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朱世明将军并非不了解现实。他对我透露,如果我们的国民党(那时他和我都不是国民党员)政府既软弱又没效率,却可以维持二十年的政权,那么共产党至少也可以再掌权二十年。至于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如果他们不要发表不切实际的主张,安安静静待个三五年,也许还有希望,在联合国的代表权将是关键所在。可惜的是,国民党支持以色列,引发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意,幸好拉丁美洲集团可以平衡他们的票。国际情势如此复杂,美国的立场还是很重要。

朱将军虽然不失智慧或勇气,却缺乏纪律和耐心。他认定波旁威士忌是“用马铃薯,不是用小麦”酿的,作为纵饮的借口。他一激动,就决定有话直说。有时他把朋友变成中立人士,把中立人士变成敌人。如果美国人听从官方指示,对国民党政府很不客气,他就非常瞧不起那些人。可是如果是出于信念而诚实发表意见,他反而会尊敬。有一次他邀请一群美国记者吃晚餐。上咖啡时,他训了他们一顿:“如果敦克尔克大撤退后,你们一直讲英国完了,英国的确会完蛋!”但他身为国民党的外交官,却犯了一个无可原谅的罪,居然说毛泽东是军事天才。他指出,毛泽东从不曾放弃中共军委主席的头衔。别人说朱将军很像金日成时,他总是显得很高兴,但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像。

接近1949年年底时,我们已经知道无法摆脱“叶山会议”的风波。这时我已设法拼凑出所有消息,不过多少还是要靠猜测。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后,在巴黎的中国大使馆人员宣布转移效忠对象,引发轩然大波。这时朱将军和代表团的资深官员在乡间开会,彼此交换不寻常的意见。我无法相信那些官员亲共产党,但对美国的愤怒却是一致的,起先是针对杜鲁门—马歇尔政府的态度,其次是美国媒体不断诋毁中国的领导资格。就朱将军的立场来看,所有的人不过是表达个人情绪,因此他从来不曾承认有过“叶山会议”。不过,谣言盛传,驻日代表团要学法国大使馆叛变,提出主张的人据说是法律顾问吴文藻。

就常识来说,在东京麦克阿瑟的军事政权之下,要变节根本不可能。吴文藻和他妻子——著名的女作家谢冰心——都是在美国受教育,但他们却毫不掩藏对美国政策的不满。他们就读东京美国学校的子女对同学说,他们家会回中国大陆去住(他们一年内做到了)。驻日代表团10月10日庆祝“中华民国”国庆,朱将军因为不在东京而没有与会。一名团员的妻子据说告诉一名外国特派员:“今年我们最后一次庆祝双十节,明年就庆祝10月1日了!”这句话随后登在东京的报纸上,无论是英文或日文。

类似这样的消息最后融入叶山会议的故事中,一起传到台北去。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身为职业外交官的副团长沈觐鼎扮演了何种角色。但至少对朱将军来说,沈是告密者,于是撤消他在代表团中的特权,以为报复。官方报告不再送到他的桌上。将军无法参加盟军驻日代表团的会议时,身为大使的沈理论上应代理职务。但朱将军反而指派一个位阶很小的官员去,甚至在外交官名单上都找不到这个人的名字。沈氏夫妇不再获邀参加社交活动。代表团军官俱乐部举办新年宴会时,他们出席,独自坐着,没人理会。我请朱将军不要对副团长如此恶劣,他听了很是生气,差一点当场开除我的随从副官职位。

到了1月,台北当局开始认真追究叶山事件,派了调查团到东京一探究竟。更复杂的是,团长是何世礼中将,也就是何东爵士的儿子。何中将和朱将军是雷温乌兹的同班同学,因此同样受教于威洛比。威洛比将军很值得一提:他是德国人,原名是卡尔·维登巴哈(Karl Widenbach),虽然担任麦克阿瑟的情报官达十年之久,但他最骄傲的事却非关军事,而是侦破共产党间谍网。对我来说,他身旁的副官看起来不像军官,反而比较像特务。几天前我才参加他主办的一个鸡尾酒会。我自我介绍,并说朱将军遗憾不能到场,他就告诉每个人:“朱身体不好,派年轻的副官代表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说。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的话提醒我,我不是我自己,而只是别人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又是别人的影子。

