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猪撒欢
第三十四章 洪泰岳使性失男体 破耳朵乘乱夺王位

莫言在他的《养猪记》中详细地描写了我咬去洪泰岳睾丸,使他变成废人的情景。他写我是趁着洪泰岳蹲在一棵歪脖子杏树下解手时,从背后偷袭了他。他甚至煞有介事地写了月光,写了杏花香气,写了借着月光采集花粉的蜜蜂,他还写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漂亮的句子,说“月光下,杏园内弯曲的小路宛如一条流淌着牛奶的小河”。这小子把我写成了一头具有吃人睾丸怪癖的变态猪,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我猪十六英雄半生、堂堂正正,怎么可能去偷袭一个正在拉屎的人。他写时不嫌龌龊,我读着都觉恶心。他还写我在那个春天里,在高密东北乡流窜作案,咬死了农民十几头黄牛,而且用的都是卑鄙下流的方法。他写我总趁着黄牛大便时,一口咬住它们的肛门,把它们的肠子拖出来。他写道:“那些灰白肠子弯弯曲曲地布满现场,上面沾满泥沙……那些极端痛苦的牛,疯狂地拖着肠子沿街奔跑,最后倒地而死……”这小子,调动着他邪恶的想象力,把我描写成一个十足的恶魔。其实,糟蹋这些黄牛的罪魁祸首,是从长白山地区流窜过来的一头变态老狼,它行踪诡秘,每次都不留下足迹,所以,它的罪行,就被当时的人,统统地算到我的头上。后来,那头老狼流窜到我们吴家嘴沙洲上,没用我亲自上阵,就被我那些凶猛儿孙们,先踩成一张薄饼,然后撕成了碎片。

事实的真相是,那天晚上,我与孤独的月亮做伴,在西门屯的大街小巷流连忘返。当我们又一次悠晃到杏园时,看到了洪泰岳。他仿佛是从那个义犬冢里钻出来的。他站在那棵歪脖杏树下撒了一泡长尿。扁平的酒壶挂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上散发着酒气,这个原本就酒量不凡的人,现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用莫言的话说,他是“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他撒完尿,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爪子们……你们想捆住我的手脚,堵住我的嘴巴,没门儿!你们把我剁成肉酱,也难粉碎我这颗共产党人的钢铁之心!兔崽子们,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被他的语言所吸引,我和月亮跟随着他,在杏园里游荡,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如果有哪棵杏树不慎撞了他,他就对杏树施以老拳,并吹胡子瞪眼地训斥:

“妈的,连你都敢碰我,我让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

他悠荡到那养蚕室,用拳头擂响了门板。门板拉开,我看着白氏明亮的脸。她是端着一畚箕桑叶前来开门的。清新的桑叶气味和秋雨般的蚕吃桑叶声与灯光同时泻出,与月亮的光辉混合在一起。她大睁着眼睛,看样子十分惊讶:

“洪书记……怎么会是您……”

“你以为会是谁?”洪泰岳看样子想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但他的肩膀总是碰撞到那层层叠叠的蚕床上。他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腔调说,“听说你也摘了地主‘帽子’了,我来祝贺你……”

“那还不多亏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说,“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顾,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你这是胡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始终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俺明白,洪书记,俺心里明白……”白氏语无伦次地说着,“俺早就想对你说,但那时俺头上有‘帽子’,不敢说,现在好了,俺摘了‘帽子’。俺也是社员了……”

“你想说什么?”

“金龙托人对俺说过了,让俺照顾你的生活……”白氏羞涩地说,“俺说只要洪书记不嫌弃俺,俺愿意侍候他到老……”

“白杏啊,白杏,你为什么是地主呢?”洪泰岳低声嘟哝着。

“俺已经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员了。现在,没有阶级了……”白氏喃喃道。

“胡说!”洪泰岳又激昂起来,一步步对着白氏逼过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里流着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白氏倒退着,一直退到蚕架前。洪泰岳嘴里说着咬牙切齿的话,但暖昧的深情,从他的眼睛流露出来。“你永远是我们的敌人!”他吼叫着,但眼睛里水光闪烁,他伸手抓住了白氏的xx子。白氏呻吟着,抗拒着:

“洪书记,俺血里有毒,别沾了您啊……”

“我要专你的政,告诉你,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洪泰岳双手箍住白氏的腰,同时把喷发着酒气的胡子拉碴的嘴巴扎到白氏的脸上,高粱秸秆搭起来的蚕架在两个人的压力下,轰然倒塌,白色的蚕,在他们身上蠕动,有的被压死,没被压死的,继续吃桑叶……

