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姨父

(一)

我姨父姓杨,属兔。1891年生于河北省冀县城东南十里的杜各沙村。

家里并不富裕,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奇怪!他哥哥被称作“老大”,他弟弟被称作“老五”,不知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排的。老大、老五不知是什么原因都终生未娶。

姨父十几岁就出来了,跟着亲戚来到北京靠双手劳动混碗饭吃。他的脑袋比兄弟们都灵,不到四年就出徒了,学到了木匠这门手艺。

那年月,按北京的老理儿说,学徒的要学三年另一节才能出徒。“三年”人们好理解,“另一节”现在的人们不大好懂。

我向上年纪的人请教过,他们说旧时候,一年有两个大节:年节(农历正月初一)和八月中秋节(农历八月十五)。当学徒拜师的时候,肯定是在两节之间。比如说春节后拜的师,那末,出徒要在第三年的八月节之后。

学徒期内,掌柜的只管每天三餐饭食,及提供个打开铺盖睡觉的地方,三年多白干不说,没有一文工钱。出徒了,现在叫:领了“上岗证”,可以独立操作了,才开始挣工钱。

他很早就开始为皇家园林做修缮的小工,跟着师傅们,干活当下手。

扛料、和灰、拉大锯,总之,最吃苦受累的活都干过。收了工还得给师傅端茶、盛饭、跑腿儿买东西,每天为师傅提夜壶是万万不能忘的。

到七十岁的时候(那年我十七岁),他个子比我还高一点儿,比他自己的哥哥、弟弟都高不少。正像人们常说的:“身大力不亏”么,他像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据说,年轻的时候,学会了练拳脚,早晚儿他都要打几趟拳,出一身汗。

我的一位四川同事,七十年代初,回东北探亲路过北京时,曾住在我家。他就跟我谈起“老头”,谈起在院子里为他特地打了一趟长拳,那腰腿还挺灵活。那年,姨父八十一岁。

他这个人不善言语,跟我们兄弟们之间一般没什么话说。记得,有一次,他可能是喝酒喝多了一点儿,也不知拨动了哪根神经,竟然跟我们提起了往事。

“那些伙计们可是猴精猴精的”,他的第一句话,我没料到是这样开始的:

那时候,大伙儿都在西苑干活,估计是修园子吧。他们住在西城里,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身,赶到西直门,稍等一会儿,天放亮了,城门才开。出城不远往北一拐,就是高亮桥,转向西北,在没有什么遮蔽的土道上匆忙地赶路。走一趟有二十多里地开外。

天暖和的时候还算凑合,碰上雨天,路上的泥泞,一走一滑,就让你迈不动步子。尤其是冬天,那罪可受大了。西北风刮起来的日子,尘土满天飞,大风灌得你喘不过气来。满脸、满身一层灰土,跟个土猴儿似的。有时出城雇头毛驴,坐在驴背上,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只一会儿两脚就冻麻木了,就得跟着毛驴跑一段儿路,再骑一会儿驴。

在西苑做活时,一处有百十号人。午饭都得在工地那儿吃。伙食无非是馒头、窝头,有时是蒸糙米饭,一勺大锅熬菜,见不着什么油星,顶多外加两片腌大萝卜咸菜,凑合着就饭吧。

直接管大伙儿的是几个监工,那些可个个都是穿官衣,吃官饭的“大爷”。大伙儿干活的时候,他们抄着手在一边看着,手脚慢一点是不行的。轻的呵斥几句,有那忒恶的,乘不冷丁地就踹你一脚,或随手抄起个“料头儿”就给你一下。大伙儿恨得牙根儿疼,可在人家的手底下干活,也只好忍下那口恶气。