何将军在东京接受一连串的款待,包括朱将军发起的盛大宴会。没有人提起他的来访牵涉到怀疑代表团不轨。但威洛比举办午宴,介绍何将军给情报单位的同事时,却没有邀请朱将军。这种情况非比寻常,尤其想到朱将军的职位和他们之间的私交。

朱将军就这样发现自己处境为难。代表蒋介石送生日礼物给盟军最高统帅的是他,不仅如此,当国民党空军侦测到定海岛的共产党军队配有苏联喷气式飞机时,将情报传给麦克阿瑟的也是他。起初麦克阿瑟不肯相信。“绝不是喷气式飞机。”他的口气很权威。朱将军拿出空照图后,他才相信。然而朱将军却被自己的政府调查,当然会被盟军当局怀疑。

到那时为止,朱将军已得罪很多在台北的人士。对他来说,外交部长叶公超(乔治·叶)是“小孩子”。即使是CC系位高权重的陈立夫,都曾经从他那里“得到教训”。更不要说汤恩伯,“我管浙江时,他是我属下。”他如此说。事实上,他大可对其他人等闲视之。他们也许认为他古怪高傲,很不合群,可能乐意见他丢官,但他们都不是他的死敌。然而,汤恩伯将军恨他入骨,简直可以吸他的血。

这个汤将军,就是曾在上海统帅第三方面军的那个汤恩伯将军。汤仍是下级军官时,受到陈仪将军的提拔和栽培。抗日胜利后,陈仪成为台湾省行政长官,管理失当,对台湾人民残暴,因此下台。共产党军队席卷中国大陆时,国民党政府正要撤退到台湾,陈仪显然毫无未来可言。但国共在沿海对决的最后阶段时,汤还率领数个师。有军阀观念的陈仪想,为何不劝汤放弃无望的挣扎呢?如果劝汤加入共产党军队,他率领的数个师可以毫发无损,在新政权下取得一席地位。陈仪于是写了一封“亲爱的小老弟”的信给汤,坦呈他的计划。汤果然是个叛徒,将信交给国民党高层。陈仪因此被捕,后来被枪决。这封被照相存档的信,后来登在台北的报纸上。

汤恩伯对国民党的效忠受到肯定,但他还是要建立战功,才能获得权力。他已丧失他统领的几个师。只有一个方法:征召日本的志愿军。那时国民党深信日本人是良好的战士。如果汤能征募到前日本皇军的资深兵力,加以训练后,和国民党军队在离岛并肩作战,一旦成功,发起人铁定可以获得晋升。在1949年和1950年年初,小群的日本兵偷偷搭小船离开家乡,有些被日本海岸巡逻队拦截,但其他人设法偷渡成功。这不仅违反日本法令,而且也触犯了盟军最高统帅的命令。策划组织这起行动的人士,和驻日代表团里的某些人声气相通。如果是特务、结党和其他秘密活动,即使是团长也无法完全控制。

然而,朱将军破坏了汤的计谋。他正式否认雇用日本国民的政策,事实上等于揭穿了偷渡计划。他如何警告牵涉其中的团员,我无从得知,不过从他们被叫来关起门来开会,我想他无意坐视这件事。在这件案子里,他也和威洛比的C2保持联系。汤将军所以愤愤不平之处在于,当代表团依照惯例,请麦克阿瑟总部批准汤受中国政府之命访问日本时,事实上反而造成总部拒绝。最后总部来函表示,在目前的情势下,汤将军不宜来访,主要是我们的意见使然。汤已经持有机票,不肯相信有这回事。他还是硬搭上飞机,赌东京的美国人不敢驱逐他出境。飞机在台北的松山机场停留了三个小时。在这起小小的国际危机中,无线通讯往往返返,最后这位粗鲁的将军被劝下飞机。但是他极力想摧毁同情共产党的朱世明。如果他为了报复而摧毁他的恩师,他当然不会同情二十年前的长官,而且他现在的官阶并没有低一等。

朱将军仍然拒绝接受叶山事件的阴谋论,深信何世礼的报告可以还他清白。春天时,他似乎找到让攻击者哑口无言的好方法。蒋介石已正式复职为总统,希望打破国民党在台湾的外交孤立困境。陈诚将军和吴铁城将军都是由老将转为外交官,被派到东亚各国,谋求成立反共联盟之类的组织。吴铁城到东京时,朱说服他带领我们——他自己、另外一位团员和我——和他的幕僚一起行动。他在台湾的敌人怎么可以指控他同情共产党呢?他在国际反共前线上奋力作战,而且直接在国民党杰出大佬下工作。4月,我们在汉城停留两夜。这次拜访没有具体结论,但我们被飨以国宴,还参观阅兵仪式。令我惊讶的是,数名南韩高阶军官竟然是我的旧识,他们用不同名字加入国民党军队,成为野战级的军官。他们在中国时,我们想都没想过他们是韩国人。汉城的主人盛大欢迎我们,却抱歉这回被迫简陋招待,保证未来“统一后取得北韩时”,一定更花心思来款待我们。两个多月后,北韩的坦克把他们全都赶出汉城。

