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猪撒欢
第二十九章 猪十六大战刁小三 草帽歌伴奏忠字舞

刁小三背靠着那棵著名的杏树,左爪托着盛着黄杏的草帽。它不时地用右爪夹起一颗杏子,准确地投人口中。它吧咂着嘴,吃掉果肉,把果核吐到几米外的地方。它的潇洒姿态,使我怀疑这杂种是否因叼咬爆竹受过重伤。在一棵距离刁小三五米远的瘦弱杏树下,蝴蝶迷一爪举着小镜子,一爪举着半截塑料梳子,搔首弄姿,卖弄风骚。母猪啊,你的弱点就是贪图小利!一只小镜子,半截破梳子就让你猪皆可夫。在十几米外的地方,那十几头越墙而出的母猪,吱吱地浪叫着,向这边张望。刁小三不时地把草帽中的杏子投掷过去。每一只杏子的到达,都会引起母猪们的哄抢。三哥,三哥,不要只盯着蝴蝶迷,我们也爱你,我们都愿意为你传宗接代。母猪们用淫荡的话语挑逗着刁小三,即将要妻妾成群的感觉令它得意忘形,飘飘欲仙。它抖着腿儿,嘴巴里哼着小曲,托着草帽,跳起舞来。那十几头母猪和着刁小三的曲子,有的团团旋转,有的满地打滚。它们素质低下,丑态百出,令我鄙夷。而此时,蝴蝶迷将镜子和梳子放在树根,摆动着屁股,扭动着尾巴,向刁小三靠拢。临近刁小三时,蝴蝶迷突然掉头,高高地撅起屁股。我一纵身,像非洲沙漠里的跳羚一样,降落在蝴蝶迷和刁小三之问,使它们即将实现的好事变成一场幻梦。

我的出现,立刻使蝴蝶迷情欲大减。它掉过头来,倒退到瘦弱杏树下,用紫色的舌头将几片因虫蛀而发红脱落的杏叶卷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正是母猪天性,原本无可指责,这样才能保证携带着最优秀基因的精子进入它的子宫与它的卵子结合,孕育出杰出的后代。这道理很简单,凡猪都懂,智商甚高的刁小三焉能不懂。它将爪上托着的草帽连同草帽中剩余的杏子一古脑地对着我扣过来,同时咬牙切齿地骂道:

“狗娘养的,你坏了我的好事!”

我一抽身,眼明爪快地抓住了草帽的边缘,后腿蹬地就便直立,身体快速旋转,然后左腿生根般立定,身体连同悬空的右腿,闪电般地旋转了一个半圆,借着巨大的惯性,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铁饼运动员将手中的铁饼抛出那样将爪中的盛着杏子的草帽撇出去。金色的草帽划着美丽的弧线飞向已经远去的月亮,一首动人的草帽之歌的旋律在空中轰然响起:啦啦啦一~啦呀啦啦呀啦……妈妈的草帽飞啦一一妈妈的草帽飞向了月亮一一啦呀啦啦呀啦~。在那群母猪的欢呼声中——已经不仅仅是那群母猪了,猪场里的数百头猪,能跳的都跳了出来,不能跳的也都扶着墙头站起来,向这边张望着——我四蹄着地,平静但却是斩钉截铁般地说:

“老刁,不是我存心要坏你的好事,而是为了我们后代的基因优良——”

我后腿猛蹬地面,身体腾起,直冲刁小三而去。当我对着刁小三跃起之时,刁小三也对着我冲过来。我们在距地约有两米高的空中相遇,嘴巴与嘴巴响亮地碰撞在一起,我感受到了刁小三嘴巴的坚硬,并且还嗅到了它嘴里那般腥甜的气味。我鼻子酸麻,耳朵里回响着草帽之歌,从空中跌落地面。我打了一个滚爬起来,举爪抹了一下鼻子,爪上沾着蓝色的血迹。我低声骂道:

“你奶奶个熊!”

刁小三打了一个滚爬起来,举爪抹了一下鼻子,爪上沾着蓝色的血迹。它低声骂道:

“你奶奶个熊!”

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妈妈送我的草帽丢了~~草帽之歌在空中回旋,月亮翻滚而回,停在我们头上,起起伏伏,好像在气流中颠簸的飞船,草帽绕着它优雅旋转,宛若一颗月球卫星。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呀啦~~妈妈的草帽丢了~~猪们有的拍爪子,有的跺脚,合着节拍,齐唱草帽之歌。

我捡了一片杏叶,嚼烂,吐出来,用爪夹起,堵住流血的鼻孔,准备发起第二个回合的进攻。我看到,刁小三两个鼻孔都在流血,蓝色的血,滴到地上,泛着鬼火般的光泽。我心中暗喜,第一个回合,看起来是打了一个平手,但其实是我略占了上风。我只有一个鼻孑L流血,它是两个鼻孔流血。我知道,这是那个威力不亚于雷管的爆炸物帮了我的忙,否则,我的鼻子,还真不是它那只在沂蒙山区拱惯了石砬子的鼻子的对手。刁小三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似乎是在搜寻杏叶,孙子,你也想用杏叶堵住流血的鼻孔吗?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呜呜地叫着,眼睛如同锥子,刺向它的眼睛,同时,将全身的肌肉绷紧,蓄积着巨大的力量,猛然跃起——

狡猾的刁小三没有跃起与我迎头相撞,而是泥鳅般往前一蹿,使我扑了个空。我的身体在空中滑行,直接钻到那棵歪脖子杏树的树冠里。我听到耳畔一阵“咔嚓咔嚓”的乱响,身体伴随着一根茶碗口般粗细的杏树权子,跌落在地下。我头先着地,然后是脊梁着地。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头晕目眩,嘴巴里全是泥土。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母猪们拍爪歌唱。这些母猪们并不是我的“粉丝”,它们都是些随风草,谁胜了它们就会把屁股调向谁。胜者为王。刁小三得意地人立起来,拱爪对众猪谢彩,并飞吻,尽管它的鼻子还往外滴着肮脏的血,尽管那些肮脏的血使它的胸脯一片污秽,但母猪们还是对它喝彩。刁小三更加得意,竟然大模大样地走到树下,走到我身边,用嘴咬住那根被我的身体砸折、结满了果实的杏树权子,从我的屁股下拖走。太猖狂了!这孙子!但是我头晕。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拖着缀满金杏的沉重的树权子倒退着前进。急退几步,停下来歇息几秒钟,然后继续行进。杏树权子与地面磨擦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三哥,好样的~~我感到火烧心头,恨不得扑上去……但依然头晕。刁小三把那根结满杏子的树权子拖到蝴蝶迷面前。站直身体,右腿后撤半步,弯腰,伸出右前爪,仿佛一个戴着白手套的绅士,对着那树权子划了一个半圆:请吧,小姐……啦呀啦啦呀啦……它又对着那十几头母猪和更远处那些被阉过的公猪们招手。群猪欢呼,一哄而上,顷刻问将那根树权子分解得七零八落。有几头大胆的阉猪竞试图往杏树下靠拢,这时我站了起来。我看到一头抢到了一段缀满了杏子的小树权的小母猪,得意地晃动着脑袋,肥大的耳朵扇着腮帮子,发出“啪啪”的声响。刁小三转着圈飞吻,一只阴险的老阉猪,将前爪噙在嘴里,吹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哨。猪们都安静下来。

