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粞在厨房刷牙时,粞的母亲走过来下意识地望望门口,然后说:粞,我想去你爸单位,叫他们另给他分房子。“

粞白着牙和嘴唇,问“不叫爸爸住在家里了?”

粞的母亲说:“他住在这里我烦得很。”

粞用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又唿地喷出来,说:那,爸爸也太可怜了。

粞的母亲不太高兴了,母亲说:“那你怎么就不觉得我可怜呢?只要看见他,我的情绪就坏到了极点,粞,你别忘了,是我养了你二十几年,而不是他。你该可怜的人是我!”粞想想也是。粞的母亲曾是当年重庆大学的高材生,是粞的父亲的低班同学。粞的母亲被粞的父亲追到手后,便辍学在家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妇女直到解放后,才响应号召出门工作,当了中学教员。粞的父亲不辞而别时粞的母亲才三十岁,拖着三个小小的儿女,艰难地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几年岁月。粞那时才两岁,粞的姐姐一个九岁一个五岁。虽则是如此这般的生活,粞却记得母亲很少有发愁的时候。母亲闲时除了看看书外,便喜欢解数学题。一旦解出一道难题,便如孩子似地拍手跌脚笑。母亲从不忧心忡忡。母亲总是将屋里收拾得充满了温馨。粞记得小时候两个姐姐在家时,他总是睡在母亲的脚头。华和娟则挤在小床上。关了灯后,母亲常在这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为他们讲故事。粞很少将故事听完。他总是在母亲娓娓动听的声音中睡着了,他的姐姐华和娟比粞崇拜母亲。粞到底是男孩,兴致和爱好和她们都不一样,而华和娟则连举止都模仿母亲的。粞常想,虽然没有父亲,但他仍有一个温暖无比的家。

粞的母亲在粞哗哗地用凉水洗脸时说:“我奇怪你吃了他那么多苦头倒还这样地维护他。”

粞说:“他到底是爸爸呀,妈,你打算怎么向爸爸开回呢?”

粞的母亲说:“这还不简单,就说华和娟要口来了,家里也住不下。”

粞说:“这倒是个办法;”

粞的母亲说:“华本来也说下个月回家来看看的。”

粞说:“华最恨爸爸。”

粞是突然地想起大姐华过去对他父亲的诅咒才说出这句话的。

粞的母亲说:“你晓得就好。”

很难说华对父亲的仇恨是母亲灌输绪她的还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父亲离家时,华已经九岁了。华自己曾解释说,她的恨不光是为父亲的出走,而是因为父亲从来不爱自己的孩子。华说:“你以为爸爸不走我就会喜欢他吗?不,一个爱自己爱得胜过爱自己孩子的人,不论怎样都是得不到孩子对他的感情的。”华说:“如果爸爸有一块钱,他肯定是拿了这块钱为自己买吃的。如果有两块钱,他会自己买一块伍毛钱的东西自己吃,另伍毛钱才会想到妻子和孩子。”

粞对华所说的一切还是相信的。父亲自私是无疑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倒霉时一走了之,不仅抛下妻子儿女且携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如此,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个家,相反却言之凿凿地认为自己干得有理。华说:“你大小了,粞。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过的什么日子。”

粞想何必要知道以前的呢,但是以后你们的日子又是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粞觉得如果从父亲对他的儿女一生的影响上来说,恨父亲便是一件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尤其华和娟。

照粞的母亲的意思,这一生再辛苦,也要将三个孩子培养上大学。但母亲的愿望面对文化大革命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而已。华高中毕业娟初中毕业,两人便结伴一起下了乡。华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并不清楚,是父亲回来后,粞躲在床上听母亲边哭边数落他的父亲,他才明白为什么华和娟选择了她们现在的生活。粞被她们的事震惊得心都发抖了。粞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

华和娟是一起下乡的,因为父亲,她们很多年都抽调不出来。在一个春天的夜晚,邻近的人都过河去公社看电影了,华因娟生了病便留下来照料娟队里放牛的者头儿端了一碗鸡汤进了门。老头儿说是见娟病得可怜。华和娟同这者头儿一向也熟,什么也没在意。华使劲地向老头儿表示感谢。华在说话时渐渐觉得老头儿哪儿不对劲了。他眼睛突然放出异彩,一向佝着的背也伸直了。华没来得及设防,便叫他铁钳似的手臂给挟住。华挣脱不开,只一会儿,她便倒了下来。老头儿扒净了华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事。临走时,还没忘记将鸡汤倒在娟的碗里并将他的那只碗带走。这是一个丧妻多年的老鳏夫。娟是时正发高烧,喉咙嘶哑得喊叫不出,未等这一幕结束,她便恐惧得昏了过去。这件事第二天便传遍了。华和娟都躲在床上不吃不喝。老头儿不儿日被抓走了,村里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车时,纷纷求情说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这么干的,村里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华日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无脸见人。更糟糕的是,两三个月后,华怀孕了。村里人都视为稀奇。因为那老头儿结婚多年未曾得子,而华却只一下子就给他怀了一个。华没胆量去医院打胎,华害怕嘲笑,便是在这当口,那老头儿的侄儿找到华,说他愿同华结婚,共同抚养这个孩子。村里老少都说这真是再好不过。华已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便同意了。华结了婚之后,粞的母亲才知道这件事。粞记得母亲拿着华的信边看边大骂华蠢,然后打点行装字次日清晨匆匆赶到华那里。当母亲一星期返回后,粞再没听她说什么。粞只觉得母亲很深刻地沉默了几个月。粞一直以为无非是为华找了个乡下人的缘故。华怀的那个孩子没生下就死了。幸亏死了,否则,粞想,华会怎么待他呢?华的丈夫又怎么待他呢?华后来又生了两男一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一个农夫之妻。娟却一直没有结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场景永远映在她的脑海里之故。娟后来到附近的磷矿当了工人,又后来,作了磷矿小学的教师。娟心如古井,过着单调而枯干的生活。什么人都动摇不了她独身的决心。娟才三十出头,乍望去,已拥有了五十岁妇人的苍老和病弱。人们都说娟活不到四十岁,娟自己亦作如此之想。曾经,娟给粞写过一信,说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请粞一定要多多帮助华,华是因为她才弄到这一步的。粞一时未明白,何故华是为娟如此这般。

