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场上设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与秦河在各自案前捏着娃娃。

一个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红领带、口袋里插着钢笔、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场。

郝大手:(并不抬头地)蝌蚪,你怎么又来了?!

蝌蚪:(恭维地)郝大叔真是神人,仅凭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都大手:你敢骂我?!

秦河:我骂你了吗?我只是说,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郝大手:你还骂?!(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脸部形象,举起来让蝌蚪和秦河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样,举给蝌蚪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条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师息怒,你们方才捏出的,都堪称艺术精品,摔扁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当心我捏个你然后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个我,但别摔扁我。我的剧本出书后,我用它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对你说过,你姑姑宁愿去看蚂蚁上树,也不会看你的破剧本。

秦河:你不好好种地,写什么剧本?如果你能写出剧本,我就把这团泥巴吃了。

蝌蚪:(谦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纪,眼力不好。不敢让她老人家亲自看,我朗读给姑姑听,同时也朗读给你们听。你们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们都要到剧院去,给演员和导演们朗读剧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们也不是演员,更不是导演。

蝌蚪:但你们是我剧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笔墨来美化你们,你们如果不听,那就亏大了。如果听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还可以修改;如果不听,将来搬上舞台,出了书,那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突然悲壮地)为了写这个剧本,我耗费了十年经历,花光了所有家财,连房顶上那几根木头椽子,都被我抽下来卖了。(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几声)为了写这剧本,我抽着苦辣的旱烟叶子——没有烟叶子就抽槐树叶子——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损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为了什么?为了名吗?为了利吗?(尖厉地)都不是!是为了对姑姑的爱,是为了为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圣母树碑立传!今天,你们如果不听我朗诵,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都大手:吓唬谁呢?你想怎么死?是上吊还是喝毒药?

秦河:听起来颇为感人,我倒有点儿想听啦。

郝大手:你要朗读可以,但不能在我家里朗读。

蝌蚪:这里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后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从洞口爬出来。

姑姑:(懒洋洋地)谁在说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蝌蚪:(急忙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两县屯的蝌蚪,(秦河与郝大手纳闷地交流着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孙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也是您这辈子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妻子谭鱼儿,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谭进海,她的娘是黄月玲……

姑姑:别念了!当了剧作家就连姓也敌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庄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悬挂着的那十几个孩子之间穿行着。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顿足捶胸,后来,她在一个婴孩的屁股上猛击了一掌,那婴孩哭啼起来。姑姑轮番击打着那些婴孩的屁股,所有的婴孩都哭起来。在婴儿哭声中,姑姑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婴儿哭声渐弱)你们这些“地瓜小孩”,好生给我听着,是我亲手把你们掏出来的!小子们,你们哪一个也没让我省力气。姑姑干这行干了五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闲着。五十年来,姑姑没吃过凡顿热乎饭,没睡过几个圆圈觉,两手血,一头汗,半身屎,半身尿,你们以为当个乡村妇科医生容易吗?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庄,五千多户人家,谁家的门槛我没踩过?你们的娘、你们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个我没见过?你们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给他们结的扎!你们现在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你们可以在县长面前撒野,在市长面前犯狂,但你们在我面前,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当年,依着姑姑的想法,也该把你们这拔小公狗统统地劁了,省了你们的老婆受罪。你们不要嬉皮笑脸,严肃点!计划生育关系到国计民生,是头等大事。龇牙咧嘴,龇牙咧嘴也没用,该流就得流,该劁就得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是谁说的?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尽管不是好东西,但离开你们也不行。开天辟地时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老虎野兔,鹞鹰麻雀,苍蝇蚊子……少一种不成世界。听说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个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树上。大树上垒了许多窝,女人在窝里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树杈上吃野果子,男人披着大树叶子,趴在窝里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顶破蛋壳,跳出来,一出来就会爬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姑姑我亲手接生过一个蛋,像足球那么大,放在炕头上孵了半个月,蹦出来一个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这孩子生脑炎死了,要是活着,也有四十岁了。蛋生活着,肯定是个大文学家,他抓周时,第一把就将一枝毛笔捞在手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蛋生死了,才轮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无限钦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杰出的妇科专家,您还是一个杰出的剧作家!您这些随口而出的话,都是精彩的台词!

姑姑:什么叫“随口而出的话”?姑姑嘴里的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指着蝌蚪手中那摞稿纸)这就是你写的剧本?

