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好像要用迁徙的河水冲刷每一块悲伤的石头,可是石头还很多,其中有一块正卡在周渔的心中。中山起劲地指挥工人搬这搬那。小心衣柜的柜角,他吆喝的声势俨然男主人。这个出租汽车司机追求周渔也差不多一年了。女儿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关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双腿,与其说她对搬家漠不关心,莫如说她对这个新来的即将成为她爸爸的男人充满怀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过来,可以上车了,他说,老王坐大车,你们坐我的车。穗子说,我不喜欢坐小车,我要坐大车。中山有点尴尬,说,你是不喜欢坐小车还是不喜欢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径直走向大车。中山望了周渔一眼,笑了笑,我是一头牛,不干点活就会生病,如果今天再不来帮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两辆车沿二环路奔驰。周渔从市中心搬到东门,又从东门搬到南门,再从南门搬到西门,然后从西门又搬回东门。这一次跑得更远,搬到乡下去了。中山都跟在身旁,他相信城郊花乡种植的鲜花能涤荡周渔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车往建新花乡开去,沿途渐渐有织锦似的花圃展开在田野。中山问周渔,你闻到花香了吗?周渔摇摇头,我什么也没闻到。中山也摇头,这一年,你什么也闻不到,除了坟墓的气味。周渔立刻大喊,拍打着车门:停车!让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声音恳求,好好好,我错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圣的东西,求求你别喊了,别开车门,好吗?

周渔这才渐渐冷静下来,车子重新开动了。

中山长长出一口气:我这是自找的。

陈清是个英俊的家伙,眼下他的遗像正握在周渔手里。中山笨得像一头牛,他不应该在周渔手握遗像时发出抱怨。陈清其实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还要强壮有力一些,但陈清的遗像与众不同,他的遗像是他打网球跃起接球的一刹那。他对周渔说,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这张照片作我的遗像。结果,这句话成了咒语,三个月后,这个准网球运动员、市建筑设计院电工被电死在配电房里。

陈清天分不高资质平平,否则他就不会只考了个电力技工学校。有一天,对面艺校京剧班的周渔经过技校操场时,立刻被一个人吸引住了。周渔被陈清吸引并不是因为他在球场上的英姿,当时陈清在球场上高歌,唱的是《桑塔。露琪亚》。歌声像南美悬崖上突然飞起的鹰,把周渔的心叼走了。周渔在球场铁网外面停下不走了,手抓着铁网看着陈清。歌声渐渐低下来,陈清也看见她了。他们奇怪地对视了好久,然后陈清有点紧张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径直走过来。周渔突然感到心已经冲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陈清隔着铁丝网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谁?

周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清就慢慢地笑了:你这样——好像探监一样。

周渔也笑了:探监?探谁啊。

陈清注视她的眼睛:探我。

周渔不说话了。陈清说,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边去。

周渔转身就走。陈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铁网,摇摇欲坠的铁网晃荡着,球友们起哄大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当晚周渔就躺到了陈清的怀中。周渔相信一见钟情的奇遇。尤其是陈清在球场上唱那首歌时悲怆的声调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陈清好在哪里,但她能肯定自己可以立即完全托付给他,或者毋宁说她从此难以离开他了。陈清并不强壮,个儿也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飘逸。他的学习成绩也平平,只是身边永远带着个乐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号,插在裤兜里,有时左手还提着一瓶啤酒。他有一个本领,可以不换气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咙。

他把周渔抱在怀里,他接吻的技术空前绝后。或许他深谙接吻对于女性的重要,周渔和陈清接吻可持续十分钟或者更长,陈清就有那么多花样,把周渔深深吸入,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掏空。周渔感到所有的灵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悦和幸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来又冲刷下去。她说,你除了接吻好像什么也不会!

陈清说,这还不够吗?为了你,会接吻也就够了。

周渔爱听这样的话。的确,周渔找不出陈清还有什么优点,或者作为未来丈夫和家庭幸福的依据,除了唱歌,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的职业。周渔感到他俩的相遇除了爱情这个简单的原因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陈清说,对了,我还会打网球。

那时打网球的人还不多。不久,周渔果然欣赏到了陈清打网球的英姿。他身子跃起双腿弯曲奋臂扣球的姿势,他横跃出去像鱼一样接球的姿势,种植在周渔的记忆里。周渔荒废了在京剧班的学业,天天往技校跑,终于错过了分配到省京剧团的机会,费了好大周折留在了省城。不过是呆在图书馆里,成了一名管理员。但周渔在所不惜。她天天希望见到陈清,有时她的目的竟然具体到一次接吻,有时陈清有事走不开,他们就躲到学校后门的墙角,紧紧抱着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然后周渔就心满意足地哭着回家。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后周渔对中山说,那时,我只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记我是谁了。