华被奸污那年是华和娟下乡的第五个年头。父亲在听母亲陈述这段伤心事时没有如往常一般同母亲斗嘴。只是好久好久,父亲才低低地咕噜了一声,说:“这未必都算在我的名下?”父亲的声音很小,只有同他睡在一张床的粞听见了,粞的母亲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父亲却再没重复,粞只是觉出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过早餐,对父亲说了声要出去玩玩类的话便走了。父亲那一刻正牢骚面窝比以前难吃多了的问题。粞知道父亲不关心他的出门或是在家,父亲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吃他自己的穿。父系的形象已同刚回时太不一样了。父亲的背伸直了,经过有效的治疗,眼睛也亮了起来。少晒太阳之故,父亲也白了许多。父亲开始逐日地恢复他旧有的作派和装束,有一天,粞居然还看到他衣袋里已搁上了一条角上染着图案的真丝手绢。父亲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骑着自行车奔站长王留家去了。粞想纵然许诺了沈可为,但也该探探王留的口气才是。人不能只给自己留一条路走。

粞到王留家时,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买了两瓶,其中一瓶乃董酒。粞咬了咬牙才横心买下的,王留拎起酒眯着眼对着阳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尔后连声道:“好酒,好酒。”

粞没说是自己特地买的。粞只是说朋友送给他的。他家里没人喝,今天出门办事、路过这里,顺手就带来了,粞说:“让憧酒的人去喝这董酒,是酒的福气,若让我喝,效果跟喝药一样。一番话,说得王留哈哈大笑。

虽是顺路,粞自然也要小坐片刻。王留正在酒头上,兴致也好,拉上粞一起喝两口,很自然地扯到了沈可为身上。

王留说:“他妈的,无非仗着他老舅的腰杆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粞说:“他看上去也还能干,对工作也还负责任。”

王留说:“他就一张嘴不错,死的能说活,真本事在哪里?拿出来看看?告诉你陆粞,真本事还得靠时光磨,才磨得出来,我十四岁拉板车,到现在多少年了,四十二年了。我什么没见过?”

粞说:“既然沈可为没什么真本事,您可以不接受哇?”

王留叹了口气,说“跟你讲实话,陆粞。沈可为不光是他舅舅硬塞他来,也是局里的意思。想叫他锻炼锻炼,熟悉下面业务,然后去当公司经理。沈可为早先在部队当过副营长呢?”

粞心里一动,说:“哦?!这么回事。”

粞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跟着沈可为干,既然他这么瞧得起自己。

粞临走出门时,王留想起什么,说:“你跟着我好好干,沈迟早要上去,他那个位子我会让你去的,你再苦几个月,我保险让你出头。”

粞嘴上寒暄了几句,心里却冷笑一声。

粞骑车到街上。被昨天的雨冲打得灰黑发亮的马路已干了,变得灰白灰白的。太阳是紧随着雨的步予而来的;一下子使将空气晒得温热。

粞见已是正午时分,使随便寻了家餐馆。粞买了一碗热干面。粞在吃面时,发现了一个女孩挽着一个小伙子从餐馆门前走过。粞的心忽地往上提了一下。他恍惚看出那女孩是星子。粞不觉有些忙乱。他三口两口吞下了面,顺着女孩和小伙子去的方向追上了前。粞满心不是滋味,他大步追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了又怎么样。实际上粞走近那两人后,才发现女孩根本不是星子。只是穿了同星子相同的裙子,个头又差不多而已。粞将自己嘲笑了一番,又回餐馆门前取自行车。

粞在用钥匙开车锁时,仿佛觉出他在突然间明白了几年前的星子是怎样地痛苦过。那种痛苦适才在他大步追别人的三分钟内他尝到了。

粞一直不知道星子是如何闻知他和水香的事的。直到星子上大学。粞送她过江时,站在船舷边。粞看着两只江鸥交错地飞行在船尾,很轻盈亦很欢快。江面在阳光下抖着炫目的光。粞身边的星子因上大学的兴奋脸上仿佛涂抹着油彩,熠熠照人,粞一阵冲动,他不禁脱口而出:“星子,我非常爱你。”

星子诧异地望着他,眼睛愈加地明亮了起来,星子说:“过去我也非常地爱你。”

粞说:现在呢?能像过去那样不?

