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解放”了的新天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成立,继马上开始“消灭私有制”,首选“消灭封建土地所有制”,即“斗地主分田地”。接着,农村搞“土改”、城市搞“知识分子改造”、“镇压反革命”运动。五零年末和五一年初的一段时间,大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押人去枪毙的场景。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八日公布了土地改革法,正式宣布:“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没收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的粮食及其在农村中多余的房屋。征收祠堂、庙宇、寺院、教学、学校和团体在农村中的土地及其它公地……。”

乍逢“土改”这种前所未有的政治运动,在自由的知识分子看来,全国热炒的《白毛女》《血泪仇》等,剧情是瞎编的;像黄世仁这种人,既便有,也极其罕见,完全不能代表地主阶级。“土改”本身是无端的消灭资产阶级。一位名叫李隽昌的历史学教授就是当时的代表人物,他对斗争、抄没家产、打杀地主,不以为然。《云南日报》以整版、整版的篇幅,对他进行了坚决批判,他在小组会上的发言,也被刊登在了报纸上,他说:

“封建土地所有制是历史过程的自然产物,我们现在要怎样改,就改,当事人(地主和农民 作者注)没有责任;至于说‘地主当权派’,指的是乡村头人,他们很大程度上并非派生的政治角色。此前千百年,我国农村是自然的自治,比较聪明的人、比较有口才的人、比较知书达理的人,村民信任他,成了最受尊敬的有威信的人,而这些人往往是地主,这些人属于被民用。这些人犯了罪,应该法办,但是,地主无罪。

所谓“农民起义”,矛头是朝廷、官府,贪官、酷吏,而非地主。地主和农民是融在一起的,凡成气候的农民造反,头头都是地主读书人。“农民起义”不是农民与地主阶级的斗争。”

这还了得!李隽昌不知天高地厚的这席话,触犯了天条,说批判却不准答辩。此人从此不知下落。

四弟回亿:“ ……敲锣打鼓迎接解放的‘喜欢’,为时颇短,大哥来下关探亲回楚雄不久,音信断绝。又无门路打听,渐渐引起妈的疑猜,全家又陷入担忧的深渊。无论我们怎么宽解、劝慰,妈妈的神经还是越拉越紧,预感他又出事了。有心电感应之说,尽管千里万里,娘儿俩的心灵是连在一起的。时不时对我诉说,‘我的右眼皮跳得虑害,我又梦见他拉着我哭’。我虽然也心中无数,还是尽量朝好的方面想,安慰她:现在解放了,新政府忙,剿匪、斗地主分田地……。他没有事!不要瞎担心。

到底是妈呀,她担忧对了。一天,店里来了个身穿干部制服,中等身段略矮的人,问:这里是不是李泰来家?我从书本上扬起头看了他一眼,是,有什么事?你家大人可在?

阿妈!有人找! 你请坐。

他把一个黑色公文包,重重地放在桌上。从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妈:这是我的介绍信。妈有点着急,问:我是李泰来的妈,你家有什么事?

来人一口祥云腔,绷着脸说:李泰来犯了大罪,关在监里,他当楚雄红旗农场军事代表时,同情国民党残渣余孽,造反……。妈一急,震颤木讷,呆看着他。

妈问;他犯什么罪?牛汝森只说:很重!有什么办法?能不能救?领导说:可以交钱。

交多少?越多越好,要快,你能交多少交多少。”

四弟称,这是第二次破家。邻里皆知,下关振兴街“诚美”这家鞋店,是大理名门“致和号”衰落后的两个老人,起早贪黑经营的一个小铺子,能有多少钱?妈变卖了家里仅有的积蓄,大约是三百半开,交给牛汝森,第二次营救我。

“牛汝森走后,全家日夜盼望大哥那边有信,总无音讯,找谁去?家里凄凄惶惶。当局对工商业的限制、改造政策,越来越紧,莫须有罚款接二连三,生易萧条,眼看无力撑持,没奈何只好改为代销店,替国营百货公司销售百货,赚点‘批零差’蝇头小利度日。

