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观音堂小学

(一)

1954年9月底,我随着改嫁的母亲,和两个还不懂事的弟弟,一同来到了北京——我曾度过幼年的城市。

原来称呼姨父的那个人成了我的继父。据妈妈的只言片语,我听得出,他们已经口头约定:我们兄弟们对他的称呼可以维持不变,我们的姓名保持不变。这在心理上为我保留下了仅有的一点儿自尊——我的“衣服”并没有完全被剥光。

已经年满十岁的我,心理所受到的冲击是那么的巨大,当时我就像海上迷失方向的小船,没有一丁点儿希望,也似乎看不到可以安安静静停泊的港湾。我不知用什么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当时的处境和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是否可以用“寄人篱下”、“丧家XX”,来近似描写我当时的感受,没有人能为我给出答案。反正在这个问题上,我至今还找不着更适当的话语。

在我刚到这儿的日子里,我经常一个人躲在北屋里,我们那时的居室。趴在用碎板材拼起来的大床上,偷偷地抹眼泪。我不想把痛苦再加给妈妈,也不想让年幼的弟弟,在本应尽量享受天真无瑕的生活的时候,过早地承受心灵的痛苦和折磨。

我只有把所有的痛苦,都深深地埋藏进自己的心里,深深地埋在我的记忆中,我别无他法。天天无所事事地躲在家里,躲在房间里,当然一时也没有学上。

国庆节刚过,就有人为我联系好小学校。一天下午,介绍人带我去离家不远的府右街小学,当时它还是一所私立学校。

他先找校长,然后他又带我去找老师,那位老师问了我在农村上几年级,“他刚考上完小。”介绍人简捷地作答。老师先打量了我一下,“让他作几道语文、算术题吧。”

当时我想,在故乡农村的学校里,我的成绩可算是很好的,只要是我学过的,我可不怕考。

考试就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进行。在老师的备课桌上,那儿有两张油墨印刷的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考法。

我细读了卷子,心里一下就凉了半截,天呐!不少字、词,见都没有见过,这里学习用的课本跟乡下的不一样?那些算术文字题,有一多半没作过。

我记得自从上学以来,只有在我三年级时,老师曾让我顶替四年级学生,到区里去参加三、四年级的“统考”,那是县教育局为考查全县所有小学的教学水平的统一考试。用当时老师的话讲,这着儿叫“偷梁换柱”。其结果是:四年级当然的全区倒数第一,三年级成绩一般,两下一平均,不是最差的。

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了这儿用的是,在古书早就有了“田忌赛马”的对策。只有那次才有过这种感觉。现在,我只有十来天没上课,成绩怎么就变得这么差?难道我的灵气就一点也没有了吗?

我一个月前,是在全乡,在远近十几个村子通过会考,刚考上“金村完小”的,是在被录取的五十名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学生之一。我在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同学们中间,成绩一点都不比他们差。现在,我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了空前地重击。

那位老师当着我们的面,给校长看了我做的卷子。

“学习成绩太差,另找学校吧。”校长有礼貌地说。

我的第一次转学尝试,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谈话中结束了。

又过了两天,妈妈告诉我,跟对门的砚魁已经说好,下午带你去他们学校。中午,一吃过饭,我就跟随母亲,到了砚魁家里。我妈妈跟他的母亲寒喧了几句,托付他把我带到学校去。

我一声不响地紧随着他,穿过曲里拐弯的好几条胡同,走进了挂着“观音堂小学”牌子的一所大院。

那里很像一座大庙,是坐西向东的院子。走过不很规整的前院,迈两步台阶,进二门,再穿过中院,进西北角的小跨院,还直接往里走,最后走进了紧靠西墙,窄窄的、长长的一间老师办公室。

他带我走到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面前,把我介绍给那位他称为“张老师”的人。然后,自己回教室上课去了。

张老师长得很“洋气”,一头卷卷发,一张白净的圆脸,一对大眼睛,说话中略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她拿出一张手写的试题,递给我说:“你在这儿,把几道题做了,再写篇作文。”

这时院子里传来摇铃声,老师们纷纷抱起“备课夹子”,匆忙去上课了。

校园里安静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算术题都是我学过的,一般没费什么劲儿。只是在写作文时,遇到些麻烦,作文题目是《我的家》。我不知道从何谈起,只好匆匆凑和着写了几行,叙述、描写根本就不会,文章写得干巴巴的。

