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生旅途的转折点——家、丈夫、孩子(一)

1.谁都想有个家做避风的港湾

万般无奈,母亲又被父亲接回老家。这三个月的劳动救了我。非但没挨整,而且每天还能回家陪伴老母亲,她一个人在屋里一天都见不到我们,晚上自己睡害怕。因此每当我想起来,总是在感激顾明之外,格外地感激上苍,老天垂怜,我命不绝。感谢上苍在我遇到挫折的同时,也给了我契机,给了我可行之路。

小妹在山西,母亲也走了。我回到学校上班。真如顾明所估计的,抓“五一六”的一阵风过去了。学校里进一步“复课”的形势已经成了定局。原来被“专政”的彭元中、潘晶、唐兆钰、梁湛生被一个个地“解放”了。这一段时期,我被安排上过数学,教二元一次方程;我还教过政治,主要的还教了很长时间的语文。就是在被专政期间,我也趁人不留神在语文的的专业问题上,偷偷地找过梁湛生和潘晶,他们都是语文组里的中坚力量,尽管在“特别”时期,因为复课了,没有学生监视劳动,管理松动。每个星期天也准许他们回家一次了。他们扫楼道时,我可以突然把他们拉进207室,直接了当地向他们请教,梁湛生老师十分认真,往往前一天把我的问题拿走,第二天定时间再作答、讲解。他老先生在七十年代就去世了,我十分感激他,教语文就是他把我领进门,帮助我克服了许多难题。让我在教语文的时候,有了“底气”。直到今天,我都认为特别有意思,两位先生竟然也有足够的胆量,不吝赐教,倾心教诲。对我这么一个新来的后辈,不但信任而且诚心相待。这是我的真诚所致,我想这就是“缘分”吧!

一九七一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同年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

这一切渐渐地形成了一股“英语热”。古城中学最后终于开了英语课!北京市新编了英语教材,市区各级逐步恢复了英语教研活动,在厂桥,北京市教育局还建立了“英语电化教育馆”,经常举行英语讲座、教材分析、教材辅导,放映原文英语电影。一些英语名家像张道真、申葆青都在电教馆给大家上过课,举行过英语报告会,“英语活动”一下子就十分活跃起来了。接着《灵格风》、《英语九百句》、《跟我学》大量的英美教材传入中国。很多俄语教员改行教英文了。全中国上上下下形成了一股强劲的学说英语的高潮。

学校里的政治气氛有很大的改观,至少,教室的窗户修理过了,大部分的玻璃窗安装好了,每个学生也能配齐一套桌椅,排了课表,代数、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全都可以正常开课了,学校开始步入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生活开始平稳了,每逢星期五,大姐夫一定会给我打来电话,大姐极力要我每星期六一定要回家。这是一件挺为难的事儿,因为生活平稳了不见得经济就会宽裕。到七一年,我连一条毛裤都没有,几年当中,我还一直穿着,在被抄的破衣服堆里拣出来的一条破绒裤,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只在七一年底买了一件半大衣,要不然,只有小妹做的一件薄薄的小棉袄,石景山模式口是风口,一刮大风只能缩着脖子跑来跑去,风一吹就是透心凉。那年头,不知为什么比较现在显得那么冷,没有棉裤、没有棉鞋,越发地感觉冷。一件御寒的衣服在石景山很重要。一件半大衣花了我整一年的“互助储蓄金”二十四元还不够,大姐还给我添了四块钱。

大姐的工厂里运动“抓革命、促生厂”,所谓“抓革命”就是新一轮的“整”人运动。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号林彪的叛逃事件以后,运动不单纯是“批林批孔”,也是继续“整”老百姓。具体到各个工厂就是让人一次一次地“斗私批修”一次一次地“检查”,仍然是老办法,检查的“温度”不一样,会分出不同的档,逐渐“加温”。与在学校里工宣队的陈建昌给宋云英加温的“程序”一样。大姐实在是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了,一贯认真干活,当过连续几年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标兵”。到了这时候一切都不算数了,一切的一切全都一笔勾销。在工人当中,也许大姐的“背景”、“历史材料”够份儿、够“典型”,管你一贯的表现、一贯的努力是什么状况,先在班组、再到工段、还到车间、不行的话还要到全厂……一层一层地“过关”,名曰:“斗私批修”。一个最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凭卖力气吃饭的人,更何况,我记得是连续将近十年的“先进工作者”,哪里有这么多的“私”可斗争的?又与“修正主义”有何关联?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还不是“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每每大姐夫给写的“检查”都过不了“关”。一连几个月的时间,每每我都得连夜结合新的情况,把“检查”赶写出来。以前宣武区因为电力原因,工休日是星期四,每星期天都要根据大姐的要求,再重新修改、整理好。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连续重写了三回,以致中途星期四,我也不得不进城赶写“检查”,不知毛病出在什么地方,还是故意刁难,就是不让过了这一关,非让大姐说清楚怎么“虐待”弟媳进的监狱,如何在家当“大小姐”……大姐、姐夫和我三个人常常是通宵达旦,真是绞尽脑汁地揣摩人家的心思,迎合别人的嗜好,挖空心思地“批判”自己、骂自己、把自己说成是一个“魔鬼”、骂自己出身的家庭,无以复加,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大姐的脸皮特别薄,在众人的面前觉得无地自容,丢尽了脸面。回家后总是以泪洗面,吃不下、睡不着。忍受着无形的煎熬,无处躲、无处藏,可以说是度日如年。只有我们姐妹间聊聊天儿相互宽慰,而我只有竭尽全力地“写”,百写不厌;让大姐体会到有妹妹的“支撑”,保持这么一点点亲人的温暖。一轮又一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整人,大姐的抑郁、苦闷、无助、委屈、窝囊造成了她最后痪上了癌症。有关大姐的故事后文另叙。

