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驴折腾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

西门驴痛失一卵庞英雄光临大院1955年1月24日,是农历乙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有鸽群在空中盘旋,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是好看。

过去的一年,蓝家的八亩地,收获粮食二千八百斤,平均亩产三百五十斤,除此之外,还在沟畔地角收获大南瓜二十八个,上等苎麻二十斤。尽管合作社对外宣传亩产四百斤,但蓝脸根本不相信。我听到他多次对迎春说:“就他们那样的庄稼亩产能收四百斤?骗鬼去吧。”女主人笑着,但笑容难掩担忧,她劝说:“掌柜的,别跟人家叫板,人家是成群结队,咱是独家单干,好虎难抵一群狼啊。”“怕什么?”蓝脸瞪着眼说,“有陈区长给咱撑腰呢!”

主人头戴一顶棕色绒帽,穿着三表新的棉衣,腰里扎着青布搭腰,手持一柄木梳,梳理着我身上的毛。主人的梳理让我身体很舒服,主人的赞扬让我心里很舒服。主人说:

“老黑,好伙计,去年你也出了大力,能打这么多粮食,一半功劳是你的。今年,咱爷们儿再加把劲,把那个xx巴合作社彻底打败!”

阳光越来越灿烂,我身上渐渐暖起来。鸽子还在天上盘旋,地下铺着一层红白纸屑,那是粉身碎骨的爆竹。昨夜,屯子里电光雷鸣,响声连片,此起彼伏,硝烟弥漫,犹如战争爆发。煮饺子的气味弥漫到院子里,还有年糕、糖果的气味掺杂其中。女主人将一碗饺子放在凉水中过了一遍,倒在槽子里与谷草搅拌在一起。摸摸我的脑袋,她说:

“小黑,过年了,吃饺子吧。”

我承认,作为一头驴,能吃上主人家过年的饺子,是很高的礼遇。主人几乎把我当成了人,当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自从我大战二狼后,获得了主人的加倍爱护,也赢得了一头驴在高密东北乡这周遭百里、十八处村屯所能赢得的最高声誉。尽管那三个该死的捕狼队员霸去了两匹死狼,但人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尽管没人否认韩家的驴也参加了战斗,但人们都知道我是斗狼的主力,韩驴只是个配角,而且还是我救了它的性命。尽管我早就到了被劁的年龄,我的主人也曾经恐吓过我,但斗死双狼后,主人再也不提这话儿。去年秋天,我跟在主人背后下地,那个背着褡裢、手摇铜铃、以劁驴阉牛骟马为业的兽郎中许宝,尾随在我身后,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往我后腿间瞅。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残忍的腥臭,我早就知道他不怀好意,这个拿驴卵牛蛋下酒的坏种,注定了不得好死。我警惕着,我准备着,只要他靠近到合适的距离,我就会飞起后蹄,对他的裆间下家伙。我要让这个罪恶累累的坏种,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也许他会转到我的面前来,那我就啃破他的头。咬人,是我的长项。这家伙很狡猾,躲躲闪闪,始终在安全距离外,不给我机会。街道两边的闲人,看着倔强蓝脸牵着他那匹大名鼎鼎的驴在前头走,而后头跟随着一个劁驴的坏种,都期待着好戏开演。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蓝脸,要给毛驴去势吗?”

“许宝,又瞅上下酒菜了?”

“蓝脸,万不能劁,这头驴能踢死狼,全仗着那一窝卵,一个卵一个胆,这驴卵多,简直是一窝土豆。”

一群正要上学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尾随着许宝,唱着现编的快板:

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咬不着蛋,满头大汗。
许宝许宝,是根驴屌。
吊儿郎当,不走正道……

许宝立定,瞪着那些顽童,从褡裢中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气势汹汹地说:

“小杂种们,都给我闭嘴!哪个敢再编排许大爷就骟了他的蛋子!”