第二节下课后,张老师回来了。我有些忐忑不安地递上卷子。她很快地判完了卷子,算术85分,作文50分,我一看这成绩,心又凉了一大截,心咚咚地跳着。难道说,农村上五年级的,连插城里四年级的班还不行吗?我很不服气。

不一会儿,砚魁来了,张老师对我们说:“明天来上学吧。”

本来,我在农村上学用的课本,现在是用不成了。照着砚魁的样子,准备了几个新作业本,带着两支铅笔,第二天就上学了。

当时,这所小学四年级有两个班,甲班和乙班。教室在中院的北屋里,那是向后扩宽了的三间。横向从中间一分为二,乙班在靠西边的一间。只有靠院子的一面有窗户,刷漆的木头黑板,就挂在远离窗户的后墙上。坐得远一点的同学,要看清黑板上的字,还是很吃力的。

那天上午,上第一节课之前,张老师把我领到一进门的右手边,第二张课桌那儿。

“你就坐这儿”说完,老师走向讲台,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张老师说:“今天,咱们班来了个新同学,你到前面来!”老师冲我一招手,把全班的目光引向了我,我胆怯地走向讲台。

“在黑板上写上你的名子”老师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粉笔。在黑板右面靠下一点的地方,我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子,还尽力企图写得规矩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写完名字,就低着头,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头一直没敢抬起来,哪怕连往下扫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么些注视着我的三十多双眼睛,我是由内心强烈地感觉到的。从此,我就成了四年级乙班的插班生。

砚魁住在我家的对门,刚认识几天,至于其它的同学,全都是陌生的,没有一个能说到一起。

这完全是因为,我只能说一口土得掉渣儿的枣强话的缘故了。

同学们都笑我、学我,这使我失去了学说北京话的勇气。学校、家里,有谁来同情、关注我尴尬的处境呢?那时的我真是成了一棵无人过问的,而且是特别孤独的小草,成了这个班上一个旁观者,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下课后,我经常是独自站在一边,看着男同学们跑跳、打闹着玩耍,女同学们在课桌上抓“包儿”、抓“羊拐”,在院子里跳猴皮筋。

还有几周一次的,用羡慕的眼光,观看带红领巾的少年先锋队员们的队列活动。时不时的由辅导员(其实,还不就是班主任张老师),带领我们全班同学,在公园里过“队日”。

当时,少年儿童进公园,只花三分钱买门票,常去的公园是北海,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景山公园是1955年夏天才对外开放的)我们那些“非队员”们很乐意参加。

在北海公园,每人出几分钱,四个同学只要凑足两角六分钱就可以合租一条船,划一个小时。当时是可以绕着琼岛追逐、比赛的,同学们玩得都很高兴。再有就是到东门口那儿,跑进儿童乐园,男同学争着玩“转木马”、“转椅”,我们把“马”上的人推转得飞快,同学们都玩得很开心。

在中山公园,同学们在松树林间玩“丢手绢儿”。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捉迷藏。

在景山前街那儿,同学们只能站在筒子河边,看着那山顶高高的亭子,和那山上稀稀拉拉的树木。数一数故宫城墙上那一个个的高射炮,还能偶然见到解放军炮兵的操练,战士们在小红旗的指挥下,操纵炮塔旋转和俯仰;……。

我却时常是班上的一个旁观者。

记得还有一次,班上打算组织同学们到动物园去玩。我心里明白,这需要一下子准备好几角钱(门票一角,汽车票往返三角),我无法向母亲伸手,正犯愁呢。砚魁的妈妈有意无意地问起我是否打算参加,我说不出口。她当即慷慨地拿出五角钱塞进我手里,问“够不够?你也去吧。”

在同学们组织集体活动的队伍里,我是多么无奈,我只能基本是一个旁观者。

在班级里,我只剩下了专心读书这一件事,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心灵,可以完全地沉浸到知识的海洋里,暂时摆脱那种孤独心灵地折磨。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我决不会比任何同学差。

整个四年级的光阴,对我来说,还算是平静、顺利的,许多小事都被历史的风尘淹没了。回想起来,只记得在那年(1955年)三月六日我被吸收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戴上了久久想往的红领巾。

除此之外,一年中曾有多少事情发生过,我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了,只有几件跟国家大政策相关的事,还依稀记得:

一、是一个叫帆的女同学的故事:她是个个子不高,梳着两条长辫子,长着一双美丽而明亮的大眼睛,平时很泼辣的姑娘,跟他的家庭一起转往西安。据说她的父亲是某大学的高级职员,有严重历史问题。在大雨落幽燕的年代,她也只能像秦皇岛外的打鱼船,真是任凭风波的摆弄,不知飘向什么地方了。直到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也没有再听到过有关她的消息,也不知道那片小帆最后系在了哪片港湾。整个中国之大,还有可以避风的世外桃园吗?

