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9月我进入密西根大学部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历史学家,更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研究明史,理出一套方法,再将历史投射到现在,并逆转推论,证实我对帝制中国时期的发现。如果我可以预见这项任务的艰辛,我一定会退避三舍。

在1952年,我只是想到,以我在国民党军队长达十二多年的资历,我有很多经验可说,因此我选择主修新闻学。我已申请数所大学,全部都在中西部地区,也都名列前十大。密西根不只最先给我入学许可,而且因为认可我毕业自雷温乌兹要塞的参谋大学,还给我十二个后备军官训练团(ROTC)学分。我还想象,如果我更用功一点,也许可以在两年内取得硕士学位。目标果然实现。但对我来说,毕业就是失业。可以理解的是,如果不会说道地的美语,无法有一支快笔符合截稿期限的要求,要找新闻界的工作非常难。但是,当时也不会有人雇我去整理图片或编排索引。我试过出版业,但只是增加一些被拒绝的经验而已。有一份杂志没有拒绝我,还替我的一篇文章印三十五份抽印本。那篇文章登在《太平洋历史评论》(The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同时我对历史的兴趣也被激活了。“至于这个,”我的朋友和老师都警告我,“别无捷径。你可能要念个博士学位。”有人还说,这个最高学位是在大学教书的通行卡。十年后我才拿到我的通行卡。1964年,在密西根大学体育馆里,我们看到校长将一顶米蓝色的方巾,放在詹森总统头上,因此这位大社会(Great Society)的发起人,就能以名誉法学博士的身份,向毕业班致辞。现在我衣柜中也有一式一样的方巾,是我凭一己之力在同样场合获得的。詹森总统戴着方巾离开密大,搭乘直升机离去后,我也收好自己的方巾,不久后就收到一通来自伊利诺州艾德华维尔(Edwardsville)的电话。我成为南伊利诺大学助理教授,并在此遇到我未来的妻子格尔。

不久前席得尼·胡克(Sydney Hook)发表一篇文章,名为《天空中的赌场》(Casino in the Sky),强调机遇和事件可以改变人的命运。我完全信服这种说法。在我一生中,我常必须在特定时点做出关键决定。回顾过去,我不确定当时是否由自己来下决定,似乎是决定等着我。

我到安亚堡前的经历如下:

我在东北的任务之旅没有太久。1946年6月初,我从长春回到沈阳,参加到美国留学的检定考。接着全国大考在南京举行,从一千多名考生选出约两百名军官。整整考了一星期,内容包括中英文作文、数学、科学和兵法。口试是由一组美国军官主考,我们进场前要先取下勋章。结果公布时,我又惊又喜,因为我和另外十五人被送到雷温乌兹要塞,但他们军阶都比我高。我们从上海启航,搭乘运输舰“尚克号”(David C. Shank),是由运输军团来负责。在船上我们就开始过美国式的生活。不过战后不久的运兵船并没有太多舒适的设备。我要睡觉时,发现上铺离鼻尖不过几英寸远而已。我们要洗澡时,美国人警告:“小心一点,虽然标明是冷水,其实是热的,标明热水其实是烫的!小心不要被烫伤。”虽然如此,但船上的可口可乐只要五美分,一条烟只要五十美分。

到加州的奥克兰以后,我们改搭火车往东行。军方和铁路局居然安排得当,让我们搭卧车顺利抵达目的地,毫不出错,令人啧啧称奇。有一天晚上,有一群女孩来拜访我们。她们是海军雇员,预定前往巴尔的摩,车厢就在我们隔壁。有一个女孩先打开话匣子,最后和她的同伴一起被邀请与我们为伍,她还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这节车厢一定有趣!”我们彼此问了一大堆问题,一直问到午夜。第二天早上,我们打算去回礼一番,却发现隔壁车厢只是一般乘客。

在雷温乌兹要塞,我们的校长是哲乐(Leonard T. Gerow)中将。第二次大战期间,他曾在欧洲带兵。在战前,他是五角大厦的重要人物。我们对他的印象是他很喜欢夸大炫耀,有一次,我们要照团体照时,他居然太过高兴,还拍着太太的臀部。哲乐太太也同样热情活泼。在一次聚会中,高级军官的太太问哲乐太太哪里去了,一位女士回答:“她在外头吃雪花。”原来那天是下雪的第一天。

