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逝去的亲人

朱氏短简

(一)朱践耳

1995年,践耳先生回黄田寻根问祖,我陪同。

践耳先生是作曲家,虽然也在官场“问事”,到底“问”的是业务事,其神情风貌举止言行,完全不同于“纯正”官员。坦率诚恳,朴实无华,平等待人,随和谦让。毫无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之势,毫无那种官场上所常有的虚伪与油滑。在黄田中学,他看见一本《培风学校十周年刊》,里面有他的伯父朱砚涛、朱幼鸿和堂兄朱斗文的介绍与照片,十分高兴。继而参观“洋船屋”,与祚先生谈得更加投机。二人年岁相仿,祚先生又是“黄田通”,拿出“家谱”来与他细细研讨,把他的谱系弄得清清楚楚。举凡家乡的风土人情乡间传说,无所不及。践耳先生不忍离去,直谈到下午两点多钟。到小溪林场午餐,钟点已过,只能草草对付。先生并不计较,大碗吃饭,粗盏喝水,兴致依然很高。

在县城期间,餐厅里遇上一位县官,声称给践耳先生敬酒,说:“你们是要下来走走,体验生活嘛!要不然哪有的写呢?”殊不知,先生是老新四军,上海市文联主席,即便按照官方论资排辈,也是硬梆梆的正厅级。我们觉得有些脸红。先生倒不以为然,努力应酬,以礼相待。

2004年,我与榔桥镇王利民先生去上海看望践耳先生。那天,先生的堂兄朱乐天,和乐天先生的儿子朱永渊、儿媳周雯华都去了。先生时间珍贵,抓得紧,一般是不接待来访的。那次电话相约的时候,先生破例给了我们半天时间。我们清楚,是沾了“家乡人”的光。

践耳先生祖籍黄田,1922年出生于天津,在上海长大。他的祖父朱鸿度曾供职于李鸿章属下,奉命至沪招商创办机器纺织局,颇著劳绩。其四子朱蓉初便是践耳先生的父亲。1945年,先生参加新四军,在苏中军区“前线”剧团从事音乐创作与指挥。1955年就读于莫斯科音乐学院作曲系。五年后毕业回国,先后在电影厂、上海歌剧院、上海交响乐团、上海音乐学院工作,曾任上海市文联主席。作品甚多,主要有管弦乐《节日序曲》、《黔岭素描》、《纳西一奇》,唢呐协奏曲《天乐》、交响曲九部;交响乐《英雄的诗篇》,钢琴曲《流水》、《思凡》、《云南民歌五首》;弦乐四重奏、三重奏;民乐合奏《翻身的日子》,以及曾经广为流传的歌曲《打得好》、《唱支山歌给党听》、《接过雷锋的枪》等等。《打得好》获1951年全军文艺一等奖;《交响幻想曲》获1991年瑞士《玛丽.何塞皇后》国际作曲比赛大奖。1991年,践耳先生获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1994年全国交响乐作品评奖中,《第二交响曲》获一等奖,《纳西一奇》和《天乐》同获三等奖。交响诗《百年沧桑》1996年获“迎接香港回归”音乐作品唯一金奖。2004年,八十二岁的践耳先生荣获中宣部设立的中国音乐唯一最高“金钟奖”终身荣誉勋章。不少作品到美国等地交流与演出。

我知道践耳先生,始于《打得好》、《唱支山歌给党听》这类歌曲。对于音乐,我太无知了,交响乐压根不懂。能听懂的只有那些大众歌曲。时至今日,先生似乎不屑再提这些歌曲,我充分理解。但我以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品。作家也好作曲家也好,都离不开他所在的时代。应景之作也罢,传世之作也罢,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存在就是合理。再说,这些大众歌曲还是写得不错的。比某些也是名家的“语录歌”舒服多了。当然,“语录歌”不是歌,是一种无聊。

离休以后,先生在家闭门著述,编著他的“交响曲集”。他说自己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先生是名人,要想杜门谢客,不是件容易事情。一次,外省某市电视台来采访他,他硬是不肯开门,“逼”得人家只能离去。上海市委宣传部打算做一个全市十位文化名人的节目,到了他的时候,怎么说他也不答应。没办法,这个节目只得停摆。文联主席缷任会议过后,文联要送先生回家,本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先生却谢绝公车送他,说:“我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这类待遇就应该终止了。”硬是自己乘坐公交车回到家里。