二、是教我们打算盘的翟老师,在一个星期天,被公安部门的人带走了。他是学校的会计,也是学校唯一的男老师,每次上珠算课,都抱一把一庹多长的大算盘,挂在黑板上,教我们演算:一边拨动那可以停在任何位置的算盘珠,一边念出相对应的珠算口诀。我因为在农村学过“打”算盘,有一次,当堂挑出了老师的“错儿”,这可给翟老师一个“下不来台”。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一直住在学校西南角的小院里,过着独身生活。据说几天后,公安人员还在小院里挖过地面,寻找过什么东西,私下传说他是个历史反革命。

三、是文奎的父亲响应政府的号召,带着他的全家移居宁夏——开荒去了。

提起文奎,那可是个讨老师、同学们喜欢的男生,高额头、深眼窝,衬托着一对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同学们都亲切地叫他:碑儿头。

这三件事当中,只有文奎的走“西口”,在班上是大张旗鼓地开了欢送会的。在那次会上,同学们欢迎他唱个歌,他曾唱了《敖包相会》。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哪!

其它事情,都是不声不响地进行的,在整个学校里没有引起什么震动,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只是留下几个“猜想”的谜团而已。

上面提到的“据说”、“传说”全是多少年后,由老师、同学们的只言片语综合起来的,那是既没有查过档案,也没有经过两人以上地核实,只能算是“无风不起浪的道听途说”而已。

1955年暑假过后,我们升入了五年级,班上同学变化不大,走了大个儿敦邦、黄坚、仲良,来了大个淑敏、梁奇和小个子天纲,还有一个身体棒得像假小子的女生——依霞。

教室调换到隔壁,北屋靠东边的一间,而且,在靠前的房顶上开了个天窗,加上右墙有两个窗户,采光比原来西边的教室好多了。

随着我们的长大,又增加了几门功课:历史、地理、写大字,全由班主任张老师担任。美术、音乐,由三十多岁的蔡老师担任,那是一位戴眼镜的慈祥的女老师。

每周一次的音乐课,在专门的音乐教室上,也就是正屋(全校最大的房子)里进行。那里有一架风琴,蔡老师风琴弹得很好。

每周一次的美术课,就在本教室里上,照着石膏模型用碳笔写生,或画水彩画。我缺少点儿审美细胞,不论画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记得那时候,班上画得最好的,是大家都亲切的喊他“阿英”的男生。他画得还真有那么点灵性,他家里作画的家什也买得齐全呀。中间有一个“洞”的调色板,上色的时候,左手大拇指伸出洞来,整个调色板架在左手上,可是真气派呐!还有十八种一套的一个个像小牙膏似的颜料。哪像我们,多数人只有十二色的简易调色盒。据说:后来,他终于当上了美术学院的教授,这是后话。

一周两次的体育课,是四十来岁的李老师教我们,大都在离学校不远的大空场上进行:跑步、跳绳、作游戏、还打垒球。对了,学校在外院那棵小杏树旁,挖了个沙坑,我们有几次在那儿,学原地立定跳远,学“跨越式”跳高。

全校跳得最高的是一个叫建文的男生,他是随着从南京调动的父亲,于1955年秋转来我们班的,当时就住在后库的“中央”招待所,几个月后就又随调动的父亲一起走了,调往何方?我们无从知晓。李老师和许多同学都看着他跳过了一米五七,姿式当然也是跨越式。他那过杆儿的一瞬,就像黑白照片一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男孩子们上体育课时最喜欢的是踢皮球,班上的“最佳阵容”是:边锋是里光、阿英,中场是砚魁,建坤是“二道”,守大门最好的算是德才,跟外班赛足球他们是主力,我只能算是个充数的。

这年秋天,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挂了很多果实,而且已经开始由青逐渐变黄了。学校为鼓励学生们爱护树木,特意分给每个班十个柿子,张老师特地开了个会,郑重地把每个切成四份,每个学生一份儿。