顽童们聚在一起,对着许宝傻笑。许宝往前走几步,他们就往后退几步。许宝对着他们冲来,他们就一哄而散。许宝追上来打我卵蛋的主意,顽童又聚拢成群,跟在后边,边走边唱:

“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许宝顾不上去理睬那些缠磨他的顽童,他绕着圈儿,跑到蓝脸前方,倒退着走,与蓝脸搭话:

“蓝脸,老哥们儿,我知道这驴咬伤了好多人,驴伤了人,既要赔药费又要赔好话,索性劁了,一刀割落,三天康复,我保它成为一头服服帖帖的顺毛驴!”

蓝脸不理许宝,我心阵阵冲动。蓝脸知道我的脾性,紧紧地抓住我的嚼铁,不给我往前冲的余地。

街上的浮土被许宝的脚后跟踢起,这杂种,倒是走得快捷,大概是经常用这样方式行路。他一张干巴小脸,两只三角眼,眼下垂着两个肉泡,门牙间开了一条宽缝,说话间不时有水泡泡从缝里飞出。

“蓝脸,”他说,“我劝你,还是劁了吧,劁了好,劁了好。劁了你就省心多了。给别人劁,我收五元钱,给你劁,分文不取。”

蓝脸住脚,冷冷地说:

“许宝,先回家去把你爹劁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许宝拔高嗓门道。

“嫌我说话难听?那你就听听我的毛驴怎么说吧。”蓝脸笑着道,他松开我的缰绳,对我说,“老黑,上!”

我恼怒地嘶鸣着,像爬跨花花驴那样扬起前蹄,往许宝那颗干瘪的头脑上砸去。街边看热闹的人发出惊呼,那拨顽童也停止了喧哗。我期待着蹄子擂在许宝脑袋上那种感觉和那种声音,但期待落空,本应该能看到的那张因惊吓而变形的小脸没有看到,本应该能听到的狗转节子般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恍惚中似有一条油滑的影子钻到了我的肚皮下,阴凉的不祥之感在脑子里一闪现,欲想躲避,为时已晚——胯下一丝冰冷的感觉闪过,随即是锋利的剧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转身,看到后腿内侧有血流下,看到在路边,许宝用只手托着一个沾着血迹的灰白卵子,满面笑容,对着看客炫耀,路边响起一片喝彩声。

“许宝你这个杂种啊,你把我的驴毁了……”我的主人悲痛地呼喊着,欲撇下我,上前与许宝拼命,但许宝把卵子塞进褡裢,手中又亮出那把亮亮的小刀子,我的主人,就萎软了。

“蓝脸,你不能怨我,”许宝举手指点着看客,道,“大家有目共睹,连这些小朋友也都看到,是你蓝脸纵驴伤人在前,我许宝正当防卫在后。如果不是老许我机警,此时,我这颗头,已经被驴蹄子敲成血葫芦了。老蓝,你不能怨我。”

“可是,你毁了我的驴……”

“老子本来想毁了你的驴,老子也完全具有毁了你驴的本事,但老子顾念乡亲感情,手下留了情,”许宝说,“实话告诉你,你的驴有三个卵子,我只取了它一个,这样,它的野性会收敛一些,但仍然不失为一头血气方刚的公驴。你他妈的,还不感谢我,更待何时?”

蓝脸俯身侧脸,观察了我双腿间的情景,知道许宝此言不谬,心平气和了许多,但感谢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魔鬼一般的家伙,在未商量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去一颗驴卵。

“许宝,丑话跟你说在前头,”蓝脸道,“要是我的驴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的事就没完没了。”

“除非你用砒霜拌料喂它,否则我保你驴命百岁!今天,最好不要让它下地干活,拉它回家,喂它点精料,饮它点盐水,两天就会收口。”

蓝脸口里不服,但还是遵从了许宝的建议,拉我回家。我的痛苦,略有缓解,但还很强烈,我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这个将吃我一卵的杂种,心里盘算着报仇的方式,但说心里话,经过这番风雷电闪般的变故,我对这个双腿罗圈、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平添了许多敬畏。人世间竟有这般怪物,以取卵子为职业,而且取得出神入化,其下手之狠、出手之准、动作之快,非亲历绝不敢相信也!啊噢~~啊噢~~我的那个卵啊,今晚你就会伴着烧酒进入许宝肠胃,明天就会进茅坑,我的卵、卵。

走到距他们几十步处,听到许宝在后边喊:

“蓝脸,知道方才那一手叫做什么名堂吗?”