倚门盼儿的妈,在完全不知情中,老天睁眼。一天,楚雄专区派人来我家告知,牛汝森是骗子,已下狱,大哥的事已查清,无罪释放,恢复了党藉,重新安排工作。

天啊!大哥无恙!他是母亲量不尽的泪水救出来的。

大哥无端之难熬出头不几天,第三次破家之难接踵而至。对私改造,政府对一般工商业中小业主最后的一招,是查‘偷税漏税’,一条街从头到尾,一两天内家家户户关门。我家三尺门面的小店也就此‘停业’了。”

当时大理县的名商大户,如严子珍、董成龙等,全部家产被抄没不说,男女老少都被赶出了家门,流离失所,一下子变成了新社会的下等人。我家,家道中落,南门外鹿角庄有二亩四分田,半年前我妈跪在由埂上主动交出了地契,但最终家庭成分还是被划为‘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戴上了这顶帽子,倾家荡产的事自然而然就落在他们身上了。父母亲领着一群孩子猝然间成了新社会的弃儿,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

我生活在眼面前的空间,我不知道整个国家已经在“天翻地覆”的变革中,我也不知道我们家已经发生了如此变故,父母亲在下关经营着“诚美”鞋店的印象,始终在我的脑子里。五年间,我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家人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家的情况。打游击时期,不是战斗,就是死亡,我没有任何家庭观念;怀着激动的心情、跟着共产党跨进“解放”了的新天地时,我雄心万丈,一颗年轻的心充满希望,我只想要为这个理想社会的到来而大显身手。

经受党的考验

大难从天而降。

一九五一年五月的一天下午,地委突然来了一个人,要我跟他去公安处一趟。我跟着他走到了楚雄公安处,继续跟着他走进了大门内的监狱中,进了一个小院,他对一人指指我,说:李泰来。那人望我一眼,拿起一串钥匙,说:跟我走。

就这样,不说不问我就被昏天黑地关进了一间死牢中。

囚禁我的牢房,关着二十多人,脚对脚躺在地上,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许站立,入夜,千百万壁虱摇摇摆摆从墙头、墙壁缝里爬下来吸血。一天放风一次(解大便),多数人带着脚镣。放风必须小跑,十几付脚镣啷当撞击的声音和看守的吆喝,响成一片,令人心惊肉跳。我夹在其中小跑,感到莫名的凄惶和恐怖。我屡次要求提审,看守长只是不理。

常有相邻的囚徒被提去枪毙,扬班长(杨兆旺,祥云人,原八支队战士)来提人,喊:“×××!×××!×××!拿着你的东西出来!”这就是去挨枪毙,其中有二人我认识,一个原八支队战士,另一个是解放后担任盐兴县中学校长的原八支队干部蒋田,不知他俩犯了什么罪。

不久,新监狱落成,我被关入新监。这是个堡垒俯瞰着的院子,有二十间牢房,每间关六七人。有一个大便盆,囚徒们轮流倒便盆。一天放风,见司令员李鉴洲双手端着个小盆,一个人,一步一步走。那么,他也被捕了!?单人囚禁。以后又陆续见带着脚镣的王永堂(原八支队第四武工队队长),周四海(原八支队,三大队大队副)带着重镣,及陈有栋(祥云人,李大钊时期的北京大学毕业生、共产党员,八支队创建人之一)。

与我同监的两人,一是楚雄县中国银行的留用人员,广东人;一是楚雄专署文教科的,我见过此人,看上去也是一位留用人员,四川成都人。他俩都没事儿似的,像在家休息。广东人经常聊抗日战争时期在越南的故事、在昆明中国银行的故事;那位成都人则悉心于讲诗、吟诗,他不断吟颂五.四时期流传甚广的一首爱情长诗《婉容词》上的诗句:

“我心如冰、眼如雾,又望望半载,音书绝归路”,“我无颜,对他友,只低头,不开口。泪向眼包流,流了许久。”情深辞美,哀婉动人。我急了,请他领我吟诵。

庆幸遇到如此“随遇而安”的狱友,我跟着他们两人,一天天打发着寂寞难熬的日子。

数月后被投入劳改。有一次向建筑工地长途挑运砖瓦,与楚雄军分区军法处的劳改队相遇,见马超(原八支队供应处长)等六七个八支队战友,见高原(湘沅武工队队长,解放后任楚雄军分区第二营营长)普兆三(原八支队后勤处长)也在其中。

