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生

北京的皇城有四座门:天安门、地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分别在皇城的四个方向。西安门的“门”就坐落在现在的大街与西黄城根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处。那时,以东叫西安门内大街,以西叫西安门外大街,现在统称西安门大街了。

我还依稀记得童年时,我心目中的“西安门”的样子:灰墙黄瓦和那油漆剥落的大木柱子,当然,“灰”墙的大面积地方,是剥落了墙皮,显露出城砖和拌有“麻刀”的白灰;有重檐的大屋顶,上面长满了荒草,黄琉璃瓦几乎被荒草淹没了。只有高高的屋脊,依然现出当年皇城西大门的气派,比马路北面的三层小楼顶上的十字架还要高些。

马路北边的西什库口内,不远的拐角处,正对着大街的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北堂,这是座典型的欧洲哥特式建筑。一进教堂大院,首先让人们注目的是教堂正面,很像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再仔细看又比那座牌坊庄重多了。

中门的上方在正中心的位置,装饰着一个直径六米多的圆轮形深浮雕图案,六、七层楼高的四座尖顶,跟西班牙世界着名的巴塞罗那教堂的尖顶的样子很相近,似乎象征着这里有可以直达天庭的阶梯。

在“天梯”的前边,紧挨着礼拜堂的是一个半米多高,青石砌成的宽阔的平台,好像整座建筑都建在这同一座平台上。平台的左右两边,对称的建有纯中国式的御碑亭,亭内各有一座巨大青石刻成的大“龟”——老人们讲它叫赑屃,驮着一通上刻皇帝御批的石碑。

走进厚重的教堂正门,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两排顶天立地的圆柱,稳固支撑着拱形的天顶,正前面是一座神坛,比剧场的戏台低多了,正面的墙上,由彩色玻璃,庄重地镶嵌着天主耶酥的半身像。东西两侧墙壁上是一排几乎到顶的大窗户,一律用彩色玻璃有规律地拼成图案。整个大厅平面呈十字架形,那一短横靠近神坛,右面的小台子供奉的是圣母玛丽亚,和圣母对面的是我分不清的哪个“圣徒”。要上正台只要向上登两步台阶,弥撒——天主教的宗教仪式,就在上面由主教们主持。有时是一身白色的绣着金线的图案的大袍子,头戴高高的像圆顶式的教堂建筑形状的帽子,有时是一身通红,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红衣主教”、“白衣主教”吧。

宗教仪式中,还经常有管风琴美妙的弹奏曲,从后面的楼上传来,不时伴有优美、祥和的唱诗班的歌声,就像天堂里的乐曲,在大厅里飘扬回荡。面对神坛的是“教友”席(靠右边是女教友专用,男的在左边),几百名虔诚的天主教徒,肃静地跪在那里。大厅后半部的东西两侧,对称地装修着一排“忏悔”的专门位置。我就看到过有虔诚的教徒,跪在那儿,嘴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这就是像书上说的,大概是在向上帝忏悔吧。

教堂的周围,还建有神学院、修道院、教会医院、教会中学、小学、教会孤儿院、……天主教会的附属单位。五十年代前期,我还常看到穿一身黑色外衣,头上佩一块黑头巾,那块黑头巾下,洁白的细布严严实实地裹住整个脖子,教徒都称她们为修女,而不“在”教的人们,则戏称她们“白脖儿”。

在西安门、西什库及附近的胡同,居住的天主教徒很多。我的邻居、同学中信仰天主教的人不少,他们除了在礼拜天,当教堂的大钟早晨八点敲响的时候,匆忙地赶往教堂,去参加弥撒之外,每次吃饭前,都要默默地做祈祷,你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念叨什么,他们的嘴唇在动,确是明明白白的。

我出生在这附近的妇女产科医院,那天刚好是农历甲申年正月初一,那医院就在西安门大街东头路北,养蜂夹道的尽里头,现在是305医院了。

据说那天妈妈上午感到腹痛去了医院,一到那儿一切反应又消失了,回家陪着大姨玩了半天麻将。天快黑的时候,腹部又一阵阵痛了起来,赶紧送到医院,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母亲顺利地生下了我。

第二天,护士抱来一个男孩子,母亲接过一看,那孩子瘦小得很,大大的眼睛。“这不是我的孩子!弄错了。”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当时还跟那位护士争了起来。护士只好又抱回去,换了一个孩子送来,那就是我。

您想,小孩子刚出生时,母亲只匆匆见过一面,护士就抱走了,送进了哺乳室,能有多少印象?又因为两年前这里所发生过的那件事,她是亲眼见到过的,曾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震动。她不得不格外小心地看护自己的孩子。这样看来,产科医院抱错孩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哪个时代都一样。

上面的这一小段往事,母亲从来没对我谈起过,没有谈过抱错孩子的事,她可能是有所顾虑吧。那还是三弟看了我前面的回忆内容,特别对我提起,是母亲在晚年时对他说起的,母亲对我“严格保密”了一生。她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是很有心计的,生怕这在我们母子之间会留下什么阴影。

我幼年的家在惜薪司胡同的一所小院里,那是一处不正规的四合院,三间东屋,两间北屋,我家租的是两间南房。我只记得住在北屋的姓杨,他家信天主教,每当吃饭前,全家人都要围坐在饭桌旁,先默默地祈祷后,再拿起筷子,端起饭碗开始吃饭。