蝌蚪:(谦恭地)是。

姑姑:叫什么题目来着?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还是青蛙的“蛙”?

蝌蚪: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

姑姑:你难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吗?

蝌蚪:我这部剧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读完我的剧本,心里的情结解开,也许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么,就把你那剧本拿过来吧。

蝌蚪恭敬地将剧本递给姑姑。

姑姑:(对秦河和郝大手)你们两个,谁去把这些胡言乱语烧掉?

蝌蚪:姑姑,这是我十年的J心血啊!

姑姑:(扬手一甩,稿纸散落满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么屁!就凭你这点学问,还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满台争抢稿纸。

姑姑:(痴迷地追忆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边洗手,看到成群结队的蝌蚪,在水中拥挤着。那年大旱,蝌蚪比水还多。这景象让姑姑联想到,这么多蝌蚪,最终能成为青蛙的,不过万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将成为淤泥。这与男人的精子多么相似,成群结队的精子,能与卵子结合成为婴儿的,恐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当时姑姑就想到,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当你娘让我给你起名字时,我脱口而出:蝌蚪!你娘说: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贱名的孩子好养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贵!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着几张稿纸静听着。

蝌蚪:谢谢姑姑!

姑姑:后来,《人民日报》介绍了“蝌蚪避孕法”,让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只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结果没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别说了,再说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说谁犯病?我没病,有病的是他们,那些吃过青蛙的人。他们让一群女人,在河边,用剪刀,剪下青蛙的头,然后,像脱裤子一样,把它们的皮褪下来。它们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样。我就是从那时才开始害怕青蛙的。它们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样……

秦河:那些吃青蛙的人,最后都得了报应,青蛙体内有一种寄生虫,钻到他们脑子里,使他们成了白痴,最后,脸上的表情都与青蛙一样。

蝌蚪:这是个重要的情节,那些吃过青蛙的人,最后都变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护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过青蛙的鲜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蒙骗,吃过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爷爷跟我讲过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自己的儿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后来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头,吐出了几个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后就变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来,感到肚子里上下翻腾,似乎还有嘎嘎咕咕的声音,那个难受,那个恶心,到了河边,姑姑一低头,呕出了一些绿色的小东西,那些东西一落到水里就变成了青蛙……

那个身穿绿兜肚的小孩子,率领着那群残疾青蛙从那山洞里爬出来。小孩子高喊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愤怒叫声。

姑姑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郝大手揽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驱赶着小孩子和他率领的青蛙队伍。

蝌蚪将稿纸一张张捡起来。

蝌蚪:(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姑姑,其实,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还知道,这些年来,您用多种方式来弥补您自认为的“罪过”,其实。您并没有错;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实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帮助下,我的儿子降生了。为此我摆了盛大的宴席,请姑姑,(转向郝、秦)也请二位大驾光临!

——幕落

第五幕

夜晚,灯光斜照,满台金辉。

娘娘庙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缩着陈鼻和他的狗。狗可以由人扮演。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破铁碗,铁碗里有几张钞票和几枚硬币。两支木拐放在身侧。

陈眉身着黑袍,面蒙黑纱,幽灵般上场。

两个身穿黑衣、面蒙黑纱的男人尾随她上场。

陈眉:(哀嚎着)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两个黑衣人向陈眉逼近。

陈眉: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也穿着黑衣,蒙着面孔?哦,我明白了,你们也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对,我们也是受害者。

陈眉:(清醒地)不对,那次火灾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们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们是另一场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那你们很可怜……

黑衣人甲:是的,我们很可怜。

陈眉:你们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们很痛苦……

陈眉:你们植过皮吗?

黑衣人甲:(不解地)植什么皮?

陈眉:就是从你的屁股上,大腿上,从你没被烧伤的地方,把好皮剥下来,贴到被烧伤的地方,你们难道没植过?

黑衣人乙:植过,植过,我们屁股上的皮,都被医生剥下来贴到了脸上……

陈眉:他们给你们植过眉毛吗?

黑衣人甲:植过,植过。

陈眉:他们用的是你们的头发还是你们的xx毛?

黑衣人乙:什么呀?xx毛也能变成眉毛?

陈眉:如果头皮全部烧坏了,那就只有用xx毛,xx毛也比没毛好啊,如果连xx毛也没有了,那就只好光溜溜,像青蛙一样了。

黑衣人甲:对对对,我们什么毛都没有了,我们光溜溜的像青蛙一样。

陈眉:你们照过镜子吗?