星子在粞急切的追问中扭转过脸向对岸望去。粞很难堪,也颇酸楚。星子的动作是给他的回答么?粞揣摸着。

星子片刻后转过面孔说了她是怎么知道粞另有所爱的,而在那之前,她以为除了她谁能占据粞的心呢?

粞便是在船行江上时听她讲了那段往事,那几乎是一个春天里的忧伤故事。

星子说那天仓库停了电,她们干活儿的一帮女孩子便都坐在太阳下边晒太阳边等电。有几个女孩拿出了带进仓库的毛线织开了毛衣。星子忽然觉得她该为粞织一件毛衣了。粞在秋天里要度过他二十岁的生日。星子在脑子里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她要为粞织一件浅灰色的毛线衣来祝贺粞的生日。星子想好使开口问有经验的子孩子。星子要问,清织一件男式的毛衣得多少线,全毛毛线要多少钱一斤。一个女孩说得看那男的有多高才能算出线的数量。星子说有一米八几。另一个女孩便笑着说是粞吧?于是其他人都笑了。星子也笑了,算是一种默认。大家便起哄,说星子早点请我们吃喜糖哟,又说争取早些给粞生个胖儿子,又说星子和粞实在是天生的一对。星子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不断地喊莫拿我开心哟,莫拿我开心。大家笑得上劲时,水香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星子。星子好是奇怪。水香逼近了她,然后开口说:“星子,我希望你不要管粞的事。”

星子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说这个?”

水香说:“我当然有权力。因为我和粞的关系已经定了。”

星子怔住了,说:“什么关系?”

水香说:“爱人关系。”

星子笑了起来,说:“胡说八道,你想男朋友想疯了吧?”

别的女孩也都笑了起来。女孩们纷纷说人家粞早就选中了星子,你插什么手?又说好笑得很,这样公开地抢男人。

水香那一刻尖叫起来,水香说,“不要脸的才是想男朋友想疯了哩。粞跟你说了他要和你结婚?粞说了他爱你?告诉你,粞都对我说了。粞说他讨不起你,你大厉害了。跟你在一起压力太大,太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轻松才有幸福感,粞连手都没跟你拉过,你还美得把他当男朋友。”

水香说着掏出一张粞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送给我亲爱的水香,爱你的粞”几个字。水香说:不信你们看。

女孩们传看了,皆说真是这么回事,好奇怪呀。星子也拿过来看了。那时的星子已有些支撑不住了自已,她有些麻木地看后,又将照片递给了水香。星子硬撑着说:“我和粞本来也没什么,都是她们在瞎起哄。”

星子的面色苍白,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听到那几个女孩仍在议论,还不明白为什么粞把星子甩了而找了水香。又一说是粞同水香好而一方面又玩弄星子的感情,星子听得坐不住了。摇晃着起身,说了句“我请假先走了。”便离去了。

追上星子的是水香。水香说:“我看出来了,其实你爱粞。”然后又说了请星子放过粞,不要再缠着粞。她和粞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星子没弄清这意思,不由重复了“事实上夫妻”这句话。水香便红着脸说:“就是我们已经一起睡过觉了。水香说出这话后自己有几分兴奋,便又忍不住详细他说了粞怎么和她相爱怎么拥抱她又怎么温柔地吻她。水香说他们吻了很久很久,后来她便不行了。粞就把她抱到床上脱光了她的衣服。粞自己也脱光了。水香絮絮叨叨很精细地讲了粞和她怎么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夫妻生活。这在星子过去是闻所未闻的事。星子听得毛骨悚然。水香说完那一切时,她们已走到了仓库大门口,门口一大排桃花正开得十分粲然。这些灿烂的桃花便同水香讲述的那一切一起深刻地留在了星子的脑海里。

星子三天没上班。星子也不曾质问粞,星子想她是没权作这种质问的。星子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彻骨、三天之后,粞在星子的眼里便是另一种色彩了。

船在星子讲述完时到了对岸。粞不再说什么。粞想若能洗去星子脑海里的桃花,他愿意付出代价。粞还没说出口,星子便说:“即便我仍爱着你,但你稍微对我表示一点亲近,我就想起那桃花,想起水香津津有味他讲的那一切。”

粞羞愧满面。他低下了头。

当粞见船上的人纷纷下到了趸船上时,他背起了星子的行李,他刚说出“走吧”两个字,便看到了星子涌满两眼的盈盈泪水。

粞踟躅了一下,还是说了:“我不介意你爱不爱我,你尽可以去爱别人,但是我请你允许我爱你。”

粞的话非常温柔,星子的泪水便淌了下来。粞呆呆地望着星子,心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粞像星子忘不了那桃花一般忘不了星子那一刻呈现在脸上的忧伤。

星子好久没见到粞子。虽然星子觉得此生此世都不会同粞结婚,但星子却摆脱不了对粞的依恋。这份依恋是时光累积而成的。依恋越深时痛苦愈重,而表面上,星子却永远摆出副满不在乎的架式。

星子常想。如果世上不曾有过水香,那该会怎样呢?