劳改犯也就是苦役犯,虽然屈辱难当又劳苦,但无论如何比禁锢在牢房里有生机。由于一直不提审,加上进入劳改队后,日子比锁在狱中容易熬煎,以为不久将被释放。又在这种盼望中度过了一年多。

一九五三年五月三十日,没有放我出去劳动,狐疑间,杨班长来开锁,把我直接领到楚雄专区法院院长何直敏办公室中。他没头没脑地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不知道,也许把我关够了”他笑笑。出狱,是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干部焦保珍来接。他说:“你经受住了党的考验,现在没什么了,这期间作为留党察看。”他领我到招待所住,要我休息几天,等待分配工作,问我生活上缺少什么……等等。

获释次日,中共楚雄地委书记王文玉接见我,对我说:“问题搞清楚了,没有什么。这段经历,今后你可以填,也可以不填。要填就说问题搞清楚了。”阶下之囚,瞬间成了地委书记座上客,在楚雄专区算是受到了党政军最高首长的安慰和礼遇。

当时,我这种满怀革命情操的青年,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皈依党,若皈依佛门。经他这么一说“受住了党的考验,”不仅怨艾全消,而且感到光荣。

多年后我才想到,当时应该问问王文玉,“什么问题搞清楚了?”?我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有什么问题,需要关两年才搞得清楚?细节,当然只有他及他的前任郝化村才知道。

一周后组织上安排我到中共广通县委宣传部工作,数日后,通知我到云南省委党校参加第九期学习。

政治鉴定

一九五三年五月至一九五四年三月,一共十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昆明西山脚下的中共云南省委党校学习。这一期的学员有一千多人,全部是县区级党员干部。学习主题是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大礼堂讲台两侧悬挂着醒目的大字标语:“提高思想,改进工作,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迎接新的斗争。”我作为一名中共党员,这是第一次参加党组织举行的大型政治学习活动。

大课指出,由于党的节节胜利,许多激进的小资产阶级分子、甚至资产阶级分子、国民党的官僚政客,以及各色各样的投机分子都混进党内来了,这就是党内非无产阶级思想的来源。非无产阶级思想,是私有制经济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集中表现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这次学习以个人检查、大家帮助、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方式,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坚决肃清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强固党的无产阶级政治基础。学习结束后,实现轻装上阵,重新迎接新的斗争。

简言之,这是一次系统地整党、审查于部。全体学员分编为若干个支部,每个支部在辅导员的引导下,让学员轮流详详细细交待出身、交待家庭历史、亲属关系、社会关系、个人经历、人生观、参加革命动机等等方方面面的事情。有含糊不清或情节复杂的地方,经验丰富的辅导员提出来,你就必须再交待、再说清楚。学员们极积性很高,自会以保护党、保卫革命的纯洁性精神出发,彼此深究。譬如,在万恶的旧社会关系中,谈到某个亲属或亲友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干过什么差事,或人在海外,必要盘根究底,顺藤摸瓜,旁枝末叶,点总滴滴,理麻到头,最后确定:你是否与他们划清了界线,等等?。每一个被如此这般理麻了一遍的人,都感觉自己的祖宗三代、亲戚友人等等,都已经一个不剩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向党交待清楚了,真正是赤裸裸一丝不挂,全都交给党了。你、我、他,每个人的‘自我’还保留什么?没有了,一个空壳。这就是“轻装上阵”。

接下来开展的,是对照党的奋斗目标、党员标准、无产阶级立场,用毛泽东思想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

先进行自我批评,然后听大家批评,互相批评后,自己再写成书面检查,加上自我鉴定,也就是作书面自我评价,否定自己,否定得越彻底越好,表示清算了个人主义。然后让大家评议,经小会、大会审议。不行,再写,再否定、再评议。反复数次,最后经过支部委员会研究,认为可以,才能算数。