我努力安定心神。我知道,如果仅凭蛮勇,接下来将吃更大的苦头。吃苦头还是小事,重要的是这些母猪都将成为刁小三的妻妾,五个月后,猪场里就会添上几百只长嘴尖耳的小妖精。我扭动着尾巴,活动着筋骨,将嘴巴里的泥土咳出去,并顺便捡拾了几颗杏子。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杏子,这都是方才被我的身体砸下来的。杏子已经熟透了,滋味香甜,果肉如蜜。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呀啦一一妈妈的草帽绕着月亮旋转,时而金黄色,时而银白色。吃了几颗杏子后,我的心沉静下来。杏子的汁液让我的口腔和咽喉感觉很舒服。不着急,我索性慢慢地吃一顿。我看到刁小三用前爪夹着一颗杏子送到蝴蝶迷嘴边,蝴蝶迷扭扭捏捏地不肯吃。俺娘说过,不能随便吃男猪的东西,蝴蝶迷娇滴滴地说。你娘胡说八道,刁小三硬把那颗杏子塞到蝴蝶迷的嘴里,然后,趁机在蝴蝶迷的耳朵上亲了一个响亮的吻。后边群猪起哄:Kiss一个!Kiss一个!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它们大概已经把我忘记了。它们大概以为胜负已分,而我已经甘拜下风。它们大多是与刁小三一起从沂蒙山来的,内心里还是偏向它。奶奶个熊,是时候了!我运足力气,直奔刁小三而去,我的身体凌空而起,刁小三故技重演,从我肚皮下油滑地逃脱。小子,我要的就是这个。我稳稳地降落在瘦弱杏树下,也就是蝴蝶迷的身边,与刁小三置换了位置。我抬起前爪,狠狠地在蝴蝶迷腮帮子上抽了一家伙,然后就势把它扑倒。蝴蝶迷尖声哭叫。我知道刁小三会调头猛扑过来,而我的那两个巨大的睾丸、也是我全身最薄弱最珍重的部位正处在它的攻击之下,如果被它撞上一头或咬上一口,那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一招凶险的棋,类似于破釜沉舟,我用两眼的余光尽量地往后看着,拿捏着分寸和时机。我看到这头凶兽张开的大嘴,口中喷溅出的血沫子,两眼射出的凶光,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后腿猛地翘起,前爪按着蝴蝶迷的身体,用的是倒立的力道,刁小三仿佛一枚呼啸的炮弹,贴着我的肚皮前冲,我下落的身体,正巧骑在了它的脊背上。没容它有任何反抗,我的两只前爪,就准确而凶狠地抠住了它那两只凶光四射的眼睛……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妈妈的草帽飞上了月亮~~带走了我的爱情和理想~~这一招确实歹毒了些,但事关大局,也就顾不上那些伪善的说教了。

刁小三驮着我胡碰乱撞,终于将我从它背上颠下来。它的两个眼窝里流出了蓝色的血。它捂着眼睛,遍地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嚎叫: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啦呀拉~~啦呀啦~~群猪悄无声息,一个个神情肃然。月亮飞升而去,草帽飘然落地,草帽之歌戛然而止,只有刁小三的凄厉惨叫在杏园里回荡。那些阉公猪们都夹着尾巴回到了圈舍,那些母猪,在蝴蝶迷的率领下,围成一个圆圈,齐刷刷地调了头,把它们的屁股,献媚于我。它们的嘴巴,嘈嘈切切地嘟囔着:主人,亲爱的主人,我们都属于您,您是我们的大王,我们是您的贱妾,我们准备好了,要做您孩子的母亲……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落地的草帽被打滚的刁小三压成了薄饼。我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还有草帽之歌的袅袅余音,而这袅袅余音也终于如同沉人深潭的珍珠,一切恢复正常,月光如水,寒意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江山就这样打下来了吗?就这样称王称霸了吗?难道我真的需要这么多母猪?说实话,当时我已经没有了与它们交配的兴趣,但它们高高翘起的屁股,如同不可摧毁的圆城,紧密地包围着我,使我无法脱身。我欲乘风离去,但高处似有一个威严的声音提醒我:猪王,你没有权利逃脱,就像刁小三没有权利与它们交配一样,与它们交配是你的神圣职责!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草帽之歌仿佛珍珠从水底缓缓升起,是的,帝王没有家事,帝王的xx巴上有政治。我应该忠于职守,与母猪们交配;我必须履行职责,把我的精液,射进它们的子宫,不论它们是美还是丑,不论它们是白还是黑,不论它们是处女猪还是曾被别的公猪爬跨过。复杂的问题是选择,它们同样迫切、同样灼热,究竟应该先跟哪一个交配,或者说,应该先临幸哪一头?我迫切地感到应该有一头阉猪帮助处理这些事情。阉猪会有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月亮即将履行完它今晚的职责,恋恋不舍地隐没在西边,从杏树的梢头,露出半个通红的脸庞。东边的天际,已经呈现出鲨鱼肚皮一样的银白色。黎明将至,晨星格外璀璨。我用硬鼻拱了一下蝴蝶迷的屁股,示意已经选定了它做第一个临幸对象。它娇声娇气地哼哼着:大王啊……大王,妾身终于盼到这一时刻……

我暂时地忘记了身前事,也不去顾忌身后事,作为一头纯粹的公猪,我举起前爪,爬跨到母猪蝴蝶迷的背上……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一~草帽之歌轰然响起。在急管繁弦营造出的背景音乐的烘托下,一个雄浑的男高音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妈妈的草帽,飞到月亮上去了~~载着我的爱情和我的理想~~这些竟然全无妒意的母猪互相咬着尾巴,围成一个圆圈,在草帽之歌的伴奏下,围着我和蝴蝶迷跳舞。先是杏园中鸟声阵阵,然后是红霞似火。我的第一次交配圆满结束。

当我从蝴蝶迷背上跨下来时,正看到西门白氏挑着一担食料,拄着长柄勺子摇摆而来。我尽了最后的力气跳越围墙回到我的舍,等待着白氏的喂食。黑豆和麸皮使我的口水大量分泌。我饿了。围墙外边探进来白氏被霞光映照的红通通的脸膛。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感慨万端地对我说:

“十六啊,金龙和解放结了婚,你也结了婚,都长大了……”

第三部 猪撒欢
第三十章 神发救治小三活命 丹毒袭击群猪死亡

那年的八月,天气格外闷热,雨水频繁,似乎天漏。猪场旁边的沟渠里秋水漫溢,土地被水泡涨,像面团一样发起来。几十棵老杏树不耐水涝,叶片脱落干净,可怜巴巴地等死。猪舍里那些充当梁檩的杨木和柳木,萌发出长长的枝条;充当房笆的高粱秸秆上,生满了灰白的霉点。猪粪猪尿在发酵,猪场里弥漫着霉烂的气味。本该准备下蛰的青蛙们,竟然又开始了交配,入夜之后,田野里蛙声阵阵,吵得猪难以入睡。

不久又在遥远的唐山发生了一次强烈的地震,地震的余波传导到此地,使十几间基础不牢的猪舍倒塌。我的宿舍的梁檩,也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响声。又发生了一次陨石雨,巨大的流星,携带着隆隆巨响,闪烁着灼目的强光,划开漆黑的夜幕,轰然坠地,使地表为之颤抖。而这个时候,我那二十多头怀孕的母猪,一个个大腹便便,xx头肿胀,进人了临产之期。

刁小三依然住在我的隔壁,与我斗争之后,右眼全瞎,左眼仅有微弱视力。这是它的不幸,为此我深表遗憾。春天那些日子里,有两头母猪经我交配多次而不孕,我曾想请刁小三与这两头母猪交配,也算是我向它致以歉意。没想到它却阴沉地说:

“猪十六啊,猪十六,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刁小三败了就是败了,请你自重,不要用这种方式侮辱我!”

它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使我对这个昔日的竞争对手,不得不刮目相看。我对你说,自从战败之后,刁小三变得非常深沉,过去那些贪嘴、饶舌的毛病一扫而光。正所谓祸不单行,更大的一场不幸又将降临到它的头上。这件事可以说与我有关,也可以说与我无关。那两头母猪与我交配数次而不怀孕,猪场的工作人员要刁小三与它们交配。刁小三坐在它们身后,沉默着,毫不动情,如同冰冷的石雕。于是,猪场工作人员便以为刁小三已经失去了性能力。为了改善退役公猪的肉质,往往要将其阉割,这是你们人类无耻的发明。刁小三就遭受了这样的酷刑。阉割,对于尚未发育的小公猪而言,是一场几分钟就可完成的小手术,但对于刁小三这样的成年猪——它在沂蒙山肯定有过炽烈如火的罗曼史——则是命悬一线的大手术。十几个民兵把它按倒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刁小三的挣扎空前剧烈,最少有三个民兵的手被它咬得血肉模糊。他们每人扯它一条腿,使它仰面朝着天,脖子上横压上一根木杠子,杠子的两端各有一个民兵压住。它的嘴里给塞上了一块鹅蛋般大的光滑卵石,使它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持刀行凶的是一个头顶光秃、只有两鬓和枕部余下一些花白杂毛的老家伙。我对此人,有天然的仇恨,听人召唤他的名字,才猛然忆起他就是我前两世的宿敌许宝。这家伙已经老了,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稍一活动就咻咻喘息。别人抓刁小三时,他远远地站着袖手旁观。别人将刁小三制服之后,他才趋步向前。他的眼里闪烁着职业性的兴奋光芒。这个该死而不死的家伙手法利索地将刁小三的睾丸割出来,然后从他的兜囊里抓出一把干石灰,胡乱撒上,便提着那两个硕大如芒果的浅紫色玩意跳到一边去。我听到金龙问他:

“宝叔,要不要缝上几针?”

许宝喘息着说:“缝个毬啊!”

民兵们发声喊,四散跳开。刁小三慢慢地爬起来,吐出口中的卵石,巨大的痛苦使它浑身哆嗦,背上的鬃毛像毛刷子一样直立着,后面的伤口血流如注。刁小三没有呻吟,更没有哭泣,紧咬着牙关,牙齿错动,发出咯咯的响声。那许宝站在杏树下,用一只血手,托着刁小三的睾丸,端详着,掩不住的喜色,从他脸上那些深深的皱褶里流溢出来。我知道这凶残的家伙好吃动物的睾丸。做驴时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我想起他曾用“叶底偷桃”的绝户技,取走过我一丸,并用辣椒爆炒而食。我几次想跳墙而出,咬掉这孙子的睾丸,为刁小三报仇,为我自己报仇,也为毁在了他手里的那些公马、公驴、公牛、公猪们报仇。我对人还从来没有产生过怕的感觉,但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我怕许宝这个杂种,他天生就是我们这些雄性动物的克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气味,也不是热量,而是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信息,对,就是所谓的“场”,生死场,阉割场。

我们的刁小三艰难地走到那棵杏树下,用肚腹的一侧靠着树干,慢慢地萎顿下去。血像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染红了它的后腿,也染红了它身后的土地。大热的天气里它像筛糠般颤抖,它已经丧失了眼睛,因此看不到它的眼神。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啦呀啦一一草帽之歌的旋律缓缓响起,只不过歌词遭到了大幅度篡改:妈妈一一我的睾丸丢了~~你送给我的睾丸丢了一一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第一次体会到“物伤其类”的深沉痛苦,并为自己与其争斗时有欠高尚的手段感到歉疚。我听到金龙骂老许宝:

“老许,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是不是把它的血管切断了?”

“爷们,别大惊小怪,这种老公猪都这样。”许宝冷漠地说。

“你是不是给它处理一下?这样淌血,很快就会死掉的。”金龙忧心忡忡地说。

“死掉?死掉不是正好吗?”许宝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家伙,多少还有些膘,少说也能出两百斤肉。公猪肉,老是老了点,但总比豆腐好吃!”