每想过后,星子都能很清楚地回答自己,那将还会有木香、火香、土香之类。粞抵抗不了那种诱惑。

星子面对水香和粞的爱情,很长一段时间表现得镇定自若。在人前,谁也看不出她受了什么伤害。有人问她,星子你怎么同粞吹了?星子总是落落大方地答说:“什么呀,我从来没有跟粞好过。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你不信问粞。”粞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星子的。粞想幸亏不曾贸然向星子开口,要不然叫她挡回来就太难堪了。这是粞后来跟星子说的。

但星子在单独和粞在一起时。却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激愤,却无法做到依然故我,星子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压抑住随时会夺眶而出的眼泪。为此星子极力地回避着粞。

星子冷淡着粞,粞感觉到了。但粞却认为这是星子因他有了女朋友,怕同他接触多了水香会不乐意之故。粞只是觉得星子十分地善解人意。一直到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粞才明白不仅仅是这些。

那天粞和星子去公司开会,会一直开到晚上。粞仍像过去一样送星子回家。屋子不再像过去一样蝶蝶不休他说话了。粞好奇怪。有意识地寻找话题。但星子总是用最简单的词句来回答是或否。

粞说:“你怎么啦,怎么啦?”

星子说:“没什么。”

粞说:“是不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你?可我好像没干什么呀?”

星子说:“你当然没有得罪我。再说就是得罪了我又算什么呢?”

粞说:“那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

星子说:“好笑,我们不过一般的朋友,有什么冷淡或者热乎的。”

粞说:“这可不像过去的你。”

星子说,“你未必就还是过去的你么?”

粞说:“你的话好像句句都是冲我而来的。我不明白。”

星子说:“是的,你是不明白!你天下这样聪明的人还会有不明白的事?你只是会装而已。你装得比谁都像。装得比谁都真。我恨你!恨我!”

星子终于还是暴露了自己。她泪雨滂沱泣不成声。

而粞,却一下子沉默了。粞意识到他做错了一件事。星子的眼泪告诉了他这个女孩对他的爱心。

粞犹豫了好半天,说:“星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配,我没有资格爱你这样的好女孩。”

星子仍哭泣着,只是不断地冒出“我恨你”这三个字。

粞一路无语地将星子送到家。粞心里有些乱,但这乱劲很快就过去了。

星子同样在第二天见到粞时如没享一般。但是他们的交往显得很不自然了。终于有一天,星子同粞没有话说了。彼此路遇也至多相互一点头示意。有时,连这种示意都没有,只是这是粞和星子之间的秘密,仿佛是一种默契,星子和粞都不愿让旁人晓得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在人多时,大家混杂一起说笑,仍似往昔一般自如。

日子就淡淡地顺季节走了下去。星子在拼命地掩饰自己心里的痛苦而作一副洒脱状时,渐渐越做越真了:仿佛习惯了眼前的事实。沤在心里的痛苦也逐渐麻木了。粞又算什么呢,星子想,只不过这堆人中就他独特一点罢了,换上一群人,未必没有比粞强的。只不过我现在还没遇上而已。星子反反复复作此一想,便活得轻松和从容多了。

但是星子注意到了粞的沉郁。粞有好长一些日子落落寡欢,也不见他和水香双出双进了。人们纷纷传说水香和粞吹了,是水香提出的。星子懒得听这些议论。星子想这与我不相干就行了。

忽有一天,星子和粞两人共同的朋友勇志受了工伤、勇志的腿骨折了,那时勇志的母亲已经过世而勇志的父亲尚在劳改农场。勇志每天的晚餐都是自己动手做,星子这一阵子我该去帮帮他。

星子到勇志家时,粞恰恰也在。粞送勇志到医院打的石膏,又背了勇志回家。粞从下午就陪着勇志,勇志后来告诉星子,粞在那天下午对勇志讲了他和星子和水香三人的事,勇志说粞那时刚和水香分手,分手之后才觉得他真正所爱只有星子。而且这种感情他再也不会轻易地付给别人了。星子当时就驳勇志说:“你是奉他的命来撮合我们的吧。”勇志说不不不,粞说他没脸再追求你,只是放你在他心上就行了,星子只是以一声冷笑作答。星子想你失去了女朋友就来怀念我了?

星子那天为勇志煮了一锅面条。星子一向不曾下过厨房,为此勇志说:“不知道星子会不会把面条煮成了面疙瘩给我们吃

星子煮出来的自然还是面条。她给勇志盛了一碗。“粞坐在床边不动声色,亦不动手。星子只好也给他盛了一碗。星子将面往粞面前一放,面对勇志说:”我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勇志说:“天黑了,粞你送送她。”

星子说:“不必了,我一个人走惯了,而人一起走还嫌嘴累哩。”

粞说:“那我可以不说话。”

勇志便笑。星子横了他一眼,在他的笑声中出了门。

星子走了几步,便觉得粞在后面,星子没回头,一直走到车站,果然,粞一会儿也到了车站,粞望望星子,星子装作不认识地。粞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下那烟盒,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在上面。粞朝星子走会,他将烟盒递给星子。星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星子展开烟盒,看见了上面的八个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粞下笔很重,“何”字重重的一竖,叫他写破了纸。

星子的泪水又忍不住往外涌。星子觉得心里委屈得慌。这正是星子老早想说的话,他粞却拿了去说了。又是谁应该何必当初呢?星子不愿叫粞看见她为了他还有眼泪流得出来,便在汽车来时以极快的速度挤上了车。