“我日你祖宗,许宝!”蓝脸回头大骂。

众人的笑声传来,笑声中许宝大喊,得意洋洋的声嗓:

“好好听着,蓝脸,还有那头驴,也好好听着,方才那一手叫做‘叶底偷桃’!”

“许宝许宝,叶底偷桃!蓝脸蓝脸,丢人现眼……”那群出口成章的天才顽童,跟在我们后边也喊叫着,一直把我们送进西门家大院……

院子里人气渐旺,东西厢房里的五个孩子,穿戴着光鲜衣帽,在院子里合群蹦跳。蓝金龙和蓝宝凤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但还没有上学。金龙神情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宝凤天真无邪,是个美人坯子。他们是西门闹留下的种子,与我西门驴没有直接关系,与我西门驴有直接关系的,是韩花花驴所下的那两个驴驹,只可惜,它们不满半岁,就跟着它们的娘死去。花花之死,是西门驴一大伤心事。花花是吃了有毒草料而死,两头驴驹,我亲生的孩子,是吃了花花的毒奶而死。驴产双驹,全屯喜庆;三驴同亡,百家心痛。韩石匠哭成个泪人儿,但肯定有个人在暗中笑,笑者就是下毒者。此事惊动了区里,专派了有经验的公安员柳长发前来破案,那人比较笨拙,只会把村里的人一拨拨叫到村公所,用那套似乎从留声机里播放出来的话语盘问,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后来莫言那厮在他的《黑驴记》中,把给韩家驴下毒的罪名扣在黄瞳头上,尽管他编造得严丝合缝,但小说家言,决不可信。

接下来我对你说,与我西门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蓝解放,也就是你,你知道他是你就行,为了方便我还是说他——他已经五岁有余,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那块痣越来越蓝。这孩子相貌虽丑,但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手脚不闲置,尤其是那张嘴,几乎一秒钟也不会闲着。他穿着与同母异父的兄弟蓝金龙同样的衣服,因为个头不及金龙高,衣服嫌大,下卷裤腿,上挽袖子,看上去有一股匪气。但我深知这是个心性善良的好孩子,但几乎不讨所有人喜欢,我猜想,大概与他的多言和脸上的蓝痣有关。

说完蓝解放,接下来说说黄家的两位千金: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两个女孩,穿着同样的花棉袄,扎着同样的蝴蝶结,生着同样白净的皮肤和同样妩媚的细长眼睛。黄、蓝两家,说亲不亲、说疏不疏的一种复杂关系,大人们在一起,总是别扭尴尬,迎春和秋香,毕竟都曾经是西门闹的枕边人,彼此既是冤家又是姐妹。现在分别嫁人,鬼使神差地又都住在各自住过的房子,但房子的主人换了,时代也换了。与大人的复杂关系相比,孩子们的关系清纯简单。蓝金龙性格阴沉,很难接近;蓝解放与黄家双娇处得极为亲密。那两个女孩子,一口一个解放哥哥地叫着,蓝解放本是个馋鬼,竟然能省出两块糖果,给她们吃。

“娘啊娘,解放把糖给互助、合作吃了。”蓝宝凤悄悄地对母亲说。

“既然是分给他的,他愿意给谁吃就给谁吃吧!”迎春拍拍女儿的头,无奈地说。

孩子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他们之间的戏,十几年后将达到高xdx潮,现在,还轮不到他们唱主角呢。

现在,有一个重要人物登场。他姓庞名虎,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头戴一顶棉军帽,身穿一件扎着绗线的棉袄,胸前挂着两枚勋章,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腕上套着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他手持双拐,右腿完好,左腿从膝盖处没了。一条黄色的裤腿,在断腿处隆重地系了一个疙瘩。虽然只有一只脚,但那脚上却穿着一只崭新的翻毛皮鞋。他一进大门,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包括我这头驴,都肃然起敬,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只能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志愿军英雄。