每逢礼拜天他们全家都要进教堂做弥撒,那是不能无故缺席的。

我的幼年就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中成长的。

爷爷的长孙名叫“昌盛”,是二大伯家的老大,次孙叫昌保,是在天津的三伯家的老大。从家谱上论,我们这一辈是“昭、穆”字辈。

母亲和大姨抚养了不几天,就奇怪地发现,我的头顶上,没有一般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有的“头囟子”,就是头顶正中间软软的,随血管跳动而起伏的,铜钱般大小的一块儿地方。母亲轻轻地摸遍我的整个头顶,到处都是硬梆梆的,告诉了父亲,父亲也检查了一遍,随口说道:还真是个铁头。

我在家里排行老大,从此,“大铁头”就成了我的乳名,一直叫到我上学以后很久。同年三月,二大娘生了二小儿“昭炳”;八月,叔伯大娘也生了二小“昭广”。

昭广的哥哥叫昭乾,叔伯大爷李林鍳是刚刚十三岁时结婚的,他不满十四岁就当了爹,那一年大娘才十五岁,昭乾懂事之后,很少跟父亲一起走,这是因为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一点也不像一对父子,加上面貌又那么相仿,更像是一对亲兄弟。

二大娘常常跟母亲争论我的属性,她坚持说:“可说呐,那一年,过年没打春,应该是属羊!”我长大的时候,她还常当着我的面这样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发现哪本书上有这种说法,也没有听到过第二个人这么讲,大概是为她争强好胜的心理找寻“理论”根据罢了。

第四章 老照片

五十年代初,我见过我家的一张老照片,那是在西安门外大街的原欧亚照像馆照的。

照片上有三个人:父亲、母亲和我。那是一张横向的8寸大小的照片,是以风景画布为背景的黑白照片。父亲穿一件深色大褂坐在右面的椅子上,他的右腿习惯地架在左腿上,大约只不过两三岁的我,就紧依在父亲膝的右侧,穿一双小皮鞋,木讷地,还略带胆怯地站在那里。母亲穿一身深色旗袍,梳着微微隆起的发髻,坐在左边的椅子上,两只手扣在一起,不太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两个大人中间放着一只小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盆花。只可惜,就这么一张极普通的家庭照片,都在那灭绝人性的“文革”中,被吓破了胆的母亲烧掉了。

我一想起这件事,除了是特大的遗憾之外,无话可说。在那场风暴突然来临的时候,我有什么作为呢?我有什么资格指责谁呢?那时候,我除了跟着发疯的人流,三呼万岁,跟着人家点燃的冲天大火,喊叫、助威之外,只是在心灵深处曾闪过一丝迷惘,那时当十亿神州大地都燥动起来,人们,不,是一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中学生们,在神一样的伟大领袖的带领下,在“绝对权威”报纸社论“扫除一切害人虫”的鼓动下,他们多么想亲自干一番大事业呀!就这样,在“反修防修”的似乎冠冕堂皇的口号鼓动下,在蛊惑人心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旁”的启发下,在那颇能动员群盲的舆论准备中,他“亲自点燃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像他自己宣称的,历史就是利用青年人,去打倒老年人。其结果是:整个世界都惊呆了,都在问,他为什么进行这无异于自我毁灭的试验呢?是什么力量使他走上了这铺满鲜花的歧路?

第五章 小院

我家所在的胡同,那是一条刚刚能通过一挂大车的窄胡同,在贯穿全村的东西大道的南侧,位于村子的东南角。

胡同南口外几米远的地方横着一段土坯影壁,它挡住了胡同跟田地间的视线,这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大概出于村民安全的考虑吧。

胡同东西两侧一共十所院子,只有八个大门,另外两个大门开在西边的胡同里。

守寡的二大娘拉扯着三个孩子,就住在胡同东侧从南头数第二所院子里。

那个院子是两扇薄扳的门,推开门就可以看到院子的大部分。一进门左手边是两间土坯的西房,房门开在房子的南侧墙上,窗户向东,而房门向南,咋一看,还真说不准是北房、西房。右手边是一间小草房,天热时当厨房,天冷时只能堆些柴草。

在草房的南边是个小猪圈,不过,经常空着。从1949年到1954年我在老家生活的五年中,只见到她家养过一头猪,麦收后买来一头二十多斤的架子猪,“催”它半年,进冬天不久就把它“结果”了。留下十来斤自家过年吃,其余的全卖了,那是灯油钱、学生学费钱和油盐花销的主要来源。

顺南墙往东,整齐地长着四棵碗口粗细的国槐,那是为两个儿子大了盖房娶媳妇准备的。

院子的东南角是用土坯墙围起的露天厕所。

东北角是几丛茂盛的“秫秸”花,那花皮实得很,隔三差五地浇点水就行。它花期很长,花朵有拳头大,紫的、红的、粉色的,颜色还挺鲜艳。

它近旁是好几棵“指甲桃”花,你别看它个不高,红色的主茎,浓郁的叶子。当它开花时,也是色彩斑斓。摘几片花瓣,把碗翻过来,在碗底儿那儿,用明矾把花瓣捣烂了,可以给小姑娘涂染指甲。