就在这一刻,月亮被一团云遮住,朦胧当中,西门闹时代的往事,不分甜酸苦辣,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作为一头猪,我是清醒的,但作为一个人,我是迷糊的。是的,我死去多年了,不论是屈死还是冤死,不论是该死还是不该死,白氏都有权利和另外的男人干那事,但我不能容忍洪泰岳一边骂着她一边干她,这是侮辱,不但是对白氏的侮辱也是对西门闹的侮辱。仿佛有几十只萤火虫在我的脑海里飞翔,后来汇集起来,变成了一团火,熊熊燃烧,在我的眼睛里,一切都如碧绿的磷火,蚕是绿的,人也是绿的。我扑上前去,本只想把他从白氏身上拱开,但他的睾丸碰到了我的嘴,我实在找不到一个不咬掉它们的理由……

是的,这一时之怒,后患无穷。白氏当夜就缢死在蚕房的梁头上。洪泰岳被送到县医院抢救脱险,但从此变成了一个性格暴戾的怪物。更麻烦的是,我成了一头可怕的凶兽,被他们越传越神,说我有虎的凶猛,狼的残忍,狐狸的狡猾,野猪的蛮勇,并由此展开了一个兴师动众、耗资巨大的猎猪行动。

莫言那小子写我咬伤了洪泰岳后,继续在高密东北乡流窜作案,祸害农民的耕牛,并说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百姓都不敢拉“野屎”,生怕被拖肠而死。如前所述,这是他胡编乱造。事实的真相是,我一时迷糊咬残洪泰岳后,便连夜赶回了吴家嘴沙洲。几头母猪腻上来,我厌烦地把它们拱到了一边。我预感到这事情不会就此罢休,便去找刁小三商量对策。

我将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刁小三叹息道:

“十六兄,看来,爱是难以忘记的,我早就看出,白氏与你,有一种心心相印的东西。现在,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去考虑对错,让我们,跟他们轰轰烈烈地闹一场吧!”

接下来的事情,莫言描写得比较准确,刁小三让我召集了全体的青壮野猪,聚合到松林前的沙丘上。老刁像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帅,追述我们的祖先与人类、与虎豹作斗争的光荣历史。老刁把我们祖先发明的一招传授给我们。它说:

“大王,你告诉孩儿们,到松树上去蹭松油,蹭上松油后就到沙土里打滚;然后再去蹭松油,蹭完了松油再去打滚……”

就这个样,一个月之后,我们身上,都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金黄色的铠甲,碰到石头上,碰到树干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刚开始我们感到身体有些笨拙,但很快便习以为常。老刁还为我们讲授了一些作战常识,譬如如何潜伏,如何发起突袭,如何围攻,如何撤退等等。它讲得头头是道,仿佛身经百战。我们感叹不止,说老刁您的前生一定是个军事家。老刁冷笑不止,让我们莫测高深。那匹作恶多端的老狼糊糊涂涂地泅渡到沙洲上,它刚开始大概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当它一口咬下去,发现我们的皮肉竟然坚韧如铁、难以损伤时,当时就蔫了。我的子孙们把它——已经说过了:先是踩成饼,然后撕成片。

八月里,秋雨连绵,河水暴涨,只要是月光皎洁之夜,依然有大量的鱼鳖因追赶月亮而跌落沙滩。这正是我们大量进食、储存营养的好时机。因为沙洲上野兽的日渐增多,对食物的争夺也日渐激烈。野猪群与狐狸群为争夺地盘发生了恶斗,依仗着身上那层黄沙与松油粘合而成的铠甲,我们最终把狐狸从捕食的黄金地盘赶跑,独占了把大河中分的那块三角状的尖嘴。在与狐群大战中,我的后代也多有受伤致残者。因为我们的耳朵和眼睛无法挂上松油黄沙铠甲。那些狐狸们,总是在决斗的关键时刻从屁股眼里喷出一股臭气。这臭气扑鼻刺眼,实在毒辣之极。体魄健壮的猪还能支撑,但体力较弱的猪当场就被打翻在地。这时狐狸就会跑上来,用它们尖利的牙齿咬破猪们的耳朵,用它们锋利的爪子抠破猪们的眼球。后来,在刁小三的调度下,我们将队伍分成两拨,一拨冲锋格斗,一拨预备待命。当狐狸释放毒气,反扑上来厮咬时,预备队鼻孔里塞着辟邪驱秽的艾蒿奋勇冲上。因为我们的军师刁小三知道,狐狸不可能连续放屁,它们的第一屁气味浓烈,第二屁就淡薄无力。当然那些被屁熏晕的猪也奋勇作战,宁愿眼珠被抠出、耳朵被咬破,也死抱着敌人不放,为第二拨冲上来的预备队创造了歼敌的机会。几场大战过后,沙洲上的狐狸死伤过半,沙滩上到处是它们破碎的尸体,茂密的红柳梢头,悬挂着几条被甩上去的肥大蓬松的狐狸尾巴。饱食餍足的苍蝇栖止红柳,使柔软的枝条变色变粗低垂,仿佛结满果实的灌木枝条。经过与狐狸的大战,洲上的野猪群成了一支富有战斗力的队伍。这是一次卓有成效的实战练兵,也是人猪大战的序幕。

