺的样式,色调,摊位的陈列,人们包头缠腰的打扮以致气度,样样古老,都像是《水浒》里描述的,我不禁怀疑自己来到了宋朝。

到了城边,车夫不再前行。停车地点显然不妥,下车时,我一脚踩下去,半截小腿陷进了泥沼,幸亏另一条腿还在车上,赶紧往出拔腿。这地方的淤泥粘稠之极,使足力气,只抽出了脚,没有鞋带的北京“懒鞋”留在了泥沼之中。这事儿给我增添了莫名的窝囊与扫兴,随之更加厌烦这座城市。

学校有人拉来“架架车”,比北京的“排子车”窄而长,几人把行李放了上去。据介绍,帮我们运行李的是教研组的团支部书记、青苗Y,身体不壮实,肯定也不经常拉车,我不得不担心泥泞路上翻车,行李落入泥沼就不可收拾了。但事实教育了我,当地人的劳动能力极强,车拉的很稳当,行李安然无恙。损失仍是难免的,徒步走了数百米无可选择的泥路,脚下的北京“懒鞋”算是毁了,我很心疼,那鞋是爸妈新给我买的,又添了一层对不起他们的懊悔。

新校印象

宿舍很简陋,门窗的木框形状欠规整,木质很粗糙。显然中空的墙壁里,不时奔跑着老鼠。两张双层床,供四人居住。厕所脏的下不去脚,盥洗室满地泥泞,没有洗澡条件。我濒临崩溃,却不敢流露,违心地想着“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情绪低落,又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一路尘埃,没有洗澡条件,不记得当晚是怎么胡乱睡下的。

室友FB守家在地,逢周末,必回家,这使宿舍不那么拥挤,此人已婚,爱人在遥远的H市。室友小L在京时已熟识,人好,可交。还有一人,不记得了。FB和小L同我一样,都属于“两地关系”,不过我与小L都还未婚。

这所大学也是院系调整时由多所名校相关专业合并而成,与所有新建学院一样,抛弃中国老校传统,一边倒学苏联,以致我始终感受不到传统大学的风范。校园杂乱无章,校门与教工食堂隔马路相望,主楼前空地上有个花坛,主楼后是图书馆,再后面是学生宿舍区。主楼一侧是操场,另一侧小空场的尽头是附属工厂。教工宿舍楼坐落在教工食堂后面。我只能说前后,那地方几乎不出太阳,无从辨认东西南北。所有的楼都刚建好或在建中,却完全不像新校舍,边建边拆。最不可思议的是,校园里随处可见鸡鸭猫狗,甚至不时有牛马之类的大型牲畜,与其说是校园,不如说是农场。说是农场亦属抬举,哪里有农场的清新空气?环境卫生差到极点,遍地动物粪便也就罢了,最不能容忍的是高级动物随地吐痰。此时我深知不能再奢望儿时憧憬过的高雅大学,与这里相比,北京任何一所大学都是令人羡慕的天堂。总之,我对这个新环境全无好感,只希望尽快投入工作,好忘掉周围令人生厌的一切。

下马威

到校的次日,总支C书记召见,劈头盖脸训斥道:“你别想调回北京,你的那个关系叫什么名字?我们调他过来!”我不言语,绝不告诉他“那个关系”的名字,最好他永远不知道。这不过是幼稚的下意识自我防卫,“组织”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关系”的名字呢?“解放”了的中国,个人的什么能瞒过组织?

书记命令我站在“新生力量”一边,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划清界限。几近训斥的口气和生硬态度似雪上加霜,给予举目无亲的我一个下马威,今后的日子必不好过。(时过境迁,我才意识到:我非党员,前来教书,书记凭什么召见?当时则毫不质疑,党领导一切嘛。)

所谓新生力量,是校方选拔提前毕业的一批学生;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来自外校,毕业稍早一些的教师,尤其是业务较好,个性较强的。有些“新生力量”在“组织”的恩宠下盛气凌人,专革别人的命,眼睛盯着年长教师,经常向“组织”进谗言。而不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倒是为人正直,钻研业务、勤于教学的,“组织”为什么视他们为洪水猛兽,说他们离心离德?后来,我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后者一边,随之也从被争取的对象转化成被改造的对象,学生时期短暂拥有的“积极分子”称号与我渐行渐远。我逐渐恍悟,“新生力量”就是眼线,无偿地替领导监视,时机一到,被监视的目标必成为批判对象。党领导的运动接二连三,这样的时机随时都会到来。

得到如此下马威,我觉得自己在“政治”上算是完了。

教书生涯之初

说是工作需要,却一直不安排工作,是在考验我的主观能动性?教研组只有一间房子和几套办公桌椅,没有仪器设备,没有图书。我将讲授高年级的课程,而学生刚上到三年级。工作需要?