机会终于来了,听说上头要来查看工程。于是有人出主意,叫大伙儿把米饭里的谷子都挑拣出来。只一顿饭就凑了大半碗,藏在一边儿。

这天,监工们陪着一帮子官员来了,这从服饰就看得出来。其中一个装模作样地问起:“你们吃得怎么样啊?”他们趁机就把那碗“谷子”呈了上去:“您瞅瞅!给俺们吃的米,尽是谷子。”那个最大的官儿,转身就斥责那带队的:“以后,要用好一点儿的米。”那带队的当面只能不断点头称“喳”。大伙心里的那憋了很久的那股气,终于算是出来了。

姨父的左眼不好,黑眼球上蒙着一层云翳。我当着他的面,从来没敢说起过“瞎子”、“看不见”这类的词语。您想想,俗话说“矮子面前不说矬”,那是连阿Q都明白的常识。

我在四川工作时,就听过这样的笑话:有个人“赶场”(北方叫集)买花椒,刚要想问:“你的花椒麻不麻呀?”一抬头,见卖主脸上有几颗“麻子”,已到嘴边的“麻”字马上又吞了回去,变成了:“你的花椒——那个不那个?”其实,卖花椒的心里明明白白的,都是有点年纪的人了,已经不在乎什么了。正要答话:“麻,很麻。”可见到问话的人也是一脸的小“坑”,马上转成了对方避讳的话:“是那个,很那个!”

在青年工人们之中,七十年代初期曾盛行一种扑克的玩法:每人手里有五张牌,每次可以抓一张牌,或与桌上的牌一起调换;A是11分,有“人头”的10分,其它按点数算分,可前提是五张牌必须是同花色的。结束时,记录总分,有杂色的记零分——“画个圈儿”,很像给他名字后面点了一颗“麻子”。于是,大家都管这种玩法叫“捉麻子”。可是,玩的时候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大家都不找脸上有“坑儿”的人一起玩这种游戏,避嫌么。

还有一个笑话,也是取笑天花后遗症的:一天夜里,小偷去人家窗户下听动静。只听见屋子里两个成年人在说悄悄话。男人说:“过来,我帮你数数,你有多少圆?”过了不久,就听到:“你一共一百八十一圆。你也帮我点一点。”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女的说:“你比我还要多些,整整有二百一十圆。”小偷听了,心里美孜孜的,今天遇到一桩大买卖。他终于等主人家睡熟了,摸进去,东西翻了个遍,也没找着。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没切入正题,这是因为我周围的人们也都小心地不去碰“敏感”话题。可我有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坏毛病,总以为:只要对人家说真话,什么时候都无可挑剔的。其实我错了,许多人都奉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话,“能屈能伸”是古今中外英雄们的信条,否则,就像鲁迅所嘲讽的那个不合时宜的,在参加人家宴会上,还说“实话”的书生啦。因为这种观念,我这一生不知吃了多少“亏”,可至今也改不了,这大概就是母亲所常说我的:“三岁至老”吧。

我终于从他的徒弟那儿知道了事情的梗概:

据说是在清朝皇帝退位之后,复辟之前,那时他才出徒不久。一次,他随他的师父进皇宫里干活,是在哪个殿里头干刷油漆的小活。见周围监工的人不在,他就到正中的龙椅上坐了一坐。心里还想呐:皇上坐在这上头,看着下面的文武大臣,可真是好威风啊!

刚一干完活儿,就被送出了皇宫。师父悄悄地跟他说:别以为我没瞧见!那是龙椅,是你坐的吗?随后又狠狠地添了一句:你要遭老天报应的。

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当真老天爷要惩治我吗?管他呢!

您说,事情怎么那么“寸劲儿”,就在他跟师父都差不多要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一次,他用凿子剔一个榫眼,撬得太猛了,一个不大的木屑飞进了左眼里。在木匠的生活中,眯了眼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让师哥师弟帮着拨开眼皮吹一下就是了。

可这次症状几天也不见减轻,只是不停地流泪,看东西逐渐地模糊了。那真是老天爷的报应他吗?到柜上借支了几个钱,他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太晚了,治不了啦!”半年以后,左眼完全失明了。看来,他只好认命了。

