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生命拉锯战

牢房里的时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灰暗的日子。

要想让这灰暗能生出一点暖色,可以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就是显示和表现自己的特长,这样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以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当然这特长的显示一定要有听众。著名脑外科专家叶老有时就是这样来打发时间的,我就是他的一个很好的听众。心情好时,他会哼上几句二黄导板或西皮流水,《甘露寺》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哼起来有板有眼,韵味十足。而《夜半歌声》中的“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狲,人儿伴着孤灯,板儿敲着三更,在这长长的黑夜里,谁伴我等待天明?……”从他略带沙哑的喉咙里缓缓流出,显得尢为伤感、苍凉,有一种很强的感染力。

我从他那里读到不少李煜,李商隐,李清照的诗词,可以想象,叶老年轻时一定是个很有情趣,很有品味,精神生活很丰富的人。他见我带的书中有一本《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知道我对古文诗词等有兴趣后,不时凭记忆写点古诗文给我看。一天他又给我谈起了这方面的话题。

“听说毛主席对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很欣赏。”他这样谨慎地开了头。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逮捕入狱使他非常谨慎,生怕被人再扣上宣扬封资修、毒害青少年的帽子,可是跟人谈一下古诗文又是他的一种精神需求,尽管他自己只是付出,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技痒。跟伟大领袖拉上点关系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是吗?这文章我第一次听说,不过我很想看看。”

“刚才我写了一下,估计差不多吧。”

“那就谢谢你了。”

我接过他夹在《毛选》里的一张纸片,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涓涓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太震撼了,十八岁的我第一次读这样字字泣血,如怨如诉的诗文。来不及去细细品味文中揭示的老百姓因战争而蒙受的巨大灾难和饱受的精神创伤,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对这个国家我问心无愧,我全身心都献给了她,尽管可能我犯了可怕的错误。但我对得起我的父母吗?我想过要为我的父母亲尽一点心吗?在父母面前我能够说我问心无愧吗?我汗颜了,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古人说要“精忠报国”,那是指在忠孝不能两全的情况下要义无反顾,直到马革裹尸还。可我心中几乎就没有父母亲的位置,根本就不是忠孝不能两全的事。我心中有毛主席、有党中央、有造反派、有同学、还有那个我深爱着的女孩,可是把我的父母、我的骨肉至亲放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这对头吗?在我为自己的革命坚定性和彻底性自豪时,实际上有某种程度的幼稚和浅薄在里边。让母亲成天为我担心受怕无异于用刀子戳母亲的心,她没有与我计较是因为母爱的博大和宽容。她也一定还会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宽容我的任性、幼稚和浅薄,但我能因此心安理得吗?她一直在独自舔着内心的流血,我反省过吗?父母亲啊,不孝的儿子在这里给你们赔不是、给你们叩头了。

叶老见我看后沉默不语,就闭目养他的神去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时我在想什么,他从不问起别人在读过他推荐的一些诗文后的感受,他只是在自己的回忆中自得其乐。

第二种选择就是尽量回忆并相互交流自己曾经有过的辉煌,在这回忆和交流里可以暂时忘记眼前的一切。谁都有过属于自己的光彩,那怕是一个透顶的倒霉蛋也肯定有过自己人生的亮点。不同的人生,辉煌的色彩和内涵不管有多大的不同,但在叙述自己那一段值得骄傲的历史时,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出现久违的光彩和笑容。然而有时这短暂的光彩和笑容过后,对有的人来说却是更深更浓的黑暗。

叶老曾是一家著名医院的外科主任,武汉市外科手术的三把刀之一。中等身材,虽然在牢里已关了一年多,但他那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除了精明与和善,眼睛里还有不可琢磨的深邃和失落。这里每个月理一次发,由看守用理发推子把你的头发胡子全部推光。在理发前,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会使你觉得叶老有点苍老,剃光了头发和胡子后你又会觉得他比实际上的年龄年轻很多,似乎还有尚未显现出来的青春与活力。他是从德国回来的著名脑外科专家,抗美援朝期间是湖北省援朝医疗队的手术队长,当时才三十多岁,甚是春风得意,是各省手术队长中最年轻的,前途不可限量。谈起当年曾经风光无限的往事,他那飞扬的神情让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我刚转到这里来时,对称他为叶老感到很别扭,心想一个反革命还这样尊称他,是不是有点丧失革命立场?大家都这样叫,我也只好跟着来,但对他还是心存某种警惕,他也对每个人都有很强的戒备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我叫着觉得顺口了。特别是知道了他的儿子叶逸清是我校高一的学生并且是红十月的一员后,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但他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对任何人都不谈他的案情,不说自己具体是怎么回事。据老囚犯说在他刚进来时无意中说过,是他最亲近的助手出卖或者说是陷害了他。除此之外对自己的事再也没有透露过什么,如果有人问,他就打哈哈,笑着说没有好谈的。可能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连最亲近的助手都能对自己下毒手,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一次放风时,趁看守不注意我捡回一张征求革命群众对罪犯处理意见的讨论稿。上面有他,说他犯的“恶毒攻击”罪,革命群众的意见:枪毙。我把这纸条悄悄撕掉了,没对任何人说。他把自己包在一层厚厚的茧壳里,以为这样就不会再有新的伤害,可就是这厚厚的茧壳差点要了他的命。

看守所逢年过节总要改善一下生活,这对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态、营养严重不良的囚犯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对年过半百的他来说却成了一场灾难。一九六八年的春节期间,突然的油荤和饱食让他腹泻了几天,狱医给的药也好像没起多大作用,他采用了饥饿疗法,每餐只吃半份甚至更少,余下的就分给我们吃,一开始我们还有点高兴,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每餐还是吃那么一点,我们不敢再要了,因为我们有了他在绝食的感觉。见我们不要,他就往马桶里倒。半个多月后,他已经变形,明显消瘦下来。他很少搭理我们,只是坐在那里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有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走路都开始两边摇晃。

我们一直劝他,但他心灵的窗户始终紧闭着,不言不语,根本不与我们说话。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天早饭后,我坐到了他身边。

“叶老,你认为我们年轻,很多事不懂也不清楚,有话也不跟我们说,我们能够理解。但我们是关在一个号子里,如果你有个什么事,我们有责任,如果最后查明原因是绝食,那我们更是摆脱不了干系。你再不吃饭,我们要告诉管教干部,这个责任我们负不了。”我带有一点威胁的口吻,这也实出无奈.

