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七章 王喜加(2)

于是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白石头在大的历史运作和第四卷总体结构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自慰和举额称庆的,从自行车煤车到东西庄的桥,一切都正常运转下来了,中间没有出现停顿和中断,但恰恰在一个小小的阴沟里,在一个节外生枝的和女兔唇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来有她没她并不影响大的历史结构和运作——本来她可有可无,她的横插纯粹为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头上再加上一朵装饰花——谁知道最后主体和钢架没出问题倒是这个横插和装饰出了问题呢?——倒是在可有可无的几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断和芥蒂呢?——你还费尽心机找不出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问题是当初你不招揽它也就罢了,既然兜搭了它现在中途放下又会出现整体的遗憾。本来没这朵花也就算了,现在花儿出了毛病你粗暴地将花儿从姑娘头上摘下来姑娘会如何想呢?杯杯盘盘虽然不影响宴会整体的进行,但是在宴会的大厅里突然摔了一摞盘子也会破坏整体的气氛呢——这时它就演变成了我们行进的一个障碍。不把这障碍推开,大军就无法继续前进。本来它不是全局,现在因为这停顿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样它就成了阻挡我们全局的山峰这时它不就演变成全局了吗?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里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现在把你当成了全局

不管你是面包还是米粒、菜帮或菜叶

面包的深入就让它白费吧

我现在重新捡起米粒

米粒之后菜帮

菜帮之后就是菜叶

我要索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头发和翻毛根一样翻遍大地

为了局部我要折腾全局

不管它宴会是不是开得下去

当然一想到米粒、菜帮和菜叶我也有些发怵

因为它们前边也像面包一样有着多么湍流险滩

正是:

路漫漫其修远兮

穹庐之下

就剩我一个人在求索

就不能让我收工吗?

特别是当村庄出现炊烟和暮色之时

……

于是,当面包和面包渣被白石头自己——不是别人,别人在这里没有插足之地——否定之后,当他面前又重新摆上了米粒眼看着自己过去寻找面包的心血付之东流现在为了一个米粒又要穷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寻找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难的情绪了。而且更大的担心在于: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个毛毛虫不藏在这里怎么办?

比这更可怕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帮和菜叶都深入和翻遍之后,突然又发现芥蒂还存在于面包怎么办呢?

……

这时白石头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难,不吃鸭梨不知鸭梨的滋味,作为一个身居高位对众人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作为一个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场探索归于失败革命最后归于流产,他在像潮水一样涌向自己阵地的敌军面前不将最后一枪留给自己不将手枪调转头伸到自己嘴里扣动扳机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这时白石头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当然白石头也知道,如果他现在自杀、卧轨和跳江的话,他在历史上又会陷入另一个覆辙:他就真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样。因为他在大局上是问心无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为大局而是因为局部,不是因为宴会而是因为杯盘,不是因为信而是因为查不清信中的芥蒂产生于面包还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后,整体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头上了吗?你不就成了历史的替罪羊了吗?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会也成了宴会,不是因为信也成了因为信,过去的大局毁于一旦,第四卷难道再还到小刘儿手中让他继续操作吗?——如此严峻的形势而白石头还没有自杀,唯一的原因是他还在顾全大局——他不能让牛根的悲剧在历史上再一次重演。

