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病夫”的称谓,笔者一度颇不以为然。我们虽有吸鸦片之不肖国民,但他们不足以代表全体。因此,曾经认定“东亚病夫”纯系洋鬼子诬蔑我中华儿女的不实之词。但近读《走向世界》丛书,颇觉意外。

○不容否认的病态

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中如是说:

试集百数十以上之华人于一会场,虽极肃穆毋哗,而必有四种声音:最多者为咳嗽声;次为欠伸声;次为嚏声;次为拭鼻涕声。吾尝于演说时默听之,此四声如连珠然,未尝断绝。又于西人演说剧场静听之,虽数千人不闻一声。东洋汽车必设唾壶,唾声狼藉不绝;美国车中设唾壶者甚稀,即有亦几不用。东洋汽车途间在两三点钟以上者,车中人假寐过半;美国车中虽行终日,从无一人作隐几卧。东西人种之强若优劣可见。

西人行路,身无不直者,头无不昂者。吾中国人则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相对而下,真自惭形秽。

再看容闳《西学东渐记》中中国第一批留学幼童赴美前后的合影:赴美前幼童皆呆若木鸡,服装与住院病人毫无二致;赴美后从神情到服饰都焕然一新——潇洒自如、英气逼人。蔡尔康《李鸿章西聘欧美记》中的几幅插图,也反映了同样的史实:俾斯麦、格兰斯顿干练挺拔、老当益壮,李鸿章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

再细细一想:英军破开国门,迫使清廷割地赔款;八国联军在数万万人聚居的中华大地,如入无人之境,岂止枪炮使然?

因此,病态非吸鸦片者所独有。而称病态毕露之国民为“东亚病夫”,实在也不算诬蔑。

○古人尚武

披阅古籍,更有新得。

羿射九日、夸父逐日……。原始的活力,在我国远古神话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神话和文学作品尚不足为信,那么,请看历史记载:

“夏桀殷纣,手搏豺狼,足追四马,勇非微也。”(《史记。律书》)

“王(秦武王)与孟说举鼎,绝膑。”(《史记。秦本纪》)

即使孔子,也主张文武并重,并在自己的教育中努力贯彻这一主张。孔门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而所谓“六艺”,就包括射、御等体育项目。孔子自己亦非文弱之徒。他“长九尺有六寸”(《史记。孔子世家》),是“周世多力之人”(《论衡。效力篇》),“能拓国门之关”(《列子。说符》,意谓孔子的力气可举起城门的闩闸),周游四方,不畏险阻,“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还经常打猎、射箭,“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礼记。射义》)。

○专制的三种解释

与古人相比,我国国民体质的确退化了。

何以如此?一言以蔽之,专制使然。

关于“专制”,有以下三种解释:

1 “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各地方设官职以掌兵、刑、钱、谷等事,并依靠地主、绅士作为全部封建统治的基础。”(《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五八七页)

2 “国家实行君主制时,政权归一人掌握。”(《列宁选集》中文版第四卷第五十一页)

3 “君主政体的原则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君主政体、专制制度和暴政……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说法,……哪里君主制的原则是天经地义的,哪里就根本没有人了。……专制制度必然具有兽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一一——四一四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

三种解释的差异,颇耐人寻味。

第一第二种解释,仅是描述性的,而且只描出专制主义的皮毛。根据这两种解释,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废除皇位,政权不再只归一人掌握时,专制主义就会寿终正寝了。难怪三、四十年代的苏联人,以至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人,对专制主义都缺乏应有的警惕。

只有第三种解释才是最深刻的,它将专制的本质——兽性——揭露无遗。用这面镜子来映照,赤裸裸的和披上“文明”外衣的专制主义,都难以遮掩其真实面目。

○专政之下,人皆为奴

诚如卢梭所云:“专制政治是不容许有任何其他的主人的,只要它一发号施令,便没有考虑道义和”职责的余地。最盲目的服从乃是奴隶们所仅存的唯一美德。“(《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法律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

政治权力也是资本;而专制政治的最大特色是政治资本全归私有;而且这种资本是很特殊的:无所不及、无所不能。正因为如此,虽然在经济上、社会生活等其他领域不遗余力地推行所谓公有制(如井田制),都只能徒有其名,因为政治资本私有化的必然结果,是所有社会财富终归私有。个人借着占有政治资本而占有一切,包括全国臣民,导致严重的人身依附,使其他人都变成权力占有者的奴隶。这是专制最惨酷的后果,也是专制者最大的恶。