尽管我和老刁预感到高密东北乡人会发起猎猪行动,但中秋节过后半个月,依然没有动静。老刁选派了几个机灵的小野猪泅过河流去打探消息,但它们都如羊肉包子打狗般有去无还。我估计这些小家伙多半中了人的圈套,被他们逮住剥皮开膛剁成肉馅包子。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已有大幅度提高,吃腻了家猪肉的人们开始追求野味。所以,这年深秋的猎猪运动,打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翦灭猪魔为民除害”的旗号,实际上是一场满足权贵们口腹之欲的野蛮狩猎。

许多重大事件的开始就像游戏一样,这场持续半年之久的人猪大战开始时也像游戏。那是国庆节假期的第一天上午,艳阳高照,秋高气爽,沙洲上洋溢着野菊花的香气,还有松树释放出的松脂香气,还有艾蒿释放出的草药香气。不好的气味当然也有很多,咱家就不说了。长期的和平使我们头脑中绷紧的弦早就松弛了,野猪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有的在树丛中捉迷藏,有的在高坡上看风景,也有的在谈情说爱,有一只爪巧的小公猪扯下柔软的柳条编成圆环,环上遍插野花,套到小母猪的脖子上,那小母猪摇着小尾巴,靠在小公猪身上,幸福得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巧克力糖。

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十几艘船从河上漂来。船上都插着红旗,领头的那艘铁壳机动船上还有一套锣鼓,被敲打得喧天动地。起初,没有一头猪会认为这是一场屠杀的前奏,还以为是工厂、机关的共青团或者工会组织的秋游活动。

我与刁小三站在沙丘上,看着这些船靠上尖沙滩,又看到各船上的人大呼小叫地下船登陆。我不时地低声向刁小三报告着看到的情况,刁小三歪着头,直竖着耳朵,聆听着远处的动静。大约有一百人,我说,看样像旅游的。有人吹响了哨子。“他们集合在沙滩上,好像在开会。”我说。吹哨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他说要人们排成一队,刁小三对我复述着那人的话,拉网扫荡,轻易不要开枪,把它们逼到水里去。——怎么,他们还有枪?我惊讶地问。——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刁小三说,发信号,集合队伍。——你来吧,我说,昨天吃鱼时被鱼刺扎了喉咙,你来。刁小三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半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高亢尖厉、犹如防空警报一样的嗷叫声。沙洲上树枝摇摆,荒草波动,许多野猪,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从四面八方往沙丘上会合。狐狸们受了惊动,花面獾也受了惊动,野兔子也受了惊动,它们有的胡乱奔跑,有的钻进巢穴,有的原地转圈观望。

因为身上都沾过松油黄沙,所有颜色基本一致,一片黄褐色,仰起的头颅,咧开的大嘴,龇出的大牙,亮晶晶的小眼,两百余头野猪,是我的队伍,多半和我沾亲带故,都期待着,兴奋,惴惴不安,蠢蠢欲动,磨牙顿爪。我说:

“孩儿们,战争爆发了。他们手中有枪,我们的战术是,钻空子,捉迷藏,不要被他们赶着往东走,钻到他们背后去!”

一头性格暴烈的公猪跳出来,大声道:

“我反对!我们要结成团体,正面突破,把他们赶下河!”

这头公猪,本名不详,外号“破耳朵”。它体重约有三百五十斤,硕大的脑袋上沾着厚厚一层松油黄沙,半个耳朵缺失,是与狐狸大战时的英雄。它咬肌发达,牙齿锋利,我记得它一口把一只狐狸的脑袋咬得四分五裂的情景,这是我的一个最有力量的挑战者,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是沙洲土著野猪中的领袖,想当初与我大战时它还没长大,现在它长大了。我早就说过对猪王地位并不留恋,但把王位传给这个残忍凶狠的家伙我又不情愿。刁小三站出来为我仗腰:

“服从大王的命令!”