刁小三没有死,但我知道它确曾想到过死。一个公猪,遭受这样的酷刑,肉体痛苦,精神更加痛苦。不仅是痛苦,而且是巨大的耻辱。刁小三伤口流血很多,收集起来应该有两脸盆,这些血都被那棵老杏树吸收,以至于第二年这棵树上结出的杏子,金黄的果肉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大量失血使它的身体干瘪萎缩。我跳出圈舍,站在它的面前,想安慰它,但根本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语言。我从废弃的发电机房顶上扯下一段番瓜藤蔓,摘了一个娇嫩的番瓜,叼到它的面前,我说:

“刁兄,你吃点吧,吃点东西也许好一点……”

它侧歪着头,用左眼里那点残余的视力望着我,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咝咝的话语:

“十六老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这就是我们公猪的命运……”

说着,它就垂下了头,身上的骨头架子,仿佛一下子涣散了。

“老刁,老刁!”我大声喊叫着,“你不能死啊,老刁……”

但老刁不再回答,我的眼里,终于流出了一串串热泪。这是悔恨交加的泪水。我反思,我忏悔,从表面上看,刁小三是死在老许宝那个杂种手里,但实际上它是死在我的手里。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老刁,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走吧,愿你的灵魂早日到达冥府,愿阎王替你安排一个好的轮回去处,祝你转世为人。你毫无牵挂地去转世,遗留的仇恨我替你去报,我要以许宝之道还治许宝之身……

正在我浮想联翩之时,宝凤在互助的引领下,背着药箱子,急匆匆而来。而此时,金龙也许正坐在许宝家那把摇摇欲碎的红木太师椅上,用许宝的拿手好菜——辣椒炒猪蛋——下酒。女人的心,总是比男人良善。你看那互助,竟是满头的汗水,满眼的泪水,好像刁小三不是一头面相可憎的公猪,而是一个与她血肉相连的亲人。此时已是农历的三月光景,距离你们结婚的日子已近两个月。此时你与黄合作已经到庞虎的棉花加工厂上班一个月。棉花刚刚开花坐桃,距离新棉上市还有三个月。

——这段时间里,我——蓝解放——跟着棉花检验室主任与一群从各个村庄和县城抽调来的姑娘在那个广阔的院子里割除荒草,铺设垛底,为收购棉花作准备。第五棉花加工厂占地一千亩,周遭用砖头砌起围墙。砌墙所用砖头,是坟墓里扒出来的。这也是庞虎节约建厂经费的一个高招:新砖一毛钱一块,坟砖三分钱一块。在很长一段时问里,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与黄合作是已婚夫妻。我住在男宿舍,她住在女宿舍。像棉花加工厂这种季节性的工厂,不可能为已婚职工特设单问。即便有夫妻房,我们也不会去住,我感到我们的夫妻关系形同儿戏,很不真实。仿佛一觉醒来,有人对我们说:从今之后,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的丈夫。这非常荒诞,简真无法接受。我对互助有感觉,对合作没感觉。这是我一生痛苦的根源。初人棉花加工厂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庞春苗。她那时将满六岁,白牙红唇,双眼如星,肌肤亮丽,水晶人儿似的十分可爱。她正在棉花加工厂大门口练习倒立。她头上扎着红绸子蝴蝶结,海军蓝短裙,洁白的短袖衬衫,白色短袜,红色塑料凉鞋。在众人的怂恿下,她身体前倾,双手按地,两条腿举过头顶,身体弯成弧形,用两只手在地上行走。众人一起鼓掌欢呼。她的妈王乐云跑上去扳着她的腿将她倒过来,说:宝贝宝贝,不傻了。她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有好多劲呢……

这情形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时光已经流逝了将近三十年……那时候,就算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也算不出许多年后,我蓝解放竟然为了爱情抛官弃家,与这个小女孩相约私奔,成就了高密东北乡历史上一桩巨大的丑闻。但我坚信丑闻总有一天会转化成美谈。我的朋友莫言,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做出过这样的预言……

嗨,大头儿蓝千岁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惊堂木,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你的脑子,不要开小差,听我说,你那点破事,往后有的是时间供你遐想、回味、诉说,现在,你集中精力,听我的,听我说我为猪时的光荣历史!我说到哪儿啦?对,你姐姐宝凤与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风来到歪脖子杏树下抢救因术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刁小三。曾几何时,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树你就会口吐白沫昏过去,现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树下,你也如一个久经战阵、伤疤累累的老兵凭吊旧战场一样喟然长叹了吧?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妈的,我那时是一头猪,玩什么深沉啊!

话说宝凤和互助来到树下,为刁小三诊治。我站在一边,像个老朋友一样泪流满面。起初她们与我一样以为刁小三已经死亡.但经过检查,发现这小子还有微弱心跳,但确实已经濒临死亡。于是,一宝凤擅做主张,把药箱里本该给人使用的药品给刁小三注射上,强心剂、止血灵、高浓度葡萄糖什么的,统统用上了。特别应该一提的是宝凤为刁小三缝合伤口。宝凤的箱子里没有医用缝合针和医用缝合线,互助灵机一动,从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针——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们胸前衣襟上或者脑后发髻上总是有针别着——有针没线,互助略一思索,脸微微一红,说:

“用我的头发当线行不?”

“你的头发?”宝凤惊讶地问。

“我的头发长,”互助说,“我的头发上有血脉。”

“嫂子,”宝凤感动地说,“嫂子,你的头发,应该去缝合金童玉女,用在一头猪上,实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说的,”互助也颇为激动地说,“我的头发,跟牛尾马鬃一样,一文钱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顿剪刀喀嚓了。我的头发,不能剪,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没事吗?”

宝凤还在疑问着,互助已经拔下了两根头发。这是世间最神奇、最珍贵的头发,当时就长约一百五十厘米,呈暗金色——这发色在那个年代里被视为丑陋,放在现在就是高贵和美丽了——比常人的头发要粗壮许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将一根头发引入针孔,然后递给宝凤。宝凤用碘酒清洗了刁小三的伤口,然后,用镊子夹着针,用针牵引着互助的神奇头发,缝合了刁小三的伤口。

互助和宝凤注意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们对我的重情重义颇为感慨。互助拔下两根头发,缝合刁小三的伤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随手抛掉后,被宝凤捡起来,用纱布包好后放进药箱。姑嫂二人观察了一会刁小三,说生死由它吧,我们已经尽了心,说完便结伴而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互助那根头发发挥了作用。刁小三的伤口不流血了,心跳恢复了正常。白氏为它端来半盆纯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慢地喝了。刁小三没有死,这是个奇迹。互助对金龙说全靠着宝凤的高超医术,但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头发发挥了作用。

术后的刁小三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暴饮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个胖子——阉猪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时——它的饮食非常有节制,而且我还知道,它每天夜里都在猪舍里做俯卧撑,一直做到汗流浃背,浑身的毛都像水洗过的一样。我对它心怀敬意而又略感忌惮。我猜不透这个遭受了奇耻大辱、死里逃生、白天沉思冥想夜晚锻炼身体的兄弟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个勉从猪舍暂栖身的英雄。它原本就是一个英雄的坯子,许宝那一刀,使它大彻大悟,加速了它英雄化的进程。我想它绝不会贪图安逸,在猪圈终老一生。它心中,必有一个伟大计划,这个计划,就是逃离猪场……但一头几近全盲的猪,逃离猪场后,又能干些什么呢?好吧,放下这些疑问,接着说那年八月里的事。