……于是白石头最后就没有自杀——没自杀并不是白石头通过米粒、菜帮和菜叶寻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并没有找到;没找到并不是他半途而废到面包就停止了,面包之后,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帮和菜叶——但是当你把箱子里所有发毛的东西都倒出来的时候,各种毛发的东西杂在一起你就更不好翻找了。过去的线条和思路,重新进行了杂交。记忆像旧物中的虫子一样随着翻出的杂物在到处乱爬。面对着遍地乱爬的虫子,白石头大叫一声离精神崩溃只差一步之遥。但历史既然降大任于白石头,虽然也苦其心智和劳其筋骨,但历史并不想在这里将他像用鞋底抿虫子一样将他抿掉——流出一滩多么清澈的绿水啊;这时历史又拍了拍白石头的肩膀感叹说:看来你真是一个老实人呀,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腾你,小小阴沟我让你喝个肚圆——多少英雄毫杰,大江大海他都蹚过来了,不都是在小小阴沟里英雄气短?——你也不是孤立的。我这样折腾和绞榨你也只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对世界万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还是从自误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侥幸;翻遍旧物还没有找到头绪并不怪你,而是头绪根本不在旧物之中。就好象你跟你一个妖怪打了半天发现妖怪并不在你所处的人间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根拐杖罢了一样。芥蒂在哪里?芥蒂并不在面包、米粒、菜帮和菜叶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国和巴黎,也许这个芥蒂并不存在而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也许这个芥蒂确实存在而不是你现在的感觉和能力、思维和科技所能发现的。芥蒂感觉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种伤感和恐惧,突然的一种茫然和犹豫,并不是我们内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远超于时代和我们的感知水平,表现出来也许才是我们经常说的恐惧?将你的芥蒂和担心从旧物中翻找一遍而一无所获,你这种做法的本身已经在谬误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你已经开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坟墓比起这一点你提前自杀说不定还要好一些?那起码说明你还有一种自知,你还知道自己已经误入歧途——同时它也说明行动十有八九是错误的,就好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样而我们的行动钻入谬误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语和行动都受当时气氛和时间的影响,我们都有讨好和迎合气氛和时间的习惯。信是一时的情绪和冲动之作,当你面对信的时候其实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不存在,你还明知故犯地把这不存在当成一种真实,对着这不存在和虚假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和对应,这时你的对应不也显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吗?——何况你的对应也是一时的情绪和冲动呢。——双重的镜子映照着误会的面孔,来往穿梭以至无穷,哪里还有真实的她和真实的你呢?哪里还有真实的芥蒂让你寻找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断和停顿,往往离两个人的岔路还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们的白石头在此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历史,当他面对着和女兔唇通信中断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碾转反侧和把小局当成大局——他忘记目前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处理呢,他忘了我们还有多少人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里对一个小节放心不下于是这小节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们不跨越这个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历史之中——于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断就成了我们所有乡亲为之烦恼的主要生活内容了。当我们看到白石头在那里放心不下,我们也一齐跟着他在那里焦急和放心不下。我们甚至想发动大家一齐来帮白石头在旧物中寻找;能早一点找到他们之间信的中断的芥蒂——虽然我们和历史一样知道这是永远寻找不到的——白石头就可以有信的开头和检讨的开始,我们不就和白石头一块走出这误区和岔路重新踏上我们的康庄大道了吗?——同样,虽然我们知道信的中断往往比不中断还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和真理,就好象我们在生活中什么都不说往往比滔滔不绝还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和真理一样——本来我们离世界的本质和真理只有50里,滔滔不绝的结果,会使我们后退本质和真理100里——我们知道信的中断和放弃比对旧物的寻找——这种无谓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头和女兔唇的关系和他们的通信,他们什么都不通和什么都不写才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证明你们的感情——虽然你们过去有过诸如面包和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的种种误会,但正因为这样,你们现在什么都不通不就证明你们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吗?不就证明你们重建的情感是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吗?——虽然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因为目前的利益和为了使我们早一点走出误区踏上康庄大道,我们还是赶紧集合起来与白石头站到了一起。——但是,真等我们集合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要把一个个在各自岔路上已经走得不近的人们回头集合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实现起来也和说服白石头一样困难。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和白石头没有什么区别。当我们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们本身也在误区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已经走得太远了。

当我们想回头集合的时候

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切都木已成舟

让我们怎么还原根深叶茂的大树?

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饭

让我们怎么还原成那甩手无边波浪翻滚的稻田?

我们都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了

让我们如何再回到黄口小儿呢?