英雄对着蓝脸走来。木拐棒戳着铺地的方砖,发出“笃笃”的声响,那条腿落地沉重,仿佛步步生根,另外半条腿上的裤子,悠来荡去。他立在主人面前,问道:

“我如果猜得不错,你就是蓝脸。”

蓝脸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于回答了英雄的问题。

“志愿军叔叔好,志愿军叔叔万岁!”多嘴饶舌的蓝解放跑上前来,无限敬仰地说,“您一定是个英雄,您立过功劳,您找我爹有什么事?我爹不爱说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是我爹的发言人。”

“解放,闭嘴!”蓝脸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没关系,”英雄宽厚地笑着,“你是蓝脸的儿子,名叫解放对吗?”

“你会算卦吗?”解放惊讶地问。

“我不会算卦,但是我会相面。”英雄狡猾地说,但他马上恢复了脸上的庄重表情,用胳膊夹住木拐,伸出一只手,伸到蓝脸面前,说,“伙计,认识认识,我是庞虎,是区里新来的供销合作社主任,那个在生产资料门市部卖农具的王乐云是我的妻子。”

蓝脸愣了片刻,伸出手与英雄相握,但从他的困惑的眼神里,英雄知道他还迷在雾里。于是,英雄对着外边喊:

“喂,你们也进来吧!”

一个身体浑圆的小个子女人,抱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大门走进来。女人穿着蓝色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吃庄户饭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两个腮帮子红通通的,像深秋的苹果。这孩子满脸都是笑意,是一副标准的幸福婴儿的模样。

“啊呀,原来是这个同志!”蓝脸欣喜地叫着,同时回头对西厢房里喊,“他娘,快来,来贵客了。”

我自然也认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蓝脸牵着我去县城驮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个王乐云。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边呻吟。她穿着一件蓝制服,因为肚子太大,制服下边的三个扣子敞开着。她戴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同看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我叫王乐云,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我去县医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后,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没驮过女人。我撒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瞅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肮脏晦气。到达与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主人解开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主人歪着头,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脚来回地搓着,路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加上那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如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黑,主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屁股说,快跑,老黑……

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嘴里喃喃着:

“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着,亲着,一连声地说: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

“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

“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医生护士都说呢,打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名驴!”

啊噢~~啊噢~~

“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说:

“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勋章!”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学了吗?”庞虎问金龙。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

“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全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全是虚张声势。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屁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屁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全当我喝了药。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

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难道这里藏着阴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屁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逼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

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插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痛难忍。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

“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

“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

“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

“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逼。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快地驶来,屁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首十分耳熟的小曲,让我感到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绷紧的肌肉也变得松弛。我产生了依靠在这个人身边接受他抚摸的愿望。他终于靠在了我的身边,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左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腾出左手摸着我的鼻梁,嘴里念叨着:

“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一匹杰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

“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调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

“怎么搞的?矿石是宝,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连声道:

“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

“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了驴肉。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蓝脸还想啰嗦,一个公社干部上来,将他一把拖到路边,声色俱厉地说:

“你他妈的简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县长能骑你家的驴,是你家三辈子的造化。”

县长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鲁行为,说:

“蓝脸,就这样吧,你很有个性,我很佩服你,但同时为你感到惋惜,作为本县县长,我希望你尽快牵着驴入社,不要与历史潮流对抗。”

公社干部把蓝脸推到路边,为县长其实是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蓝脸望着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县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

“雪里站,快走,你驮着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蓝脸迟早也会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了集体财产,县长为了工作骑一头人民公社的驴子,这不是正大光明吗?”

正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就在我与主人相遇五天后的傍晚,我驮着县长从卧牛山采矿场回来,一匹横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吓了我一跳,不慎将右前蹄陷入一条石缝。我侧歪在地,县长也一头栽了下来。县长的头碰在路边石棱上,血流如注,当场昏厥。秘书招呼着人,把县长抬下山去。几个农民,试图把我弄出来,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缝里,绝无弄出来的可能。他们强行推我,拉我,我听到“喀吧”一声响,从石缝中传出,一阵剧痛,猛地把我击昏了。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我的右蹄,连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缝里,从断腿处涌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凉,我知道,作为一头驴,我已经毫无用处,不但县长不会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一匹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的驴,等待我的将是屠宰铺里那把长刀。他们用长刀割断我的喉咙,放完我的血,剥掉我的皮,然后将我分割成一条条的肉,变成美味食品,进入人们的肚肠……与其让他们屠杀,不如我自己了断。我侧目看看路外侧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雾腾腾的村庄,啊噢一声,用力往外滚去——这时,蓝脸的一声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从山下跑来的。他满身汗湿,膝盖处血迹斑斑,显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