“好,我吃吧。”他看了我一眼,好一会后说。

在监狱里,看守们对付绝食的方法非常简单而且有效,那就是灌。但对当事人来说却非常痛苦,他们把绝食的犯人固定在板凳上,用开口器让口张开不能动,然后将一根软管一直伸进他胃里,灌进稀粥一类的东西。他无法抗拒,连用叫唤来缓解一下痛苦的可能都没有。听说只要有过这样的两次灌食经历,绝大多数人都会失去继续绝食的勇气。叶老关了快一年了,这事他没有见过也应该听说过。

开饭了,我们不时朝叶老瞟上一眼。见他在那里努力地吃饭,我们放心了,努力有了回报,觉得心里很宽慰,这毕竟是在做善事。但这个宽慰没持续多久,到第三餐饭时有人发现他每餐的饭其实都倒掉了,方法很巧妙:吃饭时面前放个带盖的杯子,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但他不是在喝水而是把饭吐到了杯子里,盖上盖后别人又看不见。

“叶老,你等等。”在他又拿着杯子往马桶边走时我喊住了他。他一下怔住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望着我。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问,“叶老,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说话。

“叶老,下次吃饭我坐你旁边。如果还没有用,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羸弱的身体,我既不愿意他沿着这条绝路走下去,也不忍心让他去遭受灌食的折磨。说摆脱不了干系怕负责任只是一个托词。他真有什么事,我们会有什么责任?顶多写个证明而已。

这次成功了,他真的开始了吃饭。只剩下一张皮的他慢慢有了一点起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很长时间我们不敢松懈,谁知道他的心结是否完全解开了呢?

我们和他之间就像在玩一场不能承受的死亡游戏。一方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要投入死神的怀抱,他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时而若无其事,缓步推进,时而孤注一掷,石破天惊。另一方则竭尽全力,步步设防,发誓要让死神无功而返,面对在小说或电影里都没见到过的种种出牌方式,他们时而轻言细语,苦口婆心,时而棉里藏针,软中带硬。双方在拼意志、比耐心。表面上号子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暗地里一直在顽强地角力,这种角力有时让我感到心力交瘁,甚至有过想退出的想法,但良知还是要自己挺下去,不能违背自己做人的准则。

我们只知道生命的张力在它取积极态度时的强度是惊人的,却不知它在渴望消失时的力度也同样是惊人的。只是因为在关键的时候上帝施以援手,我们最后才得以险胜。

春节一下子离我们很远了,“5.1”一过天气就开始明显转暖。

叶老说他睡在床上嫌挤,冬天在一起挤着暖和,但现在挤着不舒服,他要一个人在地上睡。我们说地上潮,六个人是有点挤,但也没有到挤得不能睡的程度。但他坚持要睡在地上,晚上看守巡查时见他睡在地上也没的说什么,大概是见他是个老犯人年纪又这么大。看守都不说,我们不好再说什么,但还是有点警觉,相约晚上时不时地朝他睡的地方看一下。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一个星期过去了,都平安无事,我们认为没什么了。7号牢房有一个特点:号子里面的事从不报告给看守,有什么事自己解决。分管的看守找我们出去谈话时,都说你们7号从来不主动反映里面的情况,说我们是铁板一块,想制造一点矛盾来分化都没有成功。

一天半夜,一阵哐啷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起身一看,几个脸盆散落一地,本来固定在墙上的脸盆架已摔在了地下,并且和叶老的脖子连在一起,中间套着一根绳子。

“叶老,你在干什么?!”我差点叫起来。大家都从被子里钻出来了。

我赶紧跳下去把绳套从他脖子上解开,然后把脸盆收拾好。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看守知道。然后坚决地把他的铺盖搬到了床上,就睡在我旁边。

在看守所里如果自杀的举动被看守知道,会首先砸上脚镣戴上手铐再说。这属于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他们不仅不会同情你,还会加重处罚。叶老啊叶老,你怎么出此下策?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你心里还有什么结不能跟我们说呢?

看守过来查看时,号子里已一切正常,这一夜我们都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起来后,叶老缩着脖子,把衣领高高立起,但我们还是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红的勒痕。

“这么矮的架子能吊死人?”东西湖的农民小何有点不解,他悄悄地问我。

“能。上吊并不需要脚悬空,只要有十几公斤的重量就够了。我看过一本资料,有坐在地上就上吊自杀死了的。叶老睡觉时头就在这架子下,他套上绳子后面朝下,重量足够截断颈动脉的供血和神经指挥系统的传导,如果不是架子不结实,现在他已经送往火葬场了。”

“要不要跟政府干部报告一下?”

“不忙,我跟他谈一下再说。”

我记得毛主席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有人犯了错误后才知道犯错误的滋味不好受,因而产生了免疫力,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有人当过一回汉奸后,你打死他他也再不当汉奸了。这虽然和叶老不是一回事,但理是这个理。我真希望叶老这次能真正清醒过来。

吃过早饭后,我坐到了叶老的旁边。刚才我注意了他吃饭没什么异常。我说叶老,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要和你谈一下。

叶老对我的提议不置可否。

我接着说叶逸清和我是同学,虽然接触不多,但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性格内向,言语不多,我先以为这是天生的,在这里碰到你后,就猜想是不是因为你的问题使他在封闭自己,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想想。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一个门上方的那个小喇叭盒,停了一会儿说:

“小孩长到十六岁,骨格已基本定型,像学个木工做点体力活什么的,混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他现在十八、九岁,已经完全成年了。老狮子在幼崽到了具有了独立生活能力时就毫不客气地把它从狮群里赶走,让它们自己去闯天下,可能从此连面都不会再见,狮子不仅没有因此绝种,很可能正因为如此它们这个种群才生存下来。我是学医的,什么事都喜欢用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生一世,本质上和树上的一只猴或水里的一条鱼没什么区别,我们只不过是处在生物链进化的顶端。你们看得很神圣的爱情其实只是人体内的一种化学反应,现在你们还看得很神秘的夫妻生活,只不过是人类为了繁衍生存下去而必须要有的一个程序。作为个体,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要失去这个生命的,不管他曾经多么辉煌,不管他是狮王,猴王还是别的什么王。你和我不同,你才十八岁,这回只要不杀头,你都还有希望。我生命最精华的一段已经过去,小孩已成年,老太婆有工资,我无牵无挂。不过有了昨晚的经历,我的想法有了点改变,上帝既然不收我,要我还留在这个世界上,那我就好好活下去吧。”

听到他这一段话,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几个月来,为了我,你们做了你们所能做的一切,这我心里非常清楚。原先认为你们的努力是无用的,你们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和决心,现在看来你们成功了,你们和上帝做的是同一件事情。谢谢你们。”他接着说。

一场旷日持久的生命拉锯战终于划上了一个我们所期待的句号,这个结局是很侥幸的。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知道他有强烈的自杀意图后,及时把情况反映给看守是不是更理智?

叶老的性格太独特了,独特得不可思议。他在进行自杀时的那种冷静和精确,就像在做一件与他自身毫无关系的科学实验。对儿子叶逸清也完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舐犊之情,除了在听说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时,随口说出他儿子也是实验中学的之外,再没有向我打听过任何有关叶逸清的情况。这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他认识这个世界的高度或视角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在他一心要结束自己生命时,他和我相比谁更清醒?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几年后他无罪释放,听说此消息还上了武汉一家报纸的头版。

十二 无意和有心

难友中有一个是东西湖农场的农民小何,比我大一岁,个子却比我整整矮一头,他说是因为血吸虫的缘故。

他进来的原因十分偶然,一次出工下湖,他和一个女孩开玩笑。他们那里在干活之余男人和女人开点玩笑、疯疯打打是常有的事,有时他们疯起来是很野的,在疯打中他把一个女孩推到了水里。不知是不会游泳还是怕血吸虫,他没有下水去施救,只是在船上手忙脚乱地折腾但却不得要领,面对如此意外,不知如何是好。对那女孩和他来说都是乐极生悲,在水中挣扎的最后一刻,不知那女孩对这飞来的横祸想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面对死的彼岸时一定离不开对生的渴望,无奈死神太冷酷,虽然她极力挣扎,但还是被拖进了永恒的黑暗。而小何在那一刻却是站在生的此岸对死的恐惧。先是不敢跳下水去以显示一个男子汉的血性,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在水中无望地挣扎,一个鲜活的邻家少女就因他的失手和怯懦,竟在面前转眼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后是害怕可能面临的“杀人偿命”的未知惩罚,他惶惶不可终日,听说他进来后一口气哭了三天。在坐牢一段时间后他逐渐平静下来,等待命中注定的裁决。

1968年初,除了我带进来的书外,同学还给我送进来不少书,我的床铺位简直就是个小型图书馆。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说:欧文把叫新拉纳克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完善的模范移民区。在这里的居民的成份原是极其复杂的,而且多半是极其堕落的分子。在这里,酗酒、警察、刑事法庭、诉讼、贫困救济和慈善事业都绝迹了。而他之所以做到这点,只是由于他使人生活在比较合乎人的尊严的环境中,特别是关心成长中的一代的教育。这段论述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就是要致力于创造一个人性的环境而不仅仅是灌输某种说教。它让我从人、从人性、从人的尊严,从怎样才能对人的一些落后的东西进行有效的改造这样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反思“12.5事件”。不知不觉中我把牢房由一个惩罚的囚笼变成了一个学习的课堂,把难熬的等待时间变成了无干扰的读书时间。这种气氛也影响了小何,小何也开始捧起了书,时不时还来问点什么并把我的一些习惯当成了他模仿的内容。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都要先活动一下身体各部分的关节,然后做一个二八拍的第四套广播体操(在半饥饿状态下做完四八拍体力跟不上)。先他只是一边看,后来就跟着动,一段时间后他的动作还基本到位了。除了在识字和对某些问题的理解上,在他问我时给了一点帮助外,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去要求或影响他。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荒废时间,在能给人帮助时就要尽力而已,他却感到自己在变。

小何在农村里长大,接触的东西有限,这次过失对他既是一场灾难,同时又是一个改变自己的契机。在同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原来生命还可以有这样多的色彩,生活还可以有这么多的追求,人生还有这样多的不同价值。回首那浑浑噩噩的往事,他更向往这个刚了解的全新的精神天地。我在阻止叶老自杀问题上的执着,在学习上的认真,为人处世上的正派对他都有影响。他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被释放的,我没有来得及委托他带点口信出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出狱后他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实验中学,向司子林等同学述说了他在和我做难友的日子里,因受我的影响对人生的认识和态度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说和我一道关了半年就像上了半年的学,不仅学到了不少知识,而且在人生的追求上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

“12.5事件”在我心中打下了一个永远的结,寻找、探索解开这个结的愿望就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涌动着。如果说在小何身上我的努力完全是无意识的话,那么在另一个人身上就是一次有意识的实践了,这个人就是秦飞。

提起秦飞,在1967年前后的武汉,只要是三教九流中人,没有不知道的。

他为头目的这个团伙被称为□□新村,□□新村流氓团伙的势力当年在江城据说最有影响的,只要说是“新村”的,三镇的地痞们很少有敢不买账的。他们在一次流氓斗殴中出了人命,整个团伙被连锅端了。没想到这个团伙的掌门秦飞在呆过几个监号后,看守所的管理人员把他和我关在了一起。一个是一口气枪毙了两个流氓、在武汉有影响的造反派头头,一个是以龙头老大自诩的流氓团伙首犯,这样的两个人关在了一起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事呢?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里仅只是一个临时的栖身地,萍水相逢,很偶然的两个人身不由己地碰到了一起,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说我此时还不担心自己这条命会有危险的话,那秦飞心里对自己的前景绝对是惶惶然的。作为武汉市最大的流氓团伙的头子,又有命案在身,别说是当时那样一个气候,就是再平和的环境里也随时可能拖出去一枪给崩了。号子里几乎每个人都认为他那条命有点悬,他自己心里当然也清楚。然而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他只能等待,在等待中,这一天天的日子还得过,这一分一秒的时间还得打发。