领导安排我备课一年多以后才开课,这是“急需”吗?这里仅有的资料就是一本油印的苏联专家讲稿,拿什么备课?准备理工专业的课程,资料和仪器设备是必须的。我真觉得不如让我回北京,但这是万万不可提出的,“组织”早就说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我只得抱着那本粗糙的油印讲义开始备课。听苏联专家讲课时,翻译水平所致,谈不上掌握,仔细推敲起来,疑问相当多,讲义的每一页都被我画满了问号。我一遍遍地翻阅专家讲稿,查阅可能找到的相关资料。没有懂专业的人能参加讨论,只能独自思考,反躬自问。我一丝不苟地钻研,不轻易相信自己,“多想出智慧”嘛。

解决一个问题,去掉一个问号。去掉最后一个问号时,有一种空前的成就感。我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得十分轻松,简直一扫恶劣处境的阴霾。我不仅掌握苏联专家讲课的内容,且洞察其不足之处,开始按自己的思路写中国人自己的讲稿。我充满信心,以致盼望早日走上讲台展示自我。我迟早是要调离的,强烈的责任感促使我在调离之前,全力以赴建设好这里的专业。

无原则的换人

突然传来好消息:各有关院校将在北京统编教材,上级令我准备材料,届时参加编写。我的讲稿已初具轮廓,迫切希望向全国兄弟院校同行阐明我的学术观点和编写思路,如能说服他们采纳,我国的这门新课,可望有一本令人耳目一新的教材。我将一改理工课本枯燥乏味的写法,力求赋予其“故事性”,来龙去脉引人入胜,所以我十分期待编写教材的机会。能重归故里,我喜出望外。

出发日期将至,我早已万事具备。领导索要我精心准备的书稿和编写意见,说保密专业的资料必须统一管理,专人携带。交出后,一身轻松,就到膳食科兑换全国粮票去了。

刚踏上膳食科高高窗口下的木台,系付主任ZZ就从背后叫住了我,说临时决定换人。问及原因,只说需要我留下来备课,我说课已备好,并表示自己对于编写教材有很多设想。可是,“组织”决定了的事是不能改的,而变化之快让我充满受骗了的感觉。而且不解他们竟会以为有了我交出的材料,就谁都能去当编者。

“组织”换派了青苗女党员LC,她完全不懂有关业务,怎能胜任编写教材的工作?!我只得顾全大局耐心帮助她,但她根本理解不了我的意图,后来在编写中完全是滥竽充数,兄弟院校甚为不满。这件事使我不能不质疑“党领导一切”,不明白为什么派她去,不理解她怎么就敢去,我为将要问世的教材深深担忧。

各院校聚集到北京的编写人一致认为时间紧迫,商定编写教材的原则是“剪刀加浆糊”。时间真的紧迫吗?苏联专家已撤走一年,中国教师有足够的时间博揽资料,博采各国之长。可惜他们没有,大家都在英明领导下,依旧妄自菲薄,跟在翻了脸的老大哥后面亦步亦趋,甚至都没有彻底理解苏联专家的讲稿。我努力做了,但精心准备的资料无人问津,派去的人表达不了我的思想,我准备的资料根本没有交给编审组。我也不可能违反保密纪律,直接投稿给出版社,那属于政治错误。再说,包括母校人员在内的编审组胸无大志,又不愿在书中注入我的心血,他们不会理解我的抱负。我是想尽一份力使中国的教材达到应有且可能具备的水准,别无他求,须知,那时出书,作者既不署名,也无稿费。

他们所谓的“剪刀加浆糊”,就是颠倒了苏联专家讲稿的次序后,再凑到一起。教材出版后,我遗憾不已。党一贯宣传的“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只要主观努力,任何人都不会被埋没”论调,这时在我心中彻底颠覆了。其实也不是因为个人的聪明才智被扼杀,未能发挥作用,而是觉得我国高校教材不应如此拙劣,不是没有可能编好,而是统一领导阻碍了编好。我隐约地想,这,岂不是“生产关系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应改变生产关系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吧?

我的设想只能传授给我将要教授的、为数有限的学生,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成功的。

打响第一炮

终于盼来了毕业班的学生,这第一班学生年龄比我小不了多少,个别人年长于我。那时的我,黑裙白衫,两条辫子,俨然一个女学生(在操场上锻炼时,曾有二年级同学以为我是新生,发展我加入校队),自知不易取得信任。所以,对于第一次讲课,我的认真程度怕是无人能及。

同事们都去春游,仅我一人留下,利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放声讲课。从“实战”出发,我不满足于掌握专业知识,因为话语的重音、语调,断句,都会影响讲课效果。我一遍遍地讲,直到自己听着了然。我深知好的讲稿还远远不够,同样的内容,不同人讲授,效果可能大相径庭。教师仅仅专业精通概念清晰还不够,要想最好地传授给学生,必须讲求语言水平,做学生时就听腻了语言不完美的讲课。那个年代,教书也要求运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尤其是矛盾论和实践论,因为它“放之四海而皆准”。记得我努力运用了,并获好评,窃喜中,在图书馆科技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章节标题全是毛主席语录,翻了内容方知是科技书,我服了,光是目录就令我汗颜。回忆起来,我运用的有些尚可,有些为用而用,不免牵强。当时,用不用是立场问题,用得好不好是方法问题,所以先得站对立场。