哲乐并不被视为中国的盟友,因为根据已出版的资料,在珍珠港事变前,他建议美国政府就法属中南半岛和日本妥协,以牺牲中国为前提。但在雷温乌兹要塞,他拜访我们这群人。当时中国的内战让我们又沮丧又不好意思,将军说,这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认为,内战之所以开打,是因为大家都太爱国了,看他祖父的兄弟和堂兄弟就知道了。他们全都参与美国内战,而且有的属于南军,有的属于北军。

我们的课程持续了九个月,行事历和一般文理大学差不多,学期从9月开始,6月结束,圣诞节放假两星期。约三百名美国军官就学,大多数是中校,很少有上校或少校。盟军的军官约六十名,官阶就很杂乱,从英国的旅长到海地的中尉都有,后者还是全班唯一的黑人。一名苏格兰军官穿着苏格兰裙来上课。大多数拉丁美洲军官都不说英文,有专门的西班牙传译人员为他们翻译。

课程的大部分内容为地图演练,问题是从陆军的档案夹抽出,但经过修正,以利课堂上使用。我们逐渐熟悉的地理区域是巴黎西南部。假设我们在圣罗(St. Lo)突破后,分两路进攻,一是从吕曼(Le Mans)到沙特(Chartres),一是从托敖(Tours)到奥良(Orleans)。另外一个经常用到的设想情况是九州的鹿儿岛一带。我们假想进攻,修补港口设备,建立进攻部队,对岛民实施军事管制等。后勤和人事管理是美军擅长的两点,前提是纸上作业可以实际运作。在雷温乌兹,我们首度得知欧战可能提前半年结束,正如一位五角大厦来的客座讲师所说的,如果“我们再聪明一点就好了”。在雷温乌兹,他们常常提起原子战争,但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核子武器未来将如何影响传统战略。我们仍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代。

在雷温乌兹上课非常气派。在体育馆一样大的古伯厅(Gruber Hall),近四百名军官学生坐在其中,每个人的桌子都十足大气,堪称“总裁级”。麦克风有数十个,设置在走道两旁和座位两边。一名上校担任课堂监督,办公室就设在大厅后方的小房间内。他指挥十数名男女士兵,调派他们分发教材,开启和关闭麦克风。教师在讲台上授课,麦克风别在领带上。每个人都带着至少三十英尺的延长线,方便在讲台上踱步。他们名牌上的字高达一英尺。各教官就一般主题下的专长发挥,即使授课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也会有一名军士将他的名牌挂在墙上,名牌不短于三英尺。作为视觉辅助工具的地图和图表则贴在木板上,从讲台后方推出来,清晰易见,可以和足球场上的记分板相媲美。

我利用圣诞假期到纽约和华府去玩。一路上总会遇到好奇的民众,他们看到中国的军官不免惊讶。有些人甚至讥讽地说:“看,中国军队来了!”我常被问到关于内战和毛泽东的问题。有些人还问,白修德(Theodore White)的《雷霆后之中国》(Thunder out of China)有几分真实性。有些人还问我属于国民党军队还是共产党军队,我几乎要认定这些人简直是大白痴时,却又发现他们真的是搞不清楚。有一名妇女说:“如果你们有两种军队,我们就应该两种都一起邀请来,这样才公平。”

1947年夏天我们回到南京时,马歇尔将军早已停止调停国共间的纷争。不过,美国政府仍然继续协助国民党军队的训练和组织。我们这些从美国回来的军官,都被分发到军校或是和训练课程相关的部门。我还获得一个僭越的头衔,成为参谋本部的资浅军官,隶属国防部。事实上,我还是个上尉,月薪约十八美元。在一年多的日子中,我将美军提供的文献译成中文,但美军的流程绝对无法适用于中国。对美军来说,军务、补给和人力的流动是采取“油管制”,装备和军库都十分齐全。在前线和各驻扎地区设有中间联络站,补充兵源源不绝。人事和设备的流动经常而自动化。如果国民党有能力做到,内战绝不会产生,绝对可以预先防止共产党的行动。日本是否敢侵略中国,恐怕还是疑问。我们听说,在军阀时代,军需官必须从团长太太手中拿钱,才能喂饱士兵。1947年时的国民党军队已经脱离这样的阶段,但其实没有进步太多,不时要找人、找食物。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油管制,其实不过是空想一场。