潘晶解放出来了,她在我的初二八班上语文课。逐渐地我们成了好朋友。由于她被“专政”过,她就没有什么“隐私”,一切“底数”为人、我全放心。我力邀她做了二八班的副班主任。

我真的“享受”不了孤独,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每当静下来一的人的时候,自己感到太幼稚,空旷得无依无靠,常常会有莫名的寂寞,无助。没有足够的主见去应付到处都有的陷阱、火坑。因为学校绝不是一片净土,张兴富之流就是很好的例证。潘晶年长我七岁,我有时就愿与她商量,彼此谈谈对某事的看法,帮我下定决心,拿拿主意。每当我郁闷极了,她很高兴充当我忠实的“倾听着”。有一段时间,我相当地苦闷,似乎看不见生活的乐趣和希望了。她说:姊妹之间的亲情固然很重要,姊妹之间也存在不好沟通的问题。她认为我的家庭负担太重了。人长大了就要有一个家,自己的家。要有人自愿地和你分担一切,不管是快乐还是忧愁,给你一个可靠的肩膀。于是她建议我交朋友、结婚、组织家庭。她说我应该走出被“抄家”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组织家庭,扭转、摆脱目前的“格局”。要打破目前的局面只有“结婚”是最好的办法。

一开始,我还十分抵触。我一想到武然抱着孩子要跳楼就不寒而栗,当时林彪打着“备战、备荒”的旗子,很多单位向“三线”(内地,青海、甘肃等地)转移,毛主席又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闹得老百姓又不知所措了。以为真的像珍宝岛一样、像抗美援越一样,要爆发战争了。再加上自文化革命以后,我对一切都没有了信任,“怀疑一切”占了主导地位,似乎没有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人的勇气。好长一段时间抱定“终生不嫁”的主意。可是大家都不同意我的看法,潘晶主动提出要帮忙。小哥、二嫂介绍他们的同事和我认识。大姐也很郑重地和我谈话,让我考虑此事。他们都说我的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再不考虑,一转眼就三十岁,很多问题就不好解决了。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剩女”,当时的人,一般二十二、二十三岁结婚,二十五岁结婚就是响应政府“晚婚”的号召了。

事实上,我在一九七零年春天,由潘晶、唐兆钰介绍认识了我的丈夫,真的,谁不想有个家?谁不想有一个依靠,有一个人分担我的重负?

于是就发生了如下的事儿:(下面为老友潘晶所写,本人转录于此。)

小纸条牵出的一段姻缘:

某年某月某日晚上,古城中学一楼南端办公室,正在开年级组会,会议内容,都由什么人参加均不记得了。

我与宋秀云隔桌对坐,我传给宋一张小纸条:“你有男朋友吗?”

宋向我一笑,纸条传回:“没有。”

我又传给宋:“唐兆钰让我问问,他想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可否?”

宋又传回纸条:“什么人?”

我重新拿了一张纸,列出一张表格给宋。

姓名:王文元。年龄:当时写了,现在忘了。工作单位:北京塑料六厂。

职务:技术员。

人品:诚恳、老实。

宋与我对视,看完纸条互相微笑。

数日后某天,在唐兆钰家双方见面。实际是唐的岳母家,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宋邀我同行,还有个伴儿陪着,我亦欣然前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那时候没有防盗门。)看见一位男同胞已在,想必就是王了。唐介绍了彼此,稍坐片刻。唐说:“你们出去走走、聊聊。今天就算认识了。”他俩走后,我也回家了。

第三天,宋就收到了王的哲理透彻、充满热情、书写秀丽的信。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数日后,唐对我说:“嗨!咱俩牵的线成了!”

后来他俩相处、相恋、相依、相伴,结婚、生子、和睦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婚后,我去了德胜门外关厢的平房新家。女主人穿着紫色暗花的确良汗衫,忙着做美食,欢声笑语,充盈着那间幸福的小屋。

开会时传出的小纸条,竟成就了一桩美满婚姻,纯属偶然。

形容婚姻往往使人想到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对他俩却不仅如此。他们是两颗心的呼应与交换,爱情与责任溶为一体。人世间还有什么情感比这更宝贵、更崇高呢?

(老潘所写到此为止。)

2.我的一波三折与母亲的病逝

大姐告诉我说,一辈子不结婚,自己一个人是利索、痛快。可“谁人背后不说人”?到时候一定会有“闲人”在背后猜测你为什么不结婚。这是一件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事儿。还是“随大流”找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吧!这也许是大姐的经验之谈,也有一定的现实性。大方向就是这样定下来的,“随大流”结婚吧!