这一年还有一件值得记录在案的事,那就是我生平第一次接种了“牛痘”。

外院的西南角有两间南房,里间是王校长的办公室,外间是学校的医务室。说到医务室,只不过有一个大玻璃柜子而已,里面放着些纱布、棉扦儿、酒精、碘酒和红汞“水”(大家当年都叫它“二百二”)之类。

那次,全学校的学生就是在这儿——医务室门口的院子里,接种“牛痘”的。学生们排着队等待,都把左袖子捋起来,露出上臂,按顺序走近一排“桌子”,一旁坐着三位穿白大褂的“大夫”,一位管擦碘酒、酒精,第二位用针管滴无色药水,第三位负责在药滴中用“小”刀尖划一“横”,直到在药滴中见到血丝为止。老师还特别嘱咐我们:别用水洗,别用手抓,结痂等它自己脱落。

果然第二天就出了一个小浓泡,我们连穿衣服都格外小心,碰它一下还是挺疼的。接着的几天,那个地方开始发痒,痒得你不由自主地去摸它一下。约一个星期过后,痂完全脱落了,也不知是自己“长”落的,还是睡觉时让我抓落的,反正一天早晨醒来时痂不见了。从此,我的左大臂外侧的皮肤上,多了一颗“豆”,跟我左脚面上的那颗“纪念痣”很相似。

同年,还发生了一件跟医疗相关的事情:学校里对全体学生进行了一次眼睛普查,医生分别翻开学生们的眼皮,说是检查“沙眼”。见到眼皮内侧存在沙粒般突起的,就定为患有“沙眼”;凡是有沙眼的,都发给一块墨鱼骨,让学生去“磨擦”眼皮里的“沙粒”。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我对此类“治疗方案”一直持怀疑态度,这也可以算是又一个尚未解开的谜吧。

另一件跟医疗有关的事:那一年“闹”腥红热——是一种传染病,高烧、腹泄。

家住惜薪司的艾蓉就是得的这种病,病了两个多月。病好了,学习进度可落下很远,只好休学一年。

1956春天,学校举行了一届体育运动会。比赛就在上体育课的大空场上进行,比赛只有不多的几项:男女60米赛跑,男女60米接力,男女垒球掷远等。

我从小跑步就不行,蛮力气还是有的,我就报名投垒球。

比赛是一天的下午进行的,投掷线在空场西边的路上。那次报名投垒球的不多,跟我竞争的只有甲班的一位姓刘的男生。他也是从农村刚进北京不久的,他也有一股蛮力气。他先投,他只是站在那儿,甩开胳膊一掷,垒球就飞出去很远。

轮到我了,同学们都为我鼓劲,我也憋足了力气,跑了两步奋力一投,不好!垒球向右前方的房顶飞去。没有成绩!我慌了。第二投,我注意了方向,又投高了,垒球只见高不见远。只好接着进行第三投,锐气已经泄了一大半。这次成绩是有了,可是离甲班刘的落点还差不少。我虽然是投垒球第二名,但是我很失望,我失去了一次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小英子在班上的女生里是有名的“快腿”,她参加女子六十米赛跑。当她们一起站在起跑线上的时候,我们都为她鼓劲。“预—备—跑!”的口令刚落,四位“运动员”几乎同时冲出起跑线,不想,XX在小英子背上猛推了一把,小英子一点都没有料到,一个踉跄,差一点儿跌倒,她的速度当然也跑不起来了,没能跑出好名次。许多同学都埋怨这个“多此一举”的XX,她好心做了错事。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记得这多余的“一推”。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我们所经历的类似这样的事例,真是数不胜数。

(二)

四、五年级的时候,班干部、“中队”干部那是两套班子:玉福是班长,砚魁是中队长,刚组建少年先锋队时任中队长的舒兰,后来升任大队长。他(她)们到底是比我们大两岁,办事比一般同学稳重多了,自然受到班主任的“青睐”和信任。

那时,每当过“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时,学校分配有参加天安门广场少年先锋队仪仗队活动的名额,班主任都要在班上挑选十来个表现“好”的少先队员参加。被选上的兴高采烈,没有被选上的自然是羡慕、嫉妒得不得了。

除了节日活动之外,还时不时地有“外事活动”。区里小学系统的歌咏比赛呀;跟东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小朋友联欢啊等等,参加的自然是班上的“知名人士”。这些“好事”,回回都落在他(她)们头上,我们除羡慕之外,没有沾边的“资格”。