不过,我们的将军对油管制仍存有幻想,因为这是外国来的现代东西。我很快就发现,这个现象不只军中独有,留学国外的中国学生通常给人先进的感觉,他们的学识即使理论上很先进,大多数情况下却不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不过他们的长官仍然很看重他们,原因是可以替部门带来装饰的效果。三十五年前我就有这番个人的体验,因此最近听说同样的事又发生在中国派遣的留学生身上,不禁觉得沮丧。

1948年年底,我从五厅(训练与组织),转到二厅(军事情报)。我的任务是对外国军队和海军武官简报战事,直属长官是陆中校,他现在也住在美国,将名字改成JosephDLowe.在图书馆的参考室中,可以发现他的两篇著作。1948年年底,他对我说,行政院长翁文灏是他的舅父,他关心前线的战事,却没有人提供足够的简报。透过正式管道的讯息不是早已过时,就是不正确。我们认为这简直太过分。由于他的官位使然,他已被共产党公开宣称是“战犯”。然而,他甚至不知战事的发展,不知前线在哪里!在陆中校的安排下,我到这位清癯的行政院长家去看他,做了约一个小时的个人简报。

1949年年初,国民党的副总统李宗仁还在做最后努力,和共产党谈和,但人民解放军却正准备渡江南下,国民党的国防部将我们撤退到广东。显然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台湾了。四月,同为雷温乌兹毕业生的袁韦兴(音译)上校,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到东京去。他刚被任命为驻日代表团的副官长,愿意找我当他的助手。我愿不愿意去?袁上校应该知道答案的,这种问题不需要问。不久后,在1949年5月,我并没有加入成群的公务员和家属之列,在临时住所等着搭船过台湾海峡,而是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President Cleveland)的头等舱,从香港开往横滨。由于是为驻日代表团工作,我具有外交官的身份,拿着红皮护照旅行。在香港,我订制了两套西装,由外交部付钱。上述遭遇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在东京的所见所闻才更叫我吃惊。

在密西根大学,新闻系系主任是威斯理·莫勒(Wesley Maurer)教授。我开始注意历史,大半原因是受他影响。他介绍我看约翰·弥尔(John Stuart Mill)的《自由论》(On Liberty)、约翰·柏瑞(John Bury)的《思想自由史》(A History of Freedom of Thought)及亚瑟·加菲尔德·黑斯(Arthur Garfield Hays)的《让自由响彻云霄》(Let Freedom Ring)。莫勒下巴方正,总戴着无边眼镜,背景颇为特殊。他原先接受的训练是要当美以美教派的牧师。事实上,他从神学院毕业后,也传过几次道,但最后还是临阵脱逃。从此以后,他就热心批评有组织的宗教。不过,莫勒教授既非无政府主义者,也不是无神论者。提到圣经,他说:“如果我们没有这样一部典范,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于路德、喀尔文和诺克斯(Knox),他小心翼翼区分他们分属自由斗士和暴君的面向。他不断提到星法院(Star Chamber)、命运预定说的教义、陪审团审判等,好奇心驱使我去研究这些东西。我逐渐相信,我的中国知识和经验应该透过历史来评估,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是透过世界历史,或是西方文明史,甚至不知两者有何差别。