黑衣人乙:我们从来不照镜子。

陈眉:我们烧伤病人最怕的就是镜子,最恨的也是镜子。

黑表人甲:对,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那没有用的,砸了镜子,但你砸不了商店的橱窗,砸不了大理石的地面,砸不了能照出人影的水,更砸不了那些看我们的眼睛,他们看到我们就会惊叫,就会逃跑,小孩子甚至会被吓哭,他们骂我们是鬼,是妖,他们的眼睛都是我们的镜子,因此,镜子是砸不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黑衣人乙:对对对,所以我们用黑纱把脸蒙起来。

陈眉:你们想过自杀吗?

黑衣人乙:我们……

陈眉:据我所知,我们那些受伤的姐妹们,已经有五个人自杀了。照过镜子后自杀了……

黑衣人甲:都是镜子害的!

黑衣人乙:所以我们见镜子就砸。

陈眉:我原本想自杀,但后来我不想了……

黑衣人甲:活着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陈眉:自从我怀孕之后,自从我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跳动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边孕育,等他破茧而出,我就成了空壳。

黑衣人乙:说得真好。

陈眉: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我并没有成为一张空壳自己死去,我发现我活得更欢实了,我不但没干巴,没抽抽,反而更水灵了,我脸上紧绷的皮似乎滋润了,我的Rx房里全是奶……生育给了我新的生命……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了……

黑衣人甲:你跟我们走吧,我们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陈眉:你们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黑衣人乙:我们来找你就是帮你去见你的孩子的。

陈眉:(兴奋地)谢天谢地,你们快带我走,快带我去见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着陈眉欲下。

陈鼻身边的狗如离弦之箭扑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陈鼻也跳起来,驾着双拐,蹦上前来,用单拐支撑着身体,用另一支拐,捣向黑衣人乙。

黑衣人摆脱了狗和陈鼻,退到舞台一侧,手中亮出匕首之类的凶器。陈鼻和狗站在一起。陈眉站在前台,与他们形成一个三角。

陈鼻:(咆哮着)放开我的女儿!

黑衣人甲:你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无赖,老叫花子,竟敢来冒认女儿。

黑表人乙:你说她是你的女儿,你叫她一声,看她答应不?

陈鼻:眉子……我可怜的女儿……

陈眉:(冷冷地)你认错人了吧?你一定认错人啦。

陈鼻:(沉痛地)眉子,我知道你恨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娘,爹害了你们,爹是罪人,爹是废人,爹是一半死了一半活着的死活人……

黑表人甲:这就叫忏悔吧?附近有没有教堂?

黑衣人乙:沿河往东走二十里,有一座刚刚修复的天主教堂。

陈鼻: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们的当,骗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帮你讨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东西,到一边待着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们走吧,我们保证让你见到你的孩子。

陈眉向黑衣人走去,陈鼻与狗上前阻拦。

陈眉:(愤怒地)你是谁?你凭什么拦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再不喂他就要饿死了你知不知道?

陈鼻:眉子,你恨我,我理解;你不认我,我同意。但你不能跟他们走,他们把你的孩子卖了,你如果跟他们走,他们就会把你推到河里淹死,然后伪造一个你跳河自杀的现场,这样的事,他们干过不止一次-了……

黑衣人甲:老东西,我看你真是活够了,有这样污人清白的吗?

黑表人乙:你胡说什么?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哪有你说的这些凶杀、暗杀的丑恶现象?

黑衣人甲:一定是去路边店里看录像看多了。

黑衣人乙:脑子里出现了幻觉。

黑衣人甲:把社会主义当成了资本主义。

黑衣人乙:把好人当成了坏人。

黑衣人甲: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陈鼻:你们本来就是驴肝肺,牛杂碎,是猫、狗吣出来的脏东西,是社会渣滓下三滥……

黑衣人乙:他竟然还骂我们是社会渣滓下三滥?你这头从垃圾堆里找食吃的猪,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陈鼻: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不但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还知道你们干过一些什么。

黑衣人甲:我看,该把你请到河里去洗个冷水澡了。

黑衣人乙:明天早晨,前来烧香拴娃娃的人就会发现,那个在庙门口乞讨的老叫花子失踪了,连他的那条瘸腿狗也失踪了。

黑表人甲:没有人会关心这事。

黑衣人甲、乙与陈鼻和他的狗搏斗,狗被打死,陈鼻被打倒。两个黑衣人正欲刺死陈鼻时,陈眉撕开面纱,显出狰狞恐怖的面孔,发出鬼一样的尖叫声,将两个黑衣人吓得扔下陈鼻逃走。