就拿舒兰来说吧,歌咏比赛有她,外事联欢会有她,她还在联欢会上,用一条自己的红绸子领巾,跟民主德国的小朋友交换回来一条蓝领巾呐!那时听说,“东德”的少年先锋队队员都带蓝领巾。她带回班里的时候,同学们围上去,都想看一看新鲜,挤到跟前去亲手摸一摸蓝领巾。

舒兰的家离学校很近,是互助巷南头儿的一间煤铺。她是她们家最小的孩子,很受父母的宠爱。她长得也很“出色”,一张白净、蛋圆形的脸,可能是有点瘦的关系,隐现的颧骨也给她也增加了生动和风采,尖下巴微微向前翘着。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老师经常表扬她的作业干净、整齐,还展示给同学们看呐。作文课念她的作文,让大家学她在文章中注意用词,在班上还真引起了那么一阵子“风潮”,专用小本子收集形容词的“旋风”。

我注意过她使用的铅笔,铅笔削得修长,光是笔尖部分就有半公分长,像她那细长的个子。用这样的铅笔写出的作业,笔划均匀而纤细,本子也自然就显得干净利索了。

她很喜欢唱歌,尤其是新疆民族歌曲,我们经常听她唱的有《美丽的姑娘》、《我们新疆好地方》。演文艺节目的时候,她经常跳的也是新疆舞。

那一天早上到校的时候,她已经把她那并不浓密的头发,均匀地梳成十几条小辫子。男同学们好奇地远远的看着。

下午,联欢会上,她戴着特有的维吾尔民族小帽,配合着她优美的舞蹈身段,旋转起来的时候,那十几条长长的小辫子也全打开了,像一把打开的黑色伞骨在飘动、旋转。在女同学的伴唱声的节奏里,她的两只胳膊优美地舞动着,不时发出清脆的“响指”。这个节目立即赢得了同学们赞许的目光,和全体小观众们的阵阵掌声。

一群十一二岁的不大懂事的孩子,那时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吧。应该客观地说,还没到情感的敏感期,大一点的同学也许生理上开始有了些变化,女同学我不知道,男同学中即使有的话也是极个别的。但是,在他们的意识里都有模糊的婚姻的概念。哪里来的呢?家庭是最主要的来源。

在那个年月,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清楚,家庭的居住条件都很挤,难免听到、看到家里大人之间的一些事,这就给他们做出了“榜样”;再加上看旧小说的一些情节描述,更加强了这种心理的变化。

例如1956年下半年,电影院在放映戏曲片黄梅戏《天仙配》和越剧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有不少的人都看了。反正那时电影票很便宜,看一场也就是一毛钱。看过之后,有人就在课间、课外模仿起来。雨泉就曾一边唱,还一边比划。口中唱着“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同时向身体侧前方伸出用两只并拢的食指。眼神也随着手在运动,可真是声、形、情并茂。

总之,在他们中间,广泛流行着互相起哄的风气,“乱点鸳鸯谱”的现象比比皆是。他们煞有其事地“指派”谁跟谁好,你甭说,还真有那么点儿对应的“影子”。他们给我哄的那个她,是个不爱干净,比较黑的一个女孩,同学们都给她起了个“黑白牙膏”的绰号。那是因为她皮肤黑黑的,好像经常不洗脖子的。哦!原来我在同学们中的印象里,就跟她相似!我似乎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我们同学中就有个男生,下午放学时,一走出校门,就扯着嗓子大声唱起来:“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呦,你为什么还没到来呦。”只要你那时站在学校的院子里,就能听得到。所以,班里开联欢会大家一致要求他唱这首歌,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像进入二十世纪的现在,初中就普遍存在“早恋”的问题。五十年代,从农村小学到大城市的小学生,还广泛存在着不那么开化(封建)的现象。

是出于羡慕跟嫉妒,还是什么我也解释不清的心理,我做过一件很不光彩的恶作剧:

那一天,我在教室里拾了一个头发卡子,是那种极其简单的,好像用钢丝折叠成的,似乎全世界的妇女都通用的,只是上了黑漆的那种。突然心血来潮,用一片小纸,在上面用铅笔草草地写了几个字:“XX跟XX好了!你愿意吗?”