中山一听,立刻感到自己毫无希望。因为他认识周渔一年了,连她的嘴唇是凉是热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乡农民盖的一幢二层小楼,周渔租了楼上的三间,还有一个大阳台,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周渔是看中了这满屋子的鲜花,她不许房东把它卖了,房东笑着说,我会帮你拾掇,但不会卖它,要卖还轮不到这些呢。周渔说,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拾掇。

中山指挥工人三下两下就把家具搬上楼,家具很简单所以很快就搬完了。中山打发工人回家后,站在阳台上发愣。远处的落日正在渐渐消退它的光芒,好像他正在消失的热情一样。工人一走,剩下他和周渔母女在一起,中山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始终没有找到做这个家男主人的感觉,或者说周渔没有让他找到这种感觉。他走进屋里,周渔在铺床,但他看见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中山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果然,她把头埋在陈清的遗像上。

中山走到屋外去抽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人能让一个活人悲痛不止达一年之久,而且还不只是怀念,是完完全全浸泡在悲伤中。中山不明白陈清好在哪里,当然他也没有证据说他不好,但这无休止的悲痛让中山感到心烦意乱。

一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山正汗水淋淋地拉完最后一个乘客准备回家,他遇到了周渔。这个被悲伤完全击倒的妇人租他的车到公墓去。

中山能记得这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穿着一袭深蓝色西装,中山从没有见过这么蓝的衣服,蓝得像深海一样,里面穿着洁白的衬衣。她的脸被悲伤洗劫得干干净净,使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死去已久让人深深怀念的人。中山被吸引住了。周渔上山时让他的车在山下等,可是中山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中山坐不住了,他来到墓区,看见一个悲恸欲绝的妇人在哭泣,她整个人被抛进了哭泣的海洋,公墓的千万束白玉兰和百合花被风吹得齐刷刷地颤动起来,仿佛和她同声哀哭。中山被震慑在那里。他就在那一刻爱上她了。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中山从墓园管理室买了一大束鲜花,飞奔到周渔身边时,他看见周渔好像已变成泪水,流到他身上了。中山用力地抱她,她的身体却慢慢地移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中山问。

啊?周渔如大梦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中山又问了一遍,周渔还是茫然无知。

你哭了好久。

我哭了么?……周渔呆呆地问道。

中山这才知道,悲伤能使一个人变成那样。

当晚,中山把周渔带回了家,他把她弄上床时,她已经睡着了。他为她脱去鞋子,却不忍心脱去那深蓝的衣裳。那一夜,中山没睡,他不停地一边看着她,一边吸烟。看到最后,中山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吸烟近乎是一种罪恶了,才知道自己完完全全爱上了她。

他把最后一包烟扔掉,成功地戒了烟。中山对此十分惊愕,他戒了十几次烟未果,这一天他却在一个瞬间把它扔了,从此他一闻烟味就像闻到了烂稻草。重新吸上已到了这年年底。

中山守着周渔坐到了天亮。中山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他能够朦胧地看见,他已经被卷入那个女人的悲伤之中,悲伤竟也能使一个人那么美呵,他想,尤其是一个女人。奇妙的是,中山守着熟睡的周渔过了整整一夜,这种感觉有点像守灵。虽然他知道这想法不好,但只有守灵时,和躺着的人的感情才达到了最纯粹的境界。中山觉得是的,是这样的。

中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周渔,周渔先是一愣,后来,她笑了。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意味着,中山进入了周渔的生活。

我打算跟你交往不是因为我想结婚。周渔说,是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死了,需要一个人守灵。

中山原先以为周渔这句话是随意说的,随着时光渐渐逝去,他才感到周渔没有在开玩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周渔也不说话。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像那种沉默寡言的人。中山想,也许要给她一点时间恢复。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周渔依然如故。中山收工来到她这里,时常带回一些菜,周渔爱吃的鳕鱼、穗子爱吃的香酥鸭。三个人一起吃饭,话还是很少。幸亏中山也不爱多说话,他浑身是劲儿,收车回来还能帮周渔干上一大堆活儿,比如打扫房间、换煤气、刷墙,给吊灯换灯泡。