我真的成功了,不仅学生折服,前来旁听的教师们也倍加赞扬。良好的开端使本来就喜欢教书的我,更加充满对教书的激情和兴趣,竟能整个学期不找组织谈调动,甚至没想过此事,一心一意教好书。站在讲台上,就感到了国家需要,既是国家需要,我就尽全力,生命就没有浪费,我就能身、心一起留在“曹营”,而不去想“汉”。我的教书生涯就这样,以响亮的第一炮拉开了序幕。

上海籍学生Z成绩很好,有几分傲慢,教过他的所有老师都说他难对付,视他为另类。他突然约我谈话,说在我教他之前,没遇上过一个好老师,觉得这个专业没意思;听我讲课后,他对这个专业产生了兴趣。这种事情领导未必不知,如果对学生产生如此影响的不是我,而是党所喜欢的人,他一定被树为先进典型。对于我,领导只是不得不承认一些皮毛,诸如表达能力强,注重教学法之类。但是我的学生无一例外地喜欢听我讲课,尊敬我这个最年轻的老师。学生有口皆碑,老师还有必要在乎什么别的对待吗?在当时暗淡的日子里,这是我幸福的源泉。我在本专业的声誉被学生一届又一届地传扬下去,直到“史无前例”停课闹革命。

困难时期

来到C市的第二年,困难时期就开始了。许多人说,从前这里好得不得了,我来了,日子就每况愈下,听着好像我是个丧门星,该自我谴责似的。

全国“自然”灾害,本是天堂的这里竟然成了重灾区,粮食定量远低于其他大城市,商店货架空空如也,市场萧条不堪。党委领导要求教职员工发扬互助友爱精神,把定量微薄的粮、油、肉票,上交食堂统一管理,转发成内部票证。其实这只有利于食堂管理人员,教职工帮厨时可略沾光吃得足斤足两。内部人员吃的馒头大而松软可口,卖给职工的则又小又硬,似未经发酵,个人定量的油和肉任凭管理员处理,群众不满却不敢吭气,因为有意见的必被指为不与国同心同德度难关。这种不公平往往无需领导出马,帮厨的人,哪怕就得了一次好处,也主动为之遮掩,当然无疑是越描越黑。

粮食定量之外,每人每月有一斤点心票可自行支配,能买些说得过去的小食品。后来又有了所谓的高级点心、高级糖,价高质劣,五元一斤的高级糖不过是粗糙包装纸裹着的饴糖,色味俱差。

饥饿的人们设法填饱肚子,有些人得以乘机赚些小钱。校园里来了些农民模样挑担叫卖的小贩,有卖酱油的,有卖胡萝卜的。我买过胡萝卜,七毛钱一斤,当时算高价。(现在呢?)我从不买酱油,那古老的酱油桶看上去很脏,而且小贩说他卖的是“水解蛋白”酱油,听起来太玄乎。学校附近有了自由市场,鸡蛋五毛钱一个,蔬菜品种日益丰富,人们纷纷去逛自由市场,以确保不因饥饿而致浮肿。

没过多久,党委书记作政治报告,说开辟自由市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而“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基层领导积极贯彻党委精神,开会要求群众检讨阶级立场,买自由市场东西的行为源于立场不稳,助长资本主义滋生,进饭馆吃饭是破坏国家粮食政策,造成浪费。我想,国家是党领导的,只要党不走资本主义道路,买农民的胡萝卜绝不会使国家改变颜色。可是人人响应党的号召,主动检讨过关,怎容我一人保持沉默?团支部书记Y点我的名,说有人看见我进过饭馆,买过农民的菜。我理直气壮声明,进饭馆的粮票是定量之内的,没浪费国家粮食;农民没有因为卖给我菜而变成地主富农。“立场”坚定的人们无言以对,却照例给我扣了不少“大帽子”,群起围攻,说我思想落后。

这样人人过关的会没能阻止“资本主义倾向”,饥饿迫使越来越多的人去逛自由市场,我只偶尔去一次,就巧遇了做报告的党委书记。于是我在政治学习时,故意主动坦白自己逛了自由市场之后,强调碰见了党委书记。基层领导挺身保卫之,说他不是给自己买,而是为了第二代,给家里孩子买,令我羡慕孩子和有孩子的人。不过从此,自上而下批判资本主义倾向的声势渐行渐弱,自由市场则势不可挡。

响应党委号召

校党委创造性地发展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提出“自力更生,丰菜足肉”的响亮口号。说种花是资产阶级情调,应该改种蔬菜,校内各基层单位无不闻风而动。我们教研组响应“足肉”的号召,养了一只兔子,大家轮流值日拔草、备水。后来就真给杀了,从法不责众的自由市场买来丝瓜,顿了一锅,每人分得杯羹。又听说小球藻营养丰富,教研组立即培养起小球藻来。首先到幼儿园讨童子尿,那些小男孩争先恐后地提供,神态自豪。不记得小球藻培养结果,更不记得吃过那玩意儿;只记得人人参与抗灾,形势轰轰烈烈。