于是我们只好象儿童一样喃喃自语

我们只好在面包渣和米粒的旧物里极力翻捡

……

这时我们连帮一下白石头都不可能了。我们站在各自的岔路上面面相觑。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是怎样一个了结。这时我们才感到当你走到天地的尽头能仰面大哭驾车而返是多么幸福啊,因为你还知道回去的路;而我们却只能停留在自己的岔路上嘤嘤而泣。当然,我们从历史经验又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事情总要有一个了结,上帝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当我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也就是上帝和历史出现的时候;当我们嘤嘤而泣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时候,这原地踏步和嘤嘤而泣的本身,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烦恼和不可知交给了上帝和时间。当我们的白石头和我们的全体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找不到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的时候,上帝和时间也就毫不失约地走到了我们面前。是你,唯有你,上帝,才能将我们这群在歧路上嘤嘤而泣的羔羊给解救出来,虽然我们转头就背叛上帝以为是自己从岔路上又回到了康庄大道——我们觉得自己又从局部回到了整体,又从枝叶爬回了主干,一切都解决了——你可知道这解决的本身是不是在另一条歧路上越走越远呢?说不定你的回头就是一种倒退呢?但是当我们和上帝和时间又一次重逢的时候,我们看到白石头信的危机也是我们的危机被上帝暗渡陈仓之后,我们还是鼠目寸光地在那里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将过去的一切烦恼丢到了脑后。——白石头的信的危机的解决并不是因为我们一起在信中、在字里行间、在面包渣里、在米粒里、在饭粒里、在菜帮里和菜叶里找到了我们根深蒂固认为的芥蒂,而是因为在白石头苦恼得真要自杀的时候——他已经将安眠药和管枪给准备好了——突然接到了上帝的电话——而这个上帝的化身竟是女兔唇本人——她在电话中笑吟吟地说——好象世界上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地问白石头:

“亲爱的白石头,你想见我一面吗?”

白石头诚惶诚恐地说:“我还没有给你回信呢!何况我现在也去不到巴黎!”

女兔唇:“我们已经不用通信了,你也不用去巴黎,因为我现在已经来到了上海。我离你只有几步之遥。”

白石头急忙说:“那么我们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何时在上海开酒吧,对吗?”

女兔唇又笑吟吟地说:“酒吧也不用讨论了,我的酒吧已经开好了,现在是请你来跟我喝一杯!”

……

操你娘的!白石头一下就瘫到地上。晕眩过去,白石头虽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样轻松——过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样感到失落。因为这一切掏空表明着:他过去挖空心思和费尽心机的所有寻找都是在瞎子点灯白费蜡。当我们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面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饭粒不存在了菜帮不存在了菜叶也不存在的时候,我们觉得世界也像我们的肚子一样被掏空了——那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个和我们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车祸,我们看着车轮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轻松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这个时候我们对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着物面包渣和那倒在车轮下的人是多么地怀恋呀——就像怀恋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一样,它毕竟是我们生命记忆的见证。于是白石头接到女兔唇的邀请之后,并没有马上赶过去与女兔唇会面。他需要在会面之前安排一段闲隙,好把他认为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面包和面包渣、米饭和饭粒、白菜帮和白菜叶把空间给重新填充起来——他在电话里的推却之词却是:

“亲爱的,我是多么地想马上赶过去呀,但是,这两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当面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后,我们应该书归正传的说一下1969年刘老坡的那件黑棉袄了。当我们刚才在说着信和面包渣的时候,其实我们要说的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当我们说着刘老坡的黑棉袄的时候,其实我们要说的是就要到来的王喜加。——我们和王喜加表哥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他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从来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这是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而我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一点一滴的往事又是多么地关切呀——而这个缘起和对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后退到白石头和女兔唇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讨论——但是从他对世界的态度上,从他对我们的态度上,从他对老婆的态度上,从他对玩笑和看戏的态度上,从他对喝酒和性的态度上,从他对他的信、落在他面前饭桌上的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的态度上,我们还是有理由提出,他对于我们村庄的执掌,和白石头对于第四卷的执掌——两人在心理出发点上又是多么地不同啊。现在将悖反的信、面包渣、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作为王喜加出场的一个前奏——让它们摇着小手戴着面具出现在舞台上,对于后来王喜加的米粒和菜叶的出台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以为刚才对于白石头和女兔唇芥蒂和面包渣的寻找已经是枉费心机和瞎子点灯白费蜡,谁知道现在又被白石头移花接木废物利用当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个前奏了呢?——这时他倒没有浪费任何米粒。为了填充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甚至还拿出了1969年刘老坡的黑棉袄,让我们重新跟着焦急和寻找。本来往事已经成为行尸走肉,现在在前奏的引导下又重新登台和卷土重来,在新的一轮演出中烨烨生辉和大发异彩。我们在选择接班人的时候还不知道白石头是这样一个节约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进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启发吧——现在他开始从小处入手,连一个面包渣、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都不放过——直至刘老坡的黑棉袄——如果放到过去,我们会把这看成目光短浅和不着腔调——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面还不如白蚂蚁呢——使我们感到庆幸的是,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胡涂呀,这种胡涂使我们误选了白石头现在就成了我们具有历史眼光的一种体现——废料就这样成为历史的珍宝。随心所欲的自然一划,现在就成了历史的遗迹。历史在哪里?历史就一定要在富丽堂皇的大厅迈步和掌管在衣着干净的人手中吗?现在我们的白石头从他的阶级本性出发,就开始了小鸡觅食认为历史也在随意的一堆杂草之中和一条地缝里面。我们寻找历史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我们看我们的身边也就够了。寻找一下地上的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同样能够找到历史的源头。我们随意拿出几封信,就是历史的档案。我们运筹帷幄在自己的鸡窝旁,同样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当我们骑着自行车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该把握一个怎样的楔机;当我们拿着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刘老坡的破棉袄时,我们不知道怎么让它接通历史——但是当把这一切放到白石头手里,短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就那么驾轻就熟和无师自通了呢?——一下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队。白石头,你干得不错。虽然我们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时候有些胆怯和生硬、被我们的历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杀,最后问题的解决不是因为你的无师自通而是因为上帝的意外出现,但是我们对你这种回过头来马上废物利用一点都不浪费我们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点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处和能听一个响儿——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面包渣和刘老坡的黑棉袄的举动,还是由衷地欣赏和佩服。白石头,接着说你的黑棉袄吧,我们心服口服地洗耳恭听。