——幕落

第六幕

一张巨大的圆桌,摆放在一农家庭院当中。桌上杯盘罗列。舞台背景上有“金娃满月盛宴”字样。

蝌蚪穿着绣有“福”“寿”的明晃晃的绸缎唐装,站在台口,欢迎前来贺喜的人。

蝌蚪的小学同学李手、袁腮以及小表弟等人依次上场,说着差不多的客套话与恭喜话。

姑姑身穿一袭酱红色的长袍,在郝大手与秦河的护卫下隆重登场。

蝌蚪:(欢欣地)姑姑,您总算来了。

姑姑:万氏门中添贵子,我能不来吗?

蝌蚪:金娃落草万氏门中,姑姑是第一功臣!

姑姑:不敢当不敢当。(环顾众人,笑道)无一例外。(众不解。姑姑指点郝大手与秦河)除了他们俩,你们这些货色,都是我亲手接生出来的。你们的娘肚皮上有几个痦子我都知道。(众笑)怎么还不招呼大家入座?

蝌蚪:您不来,谁敢坐?

姑姑:你爹呢?让他出来坐首席。

蝌蚪:我爹这两天有点感冒,到我姐姐家躲清闲了,他说让您坐首席。

姑姑: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众人:应该,应该。

姑姑:蝌蚪,你跟小狮子年过半百,竟然生了个大胖小子,虽不能去申请——是吉尼斯吧——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在我五十多年的妇科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到,因此应该算是大喜!

众人随声附和,有说“大喜”的,有说“奇迹”的。

蝌蚪:全凭着姑姑的灵丹妙药!

姑姑:(感慨地)姑姑年轻时,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到了晚年,却越来越唯心了。

李手:哲学史上应该有唯心主义的地盘。

姑姑:听听,念过书的跟没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袁腮:我们都是粗人,不管什么唯心唯物的。

姑姑:这世界上,鬼神不一定有,但报应还是有的。蝌蚪与小狮子五十多岁还能生出贵子,这说明老万家前世积了大德。

小表弟:姑姑的药也发挥了作用。

姑姑:心诚则灵!(对蝌蚪)你娘过日子一向抠门,到了你们这一辈,日子过好了,钱多了,又碰上这样的大喜事,应该改改门风,慷慨一些!

蝌蚪:姑姑放心。虽无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姑姑:(看看桌上的菜肴)七个盘八个碗的,还像那么回事。酒呢?喝什么酒?

蝌蚪:(从桌底箱子里提出两瓶茅台)茅台。

姑姑:真的假的?

蝌蚪:从市府招待所所长刘贵芳那里弄的,她说保证是真的。

李手:她是我们的老同学。

袁腮:骗的就是老同学。

姑姑:她呀,刘家庄刘保福的二女儿,也是我接下来的孩子。

蝌蚪:我特意对她说到了这一层关系,她郑重其事地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酒。

姑姑:就是,谅她也不好意思拿假酒给我喝。

蝌蚪开酒,请姑姑品尝鉴定。

姑姑:好酒,真酒百分百。大家都斟上,都斟上。

蝌蚪为众人斟酒。

姑姑:既然我坐首席,那我就行令吧——这第一杯酒,感谢咱们共产党领导得好,让大家脱了贫,致了富,解放了思想,过上了好日子,没有这一条,就没有后边的好事。大家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众人齐声附和。

姑姑:那就干了这一杯!

众干杯。

姑姑:这第二杯酒呢,要感谢我们老万家祖宗在天之灵,是他们一辈辈地积累起美德,然后才能使后代儿孙得到福报。

众干杯。

姑姑:这第三杯酒进入正题,祝蝌蚪和小狮子这对恩爱夫妻老年得子,大吉大利。

众举杯响应,喧哗。

刘贵芳率两服务员搬着几个纸箱子上,其后跟随着电视台女记者、摄影一干人。

刘贵芳:贺喜!贺喜!

蝌蚪:老同学,您怎么来了?

刘贵芳:来讨杯喜酒喝啊!不欢迎?(转圈与桌上人握手、寒暄,跟姑姑握手)姑姑,您返老还童了。

姑姑:还成个老妖精!