“爱情”四十年后这个词儿,几乎被使用得太频繁了。众人对于这个词儿理解不一。武然与温忠信的爱情是什么?似乎他们的爱情没有彼此的信任的基础,更没有彼此的“奉献”和牺牲,只是各自的“自我”,没有付出,只有索取的一种“自私”。大哥和杨秋月离婚应该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大哥是为完成妈的夙愿,虽然“想”和杨秋月“终老”一家,但是缺乏共同的思想基础,共同的价值观,单凭一种善良的愿望是不行的。对杨秋月而言,只是一种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是一种单纯的、动物的欲望。只有“欲”没有“情”的爱情和婚姻不可能维持得长久。我想,他们都只是暂时“欲望”与“利益”的交换。因此他们分手了。

“食色性也”“性”既是本能,本无善恶之分。生存、温饱、发展都是人的“本能”要求,与生俱来。我理解的“爱情”并不是抽象的、虚无缥缈的。爱情的基础必须是相互的理解和信任,从而达到默契。我认为爱情的结局必须落实到“婚姻”和“家庭”上,而“婚姻”就成了一种责任。我弄不懂为什么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到了“坟墓”就是终结了。何以“携子之手,与子终老”?要做到“理解”与“信任”是要以“善”为出发点的。什么是“善”?“善”则是“压制本能,多替别人着想”。这是“人”能做到,而“动物”不能做到的,动物不可能具有的所谓“理性”,这是十分“实在的”存在。没有如此的“存在”,什么罗曼蒂克,什么花前月下都只能是小说,电视剧里的素材。感情,平淡才是真感情,平淡才是长久。不可能是欲望、更不是利益的谋求。否则,什么“七年之痒”,出现什么“小三儿”、“二奶”就是一种不是必然的必然结果。

我是不善动感情的一类人,我的异性知交也不算少数,都是以“哥们儿”论交情。但对男女之情不仅不善动,而且,根本没有所谓“眼前一亮”的“化学反应”、更没有所谓“着电”式的一见钟情。武然感觉温忠信如潘安、宋玉,在我看来不过尔尔。也许是我的副性征不发达,荷尔蒙欠缺。大姐说我文化大革命后,很不温柔,像是一个“很不女人”的假小子。确实作为女人,我太过“理性”,在我身上的“果敢”、“刚毅”过剩,而娇柔、小鸟依人的“小女儿”态几乎没有,也许正是如此,对男人而言并不可爱,太没有“女人味儿”。我便是“自然”的我,我不矫揉造作,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我带来的特殊性格。

关于我的择偶条件,我与潘晶详细交流过,首先对方在政治上不可以是激进分子。最好不是党员,大学本科学历,北方人。学工科或者理科,学医、学美术、学文科者不予考虑。南方人,尤其江浙人不考虑。现在想一想挺好玩儿的,也挺好笑的。可是当时自认为还是蛮有道理呐!

我命多舛,这决不是自怜。一九七一年九月我与王文元在德胜门外街道办事处进行了结婚登记。为什么这么早就登记?第一要托人、找关系,必须有“结婚登记证书”,由单位开具证明,才有可能找到房子住。第二,买一点家具比如床、两屉小橱都由单位领票,到指定商店购买。买一只铝锅、做饭用的炉具,一律是计划供应的,得一件一件地凑。文元的家在秦皇岛,而我又是一无所有,我们是真正的白手起家。所以我谁也没告诉,全部自己做主了。房子刚刚找到,一切还没来得及做,不想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文元在九月二十七号做实验的时候,出了工伤。实验烘干葙突然爆炸,头发、脸、都烧成了黑色,眉毛一点儿也没剩下,胳膊、腿二度烧伤,被立即送往积水潭医院烧伤科。事情过了一天,厂方找不到家属,文元又不让告诉老父老母,最后只好找到我,虽然还没结婚,但我也得是他的直系家属了。等我和唐兆钰一起赶到他的宿舍,看到的是一个“包老黑”糊爷爷。正好赶上国庆节的假期,一直守着他退烧、好转。我当时就认为我一定是一个“不祥之人”,命硬克夫。本来想国庆节就算结婚了,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的烧伤几乎一个月才痊愈。

文元还没好利索了,母亲从乡下又回北京了。当然是已经病入膏肓,到北京来,虽然没钱看病,至少可以满足不冷、能吃饱的基本条件。住了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学校里打听到了又要“清查”的消息。我事先给二姐打电话,找她商量能否让老母在她家暂避一时,在海淀没人认识母亲,因为实在没地方去了。南横街街道小脚侦缉队们,是绝放不过母亲的,必须避一避。二姐犹豫了半天还是咬牙答应了。我记得很清楚,十块钱,八毛一斤的小桃酥四块钱买了五斤,还买了二两茉莉高碎茶叶末,余下的钱给了母亲当零用。把母亲送到了海淀黄庄的二姐家。我想的是妈很爱吃桃酥,想吃了就吃一口,也饿不着,只住几天也不至于。没想到的是刚到第三天,二姐就打来电话,刻不容缓地要我把母亲接走,她说母亲“脾气”太大,和关民乐,她的丈夫吵架了,再不接走他们就要离婚了。问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我能让人家为了此事就离婚?