这样一来,就更不要去想什么学术空气了。没谁钻研业务,更没人开夜车,早早睡觉保存体力,更指望漫游梦乡忘掉饥饿。唯独不能少的是政治学习,务虚,用无产阶级思想武装头脑,以便拿出正确行动与国分忧,抗住“自然灾害”——当时,没人怀疑人祸之可能。我能克服任何困难,但仍担忧我们的高等学府向何处去。

领导使我恍然有悟

忙于读书备课,平时并不在意被别人监督的处境,日子还好打发。一到周末,室友FB回家,小L毕业于本校,有老同学相聚,只有我举目无亲,乡愁袭来。那时没有方便的电话,信件往返至少半个多月,有苦无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也志在闯荡四方,为国效力,可是一上任就被送上了被告席,受那些“革命动力”的监视。他们绝不出类拔萃,甚至很糟糕,我岂能服气接受他们改造!这种日子何时是尽头?周末独处时,委屈、惆怅,泪满心田。

我的事业心很强,渴盼一个正常的环境,竭力发挥作用。人们应收起怀疑的目光,给予我充分的信任。年轻单纯的我,连起码的被信任还要期盼吗?现实告诉我,这,得自己争取。

于是我迈出第一步,主动依靠组织。组织在哪里?我以为党的干部都是组织,都是可信的,包括任何“个人”。决定去找总支书记C,为不影响领导的日常工作,我于周六下班后登门拜访。

C书记透过吝啬的狭窄门缝对我说:“有事下周上班时间再找我,你看,现在是周末,大人孩子都回来了,……。”我自责不该打扰书记的天伦之乐,拖着沉重的脚步悻悻离去。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在孤独中思索,猛然隐约有悟:书记总告诫“个人利益不得置于国家利益至上”,我以国家利益为重,千里迢迢来此工作,完全放弃了天伦之乐,书记却连周末半小时的天伦之乐都在乎——我难道不值得他学习?在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上,我处理的比总支书记好啊!

自以为这是重大进步,从此不再无原则地检讨“个人主义”,开始客观地评价自己和别人了。我认识到自己远远不是自私之人,我比特殊材料做的好,他们考虑个人远比我多,并将考虑个人合法化。我服从分配,远离故土,阔别双亲,还一心做好工作,凭什么被他们监视、指责?他们不能面对我经受的考验,却反诬我个人主义,我是他们的榜样,他们没有资格批判我。想到这个地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没有“反骨”。这样想明白了,我不再苦于被另眼相看,从此理直气壮地面对一切。

方知有个人事处

室友FB的两地关系问题解决了,调到遥远的H市与丈夫团聚,却与父母分离,普通百姓少有两全其美的,好像这就是国家需要,得经得起这种考验。FB临行前,关心地问起我的打算,我没有打算,听组织安排,母校的组织告诉我“组织会妥善安排”。她笑我幼稚,说“这种事你不提,组织就认为你不要求调动,根本不管你,会无限期拖延,你至少得在人事处备个案,表明要求调走。”感谢她让我知道了管两地关系的部门叫人事处,忙问了地点。

第一个接待我的人事干部流露着厌烦,我忍住不满,平静地表示了调动的要求。心里想,他既管人事,必是共产党员,那就是可信赖的“组织”。不料他横眉冷对:“你刚来就想调走,那么容易?……”——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忍无可忍还嘴说:“你可以不给我解决问题,凭什么这种态度?”他蛮不讲理,说他就这态度,“哪个敢说老子的不是!”一个人事干部把老子挂在嘴边,我得维护个人尊严,更不容他给党抹黑,厉声地说:“你这种人也配当党的干部!”转身离去。

“党的干部”当时在我心目中是个神圣的称号,尤其是机要部门的,因为这种人应具有高素质,至少也是关心群众疾苦的,而我竟遇到了这样的人。当时有些失望,随着逐渐成熟,倒不觉得是坏事,反而觉得这类事帮我丢掉幻想,认清现实,摆脱愚昧。

事情很快传开,C书记严词责备我给他这个领导丢了脸,竟敢闹到学校,此后两地问题的解决更加渺茫。

后来又找过人事处长S,是个女官儿,但也没有因为性别相同而多份理解,她也官气十足,冷言冷语,我几乎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那些年,最盼望的就是ML的来信,绝望中收到了,我如获至宝。不料,信中充满斥责,“还想不想调动?”,“为什么要闹遍全校?”我莫名其糊涂,“闹遍全校”何所指,他又何以得此结论?同一信封内的另一封信说他不该在情况不明时就怪我,他完全可以找正在那里进修的我的领导,了解我的表现,……“。我气不从一处来,恨他居然要找领导了解我的表现,恨他既然明知不该怪我,还告诉我他怪了我。我以不予回复的方式惩罚他,他仍不以为伤了我,好像不知道我在生气,一味催问不回复的原因。面对木讷之人,我只能让步,千里之隔,正常通信往返最快也要半月余,赌气必更耽搁。再说,依靠组织是天经地义的,当时很正常。我回了信,免不了说些气话。

不解的是,正常反应意见怎么会被传成“闹遍全校”?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恋爱双方也要置于党的控制之下?啼笑皆非!