蝌蚪:请还请不来呢!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让你破费!

刘责芳:我就是个做饭的,破费什么?(指箱子)这是我亲手炸的黄花鱼,亲手做的肉皮冻。亲手蒸的大馒头,让各住品评一下我的手艺。姑姑,我给您带来一瓶五十年茅台,专门孝敬您的。

姑姑:这五十年的茅台,还真是不一样,去年春节,平南市一个领导让他儿媳妇带给我一瓶,一开塞子,香气满室哪!

蝌蚪:(小心地)老同学,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刘贵芳:(拉过女记者)小高,我还忘了给大家介绍了,市电视台记者,“社会万象”栏目主持人、制片人。小高,这就是蝌蚪伯伯,剧作家,老年得贵子,真是了不起。这位(将女记者拉到姑姑面前)就是咱高密乡圣母级的人物,姑姑,不分辈分了,老的小的都叫“姑姑”,我们这些人,包括下一辈又下一辈的,都是姑姑接到人间的。

姑姑:(拉着女记者的手)真是个俊俏孩子,看到你的模样,我就能想象到你爹娘的模样。过去给儿女找对象,主要是看门第,现在,我提倡:首先看基因,然后看门第。基因好,才能生出健康聪明的后代;基因不好,一切白搭。

女记者:(示意摄影机跟拍)姑姑真是与时俱进。

姑姑:说不上与时俱进,只不过是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听来一些时髦名词……

蝌蚪:(悄声问刘贵芳)老同学,这事儿,不好张扬吧?

刘贵芳:(悄声)小高是咱家即将过门的媳妇,电视台竞争激烈,抢信息,抢素材,抢构思,咱得帮她。

女记者:姑姑,您认为,蝌蚪老师和他的夫人之所以能够老年得子,是与他们优良的基因有关系吗?

姑姑:那当然了,他们的基因都很好。

女记者:那您认为,是蝌蚪老师基因好一些呢,还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基因更好一些?

姑姑:你要先弄明白了什么是基因,然后再来问我。

女记者:那您能用简洁的语言向我们的观众讲解一下基因吗?

姑姑:基因是什么?基因就是命!就是命运!

女记者:命运?

姑姑: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你明白不明白?

女记者:明白。

姑姑:基因不好的人,就等于一颗有缝的鸡蛋,生下来就带缝的鸡蛋。明白了吧?

刘贵芳:小高,先让姑姑喝杯酒,歇口气,你先采访蝌蚪伯伯,这是袁腮伯伯,这是李手叔叔,他们都是我的同学,都精通基因问题,你可以逐个采访。(给姑姑斟酒)祝姑姑健康长寿,永远守护着我们东北乡的孩子们!

女记者:蝌蚪伯伯,我知道您生于一九五三年,今年已经五十五岁,这个年纪,在我们乡下,已经是抱孙子的年龄了,而您刚刚生了儿子,请您谈谈老年得子的心情。

蝌蚪:上个月,齐东大学七十八岁的栗教授抱着他刚刚满月的儿子,去医院看望他一百〇三岁的父亲栗老教授的消息你没有看到过?

女记者:看到过。

蝌蚪:对男人来说,五十多岁正当盛牟。关键是女方。

女记者:我们可以采访您的夫人吗?

蝌蚪:她正在休息,待会儿会出来给大家敬酒。

女记者:(将话筒转向袁腮)袁总,您看到蝌蚪老师得了儿子,是不是也跃跃欲试呢?

袁腮:听听这词儿!跃跃欲试!我虽然跃跃,但已经不想试了。我的基因大概不咋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讨债;再生一个,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我那老伴儿,土壤严重板结,栽上一棵小树,三天就变成一根拐棍儿。

李手:可以让“二奶”帮你生嘛!

袁腮:师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咱们都是品德高尚的正派人,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李手:这是丑事吗?这是时髦,是新潮,是改良基因,是扶贫济弱,是拉动内需促发展。

袁腮:别说了,这要播出去,还不把你抓起来?

李手:你问问她们敢播出去吗?

女记者:(笑而不答,转问姑姑)姑姑,听说您配制了一种回春丹,能让绝经的妇女恢复青春?

姑姑:好多人还说吃了我的药,肚子里的婴儿能改变性别。这你们也相信?