旁边种了几棵薄荷,那是头疼时,摘片叶子,揉搓一下,贴在太阳穴处,治头疼用的;再种一丛艾蒿,夏天,编成辫子,晾一晾,点了熏蚊虫。

顺墙爬着几支牵牛花的秧蔓,给院子点缀了一些美的情趣。院子中间有一架长得葱郁的葡萄。每到秋天,葡萄架挂满了泛着均匀白霜的翡翠都鲁。

夏天的夜晚,我们叔伯兄弟们,最喜欢在二大娘的院子里乘凉。一来那个院子特宽敞,二来孩子们爱听二大娘讲故事。

天上的牛郎织女七月初七鹊桥相会的传说,在孩子们的心灵里播下了美好的种子。我们也认识了那灿烂的银河,认识了隔岸相望的,“坐”在布机前的织女,认识了“挑”着一对儿女的牛郎。

我还知道了天宫里有一个“玉井”,据说,谁如果能看清楚“井里”的星,看清楚几个,命里就注定有几个儿女。我那时眼睛就不如别人,没能看清几个。

奶奶的院子是个四边盖严了房子的四合院,院中间的空地很小,我进入院子总觉得庄严而憋闷,一年到头只有当院子里的那棵不大的石榴树开花的时候,才会现出一些娇艳和喜庆来,给院子增添了活力,不过,那时间总是转瞬即逝的。

一砖到顶的三间北房是分家时分给奶奶、爷爷住的;两间东房是五叔、五婶住的;两间西房是我家的,全院子只有这一面是四角用青砖,其余四壁用土坯垒成的。生病的父亲就单独住在这个房间里,直到1953年去世。

我家的院子就紧挨在这个院子的西侧,是长长的一条。是爷爷跟伯父、叔叔们未分家前,养牲口、放草料的院子。据说那时三间西屋当牲口棚,两间小北屋放草料。

1949年夏,当我们全家迁回老家时,那排房子里的后墙上还沾满了牛粪,屋子里一股牲口屎尿的酸臭味儿。五叔把后墙铲去了一层墙皮,用麦秸泥重新抹了一层。把屋内的地面起去了厚厚的一层,又垫上了两车黄土。新盘了锅台、盘了土炕,打了土坯的隔断,当然,新糊了窗户。这样做了几十年牛棚的三间小土屋,就成了我们的住房。两间北屋做储藏间,放粮食、农具什么的。在西屋南墙跟南院墙间的小旮旯上面,加了个麦草房顶,地上挖了个坑,当作厕所。厕所墙角堆一小堆儿不大的土坷垃,权当做大便后的“手纸”。每解完大便,随手拿一块儿,在肛门那儿蹭一蹭,这是当时一般农家的极平常做法。另一角堆几片旧棉花片儿,那是母亲一人专用的。

那时在农村的生活,对我这个在城里度过童年的孩子来说,还是很不适应的。就在这个小院里,度过了我的半个童年。对于新家我们很不习惯。其实,在城市长大的我,对于农村的生活的一切都不习惯。

当漆黑的夜晚降临的时候,胡同是黑洞洞的,过道是黑洞洞的,院子只有些从房门那儿泄出的光,那是昏暗的煤油灯发出的光。

最亮的地方是居住的房子里,一盏小油灯放在炕桌上。人一走动,豆粒儿般大的灯头火,在感觉不出的气流中摇摆,四周墙壁上放大了的人影不停地晃动。我和小弟弟坐在土炕上,不满三岁的他紧紧地偎依在母亲的身边,不安地看着四周昏暗的墙壁上晃动着的影子。

我们何止不习惯农村的夜晚,对于农村的冬天更不适应,寒冷的北风在没有多少遮挡的原野中狂跑,当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木枝干时,象被撕裂开许多条,不时发出尖锐呼啸的声音。大树在风中拼命地摇晃着,窗户纸咕哒咕哒的没有节奏地忽煽着。树叶、荒草在院子里打着旋儿。遇到风雪交加的时候,雪花不时透过窗缝、门缝钻进屋子里,落在窗台上,落在屋门口。屋子里冷冰冰的,烧木炭的小火炉也没有了热量。

在寒风里,屋子象失去了抵御寒冷的作用,可真象人们形象的比喻: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整间屋子就象个冰窖。

母亲带着我和二弟住在西屋靠北边的一间,几个人挤在L形的土炕上。外间一进门右手边是灶台,专烧庄稼秸杆的那种。从灶门续一把柴草,用拨火棍送进灶堂,左手拉两下风箱,红红的火苗随着拉风箱的节奏,亲舔着黑黑的锅底,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一锅掺有三角块红薯的棒子面粥,很快就熬好了。上面再架一个Y形的木棍儿,放上一个黍秸杆连成的蒸帘,干粮(冬天一般是红薯)放在上面,盖上锅盖,不用再添柴草,只利用粥的余热,干粮也就馏好了。

烟火从炕洞中通过,烟囱就建在房屋的西北角的房顶上,就象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那种。饭也好了,炕也热了,可以睡个暖和觉了,起码在前半夜。由于屋子很冷,小孩子们早晨缩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非等到勤劳的母亲把早饭做好了,小火炉生起来,把一件件棉衣在火炉上烤暖和了,两个孩子才在母亲的哄劝下,慢腾腾地穿上衣服。

我家的饭食经常是两样的,父亲吃的是细粮,白面卷子(城里叫馒头)和稀薄的挂面汤。母亲、弟弟和我吃的是棒子面或小米面窝头,有时吃罗卜馅的菜团子,喝的是小米粥或白粥(棒子面粥的当地叫法,其实颜色跟城里的一样),再就是蒸些红薯当干粮吃。吃小米干饭的时候极少(其作法是:把小米煮八分熟,用笊篱捞在瓷盆里,加入油、盐、葱末,搅匀、盖好、焖熟),它饱含着新米的香甜,可好吃呢!