一年又一年

1、评比教学

初次讲课的期中,教研室主任ZS召集师生座谈会,评定三门主课的主讲教师。另外两位虽是转行,但比我资深。党员主任本想发动学生炮轰我这个不好驾驭之人,杀我“威风”,维护党支部书记Q,可是,学生用最美好的言辞盛赞了我,批评的矛头却直指Q,这是主任始料不及的。同学毫不留情,主任招架不住,就旗帜鲜明地褒贬起来。他说我的《MSL》课容易、好讲,兄弟院校这门课也都受到好评,而党支部书记Q的《MCL》不好讲,在各兄弟院校教学效果也都差。其实并非如此,在BH,ML讲《MCL》,YG讲《MSL》,反映截然相反。YG辅导过我们大四的《G》课,平时经常被学生的问题难倒,惯于说“我本子上记的有”,令人最无法恭维。

我年轻气盛,当即提出下一届与Q换课,把“容易”的让给他,我讲“特别难”的,以便与之再决高下,但未获准。在学生好评如潮的压力下,他们不得不面对事实,但又不愿承认我的学术水平,只是勉强承认了我的教学效果,要我向其他讲课教师介绍教学法。不问业务优劣,教学法从何谈起?我回答不懂教学法,教学效果基于备课过程的付出和教师的业务深度。这让领导更为头疼,此后,领导借口我要求调离,彻底剥夺了我讲课的权利。换了别人担任我的课,《MCL》仍由Q主讲。历时数年,我始终调动不成,Q始终讲他的《MCL》,学生始终听不懂(讲者都不懂,怎能讲懂听者?)。讲课是我之所长,领导无视学生的反映,毫不珍惜。我又一次感到如今的大学不讲学问,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我热爱教书,又有那么成功的开端,就这么失去了机会,我很失落。此后,本来有课的学期,我只能设计制作实验设备,心中留恋着讲台,怀念着学生。我期盼春季学期,可受命指导毕业论文,有机会接触学生。他们没有听过我讲课,但是我在第一届学生中的声誉届届相传,后来的学生都知道我是讲课最好的老师,填报毕业论文选题时,绝大多数报在我的名下,人数几倍于规定一个教师指导人数的高限。在学生中的威信成了我的盾,那些“新生力量”工作中有求于我,不再明目张胆地踩我的肩膀;我的工作始终做到无懈可击,使得“组织”无从挑剔,除非“欲加之罪”。

2、被诬“知识私有”

又一届学生做毕业论文,领导安排两个青苗也指导学生做我的题目,三人各带一组。其中一人总是谦虚地求助,我尽心尽力地帮他,相处融洽。另一是团支部书记CY,他总如讨债一般,好像我欠他的;我并不计较,就算出于私心,我也照样帮他,他们成长起来,或许我调离就容易些。不管他什么态度,我都耐心地解答他的问题。也许是好面子,每次解答完了,他必说他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以示他并非那么无知,然后另提新问。久而久之,我的耐性尽失,不愿费力而不讨好,每次他提问,我就请他写下来,确认无误,我再解答——他被激怒了。

他向组织汇报,诬我“知识私有”(这倒使我觉得周围对我比以前客观,承认我有知识了)。他非党员,但也是党信任的“新生力量”,党相信他们的谗言,不容我解释。我绝不逆来顺受,绝不违心地“虚心”接受批评,我要反驳,尽管从不成功。于是,我被记下一笔又一笔的“罪状”。

3、他伺机报复

还有一事让团支部书记CY很窝火。我教过一个调干生,党员YJ,为人谦和。我曾经常主动帮助、加强辅导他和一些出身贫苦、没有条件打好学业基础的同学,他们特别感激我。YJ毕业后留校兼任系团委书记,一次相遇,他问我超龄退团后的想法。我如实相告:申请退团后,团支部书记偶然碰见我时,草率而冷漠地通知:“下个月不用交团费了”。这确实引发我无限感慨,十多年团龄,入党问题不在日程,当时的人必然产生“政治失落”感。我只是宣泄郁闷,全然不想为难别人,可是这一感慨,无意中告了团支书的状,系团委很重视,责令他检查,并要求支部重新处理我的退团问题。支书通知我补开欢送会。我知道欢送会只是过场,以欢送为名,行批判之实。退团后,虽说“政治失落”,但不再过组织生活,不再受新生力量数落,却是天大好事。我拒绝参加欢送会,决不因此重陷不堪境地。支书忍气作罢,送我一本《论共产党员修养》作为退团纪念,我表示了感谢。

支书因我退团被迫检讨,他耿耿于怀,因而不得不求助于我时,就如讨债一般,我帮助他,还落个“知识私有”。后来他不愿求助于我,自己又不能发愤图强,他所指导的学生极为不满。为了解决问题,他的学生都来找我求教。我不便插手他的工作,而且做论文的思路不是唯一的,一个老师一个带法,所以总是劝学生去找自己的导师。后来他的学生不来找我,转而去问我的学生。支书很恼火,他全然不知我怎样维护他在学生中的威信,反而认为我拆他的台,因而伺机报复。