就在我那些母猪即将生产前不久,也就是1976年8月20日前后,在诸多的不寻常现象发生后,一场来势凶猛的传染病袭击了猪场。

先是有一头名叫“碰头疯”的阉猪咳嗽、发烧、不吃食物,接着与它同圈饲养的四头阉猪染上了同样的病症。饲养员并没在意,因为以“碰头疯”为首的这几头阉猪一直是猪场里最令人厌恶的角色,它们都属于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小老猪,远远地看,它们与那些出生3—5个月、正常营养状态下正常发育的小猪差不多,但近前一看,就会被它们枯槁的毛发、粗糙的皮肤、老奸巨猾的狰狞面相吓一大跳。它们饱经世故,每一个都有丰富的阅历。它们在沂蒙山时,大概每隔两个月就被转卖一次。因为它们食量巨大,但体重永不增长。它们是糟蹋饲料的老妖精,它们仿佛没有小肠,只有从咽喉到胃、从胃到大肠这样一条直直的通道,无论多么精美的饲料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它们恶臭熏天地拉了出来。它们似乎永远处在饥饿之中,它们疯狂嗷叫,小眼发红,食欲得不到满足就用头碰墙,碰铁门子,越碰越疯,直到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醒来之后继续碰。那些买了它们的人家,养它们两个月,一看它们体重依旧,恶习多多,便匆匆将它们弄到集市上,廉价出售。有人也发出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宰了它们吃肉?你是见过这些“碰头疯”的,无需我多说,但如果让那些提出疑同的人见一见这些“碰头疯”,他们肯定不会再提杀了它们吃它们肉的事。这样的猪,这样的猪身上的肉,比厕所里的癞蛤蟆还让人恶心。于是这些小老猪们,便借以延长了它们的生命。它们在沂蒙山区被卖来卖去,最后被金龙买来,便宜,确实便宜。而且你也不能说它不是一头猪。在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生猪存栏数中,它们都响当当地顶着一个数字。

这样的猪咳嗽发烧不思饮食,饲养员怎会在意?负责为它们供应饮食、并为它们打扫圈舍的饲养员,又是我们前面反复提到过、后面还要反复提到的莫言先生。他用尽心计,转着圈子拍马屁,终于成了猪场的饲养员。他的《养猪记》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名声,他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与他在我们杏园猪场当饲养员这段经历绝对有关。据说著名导演白哥曼想把《养猪记》搬上银幕,可他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猪呢?现在的猪,我见过,就像现在的鸡鸭一样,被配方饲料和化学添加剂毒害得半痴半呆,绝对弱智,哪里有我们当时那些猪的风采?我们有的腿蹄矫健,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老奸巨猾,有的能言善辩,总之是各个脸谱生动,各个性格鲜明,这样的一批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了。现在,那些五个月便长到三百斤的白痴,做群众演员都不够格啊。所以,我想,白哥曼拍《养猪记》的事,多半要化为泡影。是是是,甭你提醒,我知道好莱坞,也知道数码特技,但那些玩意儿,一是成本昂贵,二是技术复杂,最重要的是,我永不相信,一头数码猪,能再现出我猪十六的当年风采。就是刁小三,就是蝴蝶迷,就是这些“碰头疯”们,他们数码得了吗?

尽管莫言现在依然以农民自居,动不动就要给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写信,让人家在奥运会增设一个锄地比赛项目,然后他好去报名参赛。其实这小子是在吓唬人,即便奥委会增设了锄地项目,他也拿不到名次。骗子最怕老乡亲,他可以蒙法国人美国人,可以蒙上海人北京人,但他小子蒙不了咱故乡人。他在老家养猪时那点破事,咱们不都如数家珍吗?那时咱家虽然是猪,但脑子跟人也差不多。咱家这种特殊的状况,反而得到了了解社会、了解村庄、了解莫言的更多便利。

莫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农民,他身在农村,却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贱,却渴望富贵;他相貌丑陋,却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却冒充博士。这样的人竞混成了作家,据说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饺子,而我堂堂的西门猪……嗨,世上难以理喻之事多多,多谈无益。莫言养猪时,也不是个好饲养员,没让他小子饲养我,真是我的福气;让白氏喂养我,真是我的福气。我想无论多么优秀的猪,被莫言喂上一个月,也多半要疯了。我想也幸亏这些“碰头疯”们都是从苦海里熬出来的,否则,如何能忍受莫言的喂养方式?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观察,莫言在养猪场工作之初,出发动机还是好的,这人生性好奇,而且喜欢想人非非。他对这些“碰头疯”们一开始并无特别的恶感,他认为这些猪之所以只吃饲料不长肉是食物在它们肠胃里停留时间过短,如果能延长食物在它们肠胃里的停留时间,就会使食物中的营养被吸收。这想法似乎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接下来他就开始试验。他最低级的想法是在猪的肛门上装上一个阀门,开关由人控制,这想法当然无法落实,然后他便开始寻找食物添加剂。无论是中药或是西药里,都能找到治疗腹泻的药物,但这些东西价格昂贵,而且又要求人。他最初将草木灰搅拌在食物里,这让“碰头疯”们骂口不绝,碰头不止。莫言坚持不动摇,“碰头疯”们被逼无奈,只好吃。我曾听到他敲着饲料桶对“碰头疯”们说:吃吧,吃吧,吃灰眼明,吃灰心亮,吃灰还你们一副健康肠胃。吃灰无效后,莫言又尝试着往饲料里添加水泥,这一招虽然管用,但险些要了“碰头疯”们的性命。它们肚子痛得遍地打滚,最后拉出了一些像石头一样的粪便才算死里逃生。

“碰头疯”们对莫言恨之入骨,莫言对这些无药可治的家伙深恶痛绝。那时因为你和合作去了棉花加工厂,他已经很不安于位。他将一桶饲料倒进食槽,对那些咳嗽、发烧、哼哼不止的“碰头疯”们说:妖精们,怎么啦?想绝食?想自杀?好啊,你们死了才好!你们根本不是猪,你们不配叫猪,你们是一群浪费人民公社宝贵饲料的反革命!

第二天,这些“碰头疯”们就呜呼哀哉。它们的尸身上,布满了铜钱大的紫色瘢块,圆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如前所述,那年的八月阴雨连绵,闷热潮湿,苍蝇蚊子成群结队。等公社兽医站的兽医老管坐着木筏子渡过洪水暴涨的河流来到杏园猪场时,“碰头疯”们的尸体已经膨胀如鼓,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老管穿着高筒胶皮雨靴和胶皮雨衣,戴着口罩,站在猪圈墙外,往里一望,说:“急性丹毒,赶快焚烧掩埋!”