书面检察、自我鉴定,主要是检察自己是否与传统关系、观念实行了最彻底的决裂;完全否定自己,毫不留情地批评自己,否定得全面、彻底、才能获得通过。如此这般鉴定,明摆着,“天地君亲师牌位”必须砸了,六亲不认。党校后面是西山龙门,削壁千尺,向有‘舍身岩’之称,每有那种烈性子的,在“批评和自我批评”中耐不过、想不通,或无法忍受屈辱、决心保持尊严者,在绝望中殉难亲情,自去那儿粉身碎骨。党校领导铁石心肠,置之惘然,不理、不问、不管。

工农干部大都一天或两天就通过了。原因很简单,工农的思想,是由其本身是物质劳动力即工具性质人力的生存形式决定的;既以其本能的需要为生活原因,又以本能(体力)为谋生手段的生存形式决定的。“工人的生命活动对于他,不过是使他能得以生存的一种手段而已。”(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不依附于劳动对象,便依附于主人。就好像天下没有独立自由的工具一样,因而工农干部很容易过关,没有鉴定中特指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

知识分子和出身资产阶级、地主、富农、官僚、旧职员家庭的人,被视为是吃剥削饭长大的人,往往要整十天半月才能通过。大会报告和辅导员讲话,直接说知识分子大多出身于剥削阶级,必须经过这次学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末尾三个月是审干鉴定,主要做两件事情:一是纯洁无产阶级革命队伍,清除混进我党我军的阶级敌人及不纯分子。凡参加过国民党或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人,或本人是地主、富农、资产阶级分子及在国民党政权中当过差的人,即日停止学习,回原单位处理;二是事实证明,根据鉴定结果建立的这种个人档案,决定此人毕生的任用。这个一九五四年建立的干部档案,无论你去到中国大地上的任何地方,它都会跟着你走,走到人生的终点。

审查一关,我的历史清楚、清白、光荣,是我所在支部三十多名党员中的佼佼者,令组员同学嫉妒不已。比如审查参加革命动机这一项,大多数人都经不起推敲,说不清到底是为了分田分地、报私仇、谋生,或是找出路、逃婚、当官、发财……。我在参加革命之前已经读过马列的书,对革命已经有认识,已经有了革命激情,并且有了革命表现;除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之外无所求的人,如我者凤毛麟角。我窥见的这个所谓革命阵营,其中“心为形移”?者众,“形为心移”?者寡。“审查”这一关,使我见识到,所谓同志,其实不然。大多数人参加革命的动机只是为了营生;这些人对于革谁的命、怎样革命,根本不关心,他们加入革命队伍,有的只不过是想在乱世中找到一条活路而已。

但想不到,鉴定一关,我却成了支部攻坚的堡垒。大家都不相信我对两年劳改的陈述,认为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一定隐瞒了什么问题。他们一致认为我隐瞒了问题,当时不交待,现在也不愿交待。不断有人忠告我:现在交待也不晚。我受不了这日日夜夜的折磨,头痛失眠,诊断为神经衰弱,特许我躺在床上参加“学习”。

会议在上下床的宿舍中进行,大家都坐在下床,我一个人躺在上床。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一轱辘翻爬起来,跳下床,说:“我受不了了!?我要退党!”众人一惊,集体眼看辅导员,他冷静地安排会议继续。但我已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第二天开会,辅导员传达校党委的指示,说我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膨胀,需要好好帮助。后人也许不知道什么叫做?“好好帮助”,那就是严肃、认真、彻底、深刻地批判。批判“深发自个人”的一切,批判一切不像是无产阶级的、党的思想和行为。末了,我还是不接受对我的鉴定。因为鉴定说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在我身上的表现是:“背劳改包袱,对党不满”。根据如下:

我要求对劳改两年作个结论—-为什么劳改我?

支部认为:组织上已经对你谈过,问题清楚了,这就是结论。不该还有个人想法。应该认识到这是党对自己的一次考验,不该耿耿于怀。

我含泪痛切地说:你们知道吗?劳改这两年,是我精力充沛、志气高昂、政治热情最高、对未来满怀激情的岁月,我对生活含着无尽的温情和热爱,却被当作罪犯,投入犯人队伍参加劳动改造!对人的打击形同雷击,你们说得轻巧,你们愿意尝一下这种考验吗。我大声喊:我没有不满,我只是想问清楚:为什么劳改我?既然是审干鉴定,这样大的问题,应该给我作一个结论,既然问题搞清楚了,就该说明是什么问题搞清楚了,告诉我,问题是什么?!