刘老坡的黑棉袄是对襟布扣,袄上已经布满了油渍。一件黑棉袄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这样一件黑棉袄,在1969年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就被我们的刘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头吧?——推向了极致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刘老坡也没有料到。一件棉袄不会说话,一件棉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时期,黑棉袄就像精灵一样出现了超拔和飞升发出了它极品的光辉这时黑棉袄就不是黑棉袄刘老坡就不是刘老坡了。——原来他是一个挺有谋略的人。——虽然我们知道这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但是当老鼠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猫是瞎猫开始觉得不管白猫黑猫撞上老鼠就是好猫——这时它那只瞎眼倒被我们忽略了甚至我们觉得瞎眼也能照亮我们认识不到的盲区呢。这时刘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历史的岔路口适时地将他平生的积累用力一掷,用他积累的爆发扇了我们——我们日常对他的看法是多么地错误啊——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一件黑棉袄,一下改变了一个人——同时也改变了大家——刘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这时他的胸怀是多么地开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的。过去觉得登上世界顶峰是那么艰难——一辈子生活在别人和前人的观念、习惯的阴影下,现在看跨出这阴影到达世界顶峰拥有自己的价值系统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遥和举手之劳。单单因为一件黑棉袄就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刘老坡过去算什么?他在我们中间不过是一个道具和陪衬,当我们需要说到风雪的时候,他仅仅能腰里勒着草绳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现在因为一件黑棉袄,他就成了影响戏剧结构和节奏的主角。过去觉得配角变主角是不可能的变换起来比登天还难,现在看也就是举手之劳关键看你找没找到自己的黑棉袄。这就是生活对我们的启示。日常的黑棉袄普普通通,但是当这件黑棉袄被刘老坡加上预料的激素之后——从这个角度看,说刘老坡的黑棉袄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也是不对的,他还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预料——黑棉袄的肾上腺就开始上升了,黑棉袄上就附着了灵魂黑棉袄中就飞出了云雾和精灵,它就不是原来的黑棉袄而成了超脱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袄。它对我们的戏剧和村庄就起到了转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响,并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为它,我们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预料的黑棉袄,能给人带来那么多飞升和转折,那么作为一个村庄政治家王喜加,怎么就不能通过看戏、喝酒、谈话、如何对待我们和他自己的老婆,来把握和运作这个世界呢?这时它的意义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袄上方浮着一个预料它马上就具有灵魂一样,当刘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庄的上空,我们的王喜加和村庄也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渠道里飞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馏水,往里加了激素,蒸馏水就变成了起死回生的药液;一群普通的群众,给他们注入了思想,群众就变成了统一行动和步骤一致的大军。当然我们不知道把刘老坡和王喜加这样摆在一起他们两个之间会怎么想,就像我们在贷币上把几个伟人笑眯眯地摆在一起他们生前会怎么想一样——估计让刘老坡解下草绳他倒没有什么,王喜加会不会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一种堕落呢?不过我们考虑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弃——如果把刘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会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时候他因为虱多身不痒是不是会无话可说呢?——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有一张笑脸和好脾气——那么我们就把刘老坡摆到王喜加的后期吧。——谁知王喜加在他的后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举动呢。——你嘴里抽了半天烟,可你的舌头怎么还那么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和怀恋。你用你的模糊和犹疑让我觉得要对这个世界重新认识。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感到我们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老坡,当你的黑棉袄有一天成了遗物的时候,也许我们才知道历史出现了断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还寒的天气,当时你已经年过花甲——也是时势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两个楞头青小伙子——也就是刘黑亭和李大春之类——结伴到三矿去拉煤。出发的时候春暖花开,太阳照到我们的头皮上发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伙子们看着头上的太阳,穿著身上的单衣裤就出发了。而在临出发之时,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袄。因为这件黑棉袄,当时还引起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阳这么高,头皮这么热,为什么还要带棉袄呢?不是一个累赘吗?现在是大好春天,你还要回到冬天吗?是外在的寒冷呢,还是心理的阴暗呢?面对别人的嘲笑,记得当时的刘老坡并不是多么自信,对这趟征程要不要带上这个油渍麻花的黑棉袄也显得犹豫起来。如果一趟煤拉下来棉袄毫无意义,那么它的荒诞就超出了棉袄本身。证明着你不但是对天气和棉袄的不懂,也同时包含着对征程的不懂——那样事情就大了。就像当年我的接煤车一样,黑棉袄可以让人飞升,但黑棉袄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这时刘老坡的犹豫就成了: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飞升还是堕落

……

问题是现在带和不带,都已经在累赘之上对他构成了影响。拿上累赘是一个累赘,不拿累赘累赘也已经形成开始在大家心理上构成另一个累赘了。——就好象我们冬春换衣的时候对着衣柜在那里犹豫:

“换还是不换?”

“冷还是不冷?”

这种换与不换的本身对我们的心理折磨一样。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也是一时的热血沸腾,也是一时的超越本我,既然带和不带都是累赘,就好象到了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样,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个鱼死网破了。在众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将风度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在整个戏中变换了自己的角色,由一个默默无语的群众演员,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和台词:

行动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累赘

……

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得意地说:

“说起那次带棉袄,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的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我的台词可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

但是,当时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刘老坡当时的表现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么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甚至对我们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气说:

“既然都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

“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

说完这个还仰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三个人——这时是两个果断一个气馁——才拉着架子车上了路。这时众人和村庄的舆论可全是倒向刘黑亭的李大春一边的。我们已经预料到:等煤车归来之日,就是我们嘲笑和拋弃刘老坡之时。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打开。——但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这外在的不测风云一下就打倒了刘黑亭李大春和我们全体而让刘老坡的黑棉袄钻了个漏洞呢?从他们出发到他们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什么变化,事情还在照着我们预想的轨迹发展,棉袄就是一个累赘——太阳一照就出汗,何况他们还拉着车。问题仅仅出在三十里坡之后——这时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风,接着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雨时不觉什么,等雨一停,风突然就有些凉了,春天就有些变质了,春天开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热汗凝在身上,一个冷战,变成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停下车吃干粮的时候,膀大腰圆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傻小子刘黑亭和李大春,现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浑身发抖了,都开始搂着自己的肩膀在那里打颤——这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刘老坡舅舅。这时刘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架子车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风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散发出多么巨大的热量和温暖呀。这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黑棉袄哪里是黑棉袄呢,它简直是我们人生斗争的一个武器。在寒风中“嗖嗖”发抖的刘黑亭和李大春,这个时候就有些愤怒和感慨了,当然这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村庄和众人——在那里恨恨地说:

“这鸟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变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们怎么在那里愤怒,我们的刘老坡舅舅都一言不发,在那里低着头啃着自己的干粮。如果这个时候刘老坡舅舅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要好些——因为他这种肤浅对我们的失误还有些安慰,问题是他把这种幸灾乐祸也大家风度地上升到一言不发和只顾低头啃自己的干粮——你一下怎么就成长得这么快呢?过去一个在雪地上跑龙套的角色——就好象我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前两天看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几天过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呢——革命运动真是锻炼人,事实教育你飞快成长——就让我们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发泄口,反倒显出我们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车拉过,刘老坡舅舅的声望马上在我们村里上窜了十个百分点他的棉袄也引起了轰动,刘黑亭李大春就成了两只让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汤鸡。群众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啊,本来因为棉袄我们是和刘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马上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刘老坡舅舅一边——我们开始也像刘老坡舅舅一样有先见知明——甚至刘老坡舅舅当初对于棉袄的犹豫和尴尬也被我们一笔勾销。我们和刘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头子们在吸着旱烟,老婆子们在纳着鞋底——在那里说: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走的时候就说让他们带上棉袄,他们就是不听!”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现在看出结果了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发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昏迷!”

“还不知他们能不能挺过去呢!”

“活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连刘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坚持不住了——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开始反戈一击:

“早就给他们说过,饿不饿带干粮,泠不冷带衣裳,他们就是不听!”

“棉袄都给他们扔到车上了,又被他们给扔下来!”

“你说这是跟谁赌气呢?”

“现在后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齐声称赞刘老坡,说:

“还是老坡高明!”

“还是老坡有先见之明!”

“当时那么多人反对他带棉袄,他就是不为所动!”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会证明老坡是正确的!”

……

过去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现在就大放异彩。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洋洋得意地说:

“当时也是一不留神!”

接着又故作谦虚:

“其实决心带那件棉袄的时候,我也是恼羞成怒!”

虽然有些矫情和虚饰,但是30年后我们也心虚的想,如果当时我们村庄里缺少了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我们故乡也少了一个飞升呢;假如我们村庄在忘记上少了这件遗物,那么损失的就不单单是刘老坡也有我们的历史呢。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们觉得已经翻身的刘老坡对于往事有些矫情和道情,有些夸张和虚饰,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过去30年之后,等一切都心平气和了,刘老坡的黑棉袄随着时间的延伸已经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刘黑亭和李大春成为大家的笑柄已经像甘蔗一样被大家嚼尽剩下的一点干渣渣也该吐出来了,一切都在说明当年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没有必要再虚构和夸张下去应该还它一个历史的真面目时,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刘老坡舅舅——这时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经有些跑风当然吃饭的时候就有些跑食了——又旧事重提地说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袄——当然一开始刘老坡还有些激动,一下又回到了虚饰和夸张的当年,我耐心地等待着——等他在这个阶段上的感情过去以后,等他认识到当年的虚饰和夸张已经没有市场了,当年的明星,现在已经是一个年老珠黄的旧人了,好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才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平静下来,为了刚才的冲动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现在开始矫枉过正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就显得更加安静和老实。可爱的刘老坡,因为一件黑棉袄,30年之后才恢复你的本色——原来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种表演——我们等待得也够久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重新提问:

“舅舅,当年过了三十里坡,当刘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的时候,你披着一个大棉袄在那里低头吃干粮,你真是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地一言没发吗?”

如果换成过去——无论30年中的哪一时刻,他都会振振有词和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

“绝对没有!”

“这个时候还用我说什么吗?”

“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无声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最大谴责!”