这都是永渊先生和雯华女士告诉我的。我就想,官员也好,名人也好,如果都像先生这般少要点虚名,少沾点便宜,我们的社会一定会清澈透亮、安稳自在得多吧。

(二)朱乐天

在践耳先生家小聚一时,便由永渊、雯华夫妇作东,于附近餐馆午餐。二位老先生兴致甚高,小酌了一会儿。尔后,便与践耳先生告辞,去“叉袋角”朱家原址。

乐天先生喝了点白酒,两颊微微泛红,谈兴也更浓了。他知道,黄田有座黄子山,山下面有个石井坑,出产竹木茶炭。尤其是火青茶,汁水好,回味甘甜,耐冲泡。说如果用石井坑的水来泡石井坑的茶,就更好了。上海的水不行。因为上海是自来水,里面有氯,味道就变了。这都是内行话,说明他对黄田是有所了解的。先生早年在朱家办的面粉厂当过会计,还在朱家开的银行任过襄理,就是协助经理主持业务的人。而今八十多岁了,除了听觉有些背,其他都很好。

“叉袋角”朱家是一幢三层欧式小楼,凝重厚实,质朴无华,有别于旁边其他建筑。乐天先生说,以前这里是朱斗文的家。朱斗文是朱幼鸿的长子,朱幼鸿是朱鸿度的次子。《泾县志》载:(朱幼鸿)“随父在浙江牙厘局襄事后任铜元局总办,参与其父在上海招商创办机器纺织局。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捐道员,署理杭嘉湖数月。后去沪经商,兼并裕源纱厂全部股本独资经营。业绩日盛……成为颇有实力的民族资本家。”乐天先生说起了“富不过三代”,感叹不已。还真是这样:朱鸿度一代打拼奋斗,朱幼鸿一代发展兴盛,到了朱斗文一代就渐渐衰落了。这倒不能怪朱斗文,不是他们不争气,也不是他们懈怠,而是天时问题——无论是谁,也无论什么事业,要想发展,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而天时者首屈一指。1949年,毛泽东执政。他的治国理念是打击精英。无论城市与农村,也无论知识界还是工农界,甚至无论党内党外,凡有成就、有威望、有资产,乃至于有思想有创见者,他都要打击。不把这些人整穷整光整瘫整死,他绝不罢休。回首难以数清的政治运动,足以证明。朱斗文,一个民族资本家,要没收他的资产,要没收他的洋楼,能有什么办法?总算还拿了几年所谓的“定息”,比黄田老家的地主们“幸运”多了。

现在,这幢小洋楼门口挂了八块牌子——静安区八个民主党派的办公场所。虽然挤进了八个党,却静悄悄的,门可罗雀。

没有人阻拦我们,甚至都没人盘问,任我们进进出出驻足观看。乐天先生以前常来,尽其所知一一介绍。门前门后都盖起高楼了,显得不够宽广。原先的广场却是很大的。喜庆日子,门前可以搭台唱戏,一唱就是十天半月。上海滩的一些名流,如杜月笙等经常光顾。当年的繁华景象当不难想象。

正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却不见了乐天先生。原来,他独自在一楼客厅里坐了下来,静静地抽烟。目光凝滞,若有所思。指间的烟蒂快要烧手了,积起长长一截烟灰……又抽出一支香烟,用手上的烟蒂将其点燃,清了清喉咙,深深地吸了一口。依然默默无语。永渊先生悄悄与我耳语:“老人家触景生情了。”我们不忍心打扰他,任他静静地呆着,任他走进一个他乐意神往的情境。

当年的银行襄理,如今的八旬老翁,他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他什么都没想。

(三)朱永jun 朱永芳

二位先生的曾祖父同为朱鸿度。永jun(音:俊)先生的祖父砚涛是老大,永芳先生的祖父莘耕是老三。而践耳先生的父亲蓉初是老四,斗文先生的父亲幼鸿是老二。他们的世系是很亲近的。在上海,同为“叉袋角”朱家;在黄田,同为“上五房”,祖居“敬修堂”,在石井坑口,与后来的培风中学连成一片。

永jun先生系清华大学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于清华大学化学系毕业后留校工作,1956年参加该校原子能专业创建。他还是中国核学会常务理事,曾任中国核化学放射化学学会和中国化工学会副理事长,主要研究领域是核燃料后处理和锕系元素萃取化学。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清华大学成功地领导和参与了溶剂萃取法燃料后处理工艺研究,打破了核大国对核武器材料钚提取技术的垄断与封锁。这项工艺被核工业部门采用,为我国核弹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还有一些研究项目先后获中国科学院科技进步二等奖、国家自然科学三等奖和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有论著百余篇,培养博士研究生多人。

2000年初,永jun先生和夫人来泾县,我陪同他们去了黄田。家乡的后生们放鞭炮欢迎,其热烈场面让人颇为感动。先生七十多岁了,比我大十几岁。因为我与他父亲同辈,所以口口声声称呼我叔叔,让我既觉得尴尬又觉得亲切。先生鹤发童颜,和蔼可亲,颇具长者之风。