他是回冀县老家结的婚,他那时候,都快三十岁了。我大姨那一年十七岁。

婚是结了,离北京六百里的路程,把他们长期的分开了。只有年底他才有回家相合的日子。

大姨没文化,个子不高,又是个小脚,体质也很虚弱。一直没有孩子,即使几年后大姨从农村来北京团聚,也没有一点孩子的影子。

他们开了个木器厂,字号就用姨父的名字,在西安门“内”路北,三间门脸儿,进深也是三间,其中靠西边截出两间当“柜房”,那是“杨掌柜”的帐房,也是他接待、喝茶、休息的地方。后面院子很小,三间北房是他们的住室。

据说,他们的夫妻关系并不好,是年龄相差太大,是性格不和,还是身体的原因?旁人无从知晓。

但他们吵嘴是经常的事,尤其是在姨父“逛窑子”回来以后。去“八大胡同”,他没有那资格。四牌楼附近就有几处,听说,西安门外的“鸡鸭市”有一处。姨父趁去澡堂洗澡的工夫,就捎带去那儿走一趟。

当然,这件事终究是包不住的。被大姨发现了少不了又要吵一架的。

大姨是位勤劳、善良的妇女,1951年春死于心脏病。姨父为她特地做了口好棺材,用得是一水儿的新柏木,内里还特地浇了一层厚厚的松香。

大姨一生无生育,从姨父的那个村,收养了个远房侄子。这样,大姨出殡的时候,总算有个打幡儿、带孝的人。

“送走”大姨之后,姨父一个人过着孤独的日子。

(二)

一直到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时,姨父的几个徒弟都入了手工业合作社。他一方面年过六十,老了;另一方面所有资产算下来也不足两千元,算不得资本家,不给安排工作了,用今天的话说,自找出路吧。

没有了干活的工人,新泉木器厂就名存实亡了。西安门大街上的:绸布商店、汽车修理厂、牛奶场……凡是资本超过两千元的都公私合营了,资本家都摇身一变成了商店的雇员,成了合营厂的工人。

不足两千元,又有工作能力的,全部加入了“社”。平常做小吃买卖的全都成立了联组,就是小吃店。连焊洋铁壶的,也都组织起来,在一起打制炉子、拔火罐、铁皮烟囱……。总之,组织起来,是那时最响亮的口号。

听说那些资本家和小业主们中的许多人,您别看,他们在白天和大伙一起上街敲锣打鼓,举着横幅和小旗子搞庆祝,晚上回来关上门全家抱头痛哭。

虽然姨父的“杨掌柜”的称号还被人又叫了好些年,但是,那已经名不符实了。那个有三间门脸儿的小作坊还在。许多年了,对着门口高高的大罩棚下,“新泉木器厂”那几个黑色大字还依稀可见。

他的成份定为小业主,比毛泽东的年纪还要大两岁。他是一个十分典型的拜“赵公元帅”最勤的人。从一个穷学徒工,爬到自己当“掌柜”的地位,除了时运那就是个人奋斗的结果了。

在旧社会,一个本份老实的穷人,是不大可能当上掌柜的。

当上“杨掌柜”以后,他同样用过去老板对自己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徒弟们。在他的脑海深处里,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经营起自己的木匠铺子,徒弟多时四、五个。加上他雇用的师弟,铺子的规模也不小了。他为了防止徒工们偷懒,常常扒门缝监视他们干活。而徒工常常一天要干活十几个小时。

那时,木匠活是一个很劳累的体力活,没有任何机械,全凭的是力气。听母亲说,解放前有个小徒弟晚上加班,实在支持不住了,打了个盹,被他发现了,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没头没脸地毒打那个徒弟。

他呵斥、漫骂徒弟更是家常便饭。有个徒弟就因受不了他的虐待,跑出去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后当了大官,人家从不来看他,就是这个缘故。

我从见到他那天开始,在幼小的心灵里,就逐渐产生了对他惧怕和厌恶。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个坏人。这种心理伴随着我长大,直到参加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他的怨恨也渐渐地淡漠了,但是,仍然有许多刻骨铭心记忆无法彻底忘却。它给我童年心灵上造成的伤痛,就像一个久治不愈的伤痕,永远也涂抹不去,不会消失……。