“大王让我们投降,难道我们也要投降吗?”“破耳朵”不满地嘟哝着。

我听到许多猪跟着“破耳朵”嘟哝,心中十分沉重,知道这支队伍已经很难带了,不制服“破耳朵”队伍非分裂不可,但大敌当前,无暇处理内政。我严厉地说:

“执行命令,散开!”

多数猪执行了我的命令,钻进了树棵、草丛,但有四十多头猪,显然是“破耳朵”的死党,它们跟随着“破耳朵”,大模大样迎着人群走上去。

那些人听训完毕,便排开一字长蛇阵,由西向东,步步推进。他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帆布旅行帽;有的戴着墨镜,有的戴着近视眼镜;有的穿着夹克衫,有的穿着西服;有的穿着皮鞋,有的穿着旅游鞋;有的提着铜锣边走边敲,有的口袋里装着鞭炮边走边放;有的手提着木棍边走边抽打着前边的野草,有的端着土枪边走边咋呼……不全是青壮年,还有鬓发斑白、目光犀利、腰背佝偻的老头儿;不全是男人,还有十几个娇滴滴的姑娘。

“砰——啪——”这是那种双响、俗名“二踢脚”的鞭炮爆炸时发出的声音,地上一团黄烟,空中一团白烟。

“瞠……”这是铜锣声,是一面破锣,川剧团里使用那种。

“出来吧,出来吧,再不出来就开枪啦……”这是持木棍者的呐喊声。

这支混乱的队伍,不像来围猎,倒像是1958年那些吓唬麻雀的。我认出了第五棉花加工厂里的人,因为我认出了你蓝解放。此时你已经转为正式工人,当了棉花检验组的组长。你老婆黄合作也已转正,当了食堂的炊事员。你挽着铁灰色夹克衫的袖子,露出闪闪发光的手表。你老婆也在队伍里,她大概是来运野猪肉回去给职工们改善生活吧。还有公社机关的人,供销社的人,高密东北乡所有村庄的人。那个脖子上挂着铁皮哨子的,显然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他是谁?西门金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儿子,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人猪大战也是父子之问的战争。

人们的大呼小叫惊动了红柳上的鹳鸟,它们成群结队地惊飞起来,树上无数的巢穴在颤抖,空气中飘散着细小的鸟毛。他们仰脸看鸟,情绪更加兴奋。有几只狐狸从洞里逃出来,像火焰般滚到深草里。洋洋得意的人群推进了约有一千米,便与“破耳朵”率领的敢死队迎头相逢了。

人群中发出尖叫:“猪王!”散漫的队形便一团混乱地收拢了。猪的队伍与人的队伍相隔约有五十米,都定了脚,犹如古老的两军对阵。“破耳朵”蹲在猪队的最前端,身后簇拥着二十几头凶猛的公猪。人的队伍,西门金龙站在最前端,他手里端着一杆鸟枪,脖子上除了挂着那只铁哨子外,又多了一架灰绿色的望远镜。他一手持枪,一手端起望远镜,我知道“破耳朵”狰狞的相貌和嚣张的气焰猛然扑到了他的眼前,使他受到了猛烈的惊吓。

“敲锣!”我听到他惊慌地喊叫着。“呐喊!”他又说。他还是想用这种吓唬麻雀的方法,敲锣呐喊,使猪群受惊吓,使它们向东跑,把它们赶到河里去。后来我们知道,在沙洲尽头两水重会的水面上,锚着两艘用十二马力柴油机做动力的铁壳船,每艘船上都有一个由经验丰富的猎户和复员军人组成的战斗小组。当年那三个猎狼人也在其中。曾被西门驴咬伤过肩膀的乔飞鹏已经老得口中无牙,柳勇和吕小坡却正当壮年。这些人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使用的武器是六九式国产全自动步枪,每个弹匣可以压进十五发子弹,有连发功能。这种枪性能良好,准确度很高,弱点是子弹的穿透力较弱,在五十米的近距离内,它勉强可以穿透我们身上的防护铠甲,但超过一百米,杀伤力便丧失殆尽。这次大战中,有部分野猪窜到了沙洲尽头,有十几头猪头部中弹身亡,但大多数猪全身而还。