客观地说,我家的饭食还是不错的,村里许多家庭,磨棒子时是不晃去“把子”的,压小米面时也是不去掉细糠的,他们做的干粮其口感就粗多了。记得有一次,有个同学来我家,正赶上我们吃饭,见到我们家的干粮,羡慕得不得了。

至于冬春季的菜,在秋天种些大白罗卜,同红薯一起放进地窨子(地窖)里,现吃现拿。再有就是听到梆子响,那是串街卖豆腐的来了。用粮食换一块豆腐,放点盐,家境好的点几滴香油,拌着吃。吃炒菜的情形较少,一般炒菜的油也是黑乎乎的棉花籽油,吃起来有股呛人的怪味道。说到花生油,我在农村那几年是没有见到过的。

提起夏天的菜,就丰富多了,在高梁、玉米地里夹种一些豆角,单种一分多地的菜瓜。豆角下来的时候,开水焯一下,用盐和蒜泥一拌,这就是一顿菜;当菜瓜下来的时候,用礤床子擦成丝,加盐、去水、拌上蒜泥,吃起来真是爽口。

要说见点荤星那是难得的,全年固定的只有两次,一次是春节,另一次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

1952年的中秋节让我记了好多年,那是八月十四的晚上,月亮大大的,发出青冷的光。掌灯以后很久了,我和弟弟们已经上炕睡着了。忙了一天的母亲,刚刚炖熟了一锅猪肉粉条。急忙给每人盛了一碗,送到了我们枕头边,摇醒我,让我趁热吃了。白泚泚的大肥肉真喜人啊!还依然冒着热气,发散着诱人的香气。我们半年多没沾肉了,稀里糊涂就扑拉光了,接着就心满意足的翻身睡了。

睡到后半夜我突然被涨肚搅醒了,一阵阵酸水从肚子深处袭上来——我想呕吐,赶紧翻身趴在炕沿上,母亲立刻点上煤油灯,过来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终于吐了一片酸臭的未经消化的呕吐物。

从这次以后,我一见有肉的菜就恶心,更不用说吃一口了,这种毛病一直跟随了我三年。直到1955年春节,我才又开始“沾肉”,开始时,一次只吃一、两片,一年以后才慢慢地恢复正常了。母亲和我都记住了这次的惩罚,深刻的教训是:晚上不能吃东西,尤其是不能在吃过东西以后,就马上睡觉。

春节本来是华人最重要的节日,在解放初期(五十年代)的北方农村,春节过得尤其热闹。

一到冬至,地里的活全都忙完了。进了腊月,各家都忙着推碾子、上磨,碾黍子(大黄米)、稷子(小黄米),然后还要分别磨成米面。大黄米面加上大枣,蒸黄面窝窝,那是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稀罕食品,口感跟城里的年糕相近;小黄米面由心灵手巧的大娘、婶子们捏成各种动物的形状,那是给“天地”诸神及“爷爷奶奶”上供所专用的,(新华字典上注释:古代一种粮食作物。1950年的年节,我不但见到过,而且还吃到过,粘度在大黄米面与小米面之间,其颜色比上述两种都暗一些,我也发现了叙述的矛盾之处,是字典注释欠妥?还是那时民间用的是同名的替代物?我无法考查。)当然供撤下来后,蒸热了还是要给人们吃的。

磨麦子,先要用湿布擦一遍麦子,选净土石杂物,磨第一遍是不过箩的,从磨台上扫起来,直接再加到磨盘上,磨完第二遍的时候,可以过细箩,只有这一遍出的是最白的面,从第三遍开始,就换粗一些的箩了,等磨完第五遍,就只剩下麦麸子,只能当成喂猪、喂鸡的饲料了。(我记得:在“文革”中,有一次传达文件,其内容是推广“全麦面”,大概就是不再出麸子了。)

愈到年根儿底下,妇女们是最忙的了,不停地蒸馒头、蒸黄面窝窝、做供品,猪肉也要大块大块地煮熟,统统放凉了,集中放在一个大缸里,冬天那就是一个优质的大冰柜,就是存放整个正月都坏不了。

男人们也在忙他们的事,采些柏树枝回来,匝成小束,分别挂在大门、二门两侧的门垛上。再就是带领孩子们赶集,置办年货,请“天地”、“灶王爷”、“爷爷奶奶”(其实就是一些粗糙的木版套色印制的年画)是各家必须的,当然还要加上配合上供用的“香火”。买爆竹是决不会忘了的,因为在集市上,卖炮仗(当地对鞭炮的叫法)的地方,集中在一起,不但占了半条街,其买卖也是最红火的,各商户不停地成挂的放炮仗,放“二起脚”、放“毛雷子”,真是赛着劲地放,他们都在争着“大做广告”。