朱永芳先生,彩墨画家,书法家。早年求学于香港,曾师从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古元,研习绘画书法艺术四十余年,任北京铁流美术书法研究会会长。曾先后入选英国剑桥IBC、美国ABI及其他国家的“世界名人录”,受聘于国际上有关艺术组织的荣誉职务。1982年以后,其作品走向世界,在美国、日本、意大利、马来西亚、菲律宾、南非等国家展览并收藏,流传于欧、亚、美、非数十个国家。他力主“师法造化”,首创“自然流”画法,出版有关著作一百三十余万字。

永芳先生将一百余幅书画作品捐赠给家乡。为了整理这些作品,他曾经来榔桥镇小住过一段时日。镇政府也在黄田建立展览室,陈列展出并收藏这些作品。

永芳先生看上去有点清瘦,精干利索,情绪活跃,颇具亲和力。

二位先生来黄田时,虽然我都曾经陪同,但也就是场面上的接待,匆匆而过,冠冕堂皇,无缘细细接触,也就不能深入了解。摘录了一点资料,聊补文字之苍白。

(四)朱世慧

朱世慧先生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祖籍黄田,1947年生于武汉。十二岁考入湖北省戏曲学校,初学老生,后工丑角。受教于丑角教师张哨庄和著名麒派老生陈鹤峰,毕业后分配到剧院工作。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湖北省剧协副主席、湖北省对外交流协会理事。1981年主演《徐九经升官记》,誉满艺坛,时称一绝。主演《药王庙传奇》获文化部全国京戏新剧目汇演优秀表演奖、第六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第二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优秀奖;主演《法门寺众生相》获文化部第二届文化表演奖、第七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主角奖;1999年再次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参加梅兰芳金奖大赛,获“梅兰芳金奖”。先生戏路宽,能演擅唱,工丑行而又不囿于丑行,表演既有丑行的神韵亦有生行的气质。唱腔上把丑行与麒派老生的唱法糅于一体,独呈特色,被专家认为是创立了“丑生”的新行当。先生博学多才,拍过电影电视;演过小品、相声、哑剧;做过节目主持人。国务院授于他“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

在我的记忆中,先生两次来黄田,县政府热情接待。我看过他的演出,听过他的讲话,但未曾单独接触。他的“粉丝”很多,追逐不及。他第一次来泾县,县城一度掀起“京剧热”。说是“国粹”,要好好发扬光大。最活跃的当然是县里的“京剧联谊会”。会长几次动员我充任他们的“名誉会长”,我没有答应,弄得他有些不高兴。我当时是县人大副主任,分管教科文卫。按说也不是不可以充任。但我觉得自己是“门外汉”,没有必要滥竽充数。他们之所以有此好意,无非是:一、我也是黄田人,也姓朱,日后如果联系世慧先生,似乎要方便一些;二、可以找人拉点赞助。我最怕找人赞助,最怕求人,所以不敢担当。从政者到了人大、政协,本无多少“能量”可言,还是平平淡淡为好。有些人对我客气,那是人家聪明,境界高,我不能将客气当成福气,给人家添麻烦。弄不好,双方都尴尬。

世慧先生谦逊随和,乡情甚重。台上表演一丝不苟,十分尊重观众。尤其念白,真叫一绝。叫人听得心里舒服。

他的父亲朱正涛,我倒是接待过。民国年代,正涛先生离开黄田,去汉口经商,就在那里安了家。老家黄田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朱永椽,小名和尚,在培风中学读书时我见过,十分活跃。1949年,培风中学学生热烈欢迎共产党,大游行,从黄田走到榔桥。他领头呼喊口号,印象较深。后来,他到芜湖去了,在一家工厂工作。最小的妹妹朱翠华,小名翠翠,比我大几岁,黄田小学同学,我们更熟一些。翠翠小时候胖乎乎的,活泼可爱。后来,她姐姐作主将她嫁给一个老革命。老革命年岁大了,翠翠不满意,姐姐说“凑合着过吧。”老革命脾气好,一切听任翠翠做主。老革命少文化,好像士途也不怎么顺畅,先在花林机耕茶场供职,后来调到茶畜茧公司。

世慧先生回泾县的时候,都会去探望他的姑妈翠翠。翠翠心里好高兴,像是化了一块糖。

人世间的事情很有意思:同是一家人,同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后来各自东西,天南地北,奋斗发展,繁衍后代。后代们起初还认识,还知情,还来往。年代久了,后代的后代就不认识了,无从来往了。及至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缘,突然发觉原来咱们共一个曾祖,或者共一个太曾祖,于是激动万般,感叹不已。前人为什么那样重视“修谱”?就是为了保持家族之间的联络,正本清源。如今的人不那么热心了,活得更加现实。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