我把纸条别在卡子上,趁人们不注意,丢在舒兰的课桌里。然后我远远地用眼睛的余光“扫着”,静静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舒兰发现了那张条子,可真生气了,眼睛里愤怒地现出凶光。她气冲冲地去找张老师,我在暗暗地后悔,今后可不能再制造如此的恶作剧了。还好,张老师并没有追查这件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1955年班上还出了一件“大事”,舒兰组织班上的女同学,排练了一个节目——表演唱:《十大姐》。

十个十多岁的小姐妹,每天下午在教室里排练,她们天真烂漫的手舞足蹈,煞有其事地摹仿成年少女的样子。

在歌词当中有一句很不合适,说什么:“谁要是爱劳动就嫁给他”,她们也不知道改动一下。你说,谁不替在台上表演的那些小女孩儿脸红。还有好几位“演员”,在一旁伴唱,这一活动把许多女同学都团结起来了,那真是一派生动活泼的局面。

那一年北海大桥进行扩建工程,班上就带着这个节目去工地慰问演出,这帮小女孩子一点儿都不怯场。

老师很注意培养同学们团结互助的精神,根据同学们居住地分布情况,自愿组成学习小组。

我跟德才很合得来,就参加了他们这一组。每天下午下课后,我们组四个男生都到德才家去做家庭作业。

他们家有一个小院子,自己家住三间北房,两间南房和两间东房都租出去了。

他家里有位慈祥的老爷爷,有个勤劳的母亲,还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

老爷爷留着两撇八字胡,胡子不长,长得服服帖帖的,就像国家领导人“董老”的那种。

老人特喜欢拾掇花草,不管是院子里的石榴,还是花盆里的天竺葵、玻璃海棠,都长得那么生机昂然。院子里有个用手压水的井,那是洗菜、洗衣服用水的地方,吃的水要到不远的自来水站去挑,有时我们就帮着去抬一桶。

水站不远,出他们家南门转过不长的两条胡同就是。送水的人拉着辆木头水车,为需要用水的人家送水,可能几分钱一挑吧。那水车的水箱是由窄木条拼成的,经日晒雨淋它表面的木色早已退尽,看起来不会比老爷爷的岁数小。你看,那水箱的接缝处生满了墨绿色的青苔。那轱轳在坑凹不平的土路上歪歪扭扭的滚动,水不时地从水箱口溅出来,车下滴滴嗒嗒的洒一路。

我们四个人脑子都不错,每一次都是很快地“划拉”完了作业,余下的直到吃晚饭前的一个多小时,那可就是我们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了。有时在他家后门外的胡同里踢小皮球;有时是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打“克郎棋”。

“克朗棋”是两尺见方台子,四角各有一个“洞”,每人占一个“洞”,玩起来像今天玩台球一样,只不过台面上不是彩色球,而是木头大棋子儿而已。

星期天,是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们,最无忧无虑的日子。白天家里没事,我就出去找同学玩了。

约上砚魁一起去找阿英,他那时就住在土地庙7号,他家租的是三间南房,中间屋子有一个不高的后窗户,我们一起爬进不大的后院里,种了几棵向日葵,我们还经常特意观察它的“脑袋”是否真地随着太阳转动。

也有时,把他家的条桌挪到屋子中间,桌子中间用粉笔划一道线,手拿块光板打乒乓球。

我们之所以到他家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父母亲给他买了很多本小人书,像《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都是一套一套的,来他们家可以看很多小人书,我们过足了看小人书的“瘾”。

又是一个星期天,不知是谁说起“官园”体育场有足球赛。德才约我们小组几个人一起去“看球”,我们几个连跑带颠就去了。

走西四牌楼、赵登禹路、祖家街,钻小胡同终于到了体育场。德才带着我们继续往西绕,绕到了体育场的西墙外,那是一道土坡上的铁丝网,一个正规的足球场就现在我们眼前。

足球赛正在进行,我看来踢得并不精彩。不过,从那里看整个体育场还是一目了然的,南边是几个并排的篮球场,北边是两座相距不远的大炮阵地,回想起来那是炮管又长又粗的榴弹炮。

在秋后,我们班几个男同学经常结伴外出,出阜成门,往西大约走两里地,再顺着铁道往南走一段路,就可以见到一片坟地,我们在那儿就可以捉蛐蛐。捉的时候千万要小心,要用“专用”的蛐蛐罩子,不能碰伤了腿,也不能碰断了头上的须子,碰断了尾儿。