村公所也忙得很,组织村民们排练节目,那是准备串村去演出的。组织能人们匝制各种式样的灯笼,那是去外村演出时领头仪仗们举的是一组灯笼,那可是一个村子的脸面。病中的父亲也应村里的要求匝了一对,那是一对用白纸糊的小飞机,短粗短粗的很简单,机头、翅膀、尾翼还是都齐备的。

腊月二十三送“灶王”,就是把灶台后面正墙上,去年“请”的已经被烟火熏黑了的“旧画儿”取下来,送到大门口烧掉,让他“上天言好事”去吧。大年三十的傍晚,孩子们随大人一起走到离祖坟最近的村口,向着祖坟的方向点上三柱香,磕头,大人们口中不停地叨念着:“爷爷、奶奶回家过年去吧!”然后举着那三柱香在前边带路,一直头也不回地往家走,把那三柱香插到正房里的“祖宗”牌位前的供桌上。

这时,院子里正房门左侧的墙上,“天地”的“画像”已经粘好,其前面的供桌已经布置停当:油灯已经点亮,三柱香也点起了,供品已经上齐。“祖宗”的牌位前的供桌上,同样点灯、上供。其它各神位前,只点灯、烧香。各家的灯笼,中间点上蜡烛,挂在各家的大门门楣上。只有在这时,本来农村一贯冷冰冰的夜晚,方显出一片喜气和活力来。

此时,到处都点上了灯,各间屋里,院子里,过道里,大门口,到处亮晃晃的,到处扬益着喜庆的气氛。丰盛的晚餐已经摆满了饭桌,全家人已经聚齐,我和弟弟马上站到地当中,向二老分别磕了头,母亲给了我们压岁钱(当时还是一、二仟圆的纸币,其面额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一、两角钱,只不过那时的购买力极低,我还记得当时在农村买一斤“炸馃子”需要两仟五佰圆)。

父亲很久没有跟我们一起吃饭了,1950年春节也是父亲最后一次跟我们一起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直到他1953年初夏去世为止,他一个人长期单独住在东边的院子里。那是跟爷爷、奶奶合住的院子。父亲严重的肺病,把我们一家人完全分隔开了。

1950年春,我的三弟出世了,其实,对我家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喜事,家中的父亲正生重病躺在床上,还有我和弟弟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只靠母亲一个人种地、做饭、侍候病人,家里家外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又要添一个吃奶的孩子,老天爷为什么不睁眼,在这个时候再添一个累赘,怎么把这生活的重担,一股脑儿全压在母亲这个未满33岁的一个家庭妇女身上?她在重压面前犹豫了,事先就已经跟靳各江村的一户家境较好人家讲妥: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要送给人家抚养。

三弟出生第三天,消息传到靳各江村,那一家来人了,母亲望着自己怀胎整整十个月,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儿子,现在就要被人家抱走了。在亲生骨肉分离之际,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父母送人地撕裂心肺的感受,崇高的母爱精神占了上风。无论中间人苦口婆心地怎样说合,这时谁再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心,迎着明摆着的百难(我不敢用“千难万险”这个词,那是形容万里长征的艰难,“西游记”唐僧西天取经也不过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而已!)向前的信念,决心把三个儿子一起抚养大。

老三终于没有送人,但是她却受到了乡亲们的背后议论,因为自己没有履行事先约定的承诺,用当地的话说:“自己拉了屎,不能坐回去”。后来,老三因意外事故,留下了眼睛的残疾。开始那几年,她一直以为那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她那沉重自责的包袱,一直背了好多年(当然,那可是几个月以后的事)。

第六章 启蒙

如果说,从开始上学算是启蒙的话,那我的起蒙是从1950年春开始的。

那个冬天还没有过完,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在那个年代,是农村一年中最热闹的半个月。初一、初二人们是在本村里拜年。初三是去姻亲家拜年的日子,我就得跟着母亲去邻村的姥姥家,在那儿玩一天。初四这天跟几个堂兄弟约在一起,去到村东南五里多的杨庄,那是大伯家的秀玉姐的婆家,因为大伯、大娘已经去世了,我们算代表娘家人的拜访。

那几天,在村子里男人们在街上见了,双手一抱拳,举在自己胸前,接着轻轻地掂两下,同时说句“过年好”,“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利话。

过了初五,就到了“散路灯”日子了,“散路灯”是村子出面组织的年节民间文艺活动。农民忙活一年,平时没有什么文化活动,一年顶多赶几次庙会。现在解放了,农闲了,也有精神高兴几天了。

这队伍打头的是一组“仪仗”——各式各样的灯笼。我记得那一年村里特意让生病的父亲也扎了一对,是飞机形状的,用白纸糊的,没有一点色彩,看起来只是有点短、粗,人们都夸扎得好呢。紧跟仪仗的是踩高跷、跑旱船、耍狮子等队伍,那是足够演一场“节目”的。

听人说今天晚上有村西北的张各庄的来“散路灯”。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村中间的大街上小孩子们就又跑又跳的“折腾”起来了。在西北方向的一条主要胡同,沿着道路两旁的墙头上,引路的“灯”已经点燃,那是浸透棉籽油的什么东西,吐着黄红色的火焰,火焰在冷风中摇摆,不时传来阵阵棉籽油的特别气味儿。想来,今晚来演出的队伍是要从这个方向进村的了。