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关在了一起,是不是能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生活将会怎样演绎?我想相安无事是肯定的,但会怎么样演绎?一开始我心里却没有一点谱,心想相处几天再说吧。事实上他是一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尽管一开始他还有点想摆一下他那龙头老大的谱,当他发现在这里是不可能有市场之后,马上放弃了,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一天午睡起床后,秦飞沿着对角线踱来踱去,一副心事重重又百无聊奈的样子。

“秦飞,这时间是不是要想法子打发一下?”我觉得考虑了几天的计划可以试一试了。

“怎么样打发?”他停下来问我。

“我觉得毛主席的《实践论》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学一下。这篇著作我看了后是觉得蛮有收获的,它让我明白了很多生活中的道理。你学一下也肯定会有收获。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学,相互启发、共同探讨,可能效果还要好。”

“好吧,反正闲着,找点事做时间还好过点,怎么学呢?”

“这篇文章共有26个自然段,根据长短的不同,我们每天学一两个自然段。方法就采取两个人先一起读一遍,我再谈一下自己的理解和体会,然后你谈一谈有什么感受或者提出不清楚的地方,我们再进行交流。”

“好。”

“你看是从今天开始还是从明天开始?”

“从明天吧,今天我先看一下,毛爷爷的书我还真没摸过。”

秦飞接过一本《毛选》,找到了《实践论》,还没看两分钟就把书放下了说看不懂,看不懂,还是现在就开始吧。

我们两个坐到一起读起了《实践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认真捧起毛主席的书,我则是第一次正而八经地辅导别人学毛选。

“实践论,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这读书声响起的时候,我知道已经成功了一半。

在读完后我说:

“有几个概念要解释一下。先说唯物论。唯物论认为物质是一切精神活动的基础。精神活动是指人的认识、想法等等这些头脑中的东西。比如说,在这里一餐不吃饿得慌是唯物论,高温的时候管教来把门开一下,我们感到舒服多了是唯物论。唯心论恰恰相反,它认为物质只不过是头脑中的想法在外面的反映。玉皇大帝哪个见过?可有人不仅相信,而且还按照自己的想象用泥巴捏一个玉皇大帝来朝他磕头,求他保佑,他认为他心里有外面就一定有,这就是唯心论。哪个对哪个错?肯定是唯物论对唯心论错,因为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物质的,没有物质哪去找精神?唯物论、唯心论的概念大体就是这么回事。

毛主席的《实践论》是讲实践的重要性。我们人类社会的一切进步都离不开实践。举一个我们老祖宗的例子,在猿人时期,我们的祖先经过刚因雷击被火烧过的树林时,偶然发现被烧死的动物比没烧过的好吃多了,开始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事多了,他们就会把好吃和火联系起来,就会认为动物经过火烧后会好吃些。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们可能会把狩猎得到的猎物放到火里去烧烤。经过反复的实践,他们不仅能确认火能让猎物变得好吃,还能进一步掌握烧烤的技巧。这就是通过实践得到认识,又用认识去指导实践,通过再实践来证实和发展认识。这也可能是最早从实践中得出的认识之一。

你跟我讲过,如果哪个第一次出去打架就挨了打,第二次他肯定不去了;但如果第一次是沾了便宜,那怕他第二次挨了打,第三次他也肯定会去。因此你在出去闹事的时候,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就不让没打过架的去,打恶架时只用老队伍,有经验,好指挥,有战斗力,十打九赢;吃软柿子时你就用新贩子①,锻炼队伍,扩大队伍。这样你的队伍越打越大,越打越强。这个规律是你通过实践总结出来的,刚开始肯定不完善,你是经过多次的总结和完善才得到目前这个结论,如果不是关进来了,你还会不断地总结下去。没有实践你肯定不会知道这个道理。当然也不是每个有这样实践的人都能总结出这个规律来,这说明你的能力,要不然你也镇不住其它人,做不了这个“拐子”。

毛主席在这里批评以前的唯物论离开人的社会性,离开人的历史发展。为什么不能离开人的社会性呢?因为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个人,孤立的个人可以说是没办法活下来的,必须要和其它的人以某种联系共同生活在这个社会里面。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是不一样的,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要想一下,自己在这个社会里是处在哪个位置?这个位置有没有前途?比如说你,你打架闹事赢多输少也好,有人向你进贡也好,你手下有几十上百人也好,这都是暂时的。在你那个圈子里你的位置好像很不错,是龙头老大。但从这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你的位置就有点不妙,你的对立面是一个国家,是一个政权,是一部专政机器,你能闹个什么名堂出来?你能有什么出路?你随时可能遭遇灭顶之灾,这是你只要还处在这个位置时就没法改变的命运。你要改变你的命运就必须改变你在这个社会里的位置,而想改变你的位置就必须从你原来的圈子里走出来,你说是不是?

毛主席还批评了以前的唯物论离开了人的历史发展。人的历史发展就是社会进步,要认识到社会是在不断进步的,这是一个趋势,这是一个规律,不能抱着旧的东西不放。听你讲了一些青洪帮的故事,在旧中国青洪帮是曾经有很大的势力,走到哪里都吃得开。但那是历史了,社会在进步,那些都不可能再重演了。毛主席在这里是要我们看清历史的发展趋势,跟着社会潮流走。不顺应历史潮流就会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我的第一次辅导发言到此结束。我肚子里能有多少货呢?只知道一点皮毛而已,有很多东西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只能说比他稍强一点。

我在这里有点望文生义,借题发挥。不过这对他好像还管用,他好像有点震动,这些道理并不深,问题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从来没有人和他谈过这方面的话题。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牢房这个特殊的环境,不是他受到这样的惩罚,这些话他听得进去吗?也许会听进去一点,但肯定不会感到这样的震撼。

我这样判断是有根据的,因为我的努力很快有了回应。

“李乾,我觉得你锻炼身体好像有点不得法。”收起《毛选》后不久,他和我扯起了锻炼身体的话题。

“你说说看。”

“第四套广播体操虽然主要的关节和肌肉都活动到了,但它主要是靠力量来强制执行的,这对坐牢的人来说,不太适用。一个是坐牢本身肚子就饿,热量跟不上,弄得不好还会伤身;第二,是不能调动内力来促进血液的循环,保持经络的畅通。”

“听起来有道理,问题是你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既能促进血液的循环,又不怎么消耗体力。”

“不是吹,没有金刚钻我不揽这个瓷器活,你给我来真的我也给你来点真的。师傅教了我两套,一套是只用内力不用外力,还有一套是内力外力并用。你想学哪一套?”