你就歇歇吧。周渔常常说,看来她对生活并无太大热情。

日子总得过呗。中山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这是中山会说的惟一一句幽默话。他干完活儿,还是不会表达爱情,他的方式是慢慢地走到周渔面前去抱她,这时候周渔不会拒绝,但他很笨拙,姿势非常别扭。你把我弄得很痛。周渔说,压了我的头发。中山说,是你不理我。周渔回答,抱都抱了,还不理你?中山就说,吻一个吧。周渔不干了。

吻有什么不同吗?中山问。你要把吻留给谁呢?一百年以后,你会的,会跟他在一起。周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还不要一百年,我相信,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晚上六点,大排档里,中山和一个女的坐在那里呷啤酒。这个女人叫秀,也是出租司机,追求中山两年了。她给中山倒满了酒。

你别再倒,中山说,你看你都倒溢出来了。

你很难请啊。秀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瞟了他一眼,喂,最近进展怎么样?

中山只顾喝酒,什么怎么样?

秀说,人家不爱你,你就别热脸贴个冷屁股直往上凑。

中山把杯一放:我就讨厌你这样说话。

好好好。秀说,我话不好听,可心肠热,我比那寡妇实在,信不?我疑心她犯了——什么病?

中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没病——可是,秀,你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好 ——不成吧?

秀说,看来我也不能对你太好。

中山打断她,我说正经的,你帮我看看,我这苦追了一年了,她为什么还想着那死人,我有哪点比不上他?

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中山,你要问我就实话告诉你,想不想听?中山,你还真不如他,有一点你恐怕真不如他。

中山疑惑地注视秀:什么?你说嘛。

因为他是死人。秀吐出几个字。

中山愣了半天没吱声。秀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中山说,我——总不能去死吧?秀笑了,你干嘛就要一棵树上吊死呢?我看你是进了她的迷魂阵了,一个寡妇有啥好?

中山喃喃地:——你不懂,她哭的时候有多好看——她爱那个人有多深——秀说,可她爱的不是你!她吹了一下头发,得,中山,别想了,今晚我也收车,我们一起去迪吧玩个痛快,怎么样?

别别,改天吧。中山没心思吃下去了,站起来,你别耽误我事儿,我先走一步。

说完扔下五十块钱,钻进汽车,秀捡起钱朝他扔去,他的车一溜烟跑了。

中山没有把车立即开往周渔家,有些事他要想一想,追求了一年,中山突然好像有些清醒了,他要做一件事之前先想一想,见她之前也想一想。中山把车开到江堤上停住,让风吹向自己,他打了个寒战。中山躺在放倒的车椅上,吸烟。一个月前,他突然感到了孤独,于是又吸上了烟。本来一年下来,中山从来没感到孤独,追求周渔使他很充实。可是一个多月前,他不像过去那么鲁莽那么没头脑了,过去他见到周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了就上前抱她一下。可他意识到这样永远不会有结果之后,中山想改变自己了,或许他能使自己稍微有点像陈清。可是当中山一旦要求自己深思熟虑地对待周渔时,他就会全身僵硬了,突然就孤独了。过去有周渔就够了,现在有周渔不够了,还要有烟。中山买了一年之后的第一包烟,慢慢点上时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可怜。他没让周渔知道他又抽了烟,他感到内疚。每一次见周渔中山都要刷牙,他怕她闻出来,他还用指甲锉锉掉烟味。

周渔,我爱你!中山在江风中哆嗦着呻吟道。

他顾不上回去刷牙了,扔了烟驾车就往建新跑,中山的身上积蓄着高涨的愿望,甚至可以说欲望。中山没办法把这二者作太大的区别。他现在只想见到周渔,见到周渔。

周渔和穗子已经吃完了饭,穗子在黑暗中唱歌,周渔在浇花。中山走到她面前,周渔问他为什么不出车,中山不说话,突然拦腰将她抱起,冲进卧室,掉下的花壶的声音使穗子的歌声戛然而止。中山把周渔放在床上,关上门。周渔也不反抗,她的眸子在暮色中闪亮。中山俯身抱她,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无助和悲哀:——周渔教教我!他吻着她的脸——周渔,我要吻你的嘴唇,教教我!——中山的恳求中连哭声都带出来了——答应我,吻我好吗?

中山终于把嘴唇压到了周渔的嘴唇上。周渔直直地看着他,好像有一些感动了。她双手捧起中山的脸:——中山,你真的那么想吻我?