支部认为:“凡事考虑我、我、我,把我的利益放在党的利益之上,就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清楚了就清楚了,你是想要党向你赔礼认错吗??”

这是我领悟中国共产党政治生活的开始。在我的梦中,马克思主义政党在是非面前一定有铁一般的严肃性。因为,它是一个“有个性,独立性和自由的人的联合体。”在共产党的作品、这个“新社会”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语)。──现实,反是。

心甘情愿做党的驯服工具,才算得上是全心全意献给党,也就是说,只有传统人格灰飞烟灭,消灭了个性、独立性和自由之后,你才算得上是一个没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共产党员。但个人岂能没有主意?没听说过,谁发明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

照这样鉴定,“好好帮助”的结果,剩下的是一个个彻底丧失了自我,有头无脑的人。他们的个人价值等同于螺丝钉,这粒螺丝在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的纲要下,听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党在国之上,领袖在党之上。一个共产党员新生命的开始,原来是没有个性只有党性的共产党的党员。

对我的鉴定,支部花了一个月,其间校方等待楚雄地委的答复,大概不得要领。最终还是在上面写下了:“背劳改包袱,对党不满”这几个字。

他们未必知道,就是这一条鉴定糟蹋了我的一生,从此,我的生命罩上了沉沉阴霾。“鉴定”像魔鬼一样追随着我。我无论到哪儿,组织部门翻开档案,劳改原因不明,“对党不满”?扑入眼帘,怎样看待此人,可想而知。直到我干部生涯的最后阶段,一九八二年四月到政协昆明市委会工作,这么一个与党外人士来往的机关,想不到人事处的阶级立场却比党组织还要高。他们对我这个1946年参加革命,解放后的第一任县长,既劳改过,又当了二十一年右派,一路挨打的人,又严重犯疑了。他们连档案也不相信,打算为党立功,重新审查,从我是否真的当过县长开始,信许能钓出一尾大鱼。政协主席马汉文派人事处和老干处的人,到我三十二年前当县长的地方查访。落实一番回来之后,才对我略微有一点另眼相看,调整了我的工作,任命为联络处付处长。一九八八年,我离休回家后第二年,因办理护照去美国探亲,须要政审,申请表中“本人简历”一栏,只有二指宽的空白,我就没有详细写所有经历。申请表转回所在机关盖章,管人事的头头,是我推荐进政协工作的、我亲兄弟李建国的妻子王佐华,她通知我:“你劳改这段经历很重要,没有写,我们已经替你写上了‘劳改两年’。”

“亲不亲,阶级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能不接受吗,我接受了这一切。

我至今还是共产党员,我背着“劳改包袱”去美国走了一趟。

正是:“一滴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使洗净千江水,争似当年不污时。”

成家未立业

党校回来,我被安排在广通县委生产办公室工作,每天上班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收集一下各乡的生产进度,比如大春等季节的栽、种进度等,向县委作个汇报。感觉百无聊赖。早晚无事,我去马厩牵出县委书记下乡专用的大骡子,出去溜达。

一天,一时兴起,我卷起行李跑到昆明,找到省委组织部,说我不干了,要不你们把我调个地方。办公室里的人莫明其妙,问我是谁以后,出去一会回来说:“你赶快回去吧,不能无法无天!”怎么办?我只好又返回原单位。

不几天,突然见到了失散两年多、当时在大理喜洲十四军医院工作的未婚妻李善徵。她是我接管盐丰时认识的,是一朵群芳中最靓丽的花。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后,两个人私定终身后(没有征得组织同意),我曾经与她举行过一个轰动的、盛大的订婚聚会。这个“我行我素”的浪漫举动,在刚刚解放的一九四九年给南下的领导造成极坏的印象,因为善徵出身地主家庭。此时此刻,看见身着军装,满载欣喜的爱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叫我又想起鲜花般的岁月。还有什么说的呢,结婚吧。

很快,善徵回部队办了转业手续,县委安排她在县医院工作。成家了,我的生活安定了。但我的心里仍然还是想着要干点什么大的事情。眼前的状况,总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不得自由飞翔的鸟儿,令我莫明的懊恼,踟蹰。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