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12月1日,在美国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一家百货公司工作了一天的黑人裁缝罗莎?帕克斯登上了回家的公交车。那时的公共汽车实行严格的种族隔离制,也就是说,在车厢里白人要坐前半部分,而黑人只能坐在后排。可是那一天的黄昏正值下班高峰,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于是驾驶员(当然是白人)便命令坐在黑人部分上的四个乘客站起来为白人让座。其中的三个照办了,只有帕克斯太太坐着未动。

旋即,她就遭到逮捕。理由是蔑视蒙哥马利市关于公共汽车上实行种族隔离的法令。

这时,一位年轻的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愤怒了。他站出来告诉大家:“美国民主的伟大之处是为权利而抗议的权利”,号召黑人弟兄拒乘公共车。四天后,蒙哥马利市数千名黑人由拒乘开始,掀起了一场美国现代史上黑人为争取基本人权的波澜壮阔的民主运动。他们扶老携幼、互帮互助,或乘小车或步行,甚至宁肯跑着去也不乘公共车。为此,许多人被白人老板解雇。罗莎·帕克斯在多次接到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暗杀恐吓后,不得不迁往密西根州。

但他们争取平等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他们勇往直前,义无返顾。在拒乘了381天后,美国最高法院被迫作出关于蒙哥马利市在公共车上实行种族隔离的法令为“违宪”的裁定。他们回到了久违的公共车上,虽然自由的梦境并没有随着最高法院的裁定书一齐来到,此后他们注定还要为自身的权益付出更多的代价,但胜利毕竟是胜利,以至于44年过去,也就是1999年的6月15日,美国国会议员、民权领袖及各界代表近千人还齐集国会大厅,参加由克林顿总统亲自授予这个瘦弱的黑人老妪,今年86岁的罗莎·帕克斯国会最高荣誉奖的仪式,大家一致称帕克斯太太为“美国自由精神的活典范”。

这个朴实无华、通体散发着慈爱辉光的太太曾有一句著名的话:“我上那辆公共汽车并不是为了被逮捕,我上那辆车只是为了回家”。但在一个充满歧视的车厢上,坐着还是站起,确实是一个问题。克林顿在引用金博士的话说:“她坐在那里没有起来,因为压在她身上的是多少日子积累的耻辱和还未出生的后代的期望”

——难道坐着也是一种权利?

是的,当我们正襟危坐、西装革履开着各种有聊或无聊的会议时,当我们俯仰自如、伸胳膊蹬腿看着电影电视时,当我们铺纸展墨、故作深沉伏案工作时,我们何尝意识到坐着也是一种权利?同理,当我们把每次的演出、报告以及各种会议的前排席位让给权豪政要、名腕大款时,我们不认为我们是在放弃权利。相反,在许多场合,我们几乎是自觉地、心悦诚服地站起来以利名角登场。我发现,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种族对“坐”几乎有一种源自“集体无意识”的仇恨。汉语辞典里有关“坐”的词语几乎全为贬义:坐罪,坐等,坐误,坐牢,坐吃山空,坐而论道,坐地分赃,坐视不管,坐失良机,坐以待毙,坐井观天,坐享其成,坐山观虎斗,不一而足。以至于当一个湖南口音的中年人站在城楼上,向我们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时,我们几乎是不加分辨地狂喜不已。

“站起”当然也是一种权利(比跪着好),问题是站起以后干什么?是烧杀抢掠、棍棒齐飞镇压“反革命”,还是实事求是、公买公卖抚恤有贡献的人?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人都有言说的权利,还是百鸟朝凤、一花独放、深文周纳镇压并不叛逆的胡风?是天纵英明、效法三皇、鼓励诤谏弥谤,还是躲在深宫、引蛇出洞、诱奸般将五十万提意见的知识分子发配充军?是休养生息、轻刑薄赋、百姓安居其土,还是重敛扰民、砸锅卖铁、使四千万勤苦的农民成为饿死的冤魂?是痛改前非、悔过自新、而后制礼作乐使万民幸福安宁,还是将错就错、掩耳盗铃、为一已私利而以百姓为刍狗、打家劫舍、十年无宁?

如果这些问题没有想好,那么我们不妨先坐着。坐着就是拒绝起哄,就是把存在的全部重量都托付给大地,就是以一种不卑(不同于跪)不亢(不同于立)的姿态来维护主体的人那大写的尊严与深沉。

佛家把修持叫“打坐”,把入境叫“坐忘”,把死亡叫“坐化”,就是基于“坐”的立体性和安祥性。当楚王的高官以宰相之位许于濮水之上,庄子是坐着的;当贵公子钟会驾轻衣肥、趋前搭讪而打铁不受影响,嵇康是坐着的;当怕狗的钱玄同,征衣褴衫,来到会馆,请大师出山,鲁迅也是坐着的。无独有偶,古希腊罗马时期,权倾四海的亚历山大王来到一个木桶前,恭敬地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结果,蹲在里面的哲学家第欧根尼没有动,只是斜睨了一下眼睛,说:“我请你走开点,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坐着,是幸福的。

爱思想200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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