莫勒教授开的课“法律与新闻”,是所有新闻系学生的必修课,课堂气氛总是轻快活泼。他说,在诽谤案时,可以用没有恶意来当答辩,却不能用事实真相。他又说:“有时真相愈多,愈构成诽谤。”大众知情的权利和个人隐私的权利之间,的确有冲突。全班印象都很深刻。在另一堂课上,他提到色情书刊。他以同样强而有力的语调强调:“有时真相愈多就愈猥亵。”坐在后面的一个女生这时放浪大笑:“哈哈哈”,直到我们全转过头去看她,脸上带着会意的笑。有一位来自印度的同学,我们叫他拉米。他似乎和莫勒教授有独特的相处之道。教授以惯有的精力朗读“路德、喀尔文、诺克斯等人”时,拉米会平静地插一句,“还有威斯理等人”。还有一回,拉米的插话更是恰当,教授提到圣物:“十字架、玫瑰窗、遗物……”这名外籍学生就说:“先生,还有圣牛。”在这两个例子中,他的辛辣评语都引起满堂笑声。长期浸润在莫勒的自由主义风气下,我告诉室友:“在美国,三声欢呼还不够好,应该是两声欢呼和一声倒彩。”

然而,莫勒教授虽然够自由开放,但却没空和我辩论蒋介石的事。我认为他对蒋介石只有非常刻板的印象,我无法在课堂上和他辩论。下课后,他很愿意见我,但一提到蒋介石,他的对话之门就关上了,他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其实没有带给我太大的困扰。但是,有一天,他对全班说,有一些民间组织遭受到检察长的监视。他甚至还念出黑名单上的一些组织。当时我刚好收到一个中国学生全国组织的传阅信,我问教授该组织是否在黑名单上。他查了一下,没有,但他又转向我,以厌恶的语气说:“而且中国游说团(China Lobby)也不在名单上,那是一定的!”这和中国游说团有何相关?我愈想就愈不对劲。莫勒教授可能不会把我当成中国游说团的一分子,不过他可能认为我深受影响,原因是我的国民党背景,这在系上是人尽皆知的事。后来我问拉米有何观感。他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不过莫勒有时很好笑。”

错不在莫勒教授,在50年代初期,提蒋介石或国民党并不受欢迎。我还不如谈密西根这一年进军玫瑰杯足球大赛的机会,或是如何阻止密西根州立学院要改名为密西根州立大学,避免他们模仿抄袭我们。50年代初,美国对朝鲜战争已经十分厌倦,也受不了麦卡锡主义。当时麦卡锡这位参议员还未受到谴责,还在进行最后一波的政治迫害,但反对他的声浪已迅速扩大,尤其是在校园里。这样的风气正足以解释中国问题。两件事实是很清楚的:蒋介石将中国大陆输给共产党,是因为贪污和无能,而美国政府给他二十亿美元,他却花得一干二净。这就够了。

我想说的是,我打算纯粹从历史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我希望从中国人的立场来观察,而不是从干涉美国内政的角度,虽然两者之间其实很难分辨。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大可以说,你们永远不应该说贪污和无能是我们失败的原因,因为如此一来,你们等于是以粗糙和过度简单的结论,来提前结束一个复杂异常的案子。我大可以说,你们从中国搜集到的意见,其实非常狭窄,大体来说只反映美国驻外单位的情绪。这些人对史迪威事件的情绪反应非常强烈,事情发展不如预期时,他们就非常失望。我大可以说,你们太容易受到中国自由派书生的影响,这些人和你们一样,对中国社会的运作方式并没有第一手知识。他们告诉你们的,通常是他们理想中的中国。至于如何达到理想境界,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完全都没有解决之道。

我大可以说,在对日抗战胜利后,中美的关系根本就是一大败笔。美国政策的缺失充分为赫伯特·费斯(Herbert Feis)所揭露,尤其是在《中国结》(译注:作者所写The China Tango恐有误,经查并无此书,应为The China Tangle)中的结论。在中国这一方,我们过度深信,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美国都会支持我们。我们站不住脚是因为我们不能要你们负责,你们并没有签约来保护我们。我大可以说,杜鲁门总统说对了。他曾说,美国人民不容许他把资源一直放进中国的无底洞中。但他说,我们无视于马歇尔将军的劝告,不靠野外作战而赢,反而挤在城市中。这话有欠公允,国民党军队曾在野外打过许多战役,我自己亲眼见到在东北的一场。城市是我们的后盾,我们的活动范围,我们的后勤运输区。国民党已接受马歇尔的劝告,试着将三百多个师精简成九十个师,希望借质的升级来争取美方的认可,借量少质精的作战部队,更适宜接受美国的补助。(精简也是马歇尔的计划之一,希望借此逐步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合而为一支国家的军队。)但精简后,我们必须更依赖现代运输及通讯。国民党军队的结构非常不容易管理,在过去,总是让非正规的辅助军队成为外围的助力,那样的军队更容易适应乡村。在大规模的作战中面对共产党军队时,强化作战部队的政策反而成为一大弱点。