粞将星子一直送到了家;粞果然一路没说话。星子转念想,我和他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同他纠缠不清。既如此,又何必老是怄他的气呢?落落大方岂不更好。星子如此想着,在进家门一刹,她口过头,淡淡地对粞笑了笑,说:“谢谢你。”

星子和粞又很自然地恢复了说话。但粞一点也不知道,星于是怎样珍惜地收藏着那写着八个潦草字的烟盒。那是一张飞马牌的烟盒。

粞和水香到底还是吹了,分手果真是水香提出的。水香的舅舅坚决反对水香找粞这样成份的人,警告水香,同粞结婚不光影响她水香前程,而且对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好结果。水香想想害怕了,便打了退堂鼓。粞为之作过努力。粞说我们已不是普通的关系,我对你有责任。水香又把这话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方知女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了,一怒之下,找到粞门下要求赔偿。粞无奈,水香家提出一次二十元钱,问水香多少次了,水香说有二十多次。粞觉得恶心。他清楚自己同水香上床并未达到十次。但粞不想在这次数土讨价还价。粞付给了水香伍百块钱,取钱那天是水香单独去粞家的。水香说:“我晓得你吃了亏,我今天让你玩个够。”粞黑沉着脸,三两下把水香的衣服扒掉了,粞那天将水香折腾得嗷嗷乱叫,粞自己也累得精疲力尽。粞想,这样我会对女人厌恶了,水香走时,迈步子都不自然,水香哭丧着脸用手按在自己两腿间对粞说:“你弄得我好疼。粞恶毒地笑了笑,心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粞说:”五百块钱嘛,总得付点代价。“

水香曾将这一幕一丝不漏地告诉过星子;星子听得只觉得恶心欲吐。水香说:“其实我是装疼的。粞那天比原先的哪一次都强,过瘾极了”水香没几个月就同别人结了婚。不久搬运站就传遍水香每夜都要求她的丈夫同他作爱,弄得那小伙子到处买壮阳药吃。水香说他比粞差多了。水香的满不在乎使粞无地自容。幸而不久,水香便调到修理厂去了。

水香告辞那夭,甚至还专门找了粞一次。水香的目光里对粞流露出怜惜之情,却没有一丝半点痛苦。

粞后来对星子说:“我后来对她只是一种肉体上的需要。而且我预感我和她迟早会吹,但没料到分子的原因不是我个人的什么,而是我的父亲。连水香这样的蠢物都看不起我,我还被谁看得起呢?”

星子说:“实际上你和她一样蠢。只有蠢物才会在乎你的别的什么而不在乎你本人。”

粞追问了一句:“但你是聪明人,是不是?”

星子说:“是又怎么样?”

粞说:“那么你在乎吗?”

星子一字一顿说:“我不在乎你的父亲,但我在乎你曾用伍佰块钱做一个女人很多次丈夫。”

粞大惊失色,粞想星子连这些都知道这实在令他无地自容。那天,粞几乎逃跑似的离开星子。粞想星子你也真敢说出口呀。

几天后粞见了星子仍觉面红耳赤,这使星子产生几分快感。快感过后在星子脑海里漫延开的便是那如云如霞的桃花。

暑假里,星子和同学一起去了黄山。同行的男生中,一个浙江籍的小白脸对星子发生了兴趣一一路使劲地给星子拍照,追随星子的足迹。那家伙各方面也都不错,几个瞧出端倪的同学便半真半假地拿了他和星子开心。但星子却始终不动声色。每逢那家伙用温柔的嗓音同星子说话时,星子都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粞。星子极力欲抹去粞留在她心幕上的影像,粞却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式立在那里。星子无奈。星子只好同那小白脸坦白相告。星子说:“我有了男朋友,他叫陆粞。”然而在夜深人静,只有山凤吹着树枝声音的时刻。星子扪心自问,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这么深刻地爱着粞?粞难道真值得我如此这般么?星子反反复复地研究自己,她终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她在感情上强烈地依恋着粞,而在理智上却又强烈地排斥粞。星子想恐怕自己一生都难以从中解脱出来了。

归来时,在黄山脚下,一个看相的瞎于收了星子五块钱,又琢磨了好一会儿星子所问的话后,对星子翻翻白眼说:“姑娘,你正在你一生中最要紧的路口上站着。你往哪里动脚,你得留神拿好主意呀。”

星子叫瞎子说得好一阵心跳。

星子一回家,次日就去找粞。那已是晚饭之后的时间了,粞不在,粞的母亲正站在门口,背靠着墙引吭高歌,她的双手垫在自己的背部和墙之间,她很放得开自己,一点不在乎从她家门口来来去去的邻居,而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她这副作派。星子很喜欢粞的母亲,星子觉得她是一个开朗达观又很真诚的女性。她的性格和粞的不一样。粞的开朗总给人一种是想好了之后而开朗的感觉,而粞的母亲却是天然的出自自已的内心。

初始星子见粞的母亲这般歌唱,十分不解。“星子问过粞:”你母亲怎么能这样快乐呢?“

粞说:这是天性。好像她没出世就晓得自己一生将面对怎样的生活,所以她选择了这么个性格。她如果不是这样、哪里能活到今天。“

星子说:“再高兴好像也不必用这种唱歌的方式来表达呀。

粞说:“我觉得她唱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痛苦,她是在排遣痛苦。她不愿用可怜的方式来排斥;于是选择了唱。她一张口,郁积在心底的苦闷。烦躁以及愤慨、压抑什么的,都夹带在歌声里一齐释放了出去,这样,她的内心就轻松了。”

星子觉得有理,自己在苦恼时,也欲一试、孰料,那一刻她心里根本无歌。星子还是没能理解粞的母亲,也没能理解粞讲述的道理。

粞的母亲见星子来,很是高兴。她将星子让进屋,执意留她等粞,然后,找出许多同星子可以一谈的话题。关于星子的旅游,关于粞的父亲,关于中学生,关于大学课程,弄得星子有点应对不暇。

星子终于打断粞的母亲的话。星子要问粞,要想知道近月来粞的一切。星子说:“粞呢?粞在忙些什么?