正好文元在德胜门外关厢搞到了一间8.4平米的小屋,立马买了一架双人床,我带了一床棉被,在黄庄雇好了一辆三轮车(当时根本没有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到二姐家。到现在,我承认我很是愤愤不平,十分生气。到她家之后一言没发,直奔老母,穿衣服、收拾东西,坐上三轮,盖上棉被——走人!我太伤心了。前一次把大哥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大半夜不管不顾把人轰到大街上赶出家门,我就当成是“害怕”,或者是对运动“不理解”放过了。当时七一年,从六六年算起,已经有五六年之久了,不奉养老人也罢,不照顾小妹也行,如果老太太仍然有可能住在南横街,我保证不会去打搅他们,问题是“清查”,如果再弄到派出所,对谁都不好,先不说老母能否挺得住,我刚上班,抓“五一六”刚过风头,如履薄冰。正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弄到学校我是吃不了兜着走。二姐为什么不想想,体谅一下别人的苦衷?羊尚且明白“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总归是生你养你的母亲,而且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呐!我理解不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找理由,谁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那个年代,不仅仅是一个人、两个人有困难,大家都是彼此彼此。稍微躲避一时有什么?大家一起想办法,齐心合力,共度难关怎么就做不到?更何况我买了许多东西,妈妈不是一个人的,难道不是你的妈妈了吗?怎么就不能多容一时半会儿呢?为什么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三轮车拉着母亲在前面走,冬天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我和文元跟在车后面一路小跑到黄庄,然后坐公交车到德胜门。一下子,母亲又怔怔地傻了,回到屋里掉着无声的泪,她告诉我,关民乐指着鼻子骂她,说她喝茶是臭习气,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还吃点心,臭摆谱儿,就是应该轰回老家去。大声地叫骂着,让她爱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

母亲在家一直是绝对的当权派,说一是一,连父亲也不悖拗她的意愿。绝对的“权威”,无论儿子、女儿没人敢跟她顶嘴,没人敢不服从她。这次简直是空前绝后的一个“大窝脖”,“干撅到家、一撅到底”,怎么能让老人家受得了?她说:“我三姑娘给我买的茶叶末,我只喝了你们家的一点儿水。”他说:“少在我家摆资本家的臭谱儿……”全然没有了晚辈对长辈应有的一点点尊重。更有甚者,二姐反而站在丈夫的立场上,让母亲省点儿事……一人是红脸,一人唱白脸,夫妇二人一唱一和。

好不容易对付着,母亲在德胜门住了一个月有余,告诉我想回家了,让父亲来北京接她回去。因为我回学校之后,不敢、也不可能每天都进城回家陪着母亲。文元和母亲仍然很陌生,有母亲在德胜门住,文元就住到南横街,每天只能来看看母亲、问问她有什么需求而已。母亲人生地不熟——害怕,尽管天气很冷,冰天雪地,只好又回乡下去了。

很自然,文元家里准备我们春节回家过年。大家想就算“旅行结婚”——为了母亲,已经是要死要活的了,年关逼近,哪里有什么心情?沮丧到家了。第二次,我们的婚期又不得不后延了。

春节一过,二月开学就在新学年的第一学期的期末,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母亲再也熬不下去了,因为糖尿病并发尿毒症撒手去了。

一九七二年的春天,大哥曾经拍来电报,报告说母亲不行了,我们全体在大姐家“开会”讨论母亲的后事,实际上大家都拿不出钱给母亲治病,说白话直接了当,母亲早已病入膏肓,在北京也没办法了。只能做到的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尽最大努力,让她高兴一点儿,尽量让她舒坦一点儿。“尽人事,凭天命”而已。就是在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大姐、二哥到乡下去看望了母亲一次,也就是趁母亲活着,还明白、能认出人来,去见最后一面。他们哥儿三个一起用平板车拉着母亲到城里的县医院看了一回病,谁也明白,这会是完全无济于事,也不过是让母亲得到一点儿精神上的安慰罢了。

大家决定,装老的衣服就条件捡最好的穿就行了,只是当地没有火葬场,必须买棺木,这将是“一大笔钱”!大姐说再穷、再困难也不能用席卷,六个孩子不能给老人送老是耻辱。,当下决定为了省路费,大家不再回家送丧,等大哥再拍来病故的电报时,只由我一个人带着大家凑的钱回去,因为我可以享受“探亲假”,按国家规定来回的路费可以报销。

期末还有三天放暑假,真正的工作只差一次家长会还没开。我拿着电报到革委会请假要求回家奔丧,革委会副主任余瑞文说:“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你现在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你母亲已经死了,即便你是医生,你回去也救不活了。更何况越在这时候你就应该越注意你自己的表现,注意和家庭划清界限,是不是”孝子贤孙“就在这会儿能看得最明白。一定要以工作为重,站好最后一班岗。”要知道,七八月的天气,人死了停灵在床,没有棺木装殓——难道要等着尸体流淌、发臭、腐烂吗?——可怜的人道主义呵!“话儿”就是这样上牙碰下牙地说出来的吗?对于生命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何况对于已经死了的人?什么“死者为大”!没办法,只有任人宰割。

开完家长会,发了成绩通知单,我直接去火车站,大姐准备好了一切,我立刻赶往交河。

由于大哥懂技术,在村里的人缘儿,和大队的关系处理得不错,父母及大哥这些年盖了两间土坯房,房前拉了半截墙头有一个做饭、放柴火的小棚子,两间土房可以躲风避雨,这样可以明白地算计出来,盖房、买木头、请人工一切花费都是大家凑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的日子能好过,一句话,大家正经地盖房子的钱还没还完,母亲病故又得再借一大笔钱。在农村,人已经死在炕上了,买棺材,明摆着没有不被敲竹杠的。父亲没办法只好用了七百元给母亲赊了一副棺木,等我回去还账。要知道,七百元等于我一年零两个月的工资还要多!