女记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姑姑:信神有神在,不信是泥胎。人们都是这种心理。

蝌蚪:小高,你们电视台的几位同志,还是入座喝酒吧,喝完了酒,再采访,好不好?

女记者:你们喝,你们喝,权当我们不在场。

李手:你们明明在这里转来转去嘛,怎说不在场。

女记者:你们——不要把我们当成人,当成——随便吧!

袁腮:贵芳老同学,想当年,你可是我的偶像,我得狠狠地敬你一杯!

刘责芳:(端杯与袁腮相碰)祝老同学的牛蛙事业发达。祝你的“娇娃护肤素”早日问世。

袁腮:你别转移话题,我得跟你讲讲当年我如何迷你的事儿。

刘贵芳:别装疯了,虚情假意的。谁不知道袁总的牛蛙公司里美女成群啊!

女记者:(趁此空对话筒自白)各位观众,今天的“社会万象”,向大家介绍一件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大喜事。退休后回乡创作的著名剧作家蝌蚪、小狮子夫妇,在他们年过半百之后,竟然又珠胎暗结,于上月十五日产下一健康活泼的大胖小子……

姑姑:该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看啦!

蝌蚪跑下场。

刘贵芳:(瞪袁腮一眼,低声道)别胡说了,姑姑不高兴了。

蝌蚪引领小狮子上。小狮子头上包着一条毛巾,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摄影师抢拍。

众人拍掌庆祝。

蝌蚪:来,先让姑奶奶看一看。

小狮子将孩子送到姑姑面前。姑姑掀起襁褓一角,观看。

姑姑:(感慨地)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基因优良,相貌端正,这要生在封建社会,笃定了是个状元!

李手:岂止是状元,没准是个皇帝。

姑姑:咱娘俩就比着吹吧!

女记者:(将话筒伸到姑姑面前)姑姑,这个孩子也是您接生的吧?

姑姑:(将一个红包塞进襁褓,蝌蚪与小狮子拒绝,姑姑挥手)这是规矩,姑奶奶有钱。(对记者)承他们信任我。她是超高龄产妇,心理压力很大。我建议她去医院“切西瓜”,她不干。姑姑支持她,一个女人,只有从产道里生过孩子,才知道什么是女人,才知道怎样当母亲!

在姑姑接受采访时,小狮子与蝌蚪将孩子抱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观看,他们也都将各自的红包塞到襁褓里。

女记者:姑姑,这会是您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吗?

姑姑:你说呢?

女记者:听说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妇女都崇拜您、信任您,连平度、胶州的许多产妇也来找您?

姑姑:姑姑生就了一个劳碌命。

女记者:听说您的手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要您将手放在产妇的肚皮上,她们的痛苦就会大大缓解,她们的焦虑和恐惧也会随之消逝。

姑姑:神话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女记者:姑姑,请您把双手伸出来,我们要拍几个特写。

姑姑:(嘲讽地)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向众人)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李手:听口气像是一位伟人。

姑姑:是我说的。

袁腮:姑姑差不多算是伟人啦!

刘贵芳:什么差不多算是伟人?姑姑本来就是伟人!

女记者:(庄严地)就是这双普普通通的手,将数千名婴儿接到了人间——

姑姑:也是这双普普通通的手,将数千名婴儿送进了地狱!(干一杯酒)姑姑的手上沾着两种血,一种是芳香的,一种是腥臭的。

刘贵芳:姑姑,您是我们东北乡的活菩萨,送子娘娘,娘娘庙里的神像,越看越像您,我看,他们就是按照您的形象塑造的。

姑姑:(醉意朦胧)人民群众是需要一点神话的……

女记者:(将话筒伸到小狮子面前)夫人,请您谈一点感想。

小狮子:谈什么?

女记者:随便谈谈,譬如,初次得知怀孕消息的感觉,在怀孕过程中的感受,为什么一定要找姑姑接生……

小狮子:初次得知怀了孕,那感觉如同做梦,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绝经都两年了,怎么突然怀了孕呢?至于怀孕的过程,那是五分欣喜,五分忧虑。欣喜的是,我终于要当妈妈了,我跟着姑姑当了十几年妇产科医生,帮着姑姑给人家接生过许多孩子,但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没有孩子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记者:五分忧虑呢?忧虑什么?