4、答辩轶事

期末,校方组织了一个大型毕业论文答辩,校长亲临。教研组选中我的两个学生,我和学生都很重视。我一贯治学严谨,答辩前又做了充分准备,学生在答辩中,概念清晰,语言流畅,似无懈可击,整个阶梯教室里,无人提出问题。

突然间,团支书CY对学生大吼:“你的图画错了!”语气里流露着幸灾乐祸。他说到图,我立即明白他何出此言,知道他要露怯了,替他捏了一把汗。我的学生镇定自若,信心十足,他也明白CY老师何出此言,却不急于辩解,故意等待老师落实错误。CY其人好面子,我很想暗示他不要继续追问,可他为了借机报复而一意孤行,终于自我暴露了,他厉声喝道:“你对照一下教材,看应该怎么画!”此言既出,谁也救不了他了。学生调皮地说:“书上的对,我画的也没错。”CY气不从一处来,把平时对我的恨一股脑撒向学生,竟然大骂学生。主持答辩的教研室主任不懂业务,大声问我是不是画错了,如果我指导的学生论文中有原则错误,他也会乐于看笑话的。我放心地让学生自己解释,因为学生在做论文中犯过同样错误,照抄书上的图,我一针见血地纠正过他们,他们早就胸有成竹。CY之所以露怯,是因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学生的图与书上不同,却不知论文题目与书上问题的前提不同,如果照抄书上的反而是概念错误,看来,他没有掌握所涉及的基本理论。

学生不慌不忙指出前提的不同,从基本理论出发,做了精彩的答辩,全场折服。CY泄私愤不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亲临指导的校长对CY大为不满,认为他以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待学生,违背了刚发表的毛主席春节指示。CY被抓了典型,不得不听命检讨。我知道CY不是对学生,而是冲我来的,很想为他求情,不要上纲到“违反最高指示”。但是一经成为典型,说什么都没用了。

CY当然不解我的用心,反而认为是我坏了他的事。他本是受重用之人,两度被迫检讨,似乎在青云直上的途中出现了障碍。他强压怒火,把一切归罪于我,可我何罪之有呢?他耿耿于怀,直至史无前例,他不遗余力地整了我(此为后话)。

春节指示大体是,不能以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待学生,考试中可以交头接耳、冒名顶替,抄一遍别人的也应得50分。我自幼接受良好教育,思想深处接受不了“春节指示”,不认为严格要求学生就是视学生为敌人,严师出高徒是古人的经验之谈啊。CY虽刁难学生以泄私愤,我也不希望他因这样的指示而受罚。

5、杀一儆百

有个被划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教师,平时爱发牢骚,对党员、干部多有不满。基层领导掀起了批判他的高潮,依靠“新生力量”整材料,频频开会批判他的反党言行。这在当时叫做阶级斗争,现在想来真真岂有此理,一个非党员,就算持不同政见,也没有理由批判。而在那个时代,不要说对执政党有意见,就是“触犯”了个别党员、干部,弄不好也得当右派。

一开始,谁都认为是要帮助他,最多是挽救他,他也习以为常,没把这批判当回事,该反驳,他决不失时机,始终坚持所谓自然灾害是人为的,揭露领导干部的特权,看不惯党员的表现。政治学习时,他毫无顾忌地发言,讨论“春节指示”时,他说:“怎么能允许学生考试作弊呢?毛主席是一时冲动,不可能真的那么想。”组织上正苦于整不出什么“钢鞭”材料,这下子他自投罗网,落了个攻击伟大领袖的罪名,基层批判升级为全校大会批斗。

出乎意料的是,全校批斗会竟以警方将他铐走而告终,判了他三年劳教。我真觉后怕,我的“犯上”言论不在他以下,可能是对女士稍微客气些,拿男士开刀杀一儆百吧。在这个老师之前,曾有另一男士因有“二话”被下放劳动,那人不堪屈辱,在下放地点上吊身亡,被指为咎由自取,对家属没有任何交代。组织显然认为那次的处罚力度不够,所以这次动用了警力。组织上说,这是革命越来越深入,革到了每个普通人的头上。自从苏联出了修正主义,党就教育说,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我很困惑,不禁问:难道一直越来越激烈吗?可是又说共产主义没有阶级和阶级斗争,那么进入共产主义的前夕,就应该是越来越激烈的阶级斗争,激烈到极致后,骤然消失,那将是怎样消失的?无人能答,只有继续困惑。

6、“最后通牒”

事情起因于调整宿舍。我不得不与另外三人同住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不便之处可想而知,这已足够难为年近而立的女士。更有甚者,这次还安排我与非教学人员同住,作息时间难于一致,有人神经衰弱需要早睡,有人要看书备课,不可能早睡;还有正值热恋的,男友不时闯入。以后如何共处,实在是个问题。