捉到后,立刻用纸卷一个纸筒儿,有大拇指粗细,手指头长短。先封住一头,小心引罩子里的蛐蛐入“筒儿”,然后封上纸筒儿,再小心地放进上衣兜里,带回家去。

去阜成门外捉蛐蛐,我只去过一次,跟同学一起逛庙会还是次数不少的。那时,离家比较近的有两处,白塔寺庙会和护国寺庙会,每十天当中逢庙会两天。

就拿白塔寺庙会来说吧,大殿都已是破烂不堪了,里面住着不少自己没房子的穷人,他们以在庙会上摆小摊儿为主要生活来源。所以逛庙会的也主要是社会的中下层人,买一点日用品、土特产品,喝一碗儿面茶,吃串儿冰糖葫芦什么的;孩子们只对蝈蝈、蛐蛐感兴趣,顺便看看鸟啊,金鱼什么的。

北京的庙会随着“公私合营”和手工业者的社会主义改造,也就日见萎缩了。“困难时期”我还去过几次,那时,且不说规模变小,就是经营的品种也远不如先前了。

深秋,冷嗖嗖的西北风开始刮起来,树木的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男孩子就找来白杨树的大叶子,尤其要找那些粗大的叶柄。在我们中间开始“斗勾纲”。每人都用两手捏住叶柄的两头,交叉起来,卯足力气往身前拽,直到有一方被拉断为止。

五年级的时候,班上曾组织过一个“储蓄点”,张老师让阿英担当“储蓄员”。同学们纷纷在他那儿“存”上几角钱,他记“帐”,发给每个“存”钱的人一张记录卡片,同时在卡片上记录“存”入的钱数或“取”出的钱数。这个小“银行”只存在了几个月,就不知什么原因“停业”了,把每个“储户”的余款都清理干净了事。

有一次,教我们体育的李老师病了,学校找了个代课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男老师,姓赵。我们学校也许因为是“观音堂”旧址的缘故,从翟老师走了以后,很久都没有见到男老师了。

他可能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充满了朝气和活力,跟同学们的关系不错。夏天,上体育课,碰到下雨的日子,他就在教室里给我们讲故事。他绘声绘色地讲过一个《隐身人》的故事,把全班学生的注意力都吸引进去了。

他说道:“那个人捂得严严的,戴着一顶厚厚的皮帽子,边缘现出毛绒密匝匝的,配着一副深色的风镜,一副大口罩,全身只露出一个通红的鼻子尖(那鼻子尖还是个假的)。因为……”直到下课铃摇过很久,同学们还不让他走,一定要求他把故事讲完。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那时候,学校里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同学们每个星期有一个下午,可以去借书。我借来读的第一本书是《洋葱头历险记》,好像是意大利的一篇童话。此时,我才知道了除了呆板的课本之外,原来知识中的“生活”是那么丰富哇!

那时,学校几乎每个月都要组织学生看电影。经常去的是首都电影院和中央电影院(八十年代改为北京音乐厅了)。我仍然记起电影名字有:《渡江侦察记》、《淮上人家》、苏联影片《我和爷爷》、《河上灯火》、《卓亚和舒拉的故事》、《丹娘》、《青年近卫军》、东欧影片《好兵帅克》,儿童影片《风筝》、《祖国的花朵》、法国影片《三剑客》……现在想来,只有《三剑客》似乎“少儿不宜”,尤其是剑客跟公主在一起的镜头,虽不像现在的电影那么多亲热的镜头,只是对话的语言太露骨了,少不了打情骂俏,给我们这些朦胧的少年带来了些什么呢!

上面光说到玩了,其实,我们那时还是很重视学习的,学生以学为主么。有一次,上算术课的时候,我走神了。课下,当我做作业时,碰到了列复名数乘法的草式,我不会,当时就急得掉泪了。张老师见了,叫何云帮我,我看着她做了一遍,终于懂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每一次期末考试,大多数学生对自己的试卷,都很在意。

1956年夏天,一共两页的地理卷子发下来了,全班得100分的不多,我是其中的一个。有一位同学把我的卷子要过去,看了又看,最后拿着卷子去找老师:“他怎么把太平洋,写成了大平洋,您还给他判对?”我当然是暗自庆幸,他那里却耿耿于怀。