紧靠小学校的西侧是个打谷场,平展展的,站个几百口子人是不成问题的。庙里的旧供桌,已经从学校的教室里抬出来摆好,打谷场上亮堂堂的气灯也已点燃。

不一会儿,“散路灯”的队伍进村了,打头的耍着一刻不停上下对窜的两条“火鱼”。听到响声马上跑出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在队伍两旁跟随着队伍缓慢的移动着,男孩子们跑前跑后的撒着欢儿。大人告诉我:那叫“火流星”,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我看清楚了,那是用铁丝编成的鱼形笼子,里面装着烧红的木碳,“鱼”由铁链子拉着,随着手上下不停的“悠”动,那鱼不就很快地飞舞起来了么。木碳在“疾风”的吹击下,不停地迸发出火花,在夜光里,划出一个金光闪烁的光环。

随后在打谷场进行的演出,我已经没留下什么印象了,无非是耍狮子、跑旱船、带情节的说唱“锯大缸”之类的节目。这样的节目演出,间隔个一、两天就有一场,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以后。

大人们在每顿饭后不久,只要是没风的日子,都会聚到村子中间来。袁老会家南墙外的那一小片空场,是居中又背风的地方。人们蹲在墙根下,双手相互揣在棉袖筒里,悠闲地谈论着“新闻”,添油加醋地讲着“故事”。无非是谈论起,从初一到初十的天气,说什么“一人,二狗,三……”,反正都是一些“老皇历”:如果初一的天气好的话,这一年就人丁兴旺;那么,初二天气好,这一年就大量“添”狗了……。

我还听见有人问对门的德福“大哥”(如果以年龄算,他跟我爷爷岁数差不多;按辈份,我比他要高两个辈份;妈妈说,就称呼大哥吧),今年的年景如何?“大哥”郑重地说:十五夜里头,我量了月影,有七寸七呢,今年的年景有七成多吧!

天气依然很冷,农民们已经开始收拾农具了。妈妈为我缝制了一个布书包,有一根长长的背带,我可以斜挎在肩上,我就要上学了。

那几年,学校都是春季招生。开学的第一天,妈妈就带着我去学校了。村小学位于村子中间,是金老太太的五间北房。最西面的一间锁着,中间的三间隔断已打通,那是合班教室;紧东头的一间是老师住的房间,教室的后面,东墙中间开着一个小门,可以从教室直接进入老师的住房。教室的南墙有两扇大窗户、一个大门,黑板就挂在西墙上。黑板有供桌面那么大,是由两指多厚的几块木板拼接成的,接缝处已经显露出来。黑板大概是涂的黑墨,有些地方已经退色发白。

开学后不久,老师就给我们发了新课本。老师让我们一年级的六个学生,每人准备一块“石板”和一把石笔,以便做练习用。妈妈在侯仲集上为我买了一块,那是块黑绿色的石板,比课本稍大一圈儿,四周一指多宽的柳木边儿,掂在手里还是挺重的,表面已经加工成磨沙面。顺便买的石笔是一种较软的细石条,有两三根火柴棍儿那么粗,略带粉色的基色上,撒布着些紫色斑点。我在石板上试画了一下,挺好。写完字,用旧布擦掉就是了。只是偶然碰到石笔的“紫斑点”的时候,要在石板上划出路子,划伤石板表面,那是擦不掉的。

教室里的桌子多是破破烂烂的条形桌子,两人一张。低年级学生是没有使用权的,都围坐在大“供桌”周围。供桌是原来村子小庙里,为泥塑的神像专门上供的大桌子。学生们坐的都是长板凳。

村小学是真正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全聚在一个教室里。年龄最小的六岁,那就是我。年龄最大的有十七、八岁了吧,象立柱那一拨人,是一批“扫盲”性质的学生。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总共有四五十人吧。

老师姓伍,顶多有二十来岁,比年龄大一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她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灰色布军装,老人们称她“女八路”。老师在上午总是分别给几个年级讲课,一会儿是讲语文,一会儿是讲算术。每讲完一部分,就布置这部分的练习。再给另一部分人讲课,也真够老师忙的。

读书的时间大家是统一的。一旦老师宣布:下面开始“念书”。四、五十个学生就一下子“读”了起来。男女声混合在一起,高低声交织在一起,真是乱成“一锅粥”,恐怕在村子外边也听得见。

一个上午,中间只休息一次,有二十分钟吧。中午,有两个小时吃饭的时间。下午,再上一节课,半下午就放学了。

放学后,大同学们有不少呆在东间老师的小屋里,虽然有两间东房,把小屋遮挡得暗暗的。学生们不忙着回家,陪着吴老师聊天,直到天黑下来,家长们喊他们回家吃饭的时候。

放暑假,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家的小西屋没有后窗户,睡午觉时,我和弟弟都是一身脱个精光,赤裸裸地躺在炕蓆上,就那样还是浑身的汗水。

有一天,我们正睡着,听到街上传来吹锁呐的声音,我们知道是抬轿子娶媳妇的队伍过来了。我和弟弟蹬上鞋就往外面跑。出了胡同就是大街,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很多。在我们那儿,看热闹的机会是不多的,我们再也顾不得许多了。