粞的母亲这才告诉星子,粞作了现场助理员。好忙,每日早出晚归,主要是沈可为想改革一下他们多年的工作方式。沈到处找人摸情况,粞总是作为助手叫他拉了去。不过粞干得还挺来劲。他常说沈可为这个人能干,是个将才。

星子说:“沈可为,就是从公司派下来搞调度的那位?”

粞的母亲说,“是呀,你不知道他提粞作了现场助理员?”

星子摇摇头。星子自那日粞在码头接了她之后,便再未遇上粞。

星子说:“那里的现场助理员是老八仙,我在那里时他就干这,他调走了?”

粞的母亲说:“没有,沈可为说他不好好干,叫他下小队干活了,后来就提了粞。”

星子很吃惊,星子说,“那王留肯吗?老八仙是王留当年的师兄弟。跟王留跟得最紧了。

粞的母亲说:“王留当然不肯。那几天还乘酒劲,在站里泼口大骂沈可为,也骂了粞。不过公司里支持沈可为。

星子“哦”了一声,星子正欲再问什么时,门被人推开了。星子看见了粞,还看见了粞背后的另一个稍年长于粞的年轻人。

粞惊喜地叫了声:“星子!”

那年轻人说,“哦,你就是星子?粞一天起码有三次以上提到你的名字哩,弄得我们那儿的女孩子都好嫉妒你。”

这年轻人说话带有夸张的习惯,星子想。

星子说:“你好。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姓沈,叫大有可为的可为。

粞笑着说:怎么样,你领教一下星子的眼光吧?“

沈可为笑了,说:“果然不凡。我说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我们这么出色的小伙子魂不守舍哩。原来是这么一个伶牙利齿,心灵脑快的才女呀。

又带夸张,星子想。

沈可为说完,转向粞,说:“难得和女朋友见面,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我们再干。说罢,他拍拍粞的肩,伙计,勇敢些。早些请我吃喜糖。”

粞的母亲似乎也来劲了。粞的母亲用一种很兴奋的口气说:“没问题。你多帮助帮助粞。叫他早些把婚事定下来,晚几年要孩子都可以。”

粞的母亲的话似说给沈可为听又似说给星子听的。

沈可为告辞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星子,你若不抓住粞,粞就会从你手边溜走的罗,那时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因为说这些话的人不是粞,星子没法发火。但星子脸上已明显地摆出了不悦。

粞的母亲送走沈可为便没再转来,屋里只有粞和星子。星子马上恼下了脸。粞仿佛以为自己真的是未婚夫了。粞不禁伸出手臂揽过星于,说:“别生气,我没叫他这么说。”

星子推开了他,星子说,“粞我告诉你,他下次再这样对我无礼.我就对他没这么客气了,这回是给你留面子。

粞说;“何必呢,你也别太认真了。”

星子说:一定是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你说,你怎么说我的?

粞说:他间我为什么还不找对象结婚。我说我恩等你,因为我对别人爱不起来了。他笑我是情痴。我说我是走了一段弯路才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是一种铭心刻骨似的,他问你的态度,我告诉他你现在并不爱我。他问我怎么办,我说我等,一直等到你爱我那天。他说如果你同别人结了婚呢?我说那我也愿意在一边看着你生活得幸福,做你最忠心的朋友。我说我不奢望你爱我,但只需要你允许我爱你,我这辈子心里就会感到很平静很富足。“粞说完又忍不住问自己,我是这样吗?

粞这番娓娓道来的话,使星子怔住了,粞曾经在两年前,明白说过他爱星子的话,叫星子一口拒绝了。而这次竞是如此一大段。星子心内一涌动,禁不住热泪滚滚。

粞很是自然地将星子拥入自己怀里,粞用大手掌抚着她的头发她的面孔,说,“我在别人面前都说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就是星子,其实,我在自己心里总是说,星子是天下头号傻瓜。

星子流着泪说:“为什么?”