“两套我都想听听。”

“俗话说从师不如访友,有人跟师傅好多年,也没有学到一点真板眼,师傅是把我关起门来教的,还嘱咐我不要随便外传。我把你当个真朋友,今天全告诉你,一点不留。这可是真东西,在外面拿钱也买不到,你不要小看它。

先说用内力的,坐姿,挺胸收腹,但人是处在一种放松状态。板凳的高矮以大腿成水平为准,双手握空拳放在大腿上,舌尖抵住上腭,眼睛似闭非闭,眼睛不能完全闭上,眼睛全闭上后脑袋就会东想西想,注意力就不能集中,注意力不集中就不能排除杂念,不排除杂念就不能入静,不入静就收不到效果,这里特别讲究意念。然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气沉丹田。到现在为止只是入静,是准备阶段,下面就要运气了,这是最重要的。运气时呼气用嘴,吸气用鼻,要用腹式呼吸,你的每次呼吸都要能感到小腹也就是丹田位置在被轻轻地按摩。几分钟后你会感到一股暖流在全身慢慢游走。呼吸尽可能的慢,以不憋气为准,每次半个小时左右。一开始你很难掌握全部要领,但只要你细心体会,掌握是不难的,并且很快你就会感受到它的功效。今天只讲这些,你掌握了再往下说。“

虽然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一类的东西,但凭直觉我想他说的是有价值的,至少是值得一试的。在他的指导下我开始了尝试,这是我的意外收获。我在那样的环境里关了那样长的时间,身体还能保持在一个正常的水平,不能不说是这套健身的方法帮了我的大忙。1970年冬天,武汉出现了绝少有的零下十七度,牢房里面都是零下多少度,毛巾冻得梆硬,早上起来杯子里面的存放的水就结成了冰,不少人生了冻疮,我没有一点事。在那样寒冷的冬天,只要一入静,气运丹田,顶多十五分钟后,我的手心就能微微出汗,脚底发热,周身暖和。后来我总结这套健身方法的优势有三点。一、无效功少,几乎把你付出的能量全部转化成你内循环的动力。二、不受年龄限制,老少咸宜。三、没有场地要求。并且我还发现没有板凳就坐地上做的效果也一样。

他教给我的第二种方法是一套模仿老虎动作的套路,对腰腹的作用特别好,只是消耗体力太大,没能坚持下来。

我和他对《实践沦》的学习持续了十四天,两个人的兴致都非常高,辅导他的过程也是我自己的学习提高过程。一开始他多少有点出于混时间的想法,但很快他好像不知不觉就沉浸在里面了。我发现他其实智商很高,也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种地痞无赖,他能在那一群人中脱颖而出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结合毛主席文章中的观点对我谈起摔跤中的攻与防、进与退这些看起来对立的东西怎么相互转化的,怎么样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在两伙人对殴中如何布阵用兵,如何避实就虚,声东击西等,头头是道有板有眼。他有时感叹自己最初怎么没有走对路,感叹不知命运会不会给他重新证实自己的机会。当说到这一类话题时我就感到自己的语言有点苍白,底气不足,因为我自己也是面临吉凶尚不可知的未来,他也没达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境界。

对《实践论》的学习这是最后一天了。

“‘所谓被改造的客观世界,其中包括了一切反对改造的人们,他们的被改造必须经过强迫的阶段,然后才能进入自觉的阶段。世界到了全人类都自觉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时候,那就是世界的共产主义时代’毛主席的这段话不仅包括你,同样也包括我,都有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你正处在这个过程中,这十几天的学习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进来的,如果我们是在外面相见肯定会鼻子不对脸,不说一定是你死我活,至少不可能这样深入地交谈,愿意彼此了解,这是现实改变了我,生活教育了我,你这十几天的变化告诉我不能用静止的、一成不变的眼光看问题。不能只是简单地知道社会是要向前发展,是在不断进步的,还要知道组成社会的个人不管他曾经是什么样的状况,在一定的条件下都是能改变、都是能进步的。我对你的案情并不了解,但还是有点为你担心,真希望你能平安渡过这一关,能有机会用事实告诉大家你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毛主席在最后一段里告诉我们实践和认识永远不会完结,不论你取得了多大的成绩,取得了多大的成功,这都只是暂时的,事物总要向前发展,社会总要不断进步,如果取得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就、止步不前,就有可能犯新的错误。这一点我们两个都要注意。

我不愿去判断他的命运会如何,只是希望在宣判大会结束之前看守不要打开这牢房的门,尤其是不要叫人清点他的衣物并附上清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他已魂兮归去了。外面每一次有脚步声走近,我心里都会发紧,老天爷保佑,每次都是虚惊一场。时间在焦虑中慢慢过去,终于等到汽车的轰鸣声由远到近,这声音变得好亲切,有一个我十分关注的生命就在这汽车上。门开了,魂兮归来,在阎王殿上转了一趟的秦飞一进门就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在看守的催促声中收拾他的行李。

“几年?”旁边有人小声问他。

“两年。”秦飞说。

“那好那好,你还有几天就可以出去了。”说话的人为他高兴,我觉得两年不可思议。

这人的话还没落音,秦飞冷冷地加了一句:“死缓两年。”

大家沉默了,没再说什么。一条性命是保住了,可又要面对遥遥无期的劳改生涯,在那里会比这里轻松吗?