娶亲的队伍是邻村路过的,穿过了我们村的街道,本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只要有人在大街中间横上一条板凳,板凳上放上水和烟,迎亲的队伍在那儿就会停下来,有吹有打的“来一段儿”。想通过不长的街道也要有十分钟的时间吧。乐队出村了,停止了演奏,街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突然发现许多人都好奇的看着我,我顿时感到狼狈极了。我马上弯下身子,两只手臂放在身前,用两手企图护住下体,顺着街两旁的墙根儿,加快脚步,往家跑。已经六岁的我懂得害羞了。

你别看这学校小,功课的“品种”可并不少:一、二年级的语文、算术的课本可是正式的。三、四年级又增加了珠算、尺牍(关于写应用文的规范)两门功课。另外还有“大仿”——写核桃大小的毛笔字,“拓”着红色的字帖,用中号“羊毫”笔“描”写,让学生体会“运”笔的奥妙;有“小楷”——用小号“狼毫”笔(据说,笔头里掺有几根黄鼠狼的尾巴毛,使笔锋有弹性),按着十二乘十八的格子框写字。写小楷的时候,透过米黄色的毛边纸,按着隐隐约约显现出的格子框,自认为还算均匀、工整。当抽去下面格子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不但笔划粗细不匀,前面的字跟后面的字,也是相差甚远了。老师判“作业”时,用蘸着红墨水的毛笔,在他认为还算可以的那一个字上,或者是那一笔上,画上一个漂亮的圈。学生们如果比谁的字写得好,只要比一比谁的那篇字上红圈多就是了。

我还记得上一年级时,发下来的课本,那还是从左向右翻的书,课文是竖排的。翻开第一课,就看见那页书的左上角,竖排着三个算盘珠般大的黑字:“上学了”。课本中间有一课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尺牍”这门课也是有课本的,那是从1952年下半年,开始升入三年级时增加的。我只记得老师讲过:写信时,开头、结尾用什么样的格式等等都有规矩,不能违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本书没有讲完,就完全停了。又开始教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老师让我们象念经似的跟着他大声读:“玻、坡、摸、佛、DO、TO、NO、LO”,第八个音老读不准,都读成“LEI”。以后,当我进北京上五年级时,又重新学习了一遍,才彻底地纠正了过来,逐渐学会了普通话。

教珠算是从三年级开始的。刚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加“九九歌”,从一一得一加起,直加到九九八十一为止,如果得到一一五五就算对了,中间差一步也不会得到正确答案,只好从头再来。这样,不但学习了珠算的加法,而且又复习了乘法九九歌,真是一举两得。学减法时,就要从一一五五减起,把九九歌逐句减完,到零为止。学“乘法”不久,老师就让我们练“狮子滚绣球”——那是一种算盘乘法游戏。算1953125×512,这是多位数相乘,最后归“一”,是正确答案,同学们很有兴趣。还教我们一种“点香炉”的“玩法”,55555×957结果在算盘上是一个插着香的香炉图案,你不觉得很有趣味吗?我就在这样的兴趣中不知不觉地学会了珠算。

我刚上学时,是春季开始新学年的。每个春节前,当一个学年结束的时候,学校都要张榜公布学习成绩,全校学生都按分数,由多到少大排行,得分最少的当然排在最后。按当时的习惯,在最后一名的右下角,照例是要用红墨水笔画上一个“L”——休止符。老百姓都开玩笑地说,XXX今年坐上了红椅子了,那可是对学校成绩最差的学生的特殊称号,也等于向全村的人们宣布他是学生中最笨的人。

吴老师只教了我半年就调走了,新接任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中等个子,留着很萧洒的分头,刚刚解放的农村,男人们那时几乎都是光头、平头。在村子里,我所见到的分头,他是第一人。他还显眼地镶着一颗金虎牙,这也为他又增加了一点“洋气”。从1950年秋开始,教我的就是他——这个姓赵的中年老师了。

赵老师脾气很火爆,对同学很严厉,许多同学都怕他,尤其是特淘气的、不用功的和成绩较差的同学。他惩罚学生的办法,一是用“戒尺”打手板,二是罚站。还好,我倒是没有挨过他的惩罚。他很是注重自己的仪表,你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见到他,那一身的打扮,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他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过年的时候,为不少家写过对联。

他在许多同学的心目中威信不怎么样,大概是严重地伤害过他们的自尊心的缘故吧。平时,同学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当第二年收麦子的时候,他也被调走了。他的离开,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的上午,天气很晴朗,是个无云、无风的日子,而且不冷不热。村子里派了辆牛车,拉了他的简单的行李,送他。走的是出村子南边的往西南的大车道,他就坐在车上。车子后面,紧跟着的有七、八个男生,一路烧着纸(当地风俗,送葬时的必定“节目”)。我躲得远远的,看着那略带滑稽的一幕。