于是,去找系行政副主任,希望合理调整。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只见这位领导躺在转椅里,两脚高跷于办公桌上。我敲门,说有意见要反映,想来,女士来访,他应改变不雅姿势。他却纹丝不动,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话,说!”我等待着。他喊道:“进来呀!”我简直觉得受了屈辱,命令他:“请你把脚放下来!没见过这样谈话的。”他无礼地说:“你没见过的多了”。我脱口而出:“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当领导。”然后扬长而去,领导追出门来呵斥,我不再理睬他,已经不想向他反映意见了。

不论年长与否,一个男性领导都应尊重女士,这是高等学府,我尤其要维护作为女教师的尊严。可是此后,系、组两级党的领导明显地更加对我冷眼相看。我敏感地察觉是恶人先告状了,为了免受不白之冤,干扰调动工作的大事,我不得不主动澄清事实。

果然不出所料,总支书记C劈头盖脸指责说:“我们不能给你解决两地关系问题,你已经发展到和党对立了,就地改造,改造好了再放你走。”我反问:“副系主任就是党?”不管他听不听,我抢着描述了当时的情况,据理力争。C书记为之辩护:“怎么说CH主任也是老同志,在部队是当团长的,一呼百应,轮不到你教训他!”就这样给了我“已经跟党对立”的结论。太可怕了,这是“最后通牒”,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灾难。

他们说我这次的“跟党对立”并非偶然,是一贯的。我的确经常顶撞上司。一次邮寄机密资料,系办公室的FR主任执意亲自寄出。我受过严格的保密教育,一再叮嘱交给他的是机密资料,要求军邮。他嫌我絮叨,好像他这个老党员、老八路用不着我嘱咐。不久后,收信单位来函批评泄露机密,一科令我检讨。领导的意思是给FR主任留面子,让我承担责任。我说明经过,澄清责任,拒不检讨。FR主任被迫认错,但每每见我都是横眉怒目——他是党,我让党难堪了。基层领导早视我为眼中钉,只是碍于我在学生中的威信,他们又不够强大,不好无端加罪于我。教研组最高领导与我的积怨是上不了台面的,他赴京进修期间,为了享受北京的福利,将工会关系转到了北京,可是假期回来又申请补助。这位领导是申请补助的常客,每次的理由都是孩子多,经济负担重。讨论时,众人纷纷发言表示支持,只有我力排众议,指出他的工会关系已不在本校,没有资格申请补助。那领导涨红了脸,说是工会小组长让他申请的。公会小组长也是受信任的“新生力量”,巴结领导,送补助上门,不料领导把责任推给了他。我搅黄了领导的补助,他耿耿于怀,上级领导加给我“与党对立”的罪名,正合他意,我休想得到基层单位的保护。

领导另眼相看,必然影响绝大多数群众,没人敢反党,所以没人支持我。两地关系问题因此而搁置,无人关心,连我自己也无法过问。

从教以来,我能得到的温暖与拥护只来自我的学生,而学生来去匆匆,他们一毕业,我就陷入莫名的阴冷。这种特殊境遇使我无比珍惜教育与教学,热爱我的学生。这种特殊的感情使我离不开这个岗位,我把时间和精力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事业,给了我的学生。我在育人中净化灵魂、陶冶情操。教书育人的使命感使我有足够的力量,在艰辛的生活旅途上一往无前。

7、受命改行走马上任

说起来,我任教之处也是全国唯一的RE大学,某些专业也有些知名教授,但是治校水准低下,过分突出政治,少有学府风气。专业设置上缺乏学术见解,之所以筹建我所在的保密专业,就是因为省领导说了应有自己地区成龙配套的国防体系。仅仅四年,这个专业就下马了,我早就认为这个学校连办该专业的起码条件都不具备,而更主要的原因据说是中央防范地方搞独立王国。

三年前,ML学校的组织督促我们结婚,说否则不能作为“两地关系”解决调动问题,我们照办了,因而已是地道的两地关系,专业又下马了,说明国家已不需要,理应调回北京。但此时北京户口愈发紧张,对方组织又几经换人,关心我们两地问题的领导早已调离,新领导对此敷衍了事,加之我因触犯了领导,得到了“最后通牒”,致使调动问题难上加难。

我正想着专业下马有可能调走时,基层领导通知我转系。他客气地告知我可自愿选择去向,还可以与远在北京的丈夫商量,可是次日上午就通知我已经定了,把我安排到一个并不结合我专业的教研组。

不是可以自己选择吗?简直是欺骗!我敏感地意识到这又是在整我,只要我不服从组织安排,就是罪上加罪,就更有理由“就地改造”我,而不理睬我的调动要求。我知道党说一不二,提意见是没有用的,却因忍无可忍,说了一句气话:“你制造骗局,还有什么必要虚伪地让我选择去向?!”