顶多有清晨七八点钟,村子里接站的人都到十里以外的公社了,我连忙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坐上来接我的二等。在村头上,就看见了父亲,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里。见到我,从不轻易落泪的父亲哭了。我十分伤心,头重脚轻,深一脚、浅一脚地搀扶着老父,小心地安慰他,父女一路走回家。一路上人们都在小声地议论着,怎么就回来一个人?儿子、媳妇、孙子呢?怎么就来了一位姑太太?——农村人话多,礼儿长,总归是死母亲的大丧,理应所有孝子孝妇都得奔丧。七嘴八舌议论不停。

我抵达之后的当天晚上就开始了一系列的仪式。第三天所谓的“辞庙”,由于我家只有大哥与我两个人,母亲在村中的侄儿侄媳侄孙都来助阵。黄昏时,大哥拿着招魂幡走在最前面,我紧随其后,后面跟着堂兄、堂嫂一大群人,到本村的土地庙向土地爷告辞。到了土地庙,执事高喊:“跪”“叩首”于是大哥和我,按执事的口令四跪、四叩首。仪式完成了,到村里的十字路口向乡亲们“谢孝”,再一次“四跪”“四叩首”。这是所谓的“神三鬼四”只是到什么地方都不作揖,跪倒就磕头。我旁边有两个当家子的婶娘,搀扶着我,一是怕我磕晕了跌倒,二是一直小声地提点着我,怕我不懂事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开祭,大哥和我分别跪在母亲的左右两旁守灵,我俩身后分别由堂兄、堂嫂陪哭。人家说我家的人太少了,很不体面。吊唁的人来了都要在灵前哭几声,主要的是远道而来的姑妈、姨妈家的表哥、表嫂等人,大哥和我最后给吊唁的人还礼,叩首。吊唁的人都要吃过中午饭以后才走,开饭之前,大哥去男宾处,我去女宾处“谢宴”仍然要“四跪”“四叩首”,正经地磕了我一个晕头转向,两眼发黑。婶儿说:“人家来了说明人家给咱面子”。她们指挥我怎么做,我一一照办。几乎全村的人每户都随了两毛五分钱的“份子”,来的人很多,几乎整整一天,络绎不绝,反正我一个也不认识,只听人一喊:“跪”,我就趴下磕头……记得是一连几天,天天如是。我一辈子没磕过头,如此的跪拜大礼,小时候我家只有男孩子才做,从小母亲只让女孩子“拜”,即两手轻握,叠加在一起,放在右腹上部,上下“拜”,我们曾经戏称为“兔子捣碓”。当然,对母亲这一辈子的“头”仅此一次磕了不下一百个,简直是磕得天昏地暗,几天以来几乎没有进食,我本来就“贫血”到最后脸色苍白,找不着北,没人拉简直就爬不起来了。

直到母亲去世的第七天,按规矩“出殡”,仍然到十字路口,四跪四叩首,意思是请人进家帮忙抬灵,从村里到坟地,有人设“路祭”,就是用桌子在路边摆上香炉、祭品,是给母亲送行的意思,总有这么五、六处之多吧,大哥和我不停地一次次地四跪四叩首,一路磕到村外的坟地里,在那里里早有人帮忙打好了坑,放起了二踢脚,天下着蒙蒙小雨……终于母亲入土为安了。享年六十八岁(1904-1972属蛇)。

对于母亲的丧事,我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父亲没有办法,只能入乡随俗。人说老太太六个孩子五个在北京,父亲只好维持一定的体面而已。别人还认为全村人都随礼,在村子里是少见的,作为一家“遣返户”,这是对我家的同情、可怜,等于人们给足了我家的面子,也是对母亲有重病不得医治的怜悯,尤其有“下葬雨”认为是老天垂怜,是“功德”圆满。

接下来的是我在家给父亲和大哥进行大扫除,母亲病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彻底清理家中的一切,被子得拆、衣服得洗,一切刷洗、整理干净,该缝、该补,料理清楚。一下子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父亲、大哥爷俩一辈子不和,父亲属牛,大哥属马,他们总是不对脾气,“白马犯青牛”,劝爸爸,说哥哥,千叮咛万嘱咐。我认为父亲会很快落实政策,回北京,我叮嘱父亲千万不要胡说八道,不许谈论国家的事,别说话只管闷头干活就是了。可是父亲七十二岁了,小脑软化,多少有点糊涂了,总归受了很大的刺激,有点儿颠三倒四。大哥的问题不太好解决,谢富治在北京钢厂“四清”给大哥定成“资本家”的成分,加上杨秋月的胡闹,被认为有“严重的思想问题”,或者简直就是“思想反动”分子。我告诉大哥,千万不要因为小事和父亲争执不休,自起矛盾,和村干部要搞好关系,耐心等待。同时保证很快就让父亲回北京“看病”……将近一个月,告别了父兄,我又踏上了返程的路。