猪场的人——当然逃不了莫言——在老管的指挥下把五头“碰头疯”拖出圈,拉到杏园的东南角上,挖了一个坑——只挖了半米深,地下水就汹涌地冒出来——扔下去,倒上煤油,点火焚烧。那正是多刮东南风的季节,携带着恶臭的浓烟笼罩着猪场并飘向村庄——这帮混蛋,选择的焚尸地点欠妥——我将嘴巴扎到泥里,抵挡了那世间最可怕的气味。事后我才知道,就在焚尸的前一个夜里,刁小三已经跳出猪圈,泅过沟渠,逃向东方广阔的原野,猪场被严重毒化的空气,没对它的健康造成任何影响。

接下来的事情,你肯定听闻,但你没有目睹。病毒迅速蔓延,猪场的八百余头猪,包括那二十八头临产的母猪,几乎无一幸免地被传染。我没染病,是我的免疫力强大,也与白氏在我的饲料里添加了大量的大蒜有关。她念念叨叨地对我说:十六啊,十六,不要怕辣,大蒜百毒不侵。我深知这病的厉害,为了活命,辣怕什么?在那些日子里,与其说我吃的是成桶的饲料,不如说我吃的是成桶的蒜泥!我被辣得眼泪汪汪,大汗淋漓,口腔黏膜受损,就这样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众猪染病之后,又有几个兽医渡河过来。其中还有一个身体粗壮结实满脸粉刺的女性,人称她为于站长。她作风刚硬,指挥若定。她在猪场办公室里往县里打电话的声音隔着三里路都能听到。几个兽医在她的指挥下给母猪们打针放血。傍晚时据说有一艘汽艇沿河而下,送来了急需的药物。就是这样,染病的猪大部分还是死了,煊赫一时的杏园猪场土崩瓦解。死猪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法焚烧,只好挖坑埋掉。坑也无法挖深,半米就出水。无计可施的人们,在兽医们走后,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车,将那些死猪,拉到河堤,倾倒到滚滚的河水中。死猪们顺流而下,不知所终。

猪尸处理完后,已是九月初头,又是几场大雨过后,那些空旷的猪舍,因建造时太过将就,基础不牢,被水泡软,一夜之间,倒塌大半。我听到金龙在北边那排房子里,大声地哭嚎。我知道这小子野心勃勃,还指望着在那场因雨而推迟的军区后勤部参观团的活动中显露才华而借机攀升呢,这一下全完了,猪死舍倒,一片废墟。面对如此景象,回忆当时煊赫时光,我心中也颇为惨然。

第三部 猪撒欢
第三十一章 附骥尾莫言巴结常团 长抒愤懑蓝脸痛哭毛主

9月9日这天,发生了一件不亚于山崩地裂的大事,你们的毛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当然我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毛主席,但那时我是一头猪,这样说有不敬之嫌。因为村子后边那条大河决堤,洪水漫溢,冲断了电线杆子,使村里的电话成了摆设,有线广播大喇叭成了哑巴,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是金龙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金龙的收音机是他的好朋友常天红所赠。常天红曾被当时的军管委员会治安小组以流氓罪逮捕,后来又因证据不足无罪开释。转来转去,他被安排在县猫腔剧团当了副团长。他是音乐学院高材生,当了剧团副团长,正是专业对口。他工作热情高涨,除了把八个样板戏全部移植成猫腔外,还配合形势,以我们杏园猪场养猪事迹为素材,自编自导了一出新戏《养猪记》——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记中曾提到过此事,并说他参与了编剧,我断定此事多半是他瞎忽悠。为创作猫腔《养猪记》,常天红到我们猪场体验过生活是真的,莫言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常天红身后也是真的,但参与编剧是假的——在这部革命现代猫腔中,常天红调动了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让猪上场说话,让猪分成两派,一派是主张猛吃猛拉为革命长膘积肥的,一派是暗藏的阶级敌猪,以沂蒙山来的公猪刁小三为首,以那些只吃不长肉的“碰头疯”们为帮凶。猪场里,不但人跟人展开斗争,猪跟猪也展开斗争,而猪跟猪的斗争是这出戏的主要矛盾,人成了猪的配角。常天红在大学里学的是西洋音乐,对西方歌剧尤为擅长,他不仅在戏的内容上做了大胆创新,而且在唱腔设计上,也对猫腔的传统旋律进行了大胆而猛烈的改革。他为剧中正面一号主角猪王小白设计了一大段咏叹调,那可是真正的华彩乐章——我始终觉得我就是那猪王小白,但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记里说,猪王小白是个象征,象征着一种蓬勃向上、健康进步、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力量。——真是能忽悠,真是敢忽悠——我知道常天红为此剧付出了大量精力,他想把此剧搞成土洋结合、浪漫与现实交相辉映、严肃的思想内容与生动活泼的艺术形式相得益彰的样板,如果毛主席晚死几年,中国也许就会多出一个样板戏。第九个样板戏:高密猫腔《养猪记》。

我记起常天红在一个月光之夜,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手捧着画满了小蝌蚪的猫腔《养猪记》总谱,为金龙、互助、宝凤、马良才(此时他已是西门屯中心小学校长)等一干年轻人试唱公猪小白的大段咏叹调的情景。莫言那小子也在场。他左手提着常天红的用红绿两色塑料头绳编织套套着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泡着两颗保护嗓子的胖大海。他随时准备拧开盖子递上瓶子为常天红润喉。他右手拿着黑油纸扇,向常天红的后背殷勤扇风。——巴结谄媚之状令人恶心——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参与了猫腔《养猪记》的创作。

大家都记得,屯子里的人曾经给常天红起过一个外号:“大叫驴”,这是侮辱斯文。时间过去了十几年,西门屯的人眼界渐开,对常天红的歌唱艺术有了新的认识。这次来体验生活、创作新戏的常天红,较之十几年前,有了巨大的变化。他身上原先那些让屯里人甚觉厌恶的虚浮骄横之态踪影无存,现在的他目光忧郁、面色苍白、下巴上有坚硬胡须、双鬓有些许白发,活脱脱一个俄罗斯十二月党人或意大利烧炭党人。众人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演唱。我将前肘拐在颤悠悠的杏枝上,左爪托着下巴,观看着杏树下这迷人的夜景,欣赏着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我看到宝凤左手搭在她嫂子互助的左肩上,下巴靠在她嫂子互助的右肩上,专注地盯着常天红迎着月光的瘦削脸膛和那一头天生卷曲的头发——那头发理成了当时最流行的“螺丝旋床大分头”样式——她的脸虽在阴影里,但目光灼灼,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无奈。因为,连我们猪场里的猪都知道,常天红和庞虎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生产指挥部工作的庞抗美确定了恋爱关系,听说国庆节就要结婚。常天红在我们猪场体验生活期间,庞抗美已经来过两次。她体态健美、明眸皓齿、性格开朗、热情大方,丝毫不摆知识分子和城里人的臭架子,给我们西门屯的人和牲畜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因为她在生产指挥部是负责畜牧口的,所以她来时总是要视察生产队的饲养棚,去看一看那些骡、马、驴、牛。我猜想宝凤也知道庞抗美才是真正般配她常大哥的人。庞抗美好像也知道宝凤的心思。我看到,有一天傍晚,抗美和宝凤在歪脖子杏树下聚谈良久,最后是宝凤伏在抗美肩头上低泣,而抗美也含着眼泪,抚摸着宝凤的头发以示安慰。