领导前脚离开,一个学生接踵而来。他是我将要任教的学生课代表,前来要求下午集体答疑。我愕然,连教材都没有呢,也不了解讲课教师是怎么讲的,然而,我从来不会驳回学生的要求。问清答疑内容,说好下午三点在某教室——当时已是上午11:00.我匆忙跑到图书馆,赶在关门前借了书。顾不上午餐,我埋头攻读,理出重点,写了简单讲稿,效率之高实属空前。3:00之前,我站到了新一班学生面前的讲台上。不知道主讲教师的讲法,学生也没有提出具体问题,我自作主张,结合章节内容大讲学习方法,指出重点和要学到手必须掌握的关键——其实就是讲我在11:00到3:00之间的读书心得。

集体答疑应付了过去,学生的反映出我所料,他们没看出我并非行内之人,甚至要求我主讲此课。

“组织”就这样硬把我安排到技术基础课教研组,我所学的尖端保密专业只得废弃,组织不珍惜,我无能为力。好在这里没有“新生力量”充当革命动力,多数人是资历比我年长的男同胞,气氛要好得多,虽说专业不对口,心情却舒畅多了。但是初来乍到,新的领导想的只是怎样使用你,绝不愿让你调离,所以我的两地关系问题一时提不到日程上来了。

我还是庆幸离开了原来那个教研组。在那个“政治空气”浓厚的环境里,我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开朗,遭遇使我郁闷、压抑,身心俱受摧残,独处时总想拍案怒吼发泄愤懑。爱好体育帮了我的大忙,常常跑到人烟稀少的操场做运动,呼吸些许清新空气,感受短暂的心旷神怡。

新的教研组安排了工作,让我担任辅导教师,主讲人是一个早我一年毕业的“老教师”,他们把我当成新手。我不能接受这种新与老的划分,提醒教研室主任说,我一毕业就主讲前沿学科,教学水准人所共知,请领导充分估计我的能力,发挥我的作用。老主任很客气,主讲教师也很谦虚,立即决定共同分担主讲。后来他们与学生一样称赞我的教学效果,我对这样的领导和同事无话可说,而且又被感动了,工作中没脾气地挑起重担。有机会接触学生我就高兴,能教他们科学知识,帮他们树立严谨作风,鼓励他们的学习兴趣和求知欲望。我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每一个学生的性格、兴趣以及过去的基础,以便在教学中有的放矢、因材施教,也因此能和学生以朋友相处。在党号召“教书育人”时,我已自觉地这样做了若干年,因为我的老师以言行告诉我:教师是神圣的天职;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当教师,我做到了忘我,为学生,我忘掉了个人的不幸,只要学生需要,我的时间、精力以致全部心血,都属于他们。

我从未受过领导表扬,更不曾评为“先进”,在“组织”眼里,我是个没改造好的落后分子,但在学生中的良好声誉与威信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真正的褒奖使我幸福,靠着这种幸福,我才能从坎坷中挣扎出来。学生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若有来生,我还选择从教。我对教育事业热爱之强烈,对学生感情之深厚,都不为同事所理解,他们是服从分配当教师的,而我,用心从教。

8、自由岁月

原来的系里,尽管我脱颖而出,组织理应乐于培养,但领导藉口我要调离,不给予任何学习机会。新系领导有些不同,1965年伊始,派我赴N市下厂,在生产一线编写教材。我的第一感觉是兴奋,因为这是久违的信任,致使调动工作的急迫暂得缓解。

春节后,我痴心地想着直接从N市调回北京,因而带走了全部家当,来到N市一个全国闻名的大厂,犹如久禁的囚徒重获自由。每天往返于驻地与工厂,一路天蓝树绿,路人看着顺眼,心情豁然开朗。厂里的人们对我的第一印象,可能是矜持,骄娇二气俱全,怕我不能与工人同甘共苦,但事实证明我吃苦耐劳、平易近人。我与厂里的工人、技术人员相互尊重,融洽相处,以致这一年在我的记忆里,是工作以来难得的自由岁月。

半年之后,系主任J来厂了解派出人员的表现,厂里有关干部群众对我是一派赞扬声。据说派到其他厂的同事们得到的评价并不理想,而他们当中多为党员。调查结果与领导预期相反,系主任一再暗示厂方多给我提缺点,工厂的人很实在,系领导的这种“启发”使他们反感,直言不讳地说:“人家表现就是好,我们凭什么说缺点?”领导不得不承认事实,不情愿地肯定了我的工作。

直接调回北京的设想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在N市度过一年,我不得不带着全部家当返回学校。系里组织了评委会,评审了我们编写的教材。系主任特别告诉我,我所编写的被公认最佳,这是工作以来首次获得公正对待。能得此公正,归功于密封评审,如果明示出编者姓名,那么,恐怕不是所有评审者都愿承认这个事实。我满意新领导的作风,他们尚能“重在表现”,不受原单位的影响。这是原单位领导绝对没有的作风,我倍受感动,立即信告丈夫,“组织”培养我下厂一年,我必须为新单位做出贡献,所以暂不能要求调动。那时全心全意为党,甘愿没有家庭生活,否则就是经不起考验;甚至总觉得自己离党要求的“必要时,献出自己的生命”相差甚远。

遗憾的是,不久就停课闹革命了。我编写的教材尚未面世,就被归入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整整一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后来,红色恐怖笼罩学校,教材不翼而飞,我也没有可能追究。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