中山点点头。周渔终于点点头:那你就吻吧——可是中山突然没信心了,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吻她。

周渔疑惑地问:——你怎么啦?

中山语无伦次地:——周——渔,告——诉我,他——是怎么吻你的?

周渔:他?

中山毫无信心:教我——他——是怎么吻你的,告诉我——周渔慢慢明白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晦。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推开他,大声道:不会接吻就不要来!

中山眼看机会又要失去,他像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抱住周渔,紧紧地不松手。周渔不停地挣扎,喊,你在干什么?

中山立刻惶恐了。因为他知道他冲动了。周渔感到有东西抵着她的下部。周渔立即变得屈辱,她用力一推,终于把中山推开。

周渔的目光使他魂飞魄散。她喘着气说,你每一次都这样吗?你都是这样开始爱的吗?

你只不过想和我做爱罢了。周渔说。

不对。中山摇头。我是爱你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周渔说,我感到你就是只想在床上,你总是把我抱到床上。

不对。中山悲伤地摇头,你误解我了。

我也不相信。周渔说,可我只感到这些。

……中山呆了一刻,站起来。他突然感到凉风吹过,陈清在遗像上微笑着。死人比活人好。中山说。

你不要说陈清了好不好。周渔说,中山,你吻我我没拒绝,是你在谈陈清,是你要把死人拖出来教你如何接吻。

……我没有信心。中山道。我怕你不高兴,周渔,就是太爱你了才这样,陈清未必比我更爱你——住口!周渔吼道,我不想你谈论陈清!

中山愣住了。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出门走了。穗子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周渔。

他是在跟爸爸吵架么?穗子问。

死人是不会吵架的。周渔说。

可我听见爸爸在吵。穗子说,他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周渔惊异地问。爸爸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结婚。穗子皱着眉。你就那么想结婚吗?

周渔呆呆地看着女儿。穗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和她对视,周渔觉得好像是陈清在看自己。穗子转身走到阳台上,缥缈的歌声由童声缓慢地唱出,缭绕在暮色里。周渔一阵孤单,抱紧了身体。

图书馆。这里永远是安静的,即使有一些谈论声也是压抑的。周渔坐在窗边发愣,她已经四天没来上班了,主任也没责怪她。自从陈清死后,她就有一天没一天的,大家都习惯了。旁边几个管理员在议论怎样才能买到好衣服。教你们一个诀窍。小华说,专找名牌专卖店买打折的衣服。

这个主意不错啊。秀琴说,我今天还看见艾格专卖店打三折,五百块钱的卖一百五十。

小华说,名牌有型,衣服一样,三折价。

红芳说,安诺基的也不错,不过,成本也就一折左右,衣服这东西,暴利。

秀琴说,可惜男装很少打折,我想给老公买一件。

说到老公,大家都朝周渔看了一眼,周渔也恰巧看过来,大家有些尴尬。小华缓和气氛说,我们这儿对老公最好的,数周渔。

周渔笑了一下。秀琴、红芳去整理刊物了,小华和周渔沉默着。突然小华说,周渔,陈清也走一年了,你也不能老这样。死人不能复生。

死人不能复生,但活人可以死啊。周渔说。

这句话让小华听上去心慌慌的。她换了个话头,问,那个司机怎么样?我看他对你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周渔问。

打灯笼难找。小华道。

周渔注视着小华,没说话。

你真的那么爱陈清?小华看着她问,还是躲避一点什么?

周渔警惕地问,你怀疑我爱陈清?

不不不。小华连忙说,就只是——看你很不喜欢——怎么说呢?你不爱逛街,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从来不跳舞,也不泡吧,那你整天干什么?真的——就在想一个人?你整天就在想一个死去的人?

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玩?周渔问,你不觉得——很无聊?

所以才去泡泡吧呀。小华说。

昨天看电视采访女性择偶,十个人都把经济放在第一位,没有一个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

小华说,现在人都不好意思谈感情了,又不是真的没感情。

周渔说,谈感情还有不好意思的?

小华笑:不够潇洒呗,电视上是不是没一个谈感情的?