人的队伍里破锣齐鸣,呐喊连天,但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前进。“破耳朵”长嗥一声,奋勇当先,发起了攻击。人群里大概有十几支鸟枪,但只有金龙慌忙中开了一枪,成群的铁砂子全都打到了一棵红柳上,击毁了一个无辜的鸟巢,击伤了一个倒霉的鹳鸟,连一根猪毛都没碰着。从猪们发起攻击那一刻,金龙的队伍便掉头逃窜了。惊叫的人群中,女人们的惊叫尤为尖锐。女人们的惊叫声中,黄合作的叫声尤为凄惨。她奔跑中被绊倒,翘起的屁股被“破耳朵”咬了一口。从此她成了一个“半腚人”,走起路来,身体可怜地歪斜着。野猪冲进人群,胡碰乱撞。人声如鬼哭狼嚎。混乱中也有刀枪棍棒落到野猪身上,但基本上是难以伤损猪们的皮肉。只有一个人慌乱中将一根梭标捅到了一只独眼公猪的咽喉里,使它受了重伤。解放本来已经逃到了船上,但看到合作身受重伤,便奋勇地从船上跳下,持一柄三齿粪叉,冲上沙滩营救。你一手扶着合作,一手拖着粪叉撤退,表现得相当勇敢。你的行为为你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也让我深感钦佩。金龙定神之后,从别人手中夺过一杆筒很短但口径很大的土枪,招呼了几个胆大的上来接应。他大概是受到弟弟勇敢精神的激励,心里有了勇气,手中便有了准头,他瞄准“破耳朵”开了火,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猛然扑到“破耳朵”肚子上。那些铁砂子无法穿透它的肚子上厚厚的铠甲,却引起了熊熊的火焰。“破耳朵”先是带着火逃窜,然后便躺在地上打滚把火压熄。主将受伤,群猪跟着退下。那杆土枪在发射时木托被炸碎,金龙的脸被火药喷得一团漆黑,双手虎口被震裂,鲜血淋漓。

这场由“破耳朵”违抗命令造成的战斗,应该是猪群占了上风。人群逃亡时脱落的鞋子、草帽、棍棒等物,都在证明着猪群的胜利。为此“破耳朵”气焰更为嚣张,大有随时逼宫之势,猪群中拥护“破耳朵”者明显已超过半数。它们跟在“破耳朵”后边,拖着人遗下的物件,当做战利品,在沙洲上游行,庆贺。

“老刁,怎么办?”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悄悄地钻进刁小三筑在沙丘上的洞穴,向这位老谋深算的兄长请教,“要不,我自动退位,让‘破耳朵’为王吧。”

刁小三趴着,下巴放在前爪上,那只有残存视力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光芒。洞外传来河水因受树根阻挡发出的响亮声音。

“老刁,你说吧,我听你的。”

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芒消逝了。我拱了它一下,它的身体软软的,没有反应。

“老刁!”我惊叫着,“你死了吗?你可不能死啊……”

但老刁确凿地死了,任我千呼万唤也不会生还了。我眼里流出了热泪,心中感到沉重的悲哀。

我走出刁小三的洞口,看到月光下闪烁着一大片绿色的眼睛。在猪群的前边,蹲坐着目露凶光的“破耳朵”。我没有恐惧,心里反而感到一阵异样的轻松。我看到河水犹如波动的水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听到草木间无数的秋虫,合奏出纷繁多变的音乐,我看到萤火虫交织成一条条绿色的绸带,在树林间摇曳,我看到月亮已经西行到第五棉花加工厂的上空,在它的肚腹下边,棉花加工厂皮棉打包车间楼顶上那盏碘钨灯闪烁着璀璨光芒上下跳动,宛若月亮刚产下的一个绿蛋,我还听到锻压机床厂的电动锤打击钢铁时发出的急促而有节奏的沉闷声响,仿佛重拳,一下下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冷静地走到“破耳朵”面前,说:

“我的亲密朋友刁小三死了,我也万念俱灰,我愿意让出王位。”

“破耳朵”大概想不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它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防备我发起突然袭击。

我逼视着“破耳朵”的眼睛,说:

“当然,如果你非要用争斗的方式夺得王位的话,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破耳朵”与我对视良久,显然它也在权衡利弊,我超过五百斤的体重,我那岩石般坚硬的头颅,我那满口钢锉铁钻般的利齿,显然也让它心怀忌惮。终于,它说:

“和了吧!但请你立刻离开沙洲,并且永远不得返回。”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举起爪对着芸芸众猪挥挥,转身便走。我走到沙洲南部,走进河流。我知道身后不远处有起码五十头为我送行的野猪,知道它们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但我没有回头。我一个猛子潜到河底,奋力向对岸潜游,我闭着眼睛,让泪水与河水混为一体。

第三部 猪撒欢
第三十五章 火焰喷射破耳朵丧命 飞身上船猪十六复仇

半个月后,沙洲上的野猪遭遇了灭顶之灾。对此,莫言的《养猪记》中有详细描写:

1982年的1月3日,由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乔飞鹏任顾问、由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并荣立过战功的复员军人赵勇刚为队长的猎猪小分队,乘坐着机动船,吵吵嚷嚷地登上了沙洲。他们没有像一般的狩猎小分队那样隐蔽潜行,他们甚至有点故意张扬。他们有资本张扬。他们全队十人,配备了七支“五六”式冲锋枪和七百发特制的穿甲弹。这种子弹虽然打不透坦克的钢板,但打穿野猪的肚皮绰绰有余,哪怕它们肚皮上滚上的松油、黄沙比大饼还厚。最让猎猪小组有恃无恐、跃跃欲试的还不是这枪这弹,而是三具火焰喷射器。这玩意形状古怪,乍一看仿佛是人民公社时期农民们喷洒药粉时使用的喷粉器。前部是一根长长的尖嘴铁管和击发装置,后边是一个圆滚滚的铁筒。使用者是三个经过战火考验的复员兵,为了防止被烈焰烧伤,他们的前胸和脸部戴着石棉布制成的厚厚的防护器具。

莫言写道:

小分队喧闹的登陆自然引起了野猪们的注意。“破耳朵”新王登基,巴不得与人大战一场树立权威。它听到报告后兴奋得小眼发红,立即以尖声嚎叫纠集起队伍。二百余头野猪,像武侠小说中那些邪门教派里的喽啰们一样,齐声尖叫,类似于山呼万岁。

接下来莫言描写了残酷而激烈的屠杀场面,令我不忍卒读。毕竟,毕竟我也是一头猪。他写道:

……跟第一次战斗的场面类似,这边是猪的队伍,“破耳朵”照旧蹲在阵前,身后如雁翅般排开一百余头猪的梯队,还有两队猪,每队约五十头,从两翼快速包抄,很快就成了三面包围之势,而猎猪小队后面即是滔滔大河。这样的阵势似乎已经稳操胜券,但那十个人,好像没有觉察到危险。他们三人在前,面东,对着正面的大队野猪和猪王“破耳朵”。左右各二人:面南、面北,对着侧翼的猪群。那三个扛着火焰喷射器的人,站在最后,左顾右盼,显得很是悠闲。他们说说笑笑地往东推进。猪的包围圈渐渐缩小。当距离猪王“破耳朵”约有五十米时,赵勇刚一声令下,七支冲锋枪同时向三面开火。枪机都在连发位置上。先是三发点射,又是三发点射,然后一梭子弹全部倾泻而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样的速射武器射速之快、威力之大超出了猪们的想象。七支枪,一百四十发子弹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里悉数射出,三面猪队中,最少有三十头猪中弹瘫倒。它们中弹的部位,基本上都是头颅,穿甲弹穿透颅骨后,弹头便在颅腔内炸开。这些猪都死相甚惨,有的脑浆进裂,有的眼球进出。“破耳朵”凭着猪王的本能在枪响时低下头,一串子弹把它的那只好耳朵打成了碎片。它哀嚎一声,对着猎猪小组飞扑上来,而此时,后边那三位身背火焰喷射器的队员以久经训练的熟练动作前冲三步,扑地卧倒,同时击发,三溜火光,三条火龙,向着他们各自的前方喷出,并发出一种类似于一百只白鹅拉稀的合声。那火龙前端一团黏糊糊的烈焰,迎面包裹了猪王“破耳朵”,火焰轰然腾起,约有三米多高,猪王“破耳朵”消逝了,只有一团火焰在奔跑,在滚动,大约二十秒后,便停止运动,就地燃烧。南、北两面,领头的野猪遭到了与“破耳朵”完全相同的命运。因为这些野猪,身上都沾着厚厚的松油,是极易燃烧之物,凝固燃剂只要有一点溅到它们身上,便会引燃它们的身体。几十头猪身上着火,奔跑,尖叫,只有极聪明的就地打滚,不聪明的乱窜。它们钻进柳丛,钻进草窝,引发火灾。沙洲上浓烟滚滚,焦臭熏天。没中枪弹、没被火烧的野猪们完全被吓傻,丧失理智,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猎猪队员们托着冲锋枪,立姿,用一个个准确的点射,送野猪们见阎王……

莫言写道:

这场疯狂的屠杀,用环保的眼光来评价,显然过分。让野猪如此惨死,也嫌过火。怪不得当年蜀相诸葛亮在火烧藤甲军之后喟然长叹,潸然泪下。我2005年访问韩国与朝鲜的板门店,看到在三八线两侧那宽约两公里的无人区内,成群的野猪在那里追逐打闹,树木上鸟巢累累,白鹭成群飞翔林表,想起当年我们在吴家嘴沙洲上组织的这场大屠杀,心中甚觉内疚,尽管杀死的是作恶多端的野猪。这场屠杀因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最后引起了野火,将沙洲上大片的马尾松林、红柳树丛烧尽,荒草更是在劫难逃。沙洲上的其他生物,长翅膀的多半飞了,不长翅膀的,有的钻洞避难,有的跳水逃命,大半还是被烧烤而死……

那天,我在运粮河南岸的红柳丛中,目睹了沙洲上的浓烟和烈火,听到了爆豆般的枪声与野猪们发疯的叫嗥,我当然更嗅到了西北风吹送来的令我窒息的混合气味。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让出猪王之位,必将与野猪们同遭此难,但奇怪的是,我并不为此感到庆幸,我觉得,与其苟且偷生,还不如与野猪一起葬身火海。

劫难之后,我泅水过河上了沙洲,看到一片片被烧成焦桩的树木,看到那些被烧成焦炭的猪尸,看到环沙洲水边那些被泡涨的动物尸体。我一阵阵地愤怒,一阵阵地痛苦,最后,痛苦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像一条双头毒蛇,啮咬着我的心……

我没有想过要复仇,使我痛苦万端的是一种焦灼的情绪。这情绪使我一刻也不能平静,仿佛一个心理素质欠佳的士兵在大战之前那种状态。我顺着大河逆水而上。游累了便潜入河流两侧的茂密的柳丛,时而在河的左侧,时而在河的右侧。我沿着一条气味的踪迹前进。那气味由燃烧柴油的气味、焦煳猪尸的气味混合而成,有时也混进辛辣的烟草气味和劣质的白酒气味。当我追赶着这气味走了一天之后,我的脑子里才渐渐地出现了那艘罪恶累累的机动船的形象,好像是浓雾散尽之后出现的风景。

那是一艘长约十二米的船。船体用厚达两厘米的钢板焊成,焊缝粗糙,呈现钢蓝色,尖利的边缘上挂着碧绿的水草。船头的钢架上,固定着一台二十马力的柴油机,柴油机带动一个螺旋桨做功。这是一个笨拙而简陋的钢铁怪物。它载着那几个猎人逆流上行。猎猪小组一共十人,其中那六个在县城里有工作的复员士兵完成任务后已经乘公共汽车先期回城,船上的人,是队长赵勇刚、猎人乔飞鹏、柳勇和吕小坡。随着人口暴增、土地锐减、植被破坏、工业污染等诸多因素的综合绞杀,高密东北乡地盘上连野兔野鸡也难见踪影,职业的猎人早已改行,这三人是例外,当年他们掠驴之功靠那两匹狼名扬全县,这次猎猪,更使他们成为众口传颂的英雄、媒体追踪的焦点。他们载着刁小三的尸体,作为这次狩猎活动的一个样板物,沿河上行,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县城。对这种时速最快可达十公里的铁壳机动船来说,到达县城,即便是匀速行驶,凌晨出发,傍晚也可抵达。但他们把这次航行,当成了一次夸功的游行。每到一个临河的村镇,他们就靠岸停泊,让当地的老百姓前来参观那所谓的猪王的尸体。他们把刁小三的尸体抬上岸,放在一个空阔之地,供村民们近距离地观看。一些有照相机的富庶人,还抓紧时机,让自己的家人以及芳邻好友与猪王合影留念。县报与县电视台的记者,一直紧密追踪报道。那种盛状,使记者们的笔端都带上了轻狂的感情。什么“万人空巷”啦,什么“观者如堵”啦。猎猪队中的吕小坡曾对队长赵勇刚提出过卖票参观的设想:参观者收费一元,合影者收费二元,摸着獠牙合影者收费三元,骑在猪身上合影者五元,与猎猪小组成员及猪王尸体合影者十元。他的提议让乔飞鹏和柳勇颇为心动,但却遭到了赵勇刚的拒绝。这人身高一米八,细腰阔肩,双臂长过常人,左足微跛,面孔瘦削,神情坚毅,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每到一地,猎猪小组的人都会受到当地干部的盛情接待。席间,觥筹交错;桌上,珍馐罗列。总是由乔飞鹏讲述猎猪经过,总是由柳勇、吕小坡补充细节,每一次讲述都在添油加醋,每一次讲述都缩小着事实与小说的距离,每一次,赵勇刚都是闷着头喝酒,醉酒后,总是冷笑不止,让人莫名其妙。

以上关于酒桌上的描写,自然又是来自莫言的小说。我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岸跟踪他们,我只能在河中追随他们。