“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

“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屁!”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

“你这屌人,怎么这样说话?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

“算了,算了,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红,突然起了高声:

“他妈的,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饭,羊肉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棍插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胃口。主人挥动着枝条在我身上抽打,受惊的苍蝇飞舞起来,星散开去,降落到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们都厌恶地发出了嘘声。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样子像食堂管理员的胖大妇人颠着身跑上来,距我们几步远就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认出了我的主人,远远地嚷着:

“是西门屯的蓝脸吧?果然是你这家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没吱声,牵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们纷纷躲避。

“他可是高密县唯一的单干户,连昌潍专区都挂了号的!”那人继续喊,“他的毛驴是神驴,会飞,咬死过两匹恶狼,咬伤过十几个人的,可惜,腿怎么残了?”

胖大妇女追上来,嚷道:

“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接待单干户!”

主人停住脚,声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

“你这个肥母猪,老子是单干户,宁愿饿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这头驴,却是县长的坐骑,它是驮着县长下山时在石缝里扭断了腿,算不算工伤?如果算工伤,你们就有义务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鸡,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妇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竟掩着脸,呜呜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旧制服,留着分头,干部模样的人剔着牙走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说:

“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喂饱我的驴,我要你们烧一锅热水为我的驴洗澡,我要你们请一位医生给我的驴包扎伤口。”

干部对着大厨房喊叫,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出。干部说:

“按他要求的快去准备。”

他们用热水冲洗了我的身体。他们让医生用碘酒为我的伤口消毒,涂上了药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他们为我弄来了大麦和苜蓿。

我吃饲料时,那些人端来一盆尚有热气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个伙夫模样的人悄声说:

“老哥,吃吧,别犟劲了。吃了这顿就不要管下顿,过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这驴日的岁月,没有几天折腾头了,早折腾完了,早吹灯拔蜡。怎么,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偻着身体,坐在两块摞放在一起的破砖头上,目光盯着我那条虚虚地支在地上的伤腿,似乎没有听到伙夫的秘语。我听到主人饥肠辘辘,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有好几次我看到他那只又黑又脏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十一章 英雄相助装义蹄 饥民残杀分驴尸

我的伤腿结了疤,性命无虞,但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了废驴。这期间,公社屠宰组的人几次上门,想出价买我,用我的肉,改善干部们的生活,都被我的主人骂走。

莫言在《黑驴记》中写道:

女主人迎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一只破皮鞋,回家涮洗干净,在鞋里边塞上了棉絮,鞋帮上缝上带子,绑在残驴腿上,使它的身体大致能够保持平衡。于是,在1959年春天的乡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单干户蓝脸推着一辆装满粪肥的木轮车,赤着臂膊,满面飙气;拉车的驴穿着一只破皮鞋,低垂着头,走起来一瘸一拐。木轮车缓慢行进,车轴发出嘎啦嘎啦的刺耳声响。蓝脸弓着腰,把全身的力气贯注到车把上,残驴也作出悲壮的努力,要为主人省些力气。起初,人们侧目观看这对古怪的劳动搭档,许多人掩口窃笑,但到了后来,就笑不出来了。刚开始有许多小学生跟在车后观看,有的顽皮孩子还向残驴投掷石块,但他们的行为受到了家长的严厉呵斥。