真希望我们在牢狱里的这一段交往,能在他今后的日子里留下点痕迹。秦飞,愿你一路走好。

注释

①贩子:武汉方言,意思是新手、生手、刚来的。

十三 诈骗饭

小时候,谁家的小孩肚子饿了吵着要吃饭时,有时会听见大人说: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当时不怎么理解。想当然地以为牢里面是没有饭吃的,或者说在牢里是不许吃饭的。坐牢里就是要你饿,在你饿到快死时再把你放出来,故尔用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来形容一个人饿到了极点。现在蹲在牢里了,才对饿牢二字有了深切的理解和感受。有过绝食经历的人都知道,真正不吃东西两三天后就没有饥饿的感觉了,人变得麻木,根本就不会觉得难受,而且越往后就越没有感觉。真正的难受并不是完全没有吃的,而是有吃的但不能吃饱。据说想驯服最凶猛的非洲鬣豹,唯一的有效的方法就是饥饿,饿它,在它饥饿的感觉消失前再给它点食物,让它始终处在强烈的饥饿感觉中。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它的野性就会大减,生性凶残的鬣豹经过用饥饿方法驯服后可以与人同床而眠。也许看守所三餐饭热量标准的设定就是在保证你最基本生存需要的前提下,让你保持强烈的食欲,尽情“享受”饥饿的煎熬,以达到因不堪受此煎熬而产生洗心革面愿望的目的。只是从来没有听说有人因此浪子回头的。

在看守所里,饥饿可以说是无时不在的,它是你最大的敌人,你要时时刻刻和它斗争,它好像浸透了你的每一处骨髓、钻进了你的每一个细胞、并试图控制你的每一根神经。有时会饿得你心慌,饿得你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这饥饿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而是关多长时间就要忍受多长时间的饥饿对你的折磨。有一个叫全□□的人在里面关的时间长达十几年,从精神到肉体都完全变了形。

关的时间长了人的嗅觉变得特别灵敏,尽管伙房在几十米之外,只要不是逆风,是萝卜还是白菜下锅,仅凭鼻子可以搞得一清二楚,到了每月一次的改善生活,鼻子足可以把那个香味放大到把自己熏倒的程度。听觉也是这样,只要是新出现的声音,不仅能马上就能感知到而且能把握住这声音的特征。从开门关门的声响准确地判断是哪一间牢房更是小菜一碟了。有一段时间有一个单独关押的特殊人物几乎每天要拉出去批斗,据传是当年王明在莫斯科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里面的某某,是在中央“9.27指示”①里点了名的。虽然看不到老布尔什维克其人,由于关的牢房相距不远,他每天进进出出的动静都是清清楚楚的。那个标准的程序是这样的:在外面汽车进来后约两分钟(由发动机的声音可判断),三、四个押解人员进走来(从嘈杂的脚步声可判断),那间牢房的门打开,嘈杂的脚步声中再加上老布尔什维克那假肢特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两分钟后汽车开走。

这里开饭与武昌分局看守所、市二看守所不同。这里牢房的风门上有铁条,饭菜不能直接递进来,伙房的师傅就放在门口,看守开门让囚犯把饭菜拿进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再开门把洗净的饭碗、菜碗和筷子放在门口,伙房的师傅只把空饭碗收走。

一天老布尔什维克被拉出去后是开过中饭才回来的。从看守的话中知道原以为他在外面有饭吃,没准备他的中饭,从伙房拿来的就只有饭没有菜了,说菜下午给他补。在正常人眼里几片菜叶算什么?看守大概把这事给忘了,没给伙房交待。下午开门拿饭时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发现中午的菜没有补,当即就向看守提出来,看守没理会。开门送空碗出来时他又提出来,看守还是没理,门关上后,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就开始了不屈不挠的讨菜行动。

“报告干部,××号报告政府干部。”老布尔什维克的声音很容易辨认出来。

“什么事啊?”看守走到他门口打开风门问到。

“报告干部,中午差我一钵菜没有补。”

“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再说。”看守把风门一关,调头走了。

“报告干部,×干部说了下午补的,下午没有补。”老布尔什维克提高了嗓门。

看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会儿听不见了。

“报告干部,还差我一钵菜没有补。”

……

“报告干部,还差我一钵菜没有补,你们说话怎么不算话?”

……

老布尔什维克不屈不挠,隔几分钟就喊一声,悠长且有气无力的声音在看守所里坚韧地游荡着,在本是悄然无声的看守所里,这声音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被关在里面的人没有谁会觉得好笑,有的只是理解或对他的同情。多年来,一直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他,如果不是饥饿对他的折磨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会置什么面子、斯文统统于不顾,为几片菜叶这样苦争苦讨么?

大概喊得看守心烦,有人咚咚地从值班室走来。

“你喊什么喊?嚎丧?”看守把风门哐啷一下打开,大声呵斥到。

“干部呵,我肚子饿,我在外面挨了一天的斗,人受不了,饿得难受啊。”这声音好像有点哽咽。

“好了好了,明天早上补给你。”

“你们先说好了下午补的,下午没有补,明天上午你们又忘记了么办呢?”

“说明天补就明天补,不许喊了,再喊把你铐起来。”

“那你们明天千万莫忘了。”

“少费话。”

看守关上风门走了。

看来手铐的威力比这几片菜叶的作用大,老布尔什维克不做声了。

第二天没有再听见老布尔什维克的报告声,估计那份菜给补了。

局外人可以把这事当个笑话听,但每一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肯定是笑不出来的。我还见过吃完饭抢着帮人洗碗的,他之所以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用指甲壳刮下饭钵上的一点残留物放进自己嘴里。

这一天7号里几个年轻的囚徒突发奇想:能不能多搞两钵饭进来?实在饿得太难受了。一开始这只是作为近乎于妄想的话题谈起的,这是饿牢里的天方夜谭,画饼充饥,精神会餐而已。关在牢里到哪里去搞饭?叶老听了在一边笑。这话题不是我起的头,但这话的确说到了我心坎里,但怎么样搞呢?又不能出这个门。在某些情况下人的想象力真是无限的,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扯起来,扯着扯着,一个大胆的且又切实可行的方案就这样被扯出来了,几经修改和完善后我们自己都叫绝。干不干?我们在犹豫,这犹豫不是因为道德方面的心理障碍,而是担心将面临的惩罚。