父亲去逝后,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弟在原籍农村艰难度日。经人说合,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幼年的弟弟来到北京,走进了这个陌生的家。

那年我刚十岁,两个弟弟分别是七岁和四岁。母亲为了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和我的姨父结了婚。

我们兄弟三人仍然叫他姨父,户口本上与户主关系一栏中也是这样注明的。

母亲和我们三弟兄就住在两间北屋里,那是三间北屋靠西面的两间。三间屋子都是木隔断的,只是在木格子上简单地糊了几层纸而已。里间是“一间屋子半间炕”,靠窗户的是一个通铺,横着睡四个人还是挺紧的。

外屋也很挤,有几件红木家具,把空间塞得满满的。所说的红木家具,只是一件条几,一张八仙桌,一把太师椅而已。那都是日本投降时期,他从小市上“一估堆儿”贱价买来的,外带一小箱子旧书。外屋再就是两只大樟木箱子了。

姨父到底是老一辈人,又长期在老北京混,旧的烙印是很深的。“食不言,睡不语”是他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挂在嘴边的话。对我们说话,经常用他“格言”来表达他的不快。

他的规矩挺多:每天天黑的时候,不能说“关门”,因为那不吉利,会有“破产”的含义,只能说“上板儿”了;拿勺子盛汤、盛饭,都只能“向里”舀、“向里”倒,这叫“财不外流”……。

他还有一套经营之道。不过,他的“事业”的辉煌也只不过是那个铺子和铺子后面的小院子——有八间碎砖头盖的房子而已。这也是他常在人前拍胸脯的资本。

我家东边隔着两个门就是西安门大街百货商店。建国初期,那是两个商店:一个大的卖百货,一个小的卖油盐酱醋。那时大家都叫它“合作社”。姨父常常用蔑视的口气说道:“去问问他们经理,他们的店是怎么开起来的?一句话就把他的老底揭了。那是大伙的钱凑的!”

刚到北京那几年,姨父的木器厂活还不少。母亲除了做繁重的家务劳动之外,还要干一些拉大锯——剖木头的重体力劳动。姨夫也常常安排我们给他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收刨花,打扫卫生。这些活是必须经常干的之外,他还把许多从旧木板上起下的钉子,让我们给砸直了,再利用。为了调动我们的积极性。根据干的多少,还拿出几分钱给我们作为奖励。

这个人自恃有本事,看不起别人,性格狭隘、自私,脾气极坏。他经常找茬儿和母亲打架,而且每次打架、吵架都很凶。他的嗓门很大,母亲远非是他的对手。母亲身上有时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记得有一次,母亲拉大锯走了线,他抬手打了母亲一巴掌。和姨父吵架受气后,母亲总是伤心地痛哭。我们惊恐地躲在一旁,那种恐惧与痛苦的感觉就像一把利剑剜心,给我们心灵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口。

姨父和母亲打架,起因仅仅是一些在现在看来只是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一次,家里没了干粮(指已经做熟的窝头、馒头之类),妈妈买来许多烧饼,给了六岁的小弟吃了一个。他觉得特别香,忍不住还想吃一个,就恳求母亲:“再给我一个行吗?”母亲忍不住,就又递给小弟一个烧饼。在一边的姨父看到这种情况生气了。他抄起一个茶杯使劲地摔到地上。因此事和母亲吵了起来。小弟吓得哭了起来,以后再也不敢在姨父面前向妈妈提要求了。

还有一次,两个弟弟追逐打闹,被姨父看见了,他动了火,把气全撒在母亲身上,母亲正坐在小板凳儿上,他过去一脚把母亲踹倒在地。又是一场激烈的吵架。

一次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去看电影,演的是《杨门女将》。这也是母亲唯一的一次带他俩到电影院里看电影。在农村时,我们那里每年总有一、两次庙会,母亲对那仅有的几场“大戏”挺喜欢看,就是太稀罕了。