我们的下一站按理说是马尼拉。我们访问菲律宾已获许可,但这时从蒋介石办公室来了一通紧急电话,要吴铁城和朱世明立刻到台北报到。因为这通电话,我无缘见到“东方之珠”。但在1950年5月,还有比错失观光良机更重要的大事。到台北后,我才了解朱将军案子的严重程度。有一家报纸如此报道:“但既然朱世明敢回来,他一定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多种刊物都提到叶山会议,但没有一家给予明确定义。一家杂志社以朱将军的案子和数年前山口淑子(中国称为李香兰)案并列,让读者更觉复杂。总之,朱将军的媒体关系并不好。

我最好不要过度膨胀想象力,来重建朱世明和蒋介石会面的情况。蒋介石和访客的对谈,都已由曹圣芬详细记录。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办公室内数量庞大的记录,包括蒋介石的手谕(接令者只能抄下来但不能保存原件),以及数千份属下必须缴交的自传,将来都可能让史学家吃惊。我想在此建议的是,许多西方人都有错误印象,以为他是独裁者。在朱将军的例子中,结果绝非由蒋一人决定。朱必须和不同部门局处主管面谈,其中包括控告他的人,之后才能达成共识,做出处置。因此我们在台北停留了十二天,到最后一刻才了解最后的安排。

不过,我能作证的是朱世明将军的人格。如果错不在他,他绝绝对对不会勉强自己道歉或招认,以求快速开释。相反地,他让那些想判决他的人慢慢等,他凭着信念直言无讳,绝不屈服于任何官阶或影响力。他到外交部低阶官员的拥挤住处时,才真正能放轻松。在整趟台北之行中,他和汤将军的对质最为精彩。

两人的会面,是在徐学禹先生主办的晚宴上,地点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内。徐先生是招商局轮船公司的董事长,也是两人都认识的友人。他邀请两位将军在公共场合见面,希望借由他的调停,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汤将军肯来,就是好兆头。不过,在晚宴时,依习俗要有一个人当主客,汤依礼婉拒,朱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徐的助理想介绍两位将军,其实没有必要,他们之前已见过面。两人间的对话如下:

朱:事实上,我们在浙江时,你还受我管辖,即使时间很短。

汤(语气柔和):没错。

朱:但实际上,你是一个大将军,我怎敢指挥你?

在众人怂恿之下,他们互相敬酒,纪念过去的时光。但在鸡肝冷盘和嫩炸猪肉之间,气氛一直很僵硬。徐是这方面的老手,想到一个方法。一桌十来人中刚好有一个相士,在第二道菜上来后,他自动展现他的技艺。他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个CC系人,“这个人的脸,”他说,“看起来如槁木死灰,但心里如牡丹花盛开。”这个技巧混合了侮辱与赞美。最后他的性格分析转为人要宽大为怀的道德教训。根据他的看法,汤恩伯不只是位勇敢的将军,而且很有组织长才。朱世明才华洋溢,却不知如何自制,他太受西方侠士风格的影响,对女士比对同袍有礼貌,并不善长中国固有的谦虚之道。等到鱼这道菜上桌时,一切都整理清楚了。彼此间的争议不过是大误解而已,没有人心存怨怼。如果有冲突,也只是性格的差异使然。

有一阵子我对徐先生的巧思赞佩不已,他让剑拔弩张的双方停战。但我现在认为,在缺乏正式法律管道的环境下,在其他国家可能动用军事法庭或国会调查,在中国一定要在酒菜之前以具约束力的仲裁来解决。相士事实上诉诸自然法则。否则,一个人如果面如槁木死灰,心如盛开牡丹,相士如何能预知他的可能作为呢?就面相学来说,不必提及叶山会议或征召日军。而且人格评断还让汤将军多少获得道德胜利,或多或少弥补他被日本拒绝入境、从飞机上被拉下来的丢脸处境。