春天的地像发酵的面团,车轮一下了陷到轮毂,我的蹄子也陷进地里。我们必须把粪肥运到土地的中央。努力!为了让主人省点劲儿,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只走了十几步,女主人套在我脚上的皮鞋就留在土里了。断腿像棍子一样直往土里插,痛疼难忍,汗流如注,不是累的,是痛的。啊噢~~啊噢~~杀了我吧,主人,我已经无用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主人那半边瓦蓝的脸和凸出的眼球,为了主人的恩情,为了回击那些冷笑,为了给那些小杂种树立一个榜样,我就是爬,也要帮主人把车子拉到地中央。我因身体失衡而前仆,膝盖着地,啊,膝盖着地竟比断肢着地舒服,更能使上力气,那就让我跪着拉吧!我跪着,用最快的动作,最大的力气,前进。我感到挽具勒紧了我的喉咙,呼吸困难。我知道这劳动的姿态十分丑陋,会让人们耻笑,那就让他们笑去吧,只要能把车拉到主人要去的地方,就是胜利,就是光荣!

将车上的粪倾倒在地后,主人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脑袋。我听到主人声音哽咽,语不成声:

“老黑啊……你真是一头好驴……”

主人掏出烟袋锅,装上烟,打着火,点燃,自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袋锅插到我嘴里。

“吸一口吧,老黑,吸口解解疲乏。”主人说。

我跟随主人多年,沾染上了烟瘾。我把烟锅吸得吱吱响,两道浓烟,从我的鼻孔里喷出来。

这年的冬天,主人受供销社主任庞虎腿上新装义肢的启发,决心要为我制作一个义蹄。凭借着几年前那段友谊,主人和女主人找到庞虎的妻子王乐云,说明了心情,在王乐云的帮助下,主人和女主人把庞虎的义肢里里外外研究个透彻。庞虎的义肢是到上海一家专为革命残疾军人服务的工厂订做的,我一头驴,不可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即使是那家工厂愿意为一头毛驴制作假蹄子,我的主人也承担不了昂贵的造价。于是,主人和女主人决定自己动手为我制作一只假蹄子。他们费了整整三个月工夫,做了毁,毁了再做,最后,做出了一只从外观上足可乱真的假蹄子,绑在了我的断肢上。

他们拉着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感觉比绑一只破皮鞋好很多。我的步伐虽然僵硬,但瘸的程度大大减轻。主人牵着我,走在大街上,昂头挺胸,洋洋得意,仿佛示威。我也尽量地往好里走,努力为我的主人长脸。屯里的孩子跟在我们身后看热闹。我看到了路边那些人的目光,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对我的主人很是佩服。我们与面黄肌瘦的洪泰岳迎面相逢。洪泰岳冷笑着说:

“蓝脸,你这是向人民公社示威吗?”

“不敢,”我的主人说,“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洪泰岳低手指指地,抬手指指天,冷冷地说,“可你还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还照着人民公社的阳光。”

“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我的主人说,“这些,是老天爷送给每个人、每个动物的,你们人民公社无权独占!”我的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街上跺跺脚,仰脸被太阳晒着,说,“好空气,好阳光,真好!”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老黑,你大口喘气,死劲踏地,让阳光照着。”

“蓝脸,不怕你嘴硬,有你服软的时候!”洪泰岳道。

“老洪,有本事你把路竖起来,把太阳遮起来,把我的鼻孔堵住。”我家主人说。

“咱们走着瞧!”洪泰岳悻悻地说。

我本来想穿着这只新蹄子,为主人再卖几年力气,但随之而来的大饥馑,使人变成了凶残的野兽。他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后,便一群饿狼般地冲进了西门家的大院子。主人起初还手持棍棒护卫着我,但人们眼睛里那种可怕的碧绿的光芒吓破了他的胆。他扔下棍棒逃跑了。面对着这群饥民,我浑身颤栗,知道小命休矣,驴的一生即将画上句号。十年前投生此地为驴的情景历历在目。我闭上了眼睛,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大喊:

“抢啊,抢啊,把单干户的粮食抢走!杀啊,杀啊,把单干户的瘸驴杀死!”

我听到了女主人和孩子们的悲号声,听到了争抢过程中饥民之间的打斗声。我感到脑门正中受到了突然一击,灵魂出窍,悬在空中,看着人们刀砍斧剁,把一头驴的尸体肢解成无数碎块。

(未完待续)

(《生死疲劳》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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