至于贪污和无能,我要说的是,这两者的确存在。至于二十亿美元,我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争辩或证实这个数字。美国在抗战胜利前后对国民党的补助,代表的是绝大的善意和不见天日的管理,双方都有滥用之嫌,账面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有很大的落差。一般认为,美国替国民党训练和装配三十九个师,通称为“α师”,最后成为国共内战时国民党军队的主力部队。但我还没有看到以下的事实公诸于世:α师的设备和补给散置于全国各地,从内陆的军库到沿海的仓库,管理没有逻辑,也谈不上优先顺序。简而言之,某个地方有一堆迫击炮,另一个地方有许多御寒衣物,介于其间的则是短缺和无法计算。那些师级部队穿梭于补给区之间,装满行囊后继续前进。国民党军队并不是败在设备和补给,要说这种话很容易。我大可以作证,受益者并没有得到军需后勤的援助,装备也不够充分,一开始就陷入技术上的陷阱。1946年初我在东北时,国民党的军力可说达到空前之高。单是新一军炮兵营的一○五厘米榴弹炮,毫无疑问可以解决林彪的“人海战术”。但是全营只有五百发炮弹,而整个东北的炮弹也不超过一千发,几分钟就发射完了。在春末,我曾看到士兵穿着尺寸过大的雪靴,事实上他们应该穿帆布鞋。前线的机关枪很多都没法使用,原因是没有好好上油。

既然二十亿美元的补助中,我也花到了一部分,包括我在雷温乌兹念书时每个月领的一百二十美元津贴,我很难有立足点去抱怨。但我的同袍指出,单是要维持美国军事顾问团的开销,就可以养二十五个中国师级部队。无论美国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们的配偶子女、电冰箱、汽车、其他家用产品,有时连宠物也包括在内。学校、俱乐部、邮政单位都必须随之设立,汽车调度场也是。我们常会听到:“生活水准有所差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事实上,差距非常大。两国的体质差距太远,直接输血会带来很大的问题。其实双方都很无知,一名美国顾问团的上校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帮我们整理一套手册,理论上是要告诉我们如何草拟组织表。我稍微看了一下,就告诉班长,可以完全不予理会。例如手册中写着:“战利品和纪念品不应该包括在组织表中。”他显然不知道他在指导哪里的部队,也不知道我们在哪一世纪。战利品和纪念品对我们一点用都没有。我们实际需要的是一些如厕用的卫生纸,因为我们的士兵都还在用竹签和玉米。

刘远汉少将是五厅的厅长,有一次美国人建议,一个步兵连要有一百五十名士兵,但只要三名厨师。刘少将大惑不解,我必须对他解释,在美国陆军中,厨师是技术人员。他们有训练厨师的专门学校,教人如何做一百人份的派。他们的野外烹饪炉点的是汽油,是用卡车运送。厨师人数不多,士兵就要轮流当炊事兵,帮忙削马铃薯皮、清洗打扫等工作。我们的美国顾问并不知道,在国民党军队中,厨师天不亮就要起床准备煮稀饭。士兵用餐时,他们必须派出先发人员,背着大锅、水桶、米袋等,往前走个十到十五英里,到达中餐的预定地,寻找井水,捡拾干木块或稻草当燃料。水一定要煮开,有时候还必须向村民买食物,晚餐也必须重复同样的过程。

我在安亚堡两堂不同的课堂上,听到二十亿美元这个数字。但是,无论教师或同学都不知道,美国军队丢弃在太平洋群岛上的救济物资和补给品,全都算在二十亿美元中。我不知道生锈的器材如何销账,但我清楚记得,中国政府发给我们潮湿的烟,当成补充的配给。

(未完待续)

(九州出版社,2019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