小狮子:主要是年龄大了,怕生不出健康孩子,二是怕生不下来动刀切“瓜”。当然,生产时姑姑把她的手往我肚皮上一放,所有的忧虑都消失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听着姑姑的命令,完成分娩过程。

姑姑:(醉意朦胧地)用芳香的血洗掉腥臭的血……

陈鼻拄着双拐悄悄上场。

陈鼻:外孙做满月,不请外公喝酒,这有点不像话了吧?

众愕然。

蝌蚪:(慌乱不安地)老兄,抱歉,实在抱歉,把你给忘了……

陈鼻:(狂笑)你叫我老兄?哈哈,(用拐杖指指小狮子怀中的婴儿)从他这里论,你该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我一声“老泰山”吧?!

袁腮:(上前拉扯陈鼻)老陈老陈,走走走,我带你去“鲍翅皇”重开一桌。

陈鼻:你给我滚开,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想用那些臭鱼烂虾堵住我的嘴巴?休想。今天是我外孙大喜的日子,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讨杯喜酒喝!(一屁股坐下,看到姑姑)姑姑,你心里像明镜一样,咱高密东北乡生孩子的事都归您管,谁家的种子不发芽,谁家的土地不长草,您都知道,您帮她们借种,您帮他们借地,您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欲擒故纵,借刀杀人……三十六计,全都施过……

姑姑:只有两计让你施了:声东击西,金蝉脱壳。当年,差点就让你骗了。我手上这些腥臭的血,(放在鼻边嗅着)有一半是你小子给我抹上的!

李手:(给陈鼻倒酒)老陈,老陈,喝酒,喝酒。

陈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师弟,你是公道人。你给评评理——

李手:(打断陈鼻的话,又给他倒上一大杯酒)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来,老兄,换大杯!

陈鼻:你想灌醉我?你想用酒堵住我的嘴。你错了。

李手:当然是我错了,你是海量,千杯难醉。今天这酒,是正宗茅台,不喝白不喝是不?来,干杯!

陈鼻:(仰面又干完一大杯,喘息着,眼泪汪汪地)姑姑,蝌蚪,小狮子,袁腮,金修,我陈鼻混到这步田地,惨哪!这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子,五万多人口,有比我陈鼻更惨的吗?你们说,有吗?没有,没有啦,没有比我更惨的了。可是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残疾人,你们欺负我也就罢了,因为我从根本上说不是一个好人,你们欺负我是代表老天报应我!可你们不该欺负我的女儿!陈眉,你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还有她的姐姐,陈耳,她们本来应该嫁进皇宫王室,去当王后责妃,可是……都怨我啊……报应啊……女儿为你代孕(怒指蝌蚪),赚钱为我偿还住院费,可是你们,你们这些老同学,你们这些伯伯、叔叔,你们这些剧作家,你们这些大老板,竟然编造谎言,说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赖掉了她四万元代孕费……头上三尺有青天啊!天老爷,您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呢?看看这些横行霸道的坏人……电视台的同志,你拍啊,把这些都拍下来,拍我,拍她,拍他们,向全体人民曝曝光……

刘贵芳:老陈,还吹你的海量呢,两杯落肚就满嘴胡言乱语了。

陈鼻:刘贵芳,你精明啊,招待所改制,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老板,你现在是亿万家产啊。我求你帮我女儿安排个工作,哪怕在厨房里烧火也行,可是你不开恩啊,你说公司正在裁员,善门难开,可是……

刘贵芳:老同学,都是我的不对,陈眉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多一个人吃饭吗?我养起她来,行了吧?

袁腮、金修等人试图将陈鼻架走。

陈鼻:(挣扎着)我还没看到我的外孙呢,(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外孙,外公虽然穷,但礼数不能缺,外公也为你准备了一个红包儿……

袁腮、金修等人将陈鼻架走。与此同时,从舞台另一侧,陈眉身穿黑袍、面蒙黑纱上场。

众人一见陈眉,惊愕万分,一时静场。

陈眉:(夸张地嗅着鼻子,先是低声,渐渐高声)孩子,宝贝儿,我闻到你的气味了,香香的,甜甜的,腥腥的,(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向小狮子靠近,与此同时,襁褓中的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孩子,好孩子……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把俺的孩子饿坏了……(陈眉将孩子从小狮子怀中夺走,匆匆跑下场。众人一时惊呆,手足无措。)

小狮子:(张着双手,绝望地)我的孩子,我的小金娃……

小狮子率先追赶陈眉,蝌蚪等人在后边跟随着,满场混乱。

——幕落

(未完待续)

(努努书坊)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