文元最大的优点就是十分理解我的苦衷。他为小妹、为我家尽了最大的努力。母亲去世之前,我们就商量好暑假一定回秦皇岛,出了母亲的事儿自然首先顾母亲,我本意回北京以后再商量去秦皇岛的事。当年文元三十四岁,他在家是大哥,下边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上面有一个姐姐,父母催促早点儿把婚事办了,一家人都回家了,专门等我办完母亲的事回去完婚。他家的这个要求我能理解。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向好说话的大姐这次却说什么也不干了。或许他们会认为,我一结婚,会对“家”的关心大大减少吧?我想得很明白,只有“路遥知马力”,让他们自己去体味,我也不用“贴”什么“标签”,做什么“宣言”。她让小哥给我传话说:“母亲死了不到三个月,是‘热丧’,接着就大婚,是对母亲的大不敬,不许结婚。”小哥也同意她的意见。大姐说如果我非结婚不可,就从此不认我这个妹妹了。我很伤心他们不想理解我,尤其是不信任、不尊重我,竟然拿这些“繁文缛节”当挡箭牌,非但不祝福反而给我添“堵”、添“恶心”。我生气了也很任性,对小哥说:“我早在去年九月就登记了,按国家法律,说结婚早就算结婚了,要不然,妈干嘛会在去年冬天,就在德胜门住了两个来月?”,“二姐才是‘活着不孝,死了胡闹’你们谁能管得了?”,“王文元对得起我,我就必须对得起王文元。”我的确很强硬,毅然决然地跟王文元上火车走了。

这便是我一波三折的婚姻。到今天想起母亲悲惨地苦熬着贫病交加,死在炕上了还没有棺材,穷得连给老人送终的寿衣都买不起。我仍然痛彻心肺地伤心不已。然而,我无愧于心,母亲生前、死后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认为我是负责任的。

3.我的婆母和大姑——儿子出生了

文元外表上看是很憨厚、毫无心计之人,待人诚恳实在。实际上他思想很细腻、缜密,但又不拘于小事、细节。潜移默化地控制全局、掌握主动;从不张扬、不露声色。我的朋友,很多人都说我表面很强势,实在的是一切都被别人“控制着”。后来,有很多学生慕名找我来做课外辅导,每当我不答应,家长都去找文元。人们传说,只要她老伴儿应下了,比她本人都管用。以致我在学校出了点儿什么纠纷、矛盾,校长来了找老王称兄道弟地来解决问题。我也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对他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吗?也许是吧!我是暴烈的,他是和缓的,也许是以柔克刚。总之,我绝对地依赖他、尊重他、信任他,以致给人留下了如此的印象。

文元出身于地主家庭,公爹(讳:锡恩)早年在沈阳做买卖,解放后回到昌黎,一步步最后在社会主义改造高潮时期,回到原籍秦皇岛郊区,抚宁县白果树村彻底放弃了一切,回乡务农。大致的经历与父亲类似,也是少小离家,不同的是很早没了父亲。文元的二弟(文玉)在开滦煤矿,三弟四弟(文金、文奎)文革中,在上山下乡运动时,回乡务农。上学时,文元学业成绩斐然,毕业于河北汇文中学,大学考入北京化工学院,当时的化院(现在叫北京化工大学)应该是在全国范围,与天津大学化学系齐名的最优秀的化学专业,文元学高分子化学。其时,五八年文元入学的时候,高分子化学专业还属于“高、精、尖”领域,当时无论橡胶、塑料、化学纤维,在国内还没有被普遍使用,塑料、尼龙化纤都属于高科技产品。六二年毕业时,成绩仍然十分优异,北京只留两个名额,他被分配到北京塑料研究所。六六年运动一开始,因为也是“狗崽子”被下放到北京塑料六厂劳动、参加运动。

我想我们的思想基础是一致的,彼此理解。因为看问题的角度、立场一致所以能达到相互的默契和心灵相通。文元在大事上很明白,小事糊涂,不拘小节,难能可贵的是从不小肚鸡肠、吹毛求疵。在关键时刻可以为我挺身而出、为我分忧、替我作主,并且毫无怨言、完全当成责无旁贷的份内之事。比如:他身体不好,但是为我能专心备课,专心上班,父亲病中,他与父亲一床睡觉,一直陪着老人家睡了四年。作为半子之职的女婿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可以说是尽职尽责了。他因病提前退休,收入微薄,儿子刚刚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经济本来十分拮据,为了我不分心,专心到外面兼职创收,让家里的生活水平保持在一定层面上,担当了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甚至洗衣服,照顾老父亲,绝不怨天尤人而是任劳任怨,从一个副厂长级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家庭煮夫。我认为这就是对家庭的真正的责任心、实事求是地随遇而安,男人应当有的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气概。所以在我坎坷的一生中,不言而喻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唯一感到自信和骄傲的地方,也是我生活的唯一支撑点。