那次因为做饭晚了,姨父借此吵了起来。母亲吵架时也不肯示弱,和他对着吵,但面对凶神恶煞的姨父每回母亲都退到北屋,姨夫常常还不依不饶地从柜房追到院子里,大吼大骂不止。吵完架,母亲总要痛哭一场。这些都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深的创伤,心中不断积蓄着对姨夫的怨恨。

有一次,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姨父的虐待,就领着小弟到法院去告他,向法院的工作人员哭诉自己的遭遇。法院的人把姨父叫了去,训斥了一番。最后,母亲又哭着领着小弟跟姨父回到家。

母亲的脾气、性格和经历,使她非常要强,能吃苦耐劳却受不了气。

有一次,母亲在和姨夫吵架后出门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后来看见大门口来了许多人,一个民警把母亲送了回来。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听说,母亲因实在受不了姨父的气,一时想不开,来到北海大桥上,想跳水自杀。但是,她又怎么忍心丢下自己那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已经失去了父亲,如果再失去母亲的呵护,今后怎么过啊!

母亲在北海大桥上久久地默默流着泪,走来走去,却又难以做出决断。有一位好心的民警,发现了我母亲的异常举动,他对母亲劝解了半天,并把母亲送回了家。

姨父一直住在铺子的“柜房”内,柜房是过去对做买卖管收钱的房间称呼。我们和母亲则住在小院北屋的两间屋里。我在小的时候,只见过两三次,早上醒来,发现姨父也睡到我们的大床上,那时我们内心感到耻辱。

姨父和母亲结婚时就讲明:他只供养我和二弟上学到十八岁为止。三弟上小学时起,他就拒绝负担三弟的学杂费。尽管那时每学期的学杂费才一元伍角钱。弟弟上三年级时,有一次交学费,三弟忘了向母亲要就上学去了,结果学校老师让他回家去拿。到家后却找不到母亲,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姨父去要。可是,他一听说是要钱交学费,就不耐烦地对说:“你找邻居去借吧!”三弟只好去邻居刘大嫂家,刘大嫂问为什么不去跟姨夫要,听明原因,刘大嫂二话没说,就拿了两元钱给了三弟。

在姨父的柜房里,有一台日本产的老式收音机,放在碗橱的上面。从后盖的缝隙里可以隐约看见,它有四个电子管,大概是四灯的。它没有棱角,那木黄色已经很旧了,圆头方脑的,像一个立着的小木箱。

你别看它很旧,只有两三个台,却是吸引我们唯一的一件东西。两个弟弟有时围着它听节目不肯离开。姨父常常露出不悦的神情,把他俩轰走。

他对那个“过继”的儿子不时的给予资助。对他的“孙儿”们也很宠爱,但对于我们这几个外甥,却十分吝啬。除了每月买粮食的钱外,他几乎不给母亲任何零花钱。

母亲常常去“信托商店”卖一些父亲生前留下的东西:一些洋布和一些在当时看来比较好的衣服。还有一些其它东西,如一台手摇缝纫机、父亲生前用的一只怀表、一付茶色天然水晶眼镜等物品。

姨父很会保养身体,在粮食困难时期,常年定半磅牛奶。在大门口钉个小盒子,每天早上把空奶瓶放在小盒里。送奶工把当天的鲜奶送到门口,收走空瓶,还经常让母亲单独给他炒个鸡蛋来补养身体。

年青时他曾练过几手拳脚。我们常常看见他比划几下子。尤其是在众人而前,他更是心血来潮,给大伙演示他不减当年的功夫。毕竟年纪大了,几下子下来也难免气喘吁吁了。

由于他失去了“新泉木器厂”,他对共产党是不满意的。粮食困难时期,有一次,听三弟在说社会主义好,他忍不住了,接过话茬儿说道:“好什么呀,八路军来了,老百姓都吃不饱饭了。”