周渔说,有,不过全放在第二位,约好似的。小华叹了一口气:也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不过周渔,我也劝你一句,结婚吧,结了婚好好上班,你再不上班——小华停了一下,我给你透一句,明年初裁员一半,你肯定给裁掉。

周渔愣愣地,没吱声。后来她说,裁掉好了,更清净了。

小华看了她一眼:我明白了,有一个地方,最清净,没有比它更清净的地方了。

周渔意识到她说的那“地方”是什么,小华走了,周渔仿佛看到陈清坐在最远的一张桌子上,从报纸上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周渔立刻回过头去,不看他。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空气不够呼吸。帮帮我,陈清。她在内心喊道,我害怕,我越来越害怕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怕上班,怕工作,怕跳舞,怕泡吧,我怕竞争上岗,它们使我没有快乐,陈清,你真无情,你让我刚尝了一口美酒,就把它倒掉了。

陈清和周渔的爱情开始于那年夏天,痛苦也开始于那年夏天。陈清一死,爱情留下来,痛苦他带走了。

毕业分配那年,周渔留在了省城,陈清回三明市设计院当了一名电工。周渔抱怨陈清不想办法留下来和她在一起,不过她也知道陈清没办法。周渔哭干了眼泪,抱住陈清不让走,他们在火车站紧紧拥抱在一起,旅客纷纷探出头来看他们,因为他们动情的情形只会在电影里出现,以为在拍戏。陈清说,别人都在看我们呢。周渔说,我不管。陈清说,我走了,你不要老上街,老上街你就要变了,周渔说,我不上街。陈清又说,不要去跳舞,去跳舞你就把我忘了。周渔说我决不让别人碰我一个小指头。陈清说,周渔,我还是没有信心,要不我们分手吧?周渔就当众哭起来,陈清,你这人这么无情,这种话说得出口。陈清说,我是没有办法,我觉得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人在这样热闹的城市为乡下一个穷电工守身如玉。周渔绝望地说,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时陈清突然说,死。死?周渔惊异的止住了哭泣。陈清改口说,我是说——我去死,那就好了。我去铺铁路。

铺铁路?周渔问。

陈清说有两个办法,一是我躺在铁轨上铺铁路,这样你就会永远爱我了。要不我用钱铺铁路,我会拼命地赚钱,赚来的所有的钱都用作路费来看你,一周两趟,怎么样?

周渔一把把他抱住:你就用钱铺铁路吧。

这一铺铺了三年,陈清果然一周两次来回两地跑。一个电工想调到省城是困难的,陈清只好省吃俭用,把钱都花在铁路上。周二下午提早下班,刚好赶到车站最后一分钟买票上车,他能每次掐得那么准。在省城过一夜周三上午回三明;周五傍晚再来一趟,周日深夜坐上海的过路车回三明。每当分别的时候,周渔都要哭,有时就哭得死去活来。陈清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赶到车站,为了能和周渔多呆一分钟,他学会了这个本领,毫厘不爽。列车长都跟他混熟了,逗他:采购员吧?一周两趟,还舍不得坐卧铺?赚来的钱留着干什么,塞棺材缝呀?

我不是采购员。

不是采购员搞推销,你发神经啊?列车长笑他,坐火车好玩?为什么不去坐飞机。

我是去看我妻子,两地分居。

列车长恍悟点头,好久不说话。把他带到列车员消息室,看你累的,打个盹吧,就此一次下不为例,唉,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清美美地睡了个好觉。陈清把故事讲给周渔听,周渔哭成个泪人儿。她非得让陈清坐卧铺不可,陈清只好坐了一两回,再坐就吃不消了,两人都要没饭吃。列车长给他想了个办法:不困时坐硬座,人少时还可以躺下睡觉;人多时去坐茶座;茶座人多,就去买卧铺。可是,陈清坐硬座还是多,睡卧铺少。就这样,他一个月就得吃半个月快餐面了。

三年下来,陈清铺了六万里铁路,长征才二万五千里。陈清花光了钱,结识了一大批火车上的朋友。三年下来,陈清去过无数趟省城,但他的记忆还是旧的省城,他们没时间逛大街,利用每一分钟拥抱在那间租来的小屋子里。他最熟悉的是小屋到火车站的路,然后是三明车站回设计院的路。

我都不知道省城变什么样了。他说。

来。周渔拿出一件为他买的西服试穿,陈清吃了一惊,这得多贵呀,够我跑好几趟的。

周渔哭了,抱住陈清说,你不能一辈子这么跑下去呀,为什么不想办法调来。陈清道,你看你,能调不早就来了嘛,这样大的城市谁会要一个电工。

周渔说,铺铁路的钱拿去送礼,买也买到省城来了。

陈清说,我死也不干这种事。

周渔就不再说了。给他试好了衣服,又说,陈清,你来我养活你。

陈清说,我来省城能干吗?我什么也不会,省城里比我强的电工多的是,喏,我只会唱歌,也唱不好,唱给你一个人听的;我打网球,也打不好,打给你一个人看的。周渔,我这人真是笨透了,我什么也不会,我对别人没用,我好像是专为你一个人生的,为你一个人活着的,只对你一个人有用。

周渔依偎他胸前:这就足够了。

不。陈清说,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也去吃快餐面,我还想学好技术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呢。

我已经在吃快餐面了。周渔说。

陈清叫起来,你想当木乃伊吗?