婆母(讳:王氏庭芝)是一个十分内向之人,虽然也是一字不识,但很睿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颇有一套治家之道,在家中六个子女面前也是绝对“权威”。我们虽为婆媳,一辈子从没红过脸,关系特别融洽,胜过母女。由于文元长年身体不好,婆母对我们格外关照,老太太当初也是抚宁东街有名的大家闺秀,即便在农村,在家中,口中从来没有污言秽语,人很安静有礼,善于审时度势。并且,喜欢质量好的衣服,干净、利索、整洁,颇具审美观点儿。人很瘦小、裹足,但双眼烁烁有光,心很软、善良。每年都在北京住半年、八个月,分别时都依依不舍掉眼泪。可人心疼的是她知道我当初的日子艰难,默默地帮我们全当是自己的责任,从来都不提什么要求,更不向文元要什么东西。甚是明道理,懂进退,十分善解人意。老人家把我儿子从出生带到上小学,尽了最大努力。因为我们结婚时她已经六十四岁,孙子上学时已届七十高龄,仍是无怨无悔。对于老人家,我不仅佩服而且感恩戴德。可以说她老人家具备了所有中国妇女的美德,坚韧、宽容、勤劳、智慧,具有博大的胸怀,无私的爱。婆母享年九十岁(属猴,1908—1998)公爹享年一百零五岁(属兔1903—2008)

文元的性格颇随乃父,公爹整天少言寡语,但慈祥又勤劳,直到九十高龄仍不脱离体力劳动。每日粗茶淡饭,安贫乐道。是一位心胸开阔、难得的忠厚长者。一切都循着老礼,由于是公公、儿媳的关系,我与之交谈的机会很少,记得这样的一个场面,我家拆迁了,顿时没有了住处,找不到临时周转房,购房款一时半会儿凑不上,又告贷无门,真着了大急。那年春节回家探亲,显然老爷子是故意找我“谈话”说:“这么多年,你很不容易,亲家生病、去世,文元三天两头住医院。无论如可,不要有大喜,更不能大悲。一辈子下来什么事都遇得到,自己做得了主的事情就能把握住了,不要”大喜过望“;更不能”大悲过度“。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也不能”强努“着去拧天而行,一切应当顺其自然,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公爹念书也不多,然而能写会算。当时我就认为这是多么棒的哲学,多么现实的世界观!整个儿是一个“风物长宜放眼量”。也许这就是老话所说的:“大悲必然铸成大错,大喜可以引来大祸”,这么一个“辩证法”的理儿罢。公爹能享百岁,不是常人所及的,也许与他控制自己的欲望、情感;没有大喜、大悲的淡定不无关系吧!这是我记得最深刻的一次谈话。因为当时反反复复自己捉摸、体味了很长时间。还有一次是儿子上大学以后,针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他说一个孩子怎么样绝对随他大人,首先要给孩子做出样子来,孩子就会随着样子做,种什么种子结什么瓜。至于孩子上什么学,干什么活儿都不要紧。顶要紧的是做好人、别走歪路。新社会了教育孩子就更难了,不能太严,更不能太松。我才发觉,老爷子虽然常常一声不吭,似乎在场也不显眼,不在场也让人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把一切都听进去了,都看在眼里了,观察的无微不至。公爹有六个子女,这想必也是他的经验之谈。这是他对子孙的要求:做正人君子,不能是歪门邪道。

老王家这一家子当中,对我帮助最大,使我感觉亏欠于人最多的是文元的大姐。时至今日,文元走了第八个年头了,与我保持联系的也是大姐一家人。

大姐和姐夫是解放初期自由恋爱结婚的。大姐(淑敏)文化水平不高,但在县城的同龄人中算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为人十分干练、有股子冲劲儿,目光锐利,敢说、能干、敢负责任。长姐如母,能当半个家、能主事。姐夫(朱秉钧)是党员,在县经委任领导工作,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年富力强,握有实权,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大哥身份。姐夫工作能力很强,认得形势,抓得机会,精明强干,有魄力,头脑灵活,善于变通。相形之下没有大姐的霸气,内敛而不张扬。

从北戴河回来,我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总归,母亲刚刚去世,大姐又和我一直闹别扭,弄得心情特别糟糕。一点儿也没有新婚的喜悦,面黄肌瘦,佯死觅活,两个月都没缓上这把劲儿来。转眼到了冬天,结果到医院一检查,怀孕了!当时文元已届三十五岁,我也二十九岁了,按理说,有个孩子很是时候。但是欠了别人一屁股账,日子不是一般地紧张,小妹在山西,大哥在乡下,尤其是大姐病了,确诊是直肠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虽说怀孕了,甭说加强营养,生活都很困难。越是如此,越是生病,记得在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不知怎么弄的,得了病毒性感冒,那时只有一般的流行性感冒,所谓“病毒性”感冒还很少听人说起。那天正好到南横街来看大姐,自己突然发起高烧来,鸡皮疙瘩一层压着一层,人不停地瑟瑟发抖,似乎一辈子也没得过这么严重的感冒。到医院因为怀孕不可以用药,只打了一针柴胡降温,医生说至少得一个星期才能缓解。说什么再也没有力气回德胜门了,因为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车站,只好住在了南横街。文元不在身边,冬天很冷,棉被很久没人盖过,自然是抄家后的剩余物资,真正地是“布衾多年冷似铁,抖瑟难耐到天明”。自己躺在那儿连倒一口热水的力气都没有,当然也没人问津,大姐住在另一个院子里,相隔几个门牌号。那一夜,很少掉眼泪的我,一个人哭得十分伤心。这不是自怨自艾,只是感慨如此悲惨命运的自我挣扎。我们一家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算到头呐!甚至后悔有了孩子,生怕他来到人世间就“活受罪”。人家都说“否极泰来”,我什么时候才能时来运转呐!