……

接着说起车毂辘话就没有完——但是现在心平气和了,要矫枉过正了,刘老坡第一次陷入了历史的深思,开始重新回顾当年的历史和当时历史中的种种细节。思考半天,像刚刚出狱的政治犯一样——外面已经时过境迁了,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舞台上已经没有你的插脚之地,这时终于对入狱之前的辉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认识——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监狱生活对他有着多么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让历史褪色和褪毛的过程,现在终于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鸡皮——于是他在那里抚着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鸡皮第一次说出了历史的真相——一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在我神色的鼓励下他才继续试探着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我也不是没有说话,当时我也没有那么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都是大家和历史给我加工得变了形——当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时间和历史,相信此处无声胜有声,我还是短浅和肤浅地认为有声还是比没声好——看着他们在那里索索发抖,我觉得雪上加霜还是要比这里黎明静悄悄要解气。于是我就不失时机地向他们甩了一个砖头和说了一句风凉话。”

我接着问:“当时你说什么?”

刘老坡:“当时我说——甚至我还幸灾乐祸地点上一袋旱烟——:该带棉袄的时候你们在那里逞能,现在我就一个棉袄,只能顾住我自己!”

这才是当时真实的刘老坡呢。当时的风凉话说得并不怎么高明——你这句话并不幽默——但历史上的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却戴着漂浮的超升和光环,永远照耀着我们的村庄。——虽然是一种误会,虽然是一种虚饰和夸张,但是这才是我们历史发展的需要呢——这才是群众的创造呢,这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呢,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体现呢——这也才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和王喜加表哥通过日常看戏、喝酒、说话、对我们和他老婆的态度就把握了整个世界所相通和相连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和当年的老梁爷爷一样,他在村庄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从来都是一个主角——这是他和刘老坡在剧中的区别。刘老坡时刻都想着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脑海里一个月也不一定能闪回刘老坡一次。就算后来因为黑棉袄事件刘老坡的社会地位在村庄里有所窜升,王喜加也看在眼里和记在心里,但那只能增加他自己对世界的附着和预见——他重视的只是一个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刘老坡在他心目中跟过去的不闪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把戏是我玩剩的——他甚至会这么想——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的一切辉煌、矫情、虚饰和30年后的幡然醒悟,都显得有些可怜了。后来刘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闪光,从村庄上空转瞬即逝了吗?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脑海里时刻想着的,却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这和刘老坡的层次又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们并不相识在时空上从来没有过交叉并不生活在一个时代和社会制度下,但是他对他的思念和回想,却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仅是刘老坡——还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是多么地不同啊,他没有老梁爷爷当年对村庄的深入温情和仇恨,对人们以牙还牙和展开的一幕幕对人们的血泪提醒,而是对1969年——我们充满感情的年头——和村庄的一切都不以为意。——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最大不同,而当时我们还认为他和老梁爷爷没有什么区别呢。他的不以为意并不表现在我们当面,他的当面和老梁爷爷的当面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而在他的内心,却开始和老梁爷爷分道扬镳——这是我们在历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个爱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尘抹到别人身上的人。每当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尘土,而你又与他巧合和相遇,他就会假装亲热地走到你面前——他是我们村庄的支书啊——他掌握和支配着我们的命运啊——俺爹的转正表上就需要他盖上红牙牙的印章——开始用手搂着你的肩膀和后背——你以为他真在那里跟你亲热呢,其实他只是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尘抹在你后背上。——当老梁爷爷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尘抹在我们的肩上——虽然程度比老梁爷爷肤浅,但是手段比老梁爷爷恶劣。——从他们对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态度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在对世界轻重缓急和什么是重大问题的看法上是多么地不同呀。而他们统治的正好又是同一个村庄。于是我们轻重缓急的步子,一下子还有些不好调整呢。老梁爷爷细致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飘忽不定;老梁爷爷能和我们同甘共苦,能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当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一个人推着盐车在世界上深入——他时刻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我们无时无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对我们形成的威胁我们在对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体会到他对我们的亲切和温情——我们对他放心不下一见到他铁一样的面孔就像白石头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面包渣一样惶惶不安,我们不知道我们中间产生了什么这个芥蒂又在哪里,所以当我们没有见到他的时候,由于这种不放心就更加担心——不放心也说明着我们对某种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对老梁爷爷的思念无时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后,他的阴魂还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而王喜加表哥虽然也和我们相处了几十个春秋,虽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他,听他在那里说话和看着他的嘴在动,他也像老梁爷爷一样高高在上,但是30年后我们突然感到,他在和我们几十年的相处当中,原来对这生活从来没有沉浸过;他在我们身边,但他的心从来不在这里;看着他在和我们说话嘴也在动,其实他在想着别的事情——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肤浅呀,我们却把他的这种飘忽和不定当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现在看,它就不单单是一个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问题,它还牵涉到一个他不在我们身边的大问题。