我们起飞前三十小时,才知道朱世明获准离开,但并非全身而退。他回东京后必须递出辞呈,其他就不予追究。我们要出发到机场的那天早上,出乎人人意外的是,蒋介石办公室来了一通电话,蒋介石想见朱世明。在此之前,朱将军一直很镇静。最后关头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引起了相当的震撼,他的额头和耳后冒出了几滴汗珠。难道解决方案被推翻了吗?难道在蒋介石办公室有更凶险的消息等着他?比被迫辞职还糟?他去了一个小时,一回来我们就直奔机场,立刻登机,花不到数分钟。空中小姐送来晚餐时,将军才对我透露,他最后一次被蒋介石召见时,吓得魂飞魄散。蒋介石在引发这么多焦虑后,只不过是想和朱世明握手道别,会谈只不过持续数分钟。虽然现在不能再保障他的工作,但蒋很有风度地感谢他的副官,谢谢他二十多年来的勤勉效忠。朱辞职后按理就离开了国民党军队和政府,理论上不能再见到蒋,而的确也从此没再见面。

在东京,我接到我的退伍令,换成平民护照。我陪朱将军去见威廉·席巴德(William Sebald),他是麦克阿瑟外交部门的主管,身兼大使职务,和朱在盟军驻日代表团的地位是相等的。朱很希望去美国发展,和家人团聚。以他的语言能力、在美国的人脉和毕生经历,他在美国无疑更能施展得开,不像在日本束手无策。但对方没有正式拒绝发给他签证。席巴德不要他的护照或正式申请书,只表示必须由国务院决定。他送朱将军搭电梯时说:“朱将军,好好保重。小心一些,你不像外表那么年轻。”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席巴德的消息。

在东京,其他几位被解职的代表团成员成立了一个龙根(Lungan)贸易公司,请朱将军当总裁,他同意了。他或合伙人都没有资金,打算从零开始,从事进出口业务。如果他们早几年成立公司,成功的机会比较大。但当时占领军已经逐渐放松管制,日本国民再度可以自由旅行,也可以自行办理进出口事宜。新手只凭脑力和辛劳在最最竞争的领域上碰运气,既无财力支援,又没有内线管道,这样的时代已经过了。龙根又挣扎了数年后,最后终于歇业。

朱世明从此郁郁寡欢。他对美国的爱不亚于对中国,但两边的官吏都同样被他的直言快语所激怒,让他无处可去。朝鲜战争开打后,他对麦克阿瑟的态度甚至也变得模棱两可。他不曾再与盟军最高统帅会面,但他知道,只要麦克阿瑟继续当日本的太上皇,这个世界上就还有他的栖身之地。麦克阿瑟被解除职务当天,朱将军忽然生病,住了几天医院。后来鸠山一郎显然要取代吉田茂成为日本首相,让他再度陷入焦虑的深渊。在战后初期待在盟军驻日代表团时,他反对鸠山一郎担任高官的资格,原因是这个人过去的好战立场。但幸好日本比他想象中慈悲。1965年他逝世于日本。

我到美国时,朱将军还到羽田机场送行。后来我忙着求生存,逐渐和他失去联系。听说他在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初期,设法申请到观光签证,到美国和家人团聚。他的儿子Samuel C. Chu教授在俄亥俄州立大学任教,最近我们通信,证实上述说法。Samuel还告诉我,将军在日本的共济会兄弟,替他们这位从前的首脑举行了盛大隆重的葬礼。

在安亚堡,我曾被联邦调查局的人约谈过一次。我在日本时,曾替龙根公司工作了数星期。到美国后,我替他们出了几趟差,不拿酬劳。在朝鲜战争期间,该公司曾和中国大陆做了笔小生意,可能是透过香港,结果被美国政府列在黑名单上。联邦调查局的干员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才洗刷我反美活动的罪名。

我还有一个心结待解。接替朱世明当驻日代表团团长的是何世礼将军,也就是前来调查他的人。他命我继续待在办公室里,直到他自己的副官熟悉环境为止。因此,有一段时间我的名字还列在外交官的名单上,即使在法律上我已变更身份,在日本登记成半永久居民。这种不一致困扰了我一阵子。我不知道台北当局如何处理我的退役。幸运的是,我在成都中央军校的同班同学汪奉曾上校来美国,我请他回台北时帮我查查我在国防部的档案。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他说我的退役完全合乎规定,记录上还添了备注:“该军官应永远不再委任或聘用”。

“你为何不写小说?”