大姐从秋天就病得越来越重,我几乎每个星期都来看望,后来挺着大肚子也是如此。与此同时,学校的班主任工作得照做,课得照上不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坐14路公共汽车到和平门上地铁,为了找到一个座位,先坐回头车到北京站,因为是始发车,有了座位至少半个小时、四十分钟到新古城,赶上七点十分的早自习。我的腿和脚都浮肿得很严重,连袢鞋的袢儿都挂不上,只能像穿拖鞋一样地趿拉着。即使是这样的情况,在当时的“合同医院”也开不出假条来,没有医院证明是请不下假来的。管你是什么“感觉”?“活着干,死了算”,记得有一次头很晕,脚下一软就跌到了,至小挺着一个有七个月大的肚子,旁边的老太太吓了一大跳,连忙高喊:“坐那儿别动!姑娘千万别动,缓缓劲儿!”说句老实话,在怀孕的过程中,我岂止摔了一个跟头!过了预产期十一天,好不容易,我儿子出世了。

所幸的是婆母早早地赶到北京了,还给我准备了一条大棉裤,从家里带来了许多鸡蛋给我增加营养。

那年头,要求除非急诊,一切都得上“合同医院”。石景山的教工只能到北辛安的门诊部就医,当时的北辛安医院是一个医疗条件极差的农村式小门诊部。所以我的一切产前检查都没有,由于高血压、先天性的心脏杂音,临产时,勉强住进了离德胜门较近的积水潭医院,我儿子于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一日凌晨一时降生了。体重六斤六两,婆婆说是“六六大顺”。

听说外甥降生了,大姐才原谅了我,下午一点准许探视,她十二点就等在那里了。见了面,大姐抱住我哭了,她自己终生未育,认为生孩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更何况才没了母亲,此时此刻她又自觉地担当起了母亲的角色。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很是让我感动。

由于发烧,我住了十二天医院才回家。奶奶说这月份生孩子最好。因为五月过后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孩子大人都不得病,只过一个冬天孩子就不用洗尿布了……傍边有一个老人就是好,一切都有了主心骨。只是我不能给孩子喂奶,,因为身体不好,体质寒虚造成“灰奶”,奶水给孩喝了上吐下泻,吃几口比吃泻药都灵,因此只得喂孩子吃牛奶。每天凌晨,文元到街口取奶,一个婴儿每天配给五瓶牛奶,有奶票计划供应。当时,还没有卖冰箱的,实在是有卖的也买不起。取回奶,怕奶因为天气太热溲了,用一桶凉水镇着,要保存一天就不停地更换凉水,一天要换上六、七次凉水。产假五十六天,接上暑假,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仅仅五瓶奶就不够儿子吃了,不知为什么儿子从小就很能吃东西。唐兆钰介绍给我了一个方法。一斤白面,五个鸡蛋黄,把白面用大火干蒸三个小时,用擀面杖和蒸熟的鸡蛋黄一起擀碎,用细箩再把面箩了,用小锅给孩子煮糊糊吃。说实话,现在的孩子有多幸福!我儿子是吃糊糊长大的。

转眼之间,开学的日子到了,奶奶要把孩子带回乡下。她说在乡下总有办法可想,可以养一只老山羊挤羊奶给孩子喝,多喂几只鸡,鸡蛋也不像北京一样计划供应。再说,我上班太远早出晚归根本照管不了孩子。这时大姑也写信来主动应允帮助照顾奶奶和孩子,大姑还说在县城里可以搞到奶粉和一些稀有的副食,再配上“唐氏蒸面”应该问题不大了。几经商议就这样决定了:让奶奶把孩子带到白果树老家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根本没有余地考虑什么“亲情难舍”的问题,最“现实”的事,是想着怎么能让孩子吃饱了,好好地活下去。天理良心,那一个母亲心甘情愿离开孩子,看不见孩子?母子连心不是自然天性吗?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哦!!

当时我的工资四十六元,结婚后每个月负责小妹的生活费十五元;文元工资五十四元,孩子走了每个月用四至五袋奶粉,每袋十元或十一元,就花掉了文元一个人的薪水。就是这样,奶粉还买不到,到处托人走路子,求爷爷告奶奶去“找”奶粉。有一次“一批”奶粉竟然是我学生从萨尔图给带回北京的。也就是说买奶粉还得储备“流动周转资金”。“这笔账非常清楚:我和文元每月的生活费,包括房租、水、电只能剩下三十多块钱,这阶段,文元也调到位于石景山的塑料八厂工作了,再买两张郊区公交月票十二元,吃饭的钱和所有开支只剩下二十多块钱。可想而知艰难的程度。一句话,没有婆母、大姑,我两个堂堂大学本科生根本养不活一个孩子,因为除了孩子的吃喝,余下的钱托不了孩子,给不了别人的托费,(当时让人看一个小孩每月工资至少二十五元)。大人生活费也无处开支。更何况,我上下班光单纯的车程从德胜门到石景山往返就得在五个小时以上。

就是如此这般地过日子,一直到七四年秋天,父亲落实了政策,补发了养老金,退还老人所有的存款,生活的拮据才得以缓解。而我儿子一直生活在乡下,由奶奶带到上小学才回北京。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