他看着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其实他不和我们呆在一起——看着是夫妻一场,其实一辈子没有性交——他和白石头对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寻找正相反,他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从来没有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就是推着盐车和我们走在一起,他也并不在盐车上和我们相交。我们看到他迷离的眼光,我们看到他变形的面孔,我们看到他在说话和嘴在动,但是,他突然就和话题毫不相干地“扑哧”一笑或是“唉”地一声叹了一口气,我们就知道他的心并不和我们和话题在一起。他在推着盐车的时候就离盐车更远,他越是在爱护和关心我们,就对我们更加厌恶只是用这种反向的爱护和关怀来减少我们对他的麻烦。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是他走到天际的尽头能大哭而返,而我们进入岔路和歧路却找不到回头、回去和回家的路——因为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现在寻找回去的路就是寻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们身子出发的时候也同时带上了心,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呢?——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从来就没有跟我们上过路。1969年我们对于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认识是多么地一厢情愿相互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误会哟。而王喜加表哥却让这种误会在历史上谬种流传而不加以矫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一样,是一种更大的对我们的蔑视吧?他已经到达了和我们没有什么好说说也说不清楚的地步于是也就不和我们说也不和错误的历史争论了。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看着他在村庄里行走,其实他考虑的不是我们的村庄;看着他在关心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其实他已经拋弃了我们独自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在不拿我们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村庄当回事呢?他在不拿我们和村庄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当回事呢?他对我们和村庄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在应付——当时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当我们和他一起坐在那里听戏——是他把剧团叫过来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欢乐——的时候,我们还真以为他在那里听戏呢——不是明明看着他对剧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随着剧情的变化在那里“嘤嘤”而泣或是抚掌大笑吗?但是30年后我们才知道,在这戏的背后,原来还蕴藏着他那丰厚和幸酸的心——戏中还有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跨入的门槛——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心灵的电话线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爷爷——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再重新来考察听戏的话,而在历史上许多伟人听戏的时候,往往就是刀光剑影和血溅荒丘的开始——大军已经行动了,你的听戏就成了对敌人的一种迷惑。看着是听戏,其实剧场之外正在发生着改变世界和民族命运的大事。战争开始了,兵谏发生了,从此世界就改换个模样或者什么也没有改变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干净了——这时的王喜加表哥和这些历史上的伟人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些伟人都生逢其时如愿以偿听戏的时候真让世界发生了战争和兵谏,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他听着戏只能让一股愤怒的乌云在内心里翻滚。这才是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听戏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当他听戏就真的成了听戏之后——他也是欲哭无泪呀,他也是报国无门呀,你还能指望他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会有什么关怀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还排解不开,他是一个在出发时候忘了带棉袄寒风起了连自己都顾不住的人——从这一点出发,他又是一个连刘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么还能指望他来顾及我们呢?当他顾及不了我们的时候,他除了对我们做出爱护和关怀的举动——除了更接近我们还对自己有些麻醉,别的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周而复始的村庄的漫漫长夜,他突然会有一声深长的叹息——当时我们和他的老婆还不理解,现在看起来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们了。从这个意义上说,30年前不管他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错误都在我们而不在他。这时我们倒能把他当年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当成爱护和关怀本身了。当我们还是一群小捣子的时候,王喜加表哥横披着棉袄从一群红红绿绿的猪狗和我们游戏圈中穿过,当我们胆怯地与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和面孔严肃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样,他没有对我们幼稚可笑的游戏视而不见,而是看着我们的游戏和蔼亲切甚至是由衷地说:

“好,真好。”

“你们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们可真行。”

甚至:“你们玩得比我强多了!”

……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