外面的人可能会认为在牢里除了暴乱和逃跑再没有大事,可是在看守眼里牢房里面没有小事。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在这里都敢搞小动作,在外面你不是要翻天?有时仅仅因为爬窗户想看看外面就被整得鬼哭狼嚎。搞饭如果被发现他们会不会说你们在里面都敢搞老子的饭,在外面不是要搞老子的军火?特别叶老是这个方案中的重要角色,他那么大的年纪不能和我们年轻人一样去承担可能的风险,我们不愿意把他扯进来,没想到叶老主动说只要你们搞我就配合你们。犹豫再三,最后我们下了决心干,只要能吃顿饱饭,到时候怎么样挨整都认了。整个7号里面的人组成了一个有预谋的诈骗饭集团,分工明确,责任清楚,并决定在第二天下午行动,因为按照看守轮流值班的规律,第二天下午值班的看守是一个我们认为不那么精明的人。

一切都像时钟那样精确。

门开了,6碗菜和6钵饭就在门口,6钵饭是摞在一起的。看守开了7号的门又去开8号的门,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迅速端起3钵饭递给门里面的二传手,二传再递给三传,三传把饭放进靠墙的一个木桶里,四传把一个准备好的旅行包往木桶上一盖,叶老一屁股坐上去,闭目养起神来。三传给我一个眼色,我马上大声说报告。

此时看守连8号的门还没开,他回头问什么事?

我说差3钵饭。

搞3钵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搞少了不解决问题还容易引起怀疑,搞3钵他们会认为我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看守回到我们7号门口,看了看地上的3钵饭后又朝号子里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后,就发饭的师傅喊到:张师傅,7号少3钵饭。

见看守已发了话,我再不慌不忙在把饭菜递进号子里。

那师傅没说什么,拿了3钵饭递过来。

门在身后关上了,大功告成,我们彼此做了个鬼脸。

刚才我们进行了一次有创意的冒险,也许在这看守所也是没有先例的。兴奋、紧张、刺激,都有一点,最后是喜悦。6个人,刚好两个人分一钵。但叶老说他不需要,要我们分掉,见他一再推辞,我们就没有再客气。吃完了,这3个空钵子不能送出去,就把它藏在了床底下。这天晚上号子里的气氛都不同,我们陶醉在自己的创意和胜利中,叶老也同我们一起乐。我们细细品味这久违了的饱的感觉,这感觉真好,我们像又过了一个春节,这个春节是我们自己冒险创造出来的,这一夜的觉我们睡得是那样舒坦,梦里都在开心。

有了太顺利的第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没过几天,进行了第二次行动,这次又成功了。不过好像引起了怀疑。值班的看守是一脸的狐疑,跑到号子里转了几圈,翻翻被子,揭揭水桶盖,没发现什么破绽,他朝叶老看了很一会儿,看得我们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叶老太沉得住气了,这看守最后放弃了怀疑,尽管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喊发饭的师傅补了3钵饭,发饭的师傅把饭递过来时也嘟嘟嚷嚷地说巧板眼,怎么又是7号差饭?

吃完饭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不能再搞了。如果说我们能说到做到,这事能到此为止,那就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那3钵饭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不撞南墙我们的心绝对是不会死的。但此时看守所已经把我们7号盯住了,被我们几个毛头小子耍了对他们看守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无能,这相当于在阶级敌人面前打了败仗。

最多只隔了一个星期,我们实在抵挡不住饥饿的驱使,又要铤而走险了。其实我是建议至少要等到一个月之后再说,但多数人说会成功的,那好,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还是当诈骗饭集团的主犯,站在前面做一传。在我们刚把饭藏好,喊出报告差饭时,纪明灯一下子从值班室里窜出来了。

纪明灯在看守当中可算是一个精怪,凡是在一看守所关的时间稍长一些的人没有不对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此人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做看守的料,对在押人员的心理可以说吃透了,如果他对哪个监号有了违规的怀疑,要么是确实没有事,只要有事就一定逃不出他的巴掌心,而他的怀疑几乎就没错过。他三诈两诈,就能把你的心理防线砸个稀巴烂,让你乖乖举起白旗。他每次出牌的套路都没有重复的,叫人没法和他过招,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事都别犯。看守所每次有大的举动都是他张罗安排,有一件事可以粗略领教他的厉害。在军管时期,判决后是没有上诉期的,死刑犯一宣布后就马上绑赴刑场,事前没一点征兆。有一天晚上他先从号子里分别找了两个人出去随便谈了几句话后,把第三个喊出去说别人反映你在号子里不老实,现在要给你把脚镣手铐戴上,你表现好,明天早上就给你取下来。戴上镣铐后这个家伙一直在号子里骂前面那两个人,说别人告了他的黑状,冤枉了他,那两个人是百口莫辩。都没想到是这个难友的大限已到,第二天一清早就被绑出去了。纪明灯的这一招既防范了在宣判前可能出现的意外,又让这位没有任何觉察。不知道在绑赴刑场的途中,他是不是能想道自己冤枉了两个与他无仇无冤的人。纪明灯就是这7号牢房的主管管教。不过几个月来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我们7号没发生过扯皮打架的事,他对我们7号一直还算是友善的,这次被他盯住了,我们感到大事不好,在劫难逃。

纪明灯阴沉着脸走进号子,我们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心里想上帝保佑莫让他找出来,叶老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纪明灯没有这里翻那里找,把号子扫视了两圈后突然指着叶老说你给我站起来。叶老朝我们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纪明灯又命小何把旅行包提起来,小何把旅行包一提,3钵饭整整齐齐地摞在里面。不知是为自己的神眼还是为我们这几个囚犯的创意,他卟哧一下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绷住了脸,我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等着发落。

上两次的碗呢?这问话说明他对敌情了解得很清楚,首先要把罪证收集齐。

小何钻到床底下把6个空碗拿了出来,证据确凿。

哪几个吃了的?他要把罪责落实到人。

我第一个承认,其它四人也认了账。

他极尽挖苦、数落、揶揄之能事来刺激我:红卫兵小将、造反派头头怎么干起这个事来了?你丑不丑啊?你这是盗窃国家财产,你这是诈骗,你这是名副其实的诈骗,诈骗国家的粮食。你不是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国家不变色吗?你这盗窃国家财产算什么啊?