我在密西根大学的指导教授是罗伯特·浩伊(Robert Fulton Haugh),他是英语副教授,当时也教创作课程。我告诉他,我曾经历的许多事不失为写作的好题材,但太过复杂,很难处理,他于是建议我写小说。

对浩伊教授而言,小说是包容复杂的理想形式。看看《战地春梦》吧。这个家伙不喜欢战争,但他仍然参战,当救护车司机。他对意大利人又爱又恨,他自愿替他们服务,但却被指控为逃兵。他不希望遵循传统,但担心他深爱女孩的名声,担心两人之间的小孩没有名分。他彻头彻底地独立,却必须依赖家里寄来的钱。他几乎就要变成无神论或不可知论者,但在朋友怀孕面临生死关头时,他又显现出感伤而害怕的情绪。这是人类的悲剧。他想控制自己的命运,却又做不到……书中有多少种冲突呢?算不清了,也许有六七个之多。

浩伊教授问我是否看过《日正当中》(High Noon)这部电影?我说有。他问我是否看过这本书?我说没有。他问我是否看过《泉源》(Fountainhead)这本书,我说没有。他建议我看这些书。

当时我并不明白,浩伊教授所说的,在可理解的环境下,内在的冲突刻划出细微的心境转折。我是个直率平凡的人,我面临的微妙处境全都来自于外在环境,这就是属于历史的范畴。

回顾过去,如果要利用我的背景作为史学家的准备条件,我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密西根大学更好的地方。安亚堡校园的核心是个大广场,来自四个角落的小径在此交会,形成X形,我们称之为“对角”(diag)。环绕广场的是高矮不一的建筑,旧大楼的正面是厚重石墙,但新的侧翼可能是玻璃和铝铸建筑。高楼可能平地而起,单纯的小楼房消失无踪影。校园内有橘色和灰色的砖造建筑,也有呈现水泥原色和白灰泥的建筑。校舍展现不同时期的风格:希腊神殿、哥特式大教堂、国际风格、苏利文和法兰克·莱特等等。如果在蓄意的不规则中展现自然流畅可以算是创造力,密大学生每天经过对角时,一定可以从中获得不少启发。正如建筑所展现的,此大学从来不曾是“固定编制”。可以想见的是,负责规划和开发的景观委员会中,都是实验派的信徒。

我也在校园内进行我的实验。由于我先念大学部,因此修了一些外国学生想都想不到的课。其中有一门是大一的“美国政府与政治制度”,是基础课中的基础课。我周遭的学生几乎只有我的一半年龄,令我有些不安。看着他们玫瑰般的面颊,我感觉他们应该是我同学的子女,而不是我同学。想想看,十六年前,我在南开大学是最年轻的学生,现在却是最老的学生。不过,在这堂课上,我才知道美国的城市可能是由市长、委员会或由议会指派特定人士来管理。有些州甚至事先准备各式各样的特许状,让自治城镇自行选择组织体系,好像选成衣一样。由于中国的政府都是单一体制,因此我认为这是相当有效的入门信息,可以了解多元社会如何运作。我自己就从来没想象过,因为每次开车经过美国城镇时,街道标志和停车定时器看起来都一样。根据逻辑推论,我会猜测其后的办公室也具有同样的架构。

我又修了一门“美国社会”,这门社会学课程的用意在于,每次都能用数学方法来测量人民的意见和态度。令我吃惊的是,不是每个美国教授的子女都成为专业人士,很多人往社会阶层下方流动,成为劳工。有一学期我甚至还修了绘画课。起初我以为我们画裸体模特儿时,会觉得很尴尬,但课堂一开始,每个人都努力展现技艺,注意力全集中在“写生”,而非裸体。无论如何,要将三度空间的人体表现在两度空间的纸上,总是极难的任务。随着课程的进行,模特儿动作也变快。手中的木炭无法捕捉眼睛看到的景象,真是一大挫折。不过,令我惊讶和妒忌的是,班上竟然有才华洋溢的年轻艺术家。一开始我们都是从“单面”起步,也就是说,所有的画都是扁平的。但随着时日进展,部分有天分的学生开始超越平面的限制,显然比我优秀许多。因此,学期结束时,我得了一个差强人意的B,既感宽慰又觉满意。

(未完待续)

(九州出版社,2019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