粞说:“你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狠劲地折磨自己,然后再折磨你最爱的也是最爱你的人。”

星子把脸贴在粞的胸脯上,一任眼泪哗哗地流。星子能听到粞“怦怦”的心跳。星子感到很温暖很舒服。

粞的手臂使上了力,它们钳得星子骨头都疼了。粞反反复复地吟着:“星子,星子,你是我的,是我的。”星子在粞的声音中觉得一切都恍惚而迷醉。

星子那天在粞那儿呆到很晚才走。粞送她回家时一直用手臂揽着她的肩,星子将头靠在粞身上。星子生平第一次和异性一起度过这么亲热的一个晚上。而实际上,粞几次用嘴唇去吻星子的唇,都叫星子避开了。

在返家的中途,星子和粞都同时看见了横在那里的一排平房。那排房子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在暗夜里十分地醒目,粞和星子的心几乎都缩了一下。粞的手臂上又加了一些力,而星子却在那一刻惊恐地跳开了。一片很大很大的阴云迅速地覆盖了星子的心,星子仿佛看见,那是成团成簇的桃花汇集成的云影。在那阴云之上,如火如荼地开放着无数艳丽的桃花。星子嘶声喊出了一个字:“不——”

星子那一声“不”字的悲哀,使粞觉得刚刚织成的一个梦幻又在瞬间里破碎了。

星子开始朝自己家的方向奔跑了起来,粞愣了一下,追了上去,粞急切地喊道:星子、星子。你等等,你听我说。

星子却叫着:“不,不。”一直往前跑。

几百米之后,粞追上了星子。粞抱着她,想使她安静。星子却不停地厮打着挣扎着,星子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嫁给你。“

粞说:“你安静点,你可以不嫁,我们还是朋友,只当没有今天的事。你这样回家,你妈妈会以为我欺负了你。星子,我求求你。”

星子渐渐安静了。她到底还是挣开了粞的手臂。星子理了理头发,脸上呈现出非常理智的神情。

粞凝视了她几秒,很重很重地叹了口气。粞想走了几年,一步也没前进。

直到走到星子的家门口,两人都没说一句话。星子欲进门洞时,粞拉住了她的手。粞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捏了捏星子的手,扭身走了。

星子忍不住叫了声:“粞!”

粞回头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十分地惨然。

星子的母亲在星子一进门时便说:“你以后少同粞来往。你们俩现在是完全不同身份的人。”

星子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爱他。”

星子的母亲惊愕了,问:“你要嫁给他?”

星子说,“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他,但我永远爱他。他是我的生命。”星子说罢气哼哼地回到自己房间,她觉得脸上发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母亲这样说。她就觉得自己想这么说。星子如此想着,忽觉胸口堵得慌,星子一头扑在了自己的床上,发泄般叫道,“我爱粞,我永远爱粞。我要和他在一起。”

星子的母亲重重地敲打着她的门,用一种严厉的语气说:“你发什么神经!”

星子霍然而惊。

星子停止了叫喊。起身坐了几分钟,尔后想,该给粞写封信了,告诉他,他此生休想得到我。

粞没有给星子回信,这使星子产生好强烈的失望,按她的设想,粞或是急切地紧张地跑来找她,或是以同样方式给她写封信,信中写满了他对她的爱恋以及他的仟悔,很忧伤很缠绵的一封信。

但粞却没有任何消息,仿佛失踪了似的。自尊的星子自然也不会登门再去找他。为此漫长的白天和漫长的夜晚,星子十分地孤独和郁闷。

恰这时间里,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客人。这是一个正在上军事院校的男孩子。一脸稚气,眼睛又大又亮,笑时好露出两颗虎牙,母亲介绍说,他叫亦文,是母亲大学最要好的同学余丽的儿子。星子见过余丽阿姨,星子知道她是一个很漂亮也很能干的女人。母亲说、亦文到成都他叔叔家去度假,顺便在这儿玩几天。母亲说星子,亦文玩得好不好,就看你怎么导游了。

星子正寂寞,星子想同这大孩子玩几天也没什么,星子比亦文大两岁,亦文使叫了她星姐。

亦文是一个性情活泼的男孩子,而星子亦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两人又极富幽默感,一对上话便形成了默契。星子很惊异这男孩理解她的幽默的能力,经常地她跟别人来句幽默时,不得不重复一遍还解释一番,把一句传神的话变得如一本教科书一般死板和罗嗦。在风景区划船时,船歪了歪,星子险些闪到水里。亦文说:“留神,快中午了,鱼肚子很饿的,别送上门去。

星子说:“我给你创造一次学雷锋的机会呀。”

亦文说:“那别人一定会喊,噢,这个解放军原来是个潜水员啦要不他怎么只往水底沉呢?”

星子大笑起来,星子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空军。”

这之后星子和亦文便常这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式地对话。星子觉得很放松很愉快。

星子陪亦文转悠了一星期,并不觉时间过得慢。一次在寺庙里观佛时,亦文问星子有没有男朋友,星子答说没有。亦文立即以很快的速度说,“我也没有。”

星子觉得他这表白挺好笑,便一指佛门说:“那你进这儿够资格了。”

亦文狡黠地眨眨眼说:“但是现在不够格了。”

星子听出他的话中之意,略微怔了怔,然后说,“噢,寺院是不要军人的。

亦文笑了笑,说:“你很机灵。”

这之后,星子觉出亦文注意她时,眼睛里多了点内容。

亦文原说在星子家呆一星期的,一星期又过了三天,亦文仍无离意。星子的母亲暗中对星子说,“亦文喜欢你,你也热情点,他比粞强。”

星子无语。他真比粞强么?他真能替代粞而深刻在她心里头么?她心里有了粞还能再容一个亦文么?星子问自己。

这天星子和亦文从外面回时。星子在门缝里看到夹有纸条。星子的心“格登”了一下。纸条如她所料是粞留的。粞在纸条上写着:“星,好想见你,有要事谈,晚上能来吗?等你。粞。

亦文看了纸条,满脸醋意,亦文说:“星,谁叫粞?”