什么意思?周渔不明白。

等你吃上几年喝饱了防腐剂,就成木乃伊了。陈清说,可以永垂不朽了。

两人笑成一团,拥抱着在床上打滚。然后他们突然又被悲伤击倒,紧紧抱在一起,生怕渐渐滑走的时光用更有力的手把他们分开。陈清惟一的办法是给她又长又温暖的吻。周渔陶醉了,她觉得陈清似乎是专为接吻而生的,他的吻极其温柔,先吻她的眉毛,用舌尖把它重新画一遍;再吻她的眼睛,好像他唇间的明珠;他吻她的脸颊时令她有忧伤感,感到他的贴近既像爱人又像兄长,她的脸是冰凉的,他的脸是温热的。然后陈清吻到了她的耳尖,这一吻,足以让周渔惊心动魄,常常是这一吻使周渔激动的,她立即湿润如刚接受浇灌的花蕾,陈清把她的耳垂含在嘴唇好长时间,终于吻上了她温热的嘴唇。

这时候的周渔真正陶醉了。陈清的吻是那么温柔,周渔舌尖上的花蕾全部开放。她想不到一个如此刚劲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柔软的嘴唇,这是美妙不可言的。周渔感到了他的唇轻轻地夹住她的唇,吮吸花中的露水;他的整个人都在舌尖上了,她的所有感受也都在舌尖的味蕾上了。她哭了。

她不愿从这样的吻中抽出,她不愿从这样的温柔乡中走出来,回到冰冷的世界上,那里的离别是真实的,那里的思念使这个花花世界变得索然寡味。周渔害怕从中醒来。

陈清能使周渔继续沉醉下去。他好像是一个好琴手,在周渔的身上弹出了旷野佳音,虽然只存于两人世界,但足以使他们抗拒窗外大街上真实的痛苦。他们互相脱去了衣服,深深地进入了对方。陈清是温柔的陈清,是温暖的陈清,周渔感到充实,感到满足。他们做爱与众不同,常常达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们真的在做爱,有时会哭,幸福得流泪,悲伤得流泪,有时会笑,常伴以含情的抚摸,从上到下从头发到脚趾,如珍爱的器皿,让人爱不释手。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在整个做爱过程中,常常停下来看对方,吻她(他)!然后再开始,周渔相信只有真正的爱情能创造出这么绵长的情爱。大部分的做爱其实只是做性,但周渔相信这才是做爱。因为性已被爱完全包裹、吸收了。因此陈清才可能做得那么长,使整个漫漫长夜渐渐被填满、充实和温暖起来。

结束后,周渔都不让他马上离开,她害怕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陈清还是抱着她,问她好不好?周渔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古书上说,爱如死之坚强。

陈清问,你刚才像死一样吗?周渔摇摇头,因为死是没人可以撼动或者改变的,爱也一样。

陈清说,那什么时候我死给你看。

周渔立刻捂住他的嘴。陈清说,你不要怕,人不都要一死吗?

周渔说,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要先去,我无法想象继续活在这世上的孤单。

陈清的表情突然灰暗下来。

你怎么啦?周渔问。

死这么容易就把爱分开了。他说。

周渔无言以对。陈清说,不过,如果我死了,你可不能死,首先我保证不了你也死我们能不能见面,再说,你还是再留一点时间好,帮我弄明白这爱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我的时候就把我打网球的照片当遗像看看吧,想明白了再死也不迟嘛,反正死又不会跑掉,人人都有一死嘛。

你说些什么呀!周渔打他:乱七八糟的。

糟了,我要来不及了!陈清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他回过头抱着周渔亲一下,冲出门去。周渔好像看见一张网从她身上活生生地撕开,走出门去。

她哭了,扶着门。她觉得老天太不公平,她已经可以舍弃世上的一切了,只剩下可怜的爱情了,他还要抢回一把。

她已经受不了了,她决定辞职,回三明和他呆在一起。

(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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