因此,要真正实现公有制,就不仅要变革经济等领域,还要变革政治领域,使每个人不再被占有,成为自己的主人。

○“文弱”是尚

专制国家只有两种人:一是治人者,即主人;一是被治者,即奴隶。而且总是前者寡,后者众。以寡治众,必须使用种种手段,包括摧残百姓的身心,使他们驯服安分。若被治者身心健全,勇于冒险进取,治者即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以,“动”为专制国家之大忌。在中国历史上,“动”往往与“乱”字相随,若洪水猛兽。

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也反映了这一点。

顾颉刚先生说:“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学者,即射,学宫即司射之地耳。”(《史林杂识》)然此种评断只可用于“古代”。先秦时期,“静以养生”说已开始流传。至两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兴盛,“以无为本”、“虚无寂静、动中求静”等主张更为流行,社会上十分偏重养“性”,忽视甚至鄙薄体格锻炼,“文弱”之风逐渐蔓延。“文”几乎成为“弱”的同义词。唐以科举取士,于是天下俊彦更相率习文。面容苍白、身材消瘦、不堪重负的“弱”者形象,与“才子”形影相随,还被赋予美和崇高的意义,成为流“芳”千古的时髦玩意。

此类价值观念必然摧残人的意志,导致人的体质退化。

○体育衰落

专制统治者还采用高压强制手段,限制民间的体育运动。迫使人民“好静鄙动”、“好文轻武”。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即下令收缴并销毁民间兵器,禁止人民操戈习武。清朝统治者更扫荡以习武著称的少林寺。明清两代,民间舞蹈多采用“走会”(注),清朝统治者惟恐人民利用此种形式造反,一再发布禁令,使“走会”活动屡屡受挫。综观中国两千多年体育史,多数传统项目如各种球戏、泳嬉、狩猎等,都经历了一个由盛到衰的过程,至清代后期更呈现停滞趋势,有些甚至濒于湮没。即使是幸存的一些项目,也往往有竞技性而少群众性,有专业性而少社会性。体育的衰落是国人体质退化的一个直接原因。

○户籍制度戕贼国民体质

此外,专制统治者又不遗余力地推行户籍制度以约束人民和維護其“太平盛世”。

战国时代已有户籍制度。据《周礼》记载,有“司民”一官,“掌登万民之数目,自出齿以上,皆书于版,辨其国中,与其都鄙,及于郊野。异其男女,岁登其死生。”这就是说,男孩出生后八个月,女孩出生后七个月,都要在户口簿上登记,而且是户分城乡,人分男女。秦国也在献公十年(公元前三五七年)建立户籍制度,即“为户籍相伍”(《史记。秦本纪》)。至商鞅变革,户籍制度更为完善,“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商君书。境内篇》)。此外,秦律还规定,已成年的儿童未登记户口,连里正都要受处罚;居民迁徙,必须向官府申请办理迁移户口的手续;擅自脱离户籍而逃亡,称作“亡命”,被捕后要治罪。此后历代均有严密的户籍制度,并采取一些新的手段加强控制户籍,如南朝的“土断”、隋的“大索貌阅”、宋清两代的“保甲法”等等。

户籍制度不利全国人民的联系,令各地区孤立封闭、人民愚妄无知。它还是形成“东亚病夫”的重要因素——户籍制度严格限制了人口流动,使人们祖祖辈辈固定在一地。这样,就无法打破以同宗同族为单位而形成的婚姻圈,近亲繁殖现象也就极为普遍和持久了。遗传病和先天呆痴症借近亲反之广泛流传,人口素质(包括人的体质)因此持续下降。

○结语

上述均为古典专制所造成的遗害。然而古典专制主义虽有千罪万恶,与现代专制主义(即国家极权主义)相比较,则是小巫见大巫了。古代科技谈不上发达,统治机器的能量因此十分有限;古代官僚力量往往只能及于县,县以下就难以深入了。所以,古典专制造成人的退化,但只在其控制范围内发生,以外的百姓,尚可高唱“帝力于我何有哉!”持不同政见的文人显宦,也可远走野村僻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皇帝鞭长莫及。

现代专制主义则借助高度发达的科技,使其统治机器越来越庞大精密,牢牢地控制了社会每一环节,每个人都在它的股掌之中,无路可遁,无山可隐。因此,现代专制主义所造成的人的退化,是规模空前的退化。其次,古典专制主义标榜“朕即国家”、“朕即法律”,狂妄中也有点直率的可爱;现代专制主义则含蓄得多,每每以“民意”作招牌,比古典专制主义更可恶、更容易使天真善良的人上当,其危害当然也就更大。

原载《明报月刊》1990-10

来源:中国报道周刊 发布日期:2001-04-16 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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