人在一个地方做事,人缘儿怎么能混成这么个样子,只有送“葬”的,没有送行的。

有去的,就有来的。新到的老师姓李,家是在圈子镇上的。可能近五十岁吧,个子不高,两片厚厚的咀唇,一付待人憨厚的样子。

学校也搬家了,搬到了斜对面,那是一处半荒废的院子。只有三间北房,西边的两间打掉了隔断,墙壁也没用石灰水刷一下,还保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我们那里烧水做饭都烧庄稼秸秆,烟是免不了从灶堂里冒出来的。在西墙上挂上黑板,就是全校的教室了。靠东一间,是李老师的起居室。在院子里靠南墙的地方,挖了几个土坑,砌了一堵土坯墙,那就算厕所了。院子的西墙靠南的地方,有两扇对开的门,上面盖上点遮雨的东西,还不算太简陋。

学校的桌椅板凳是越来越破旧了,你想呵,学生们正是淘气的年龄不说,村里开会,不用说学校是最合适的地方。

参加扫盲的大一点的学生都“毕业”了,学生数目几乎少了一半,学生的平均年龄明显地变小了,忽然就变成了一群真正的孩子。比我大的只有了俊题、俊花、俊会、存木等不多的几个人。跟我差不多大,按母亲的话,就是“班儿里班里儿的”,还有国聘、秀坤、小石头、铁蛋、世行可数的几个人。比我小一点的有昭炳、昭广、振庄、四双、镜栾等一批人。反正小学校的阵势小多了,四个年级总共也就有二十多人吧。

李老师比起刚走的赵老师来,可没有那么厉害。把他惹火了,他也会吼几声,但是,打学生的事,的确再没有发生过。记得有一次,他是真气坏了,抄起他那把小擀面棍儿,气得敲打着桌子,把他的很不错的枣木棍儿都敲断了,不过如此而已。

1953年3月5日,我们的“伟大的无产阶级的世界革命领袖”——斯大林逝世了,这消息很快的传到了我的偏僻的乡村。几天后,我们学校也根据“上头”的通知,统一追悼他。在某一天上午十点,全体学生停止上课,原地起立,默哀三分钟。(现在让我联想起来,那一次一定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一次——同时为一个人默哀,起码有当时的苏联、欧洲东半部分、中国及整个的社会主义阵营,那应该是共产国际最风光的时刻。)

就在这件大事发生的前后,我听到过一种说法:你们看,原来中国地图象一片桑叶,日本的地图就象一条蚕,蚕就不停地来啃这片桑叶了。后来,中国地图变成了一只大公鸡,(暗指,“外蒙古”不再是中国的了。)公鸡是蚕的克星,中国从此就不再怕日本了。

现在回想起来,此种说法在我们那个偏僻乡村里,在那个时候传播开来,是很耐人寻味的,它代表了谁的意愿呢?姑且存疑吧。

我在母亲眼里几乎从小就不受“宠爱”,她当着孩子们的面,从来没夸过我。她最常说的话是:“这孩子闷得很,见了人不‘好’说话,这呀点儿赶不上他二弟。”她经常说的一句“名言”就是:三岁至老!那是说,一个人只要长到了三岁,秉性就定型了,再活多少岁,也还会是那个样子。

我真是让母亲言中了,在母亲的“鼓励”下,我一直很怕跟人说话。(今天认真分析起原因来,恐怕还跟我一两岁时,在儿童“呀哇”学语的时候,在北京和老家之间频繁变换语言环境有关。)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变戏法儿”的,扁担一头挑着个旧木箱,另一头挑着铺盖卷儿。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在村中间开了场子,只围着十几个今天不上课的学生。

第一个“戏法儿”开始了:旧木箱就是表演桌,学生们都蹲在一旁,围成一个圈儿,他就蹲在中间。他把一个盛过兰墨水的小空瓶摆在箱子上,驼鸟的牌子还完整地贴在瓶上面。接着取过一尺来长的硬纸筒,让大家看清楚,那中间是空空的,然后罩在墨水瓶上。他伸手向空中抓了一把,慢慢地张开,象托着一件神秘的东西,对着手心轻轻地吹向纸筒。“你过来”他叫我过去,干么?“你看看里面变了没有?”我凑上前去,弯下腰仔细地看了又看,明明见那个墨水瓶还是原样的摆在那儿,哪会有什么变化,我天真地想。接着很自信地顺口回答:没变。“你再看看!变了没有?”我又看了一遍,仍然没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依然坚持我的“判断”。他彻底地失望了:“今天,这个戏法儿是变不成了。”小朋友们都一下子泄了气,用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还不觉悟:我有什么错?里面真是没变么!

那一年刚收完麦子,李老师只带着我,跟他去“办事”。先去了江村,就是我姥姥在的那个村,在那儿村东头的学校里拜访了老师。紧接着又去位于西南六里的辛庄,到那儿太阳已经当午了,那天正是辛庄“逢”集。在那位老师家里吃的午饭,我至今没有忘记的是:过水的芝麻酱面,还有黄瓜丝就着大蒜瓣儿,老师还直让我多吃些呢。

自从那次回村后不久,我们就到离村不远的金村,参加了县里的“统考”,我正上三年级,可去参加的是四年级的考试,当然上四年级的学生,是参加三年级的考试了。过了不久,结果出来,三年级考了个全区最差,(这是预料之中的),可全校成绩平均下来,却不是全区最差的,目的达到了。李老师不无得意地说,我这着儿叫“偷梁换柱”,我们也就都成了《田忌赛马》中的马匹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