星子说,“请叫-星姐。”

亦文说:“他可以这么叫我就可以。粞是谁?”

星子说:“我的一个朋友。”

亦文说:“干什么的?”

星子说:“搬运站的。”

亦文仿佛松了一口气,又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星子很恼火亦文适才那松下的一口气,星子想你无非是上了个大学而已,粞若参加了高考,录取的学校还能比你差么?星子说:“你什么时候转业到公安局了,是做了警察还是户籍。”

亦文强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情不自禁。这纸条给我带来些危险。”

星子说,“关你什么事。”

亦文说,“关于我的婚姻大事。”

星子不觉“噗哧”一笑,说:“八杆子不着边的事,说得像真的一样。”

亦文说:“星,听我一句话,晚上别去。”

星子说:“小弟弟,你管得太多了。像我妈妈一样爱管事不符合你的年龄。”亦文突然反拧住星子的手,说:“你再叫小弟弟,你再敢叫。”

星子“哎哟哎哟”地叫唤。星子说:“那叫什么?”

亦文说:“叫亦文哥。或者叫文。”

星子笑得没力气,亦文又不饶,星子于是叫了声:“文。”

晚上星子出门时,亦文在同她母亲说话,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母亲问:“星子你去哪?”

星子说:“同学家。”

母亲狐疑地问,“哪个同学?”

亦文说:“有个叫粞的同学给她一张纸条叫她去一下。”

星子狠狠瞪了亦文一眼。

母亲说:“星子,回来。”

星子快步下楼,骑了自行车便跑。星子想,即使我不去粞那儿,我也有对自己的事作主的权力。

季节中最热的旧子已经过去了。在户外度夜消暑的人又回到了家中。路灯下,只是一堆一簇打牌的人们。生子一路蹬车,绕过露天里右一堆左一堆的打牌者。星子心说,粞,你能有什么要事找我呢?你又在耍你那聪明的花招么?

星子骑车到了勇志家。勇志的家关了门。星子奇怪,使劲敲了敲,没人应。她感觉屋内有人,便扯起嗓子叫了几声:勇志!勇志!

屋里这时才有动静。星子听见了勇志的声音:“星子吗?等一下。”

星子好等了一会儿。门才开,星子正欲问“干什么神秘事”时,忽见一女孩面红耳赤地坐在勇志的床沿上,头发有些凌乱,床显然也是匆忙收拾了一下的。星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觉脸一热。

勇志说:“星子要不是你,我是不会开门的,这是小珍,我的女朋友。

星子说:“小珍,你好。”

小珍红了红脸说,“你好,我早晓得你。”小珍说了一口比较土的郊区话。星子想她恐怕是靠押土地参加工作的。

果然勇志说:“她是去年押土地到我们站的。”

星子说:“你瞒得好严呀,什么时候请我吃糖?”

勇志说:“春节怎么样?小珍,看星子的面子,你同意了吧?”

小珍撤娇似的扭了一扭,朝勇志的背捅了一下。

星子很羡慕地看着她。星子想,这多么好呵。

勇志说:“星子,你呢?和粞怎么样?”

星子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能成吗?”

勇志说:“我吧,最难,想撮合你们成吧,又觉得这太委屈了你,不撮合吧,又觉得粞好惨。”

星子说:“他有什么好惨的?他现在不是走红了吗?

勇志说:“走红是一回事-可被自己喜欢的人冷落又是另一回事呀。”

星子说:“这是他自找的。”

勇志说:我好可怜他。这几天他忙得厉害,到处找业务,想把今年的吨位超出去年的一倍,忙成这样子,还只抽烟不吃饭,人瘦得只一张皮包着。

星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星子说:为什么?他病了?胃不好?“

勇志说:“你就别问了,还关心他干什么,既然你又不打算跟他有什么关系。”

星于沉默了一下,星子想勇志说的也对,可她仍然忍不住。

星子说,“跟我说说吧,勇志。”

勇志说:“还能为什么?不就你那封信?”

星子的心抖了起来。星子忽而起身说:“那我找他去。”

星子还没挪步,勇志拦住了他。勇志说:“星子,你听我讲几句好不好?”

星子不解地盯着他。

勇志说:“你既然不打算嫁给他,你就不应该又关心他又依恋他,让他产生误解。要不然,他会认为你只是嘴巴硬硬,到一定时候,你仍会接受他。这样你就害惨了他,星子你现在这样,对他惩罚得也可以了,你反正写了那信,他反正也难受了,干脆由他去,过些日子,他自己会把自己的伤治好。”

星子望着勇志。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

勇志说:“你们现在差距也拉得很大,过去又有过伤心的事,你们真要是结婚,也不会幸福。依我所见,各人都理智一点,算了。”

星子苦笑了一下。星子说:“勇志你说得对?”

星子说完,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勇志说:“星子,你自己别太难过就是了。照我说,男人们比女人们过这样的关要容易得多。”

星子点点头,再次告辞。勇志出来送了她一段。勇志在出门前,携着小珍亲了又亲,十分温存他说:“乖,我一会儿就转来。”

星子在开自行车锁时,从大开着的门洞看到了这一切。星子心里有些苦涩。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199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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