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戴上。“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艾滋病携带者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松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仍旧光滑干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厨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点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于。”石静松开我,食指接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家具就觉得咱们订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橱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一问我:“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戴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停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

实话先告你,老子不喜欢,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嗦。”

“也烦我?”石静赶上来,拦住我,炯炯地隔着墨镜逼视我。

“也烦你。”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石静在后面咬牙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没登记。”

我不吭声往前走。

“怎么!”石静在后面叫,跟着我,“有本事你说话呀,没人赖着你。”

“你瞧你那儿。”我站住,回头看着她,“头发跟面条似的还披着,嘴唇涂得跟牙出血似的,还美呢。”

“我乐意。”

路边两个卖汽水的小伙子噗哧一乐,见我看他们,忙低头滚动排列在冰块上炮弹夹似的气水瓶。

我再看石静,她站在街当间哭了。

我呆立片刻,拔腿就走。走了很远回头去看,见石静仍垂头抹泪站在原地。

“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进工地迎头碰见吴姗,她劈面就问。

“没事。”我说,“就说是休息不够,睡两觉就好了。”

工会小刘骑车过来,见我就笑嘻嘻的,“介绍信全给你们开好了,快去拿吧。”

“先搁你那儿,回头去取。”

我一路跟人打着招呼,腿脚不停地往里走。

吴姗狐疑地瞧着我的背影。

我走到工棚板房前,没有进去,拐了个弯,踩着一大堆砂子,从堆放的水泥预制件之间穿过去,进了一座未盖完的楼房。

我沿着裸露的散布堆积着施工渣土的楼梯,一级级走上去,直到楼顶。楼顶上风很大,四周护墙尚未砌造。我走到楼顶边沿,脚下是一排排浓郁的树冠的密如蛛网的街道,行人车辆穿行其间,远处一座座高大建筑,有的光华熠熠有的尚未完工围构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尖土。天空湛蓝耀眼,云彩透明的几乎无形不为人所察觉地飘逸而过;远处象山构成一条逶迤连绵的阴影。四下静悄悄的,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一块巨大的带窗洞的顶制板,被吊车有力的吊臂悬钩着从我脚下缓缓划过,一声声尖锐的哨声从地面清晰传来……

黄昏,我在董延平的宿舍里找到石静。他们一帮人正在说什么,见我进来石静先闭了嘴。

董延平笑着说:“怎么着?这个泪痕未干,那个又红着眼进来。”

我没理池,冲石静说:“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吗?”

石静沉着脸不理我。

董延平接茬儿说:“正控诉你呢。”

“走走,吃饭去。”小齐先站起来,招呼大家往外走,把我和石静留在屋里。

“还生气呢?”我走近石静说,“走走,吃饭去,没听说二百五有记仇的,一般都是事过就忘。”

“少嬉皮笑脸。”石静说,“你饿你吃去,拉我干吗?”

“你不饿呵?”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我饿死渴死活该,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饭票不是都在你那么?”

石静冷笑:“就知道是为这,我饿死不饿死你才不管呢,给你给你……,从今之后咱俩再没关系了。”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好啦好啦,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不是不也该到站乐?”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在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完了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逼着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算奴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倒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赚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赔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停,“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勾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唇枪舌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

“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我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缰,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栅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在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着?

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干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哐”地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不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得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她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打自己屁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尽可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的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哪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嗬嗬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有窥阴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

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仰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干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干。”

“那倒也用不着,你多干点,我少干点就行了。”

“这点儿就开始偷奸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暇。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样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了。”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枝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我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着对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蘸蘸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地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

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打发出去,自己另找,想的倒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刹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我驾车向前疾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非面骂:“你会开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匀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干。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过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子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的我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内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中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地停止转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作出刹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侵了那么几秒,跺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钝象是一种液压装置。

所以,尽管我跺了刹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弯形的后车窗毫无响地就全碎了,碎得干干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逸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

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支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么?”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支对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侮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鄙……”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源源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么?”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会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么?”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勾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兴奋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侧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且公开,我便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操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作任何眷顾和停顿——心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

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针盆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的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

一损惧损,一荣俱荣,关心别人就等于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轻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作姿态。”

“我怎么故作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家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磕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不是不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输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

从小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爱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拆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儿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地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就为大伙儿老关心地,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包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象个家。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可以了,能面上光看的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艺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致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谎?”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缕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恭恭敬敬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

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枝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头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看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嚼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

“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咔咔”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一天……

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俩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作了“新娘化妆”。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品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坐,或依或偶,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搭”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

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

“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酒杯在我就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盘子点着说:

“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的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的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俩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词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呗,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

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干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楞楞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以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的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捆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地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拜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上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砸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燥,他一把夺过的我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倘。

(未完待续)

(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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