他的性格自私、狭隘,使得他没有什么朋友。听母亲跟我说过一件事: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帮人去办事,因为他眼神不好,一屁股坐在了炉子上,大伙见了谁也不哼声。直到他的棉裤烧了一个洞,他才发觉。

据他个人讲,那些人是坏心眼儿,故意捉弄他。

不过,说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也不符合实际。他有一个师兄,家境比他强多了,后来见他有困难,就主动提出每月给他五元钱,并给了他一个小本,让我姨父每月初拿着那个小本,去他那拿钱,每次都往那本上记下某年某月所拿的五元钱。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始终帮助他,一直到七七年。听母亲说姨父的师兄来看他的师弟,知道姨父已经去世后,才不再给钱了。

“文革”前,他做一些家俱卖。再加上几间房子房租收入,他也算是有钱花的。后来,他的进项就只有那每月二十几元的房租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私房被迫上交,姨父没有了任何经济收入了。母亲也失去了一份当油漆工的临时工作。姨父也从他一直住的“柜房”那间屋里搬出来,住到北屋的外屋。家里的生活陷入非常困难的境地。

姨父没有了进钱的来路,已不再有当初的蛮横。随着我们长大,姨父不再发威,不再跟母亲吵架了。

六八年,三弟到北大荒时,姨夫给他做了一个箱子。姨夫那时已经有七十八岁了,眼神又不好,能做箱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把放在床下的据说是原想给自己留着做棺材的木料拿出来,把它“破”(注:木匠们称锯开大木料成木板为“剖开”,却念成了“破”)成薄一些的木板,刨平后不用钉子钉,而是木板和木板之间“上榫儿”咬住,再用胶粘牢。整个箱子做好后,再在偏上部位锯开。这样的箱子的盖儿会严丝合缝。

姨父又刨好箱口,上好合页,刷上油漆,小箱子做得非常好。

一九六八年,我也面临大学毕业分配。那时对出身看得很重。能分配到四川属机密厂,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二弟那时正谈对象,女方家长因为我姨父的问题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母亲为了二弟不受家庭的牵连,同意二弟跟对象去了甘肃平凉。这样,我们兄弟三人就成了名符其实地天各一方。

每回我们回京探亲,姨父都很高兴。

有一次,三弟回京时,母亲还没有回到北京,不会做饭的八十岁的姨父特地给三弟包了饺子。

母亲跟三弟聊家常时说道:“你们兄弟三人给家里来信,谁都从来不提你姨父一句,就该这样,谁叫他那时对我们不好呢!”

母亲不识字,我们来信后,她总要请人来念。有一次,母亲见姨父在一旁抹眼泪,他是因为信中从来没人提他一句。母亲见了训斥他:“孩子来信是件高兴的事,你哭什么!”

三弟听说此事之后,再给母亲来信时,总忘不了随笔写上一句:“代问姨父好。”

七三年,我回北京进修,二弟和三弟也回家探亲。二弟用家中的几根木料做方子,买了纤维板为我和三弟各做了一个大立柜。七四年,母亲到四川给我带孩子。姨父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由我每月按时给他寄钱,八十多岁的人,钱也不够开销的。他有点照顾不了自己了。

二弟来北京结婚没能见到母亲。他见姨父生活很困难,就有意将大立柜锁的钥匙留下来。姨父将其中一个大立柜卖了。另一个我没有要,给了三弟。

他还零零碎碎地把那些红木家具,修整一下全卖了。据说,他曾把放在床下的红木椅子,搬到院子里,“熬胶、粘榫”的忙活了好半天,特地雇个三轮车,拉到前门,卖到旧家具收购点。他对人提起这件事:人家那里只过称,才给了五十几元钱,当时买的时候可是挺珍贵的。

在他有病困难的时候,姨父也曾想到他“过继”的儿子那里求助,结果被拒之门外。后来,他走不动了,就把屎尿都倒在门口,邻居们也有了意见。为照顾他,母亲从四川回到北京,陪同他走过了最后的两年。

一九七六年四月,他走完了八十五年的漫长人生之路。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