但此时我已穿了一身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

他调过头训叶老:你这个老家伙,不吃也要跟他们年轻人一起哄?是他们强迫你的还是你在背后教唆的?难不难为情?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哟?

叶老也不做声。这是我们拖累了他,饭没有吃一口却挨了这一顿骂。不过我估计他的铠甲比我的还要厚。

他把另外几个又臭骂了一通:你们这些小狗日的都跟着他跑,他开枪杀人你们也跟着去杀人?

六个人都骂遍了后他问你们说怎么办吧?

伙房的师傅在一边火上加油:把这几个家伙好好整一下。

看好一阵没人说话,我说罚。

他问怎么罚?

我说拿了几钵扣几钵。

他挖苦的话又来了:到现在还说是拿,还不好意图说是偷,你还蛮要面子啊?拿几钵扣几钵,有这便宜的事?你这是偷,除了要吐出那多吃的,还加倍罚,连今天的有9钵,一共要罚27钵,你们号子一天半不要想吃饭。怎么样?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硬着头皮说,认。

他说,这样,一回罚你们受不了,分几次罚。你们是晚上偷的,就晚上罚你们。四个晚上你们就吃点菜,第五个晚上吃半钵饭。让你们有个准备,从明天开始。对你们够人道了吧?

这是猫在把爪子下的老鼠拨过去又扒过来。我们没人再说话。

这个晚上号子里的空气很沉闷。我感到对不住叶老,几次向他表示歉意。叶老反倒安慰说你们年轻人都能过我老头子还不能过?四、五天一下子就过去了,再说一没有戴镣二没有上铐,够幸运的了,我们说点别的吧。

话是这样说,但一想到几片菜叶要顶十几个小时,我们心里就有点发毛。

第二天的晚餐我们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只吃一点菜过夜,但门打开时惊喜地发现6钵饭一钵不少地放在门口。纪明灯放了我们一马,是啊,如果真的要罚我们,怎么不从昨天就开始呢?我们这些猪脑壳。牢门关上后,我们喊起了纪明灯万岁。

注释:

①9.27指示:指1969年中共中央对武汉问题的指示(中发[69]67号)。全文如下:

中共中央对武汉问题的指示

湖北省革命委员会,并武汉市革命委员会:

(一)毛主席批示照办的中央的“五。二七”指示、“七。二三”布告、“八-二八”命令,必须在湖北全省、武汉全市坚决地、无条件地、不折不扣地执行。有的反革命分子到现在还逍遥法外,扰乱革命秩序,破坏“五。二七”指示,“七。二三”布告和“八-二八”命令的落实,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二)根据现在看到的材料,在武汉市出现的所谓“北斗星学会”、“决派”这类地下组织,幕后是由一小撮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假借名义,暗中操纵的大杂烩。那些反革命分子的目的,是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制度,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反革命复辟。他们不择手段,制造谣言,散布各种反革命的流言蜚语,混入群众组织进行挑拨离间,大刮经济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妖风。对这类反革命的地下组织。必须坚决取缔。

(三)所谓《扬子江评论》是一些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幕后操纵的反动刊物,肆无忌惮地大量放毒,必须查封。《扬评》的主要编写人员,应由湖北省革命委员会责成有关机关审查,按其情节轻重,分别严肃处理。

(四)对老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王盛荣、国民党反革命将领干毅、老国民党特务周岳森等犯,必须立即逮捕,依法惩办。

(五)必须号召广大工人群众、贫下中农、革命干部,以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和国家主人翁的姿态,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严格遵守劳动纪律和劳动制度,大反特反无政府主义,积极同破坏生产和消极怠工的现象作斗争。

(六)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革命干部和一切革命分子,都必须增强无产阶级党性,克服资产阶级派性,反对一切宗派主义、山头主义的派性组织。特别是共产党员更必须按照无产阶级党性办事,成为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模范。

(七)中央决定在北京开办湖北省和武汉市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具体人数、名单,由省革命委员会讨论提出,报请中央批准。

(八)希望湖北省各级革命委员会更高地举起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落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各项无产阶级政策,落实党的“九大”提出的各项战斗任务,进一步做好政治思想工作,调动绝大多数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中共中央

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在此指示中被定性为反革命的“北决扬”案是文革中武汉市的一大冤假错案,被抓被整干部和群众无数。本文中的布尔什维克就是9.27指示里点名的王盛荣。王盛荣于2006年9月1日逝世。湖北的主流媒体报导说:

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享受正省级医疗待遇离休老红军、原中南局工业部副部长王盛荣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06年9月1日13时50分在武昌逝世,享年99岁。

王盛荣同志逝世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省委书记俞正声,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宋育英专程到王盛荣同志家看望其亲属;受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组织部部长贺国强委托,省委组织部部长潘立刚到王盛荣同志家向其亲属表示慰问。

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协有关领导参加遗体告别。老领导谢觉哉同志的夫人王定国,陈正人同志的夫人彭儒,郑位三同志的夫人蒲云,陈沂同志的夫人马楠发来了唁电并送来花圈。

王盛荣同志生于湖北省武汉市,1926年参加革命,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他胸怀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政治坚定,热爱祖国,对党忠诚;他淡泊名利,不计得失,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呕心沥血,忍辱负重,鞠躬尽瘁,处处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在艰苦卓绝的革命战争年代,王盛荣同志机智勇敢,英勇顽强,出生入死,完成了党交给的各项任务。

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王盛荣同志始终相信党,相信组织,立场坚定。改革开放后,他拥护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始终在政治上、思想上、行动上同党中央保持一致。

离休后,王盛荣同志坚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坚决拥护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时时不忘党的事业,时时不忘国家的建设事业。他始终保持平易近人的作风,深受群众的爱戴。他严格要求子女,保持了崇高的思想品德和共产党员的革命本色。

(待续)

转自凯迪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