常天红试唱的《养猪记》华彩唱段有三十多句台词。第一句台词是“今夜星光灿烂”,第二句是“南风吹杏花香心潮澎湃难以安眠”,第三句是“小白我扶枝站遥望青天”,第四句是“似看到五洲四海红旗招展鲜花烂漫”,第五句是“毛主席发号召全中国养猪事业大发展”,接下来就连了片:“一头猪就是一枚射向帝修反的炮弹我小自身为公猪重任在肩一定要养精蓄锐听从召唤把天下的母猪全配完……”

我感到常天红唱的就是我,我感到不是他在歌唱而是我在歌唱,唱出了我的心声,唱的就是我的心声。我的左蹄弹动,合着节拍,心潮激荡,周身发热,睾丸发紧,长鞭出鞘,恨不得立即就与那些母猪们交配,为革命交配,为人民造福,消灭帝修反,拯救地球上那些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受苦人。今夜星光灿烂~.啊星光灿烂~~幕后帮腔伴唱,猪和人都难以入眠。常天红嗓音洪亮,据说能唱上去三个八度,高音区辉煌灿烂,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他的身体稳定,没有小歌星们那些多余的动作。起初,我们还注意辨别他唱出的歌词,但唱到后来,歌词已经失去意义,我们陶醉在他的声音里。尽管世间有种种乐器,尽管地球上有许多能发出美妙声音的动物,譬如俄罗斯小说中常常提到的夜莺,譬如大洋深处那些求偶的雄鲸,譬如中国老头鸟笼中的画眉,它们的声音确实都很美妙,但都无法与常天红的嗓子相比。莫言那小子对西洋音乐一无所知,后来进了城大概去听过几次音乐会,看过几部音乐家传记,掌握了一星半点音乐知识,便在他的文章里,把常天红的歌喉与意大利的帕瓦罗蒂相提并论。我没见过帕瓦罗蒂演唱,没听过他的唱片,我既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我始终坚信,常天红的歌喉是世界第一,世界级的大叫驴。他在树下歌唱时,树上的叶子都微微颤抖,他唱出的音符像彩绸一样在空中飞舞,昆山玉碎凤凰叫,公猪迷狂母猪舞。如果毛主席晚死几年,这戏肯定能火。先在县里火起来,再到省里火起来,然后进北京,在太庙前搭台子演唱。那样常天红就出大名了,高密县就留不住他了,他跟庞抗美的婚姻也就有点悬。但这戏没有演成实在是可惜,这一点莫言倒是说了几句我同意的话。他说这个戏是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带着荒诞但又庄严的色彩,是一个活生生的后现代的标本。不知这剧本是否还在?不知那厚厚一沓子总谱是否还在?

说了这么多,常天红编戏唱戏,与故事的发展没有直接关系,我要讲的是那台收音机。青岛市第四无线电器材厂生产制造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是常天红送给金龙的礼物,虽然没说是结婚礼物,其实也是结婚礼物。虽说是用常天红的名义送的,但收音机却是去青岛出差的庞抗美帮助买回来的。虽说是送给金龙的礼物,但却是由庞抗美亲手交给黄互助,并教会了她安装电池、开关、选台的方法。作为一头夜晚经常出窝遛弯的猪,我在当天晚上就见到了这件宝贝。金龙在他们结婚时大宴宾客的地方摆上了一张桌子,点燃一盏马灯,将收音机放在桌子正中,选择了一个声音最响亮、音质最清楚的台,让猪场的男男女女围拢观赏、听音。这玩意儿是一个长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三十五厘米的长方形的大家伙。正面是一层金灿灿的绒布,绒布上有一个红灯商标,壳子看上去像一种棕色的硬木。做工精致,造型优美,看到的人都想上前去摸摸。但谁敢上前去摸?如此精密的机器,想必价格不菲,摸坏了就赔不起。只有金龙用一块红绸布擦拭它的边框。众人围拢,离着三米远,听着从那里边传出一个女人尖细的歌唱声:山丹丹开花哟红艳艳~~她唱什么,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女人如何能藏在这个匣子里唱歌呢?我当然不会如此愚昧无知,电子知识嘛,咱家还是多少了解一点的。咱家当时不但知道地球上有许多收音机,而且还有了比收音机高级许多的电视机,咱家还知道美国人登月、苏联人发射宇宙飞船,而第一次被发射到太空去的是一头猪。“他们”是指猪场里那些人,当然不包括莫言,他从《参考消息》里上知了天文下知了地理。还有它们,那些隐身在草垛后边的黄鼠狼、刺猬们,它们也被这方匣子里发出的声音迷住了。我听到一个身腰纤细的母黄鼠狼对身边的公黄鼠狼说:那个在匣子里唱歌的,会不会是一匹像我这样的黄鼠狼呢?——就你?呸!公黄鼠狼不屑地说。

9月9日下午两点钟的情景大致是这样的:咱们先说天,天上虽然还有大团的乌云,但已基本晴朗。风向西北,风力四一五级。西北风是开天的钥匙,北方的农民都知道。西北风驱赶着大团大团的乌云向东南方向狂奔,杏园里不时投下乌云的暗影。咱们再说地:地上水汽蒸腾,许多马蹄般大的癞蛤蟆在杏园里爬行。然后我们说人:十几个猪场工作人员,抬着稀释过的石灰水,喷洒没倒塌的猪舍。猪几乎死光,猪场前景暗淡,养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他们用石灰水刷了我的墙壁,还刷了垂到我舍前的杏树枝权。石灰能杀死猪丹毒吗?屁,闹着玩呗!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连我在内,猪场的猪,只剩下七十余头。自从闹丹毒以来,我也不敢胡乱溜达,生怕染上病毒。我很想知道,活下来的这七十余头猪,都是些什么样的品种。这些猪里边,是不是有与我一母所生的同胞?有没有像刁小三那样的野种?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正当养猪人为猪场的前途胡乱猜测之时,正当一只被埋在地下的死猪因太阳暴晒肚皮发出沉闷响声之时,正当一只连见多识广的我都没见过的拖着彩色尾巴的大鸟从低空中飞过降落到那棵因水涝落光了叶子的歪脖子杏树上时,正当西门白氏指着那只站在杏树枯枝上、尾巴几乎拖垂到地面的美丽大鸟、因兴奋嘴唇颤抖着说出“凤凰”二字时,金龙抱着他的收音机,从他的洞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面色如土,一副丢魂落魄之态,他瞪着眼、哑着嗓子对我们说:

“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这不是胡扯嘛,这不是造谣嘛,这不是恶毒攻击嘛,说毛主席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吗?毛主席怎么可能死?不是说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八岁吗?无数的疑问和质问在初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心头盘旋,连我这头猪,心中也感到无比的困惑和震惊。但我们从金龙那郑重的表情和满眼的泪水中,知道他没有撒谎也不敢撒谎,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个嗓音淳厚的播音员,用略带些鼻腔共鸣音的凝重腔调,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报告毛主席的死讯。我看看乌云滚滚的天,看看那些脱光叶子的树,看看七倒八歪的猪舍,听着从田野里传来的一阵阵不合时宜的蛙鸣和间或响起的死猪肚皮爆炸的声音,嗅着腥气、臭气、霉烂气,回忆起过去几个月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离奇事件,想想刁小三的突然失踪和它曾经说过的那些玄奥的话,我明白,毛主席确凿无疑地是死了。

接下来的情形是:金龙双手端着收音机,仿佛孝子端着父亲的骨灰盒,神色凝重地向村子走去。猪场里的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神色肃穆地跟随着他。毛主席的去世,不仅仅是人的损失,也是我们猪的损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也就没有我猪十六!所以我跟着金龙他们走上街头,是名正言顺的深情举动。

那时刻全国的广播电台自然都是一个声音,那时节各个广播电台的设备都处在良好状态,那时节金龙自然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扭到了尽头。红灯牌收音机用四块电容量1.5伏的干电池作为电源,喇叭功率是15w,在没有任何机械化噪音的宁静村庄里,这声音能够传遍全村。

金龙每遇到一个人,就会用那种我们见过和听过的一成不变的姿态和声嗓沉痛宣布:“毛主席死了!”听到这消息的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捶胸顿足,然后都转到金龙的背后,乖乖地排在队伍的后头。临近村子中央时,我的身后已经排开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洪泰岳从大队部里出来,看到此种情景,刚要发问,金龙便对他说:“毛主席死了!”洪泰岳第一反应是举起拳头去捣金龙的嘴巴,但他的拳头在空中停住,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几乎全部到齐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龙怀中的那台因为音量过大而瑟瑟发抖的收音机,然后他收回拳头,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收音机里放出了哀乐。这缓慢、沉痛的音乐一响起,先是黄瞳的女人吴秋香带头,然后全村的女人跟着,放声嚎哭起来。女人们哭晕了,不避泥水,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用双手拍打着地面——地面很快被拍出水来——有的仰着脸用小手帕捂着嘴巴,有的捂着眼睛,发出各种各样的哭声。哭着哭着就带了彩头:

“我们是地,毛主席是天啊~~毛主席一死,可就塌了天啦~”

在哀乐声和女人们的哭声里,男人们有的放了悲声,有的无声流泪。连那些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们,听到这消息后,也跑了来,远远地站着,悄悄地流泪。

我毕竟身在畜生之道,受到环境的感染,虽然也是一阵阵鼻酸眼热,但神志还比较清醒。我在人空隙里行走着、观察着、思考着,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人的死能像毛泽东的死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有许多死了亲娘都不流一滴眼泪的人,也为毛泽东的死哭红了眼睛。但事情总是有例外,在西门屯一千多口人中,连那些按说跟毛泽东有仇的地主、富农都为他的死啼哭落泪时,当所有正在劳动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把手中的工具扔掉时,却有两个人既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默默流泪,而是在干着自己的事情,为自己未来的生活作准备。

这两个人,一个是许宝,一个是蓝脸。

许宝混迹于人群中,跟随着我穿来穿去。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跟踪,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里有贪婪、凶狠的光芒在闪烁。当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我那两颗木瓜般大小的丰硕睾丸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愤怒。在这样的时刻,许宝竟然在打我睾丸的主意,可见毛主席之死没让他感到悲痛。我想我要是能把许宝的企图告诉那些正在为毛主席之死而悲痛的人,许宝也许当场就会被愤怒的群众打死。只可惜我无法发出人的声音,只可惜人们只顾痛悼,谁也没有注意许宝。也好,我想,许宝,我承认我曾经怕过你,对你那快如闪电的手法现在我也畏惧三分,但既然连毛主席这样的人物都死了,我猪十六也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等着你,许宝,你这杂种,今晚,咱们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另一个没有为毛泽东之死流泪的人是蓝脸。当别人都在西门家大院内外悲号时,他却一个人,坐在西厢房那问小屋的门槛上,用一块青色的磨刀石,磨一把生满红锈的镰刀。“嚓啦嚓啦”的磨刀声,令人牙碜也令人心寒,不合时宜又充满暗示。忍无可忍的金龙将收音机塞到他妻子黄互助怀里,当着全村人的面,跑到蓝脸面前,弯腰将他手中的磨刀石夺过来,用力砸在地上。磨刀石断成两截。金龙咬牙切齿地说:

“你还算个人吗?!”

蓝脸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因暴怒而全身发抖的金龙,提着镰刀,慢慢地站起来,说:

“他死了,我还要活下去。地里的谷子该割了。”

金龙提起牛棚旁边一个烂透了底子的破铁桶,对着蓝脸撇过去。蓝脸也不躲闪,任凭那铁桶砸在他的胸脯上,然后又落到他的脚上。

金龙气红了眼,抄起一根扁担,高高举起,要往蓝脸头上砸,幸亏被洪泰岳架住,才免了蓝脸头破血流。洪泰岳不满地说:

“老蓝,你也太不像话了!”

蓝脸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水,他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悲愤地说:

“最爱毛主席的,其实是我,不是你们这些孙子!”

众人一时无语,怔怔地看着他。

蓝脸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毛主席啊~~我也是您的子民啊~~我的土地是您分给我的啊~~我单干,是您给我的权利啊~~”

迎春哭着走到他的面前,欲拉他起身,但他的膝盖仿佛生了根。

迎春腿一软,跪在了蓝脸面前。

迎春头上插着一朵白菊花,一只黄色的大蝴蝶,如同一片枯叶,从杏树上飘下来,起起伏伏,最终落在了那菊花上。

头插白菊,追悼最亲的人,这是屯里风俗。女人们纷纷跑到迎春门前,从那墩白菊上,摘下花朵,插到头上。她们大概都希望那只大蝴蝶能飞到自己头上,但它落到迎春头上后,翅膀并拢,再也没有动。

(未完待续)

(《生死疲劳》浙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