那时,张老师的家就住在灯草店胡同,她每天骑自行车到学校来,中午带饭就在学校热热吃。灯草店是一条大致东南、西北走向的胡同,离天安门广场很近,胡同口的这儿头,在长安街上,西边紧靠着石碑胡同。

砚魁在暑假的日子里,约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老师。我们进胡同不久就到了,我看了一下门牌,是四号,大门朝西。哦,大门是在院子的西南角,老师住两间东房,那是租借的。老师的男人姓何,同学们都叫他何老师。他高大的个子,应该是北方人吧。她家有三个孩子,大些的是两个女儿,模样跟张老师一样漂亮,大大的眼睛具有南方人的特征;最小的是个男孩儿,老师亲切地喊他“大秃秃”,可能是因为头发跟他父亲一样,很稀少的缘故吧。

噢,班上为什么都管砚魁、玉福叫“大秃秃”“二秃秃”呢,我似乎明白了。

那年头,儿童们的零食不多,无非是在学校附近的小铺子里卖的糖果而已。时不时的有卖“铁蚕豆”的,骑着自行车,用沙哑的声音吆喝着在胡同里慢悠悠地逛荡。那旧自行车的大梁上,绑着一个褡裢,一侧盛蚕豆,另一侧是豌豆。只要掏五分钱,他就从他的褡裢里抓出来一大把炒熟的蚕豆,这可比小店里给你的多多了。那是用黑砂子炒的,在裂口的蚕豆中,还夹带着未清除干净的黑沙子呢。

也可以听到吆喝“云豆”的声音,那是斜背着腰子形小木盆的商贩,只要花一角钱,那人就放下木盆,掀起盖在上面的小白被子,用他那小小的茶盅盛满热云豆,倒在他的一块本色的白布里,收紧四边,用手使劲一挤,一块云豆糕就做成了。

在学校附近有卖零食的小铺子,初夏,小学生们可以买到酸杏、樱桃;夏天可以买到甜瓜;秋天可以买到酸枣、山里红、海棠、柿子;在冬天,同学们也常光顾小铺子,花两分钱就可以买一块山里红“冰糕”,有小朋友的手掌大小,是用山里红熬制的,夹在一小块报纸里,再放在院子里冻个结实,是否讲究卫生,那时没有人过问。再有就是四季都能买到各样的干果:杏干、梨干、苹果干、……还有像深色的黄土块儿似的酸枣面儿。

实冬腊月天,那教室就显得很大,因为只有中间一个不大的煤炉子。火炉发出微薄的热量,离开它两个位子远的地方,就感觉不到它的温暖。上课时大家都冷得伸不出手,只好把两只手相互揣在袖筒里,“袖手旁观”这个词,大概就是这形象的描写。

一下课,都人挨人地挤着,围在那小炉子周围。火炉生火这件事,一般由学校的工友负责,每天是在同学们到校前进行的。

同学们中间,冬季有“脖套”的很少。脖套,是用毛线织成的双层圆筒儿,有一巴掌宽吧,天冷时套在脖子上保暖。砚魁就有几个:深绿色的、浅酱黄色的、灰色的。另外还有不多的几位也有。

每个假期,老师都要留作业。四年级时,我们都把作业题号记在本子上,或划在书本上。

从五年级开始,每人发给一本“假期作业”。印刷得很正规,每天一页,个人要填写日期、星期、天气,有语文题,算术题,甚至还有图画练习,如:上面画了一只张开翅膀的蜻蜓,下面分别有缺部分东西的“半成品”图:或缺翅膀、缺腿、少肚子……,要求补画完整,并用彩色蜡笔填好颜色。

要求归要求,我是没有按上面的顺序去做。来兴趣了,就多做几道题,而且是跳跃著作的。只要是在“返校日”之前完成就行。每当快开学的时候,学校往往安排学生们“返校”,要求必须带著作业到学校去。

1955年的暑假,我家买了把理发推子,母亲为了我们理发省几角钱,她学着为我们兄弟三人“推头”。第一次就拿我做“试验品”,也许是不熟练的缘故,推来修去,一阵忙活,推完一看,成了光头,也只好算了。

那天中午,母亲到大街喊我吃饭,我都站在母亲跟前了,她竟然还在喊我的名字,想来她已经认不出我了。

从此,我们家养成了自家理发的“好”习惯。我升入中学后,也学会了为弟弟们理发。这“传统”一直保持到我们上学、工作离开家的时候。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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