属于他们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寒风凛冽,几近全圆的月亮面孔青白,好像因水银中毒而死者的面孔,同样青白而阴森的光辉照耀着凝滞的水面。河水的流速明显减缓,河边浅水处已结了薄薄的冰层,泛着让人惊惧的刺目的蓝光。我蹲在右岸的红柳丛中,透过叶片凋零的赤裸裸的枝条,注视着那探到水中的用圆木搭建的简易码头,注视着靠在码头边上的铁壳船。这里是高密县的第一大镇,镇名驴店,因百年前驴贩子聚居而得名。镇政府那栋三层小楼里灯火辉煌,楼墙外贴着紫红色的瓷砖,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猪血。招待猎猪英雄的宴会正在小楼内一个宽敞的房问里进行,不时有劝酒的声音传出。镇办公楼前面的广场上——连西门屯都修建了广场,镇上当然要有广场——灯火通明,人声喧胚,我知道这是镇上的百姓在欣赏刁小三的尸体,我还知道,必有保安手持警棍为猪尸站岗,因为盛传用野猪鬃毛制成牙刷可以令黑牙变白,那些为黑牙所苦的年轻人都觊觎着猪王的鬃毛。

估计是二十一点左右的光景,我的等待有了结果。先是有十几个精壮汉子,用一扇门板四根杠子,抬着刁小三的尸体,吆吆喝喝地向码头走来。两个身穿红衣的妙龄女子,挑着红纸灯笼,在前边为他们引导,后边一个白胡子老者,用苍凉的嗓音、简单的旋律、枯燥的歌词,协调着他们的步伐。

“猪王哎——上船啊——猪王哎——上船啊——”

刁小三的尸体散发着臭气,看上去已经硬邦邦的,因为气候寒冷才没使它腐败瓦解。它被安顿在船上,使铁壳船的吃水明显下降。其实,我想,在我猪十六、“破耳朵”、刁小三三猪之中,它才是真正的猪王。它虽然死了,但仿佛活着,趴在船上,依然威风凛凛。青白的月光更增添了它的威仪,仿佛它随时都可以跃身大河或是纵身登陆。

那四个已经喝得摇摇晃晃的猎人,终于出现了。他们在镇上干部的架扶下朝码头走来。也有两个红衣少女挑着红灯笼在他们面前引路。我已经靠拢到距离木码头只有十几米的地方,他们身上的酒气和烟味已经毒化了我面前的空气。我的心,此时反而平静了,十分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我看着他们上船。

他们上船,与送行的人客套,说一些虚伪的道谢之词,码头上的人也用同样虚伪的话回赠他们。他们坐定了。柳勇用一根绳子拉动柴油机的飞轮,试图让柴油机工作,大概是因为天寒,机器难以发动,只好点火烘烤。用一团棉絮蘸着煤油引火,火焰焦黄,挤走月光,照见乔飞鹏黄色的脸,脸上瘪进去的嘴,照见吕小坡肿胀的脸和通红的肥鼻,照见赵勇刚冷笑着的脸,照见我的朋友刁小三那颗残缺的獠牙。我心愈加平静,宛若神像前的老僧。

柴油机终于发动起来,可恶的声音在河上冲击空气和月光。船在慢慢移动。我是踩着河边的薄冰大摇大摆地走上木码头的,仿佛一头家猪从送行的人们身边走过。少女手中的灯笼在慌乱中燃成了两团火,为我的纵身一跳烘托了壮烈的气氛。

我没有想什么,就像莫言那小子鹦鹉学舌般说过的那样,我只有动作,只有行动,只有对周围环境近乎麻木的、变形的、夸张的、不伦不类的生理性感受,没有思想,没有情感,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轻轻一跳,真的是轻轻一跳,就像传统京剧《白蛇传》开篇最浪漫的一场,化为美女的白蛇轻盈跳船那样。我耳边似乎响起由京胡演奏的轻松浪漫的过门,似乎听到了表示船被震动时的那一声锣响,似乎进入了一个与杭州西湖有关但却与高密东北乡这条大河无关的浪漫故事,将被人演绎,将被人传唱,将被人在传唱中演绎,将被人在演绎中传唱。是的,那一刻我没有思想只有感觉,而感觉几近梦境,梦境折射现实。我感到船体猛然下沉,在洪水几乎漫过船舷时又缓慢上升,船体周围,不是水,而是青蓝的玻璃碎屑向四面飞溅出去,无声的,即便有声也隔着很远很远,像一个人、一头猪在深深的水底所听到的,从岸上传下来的声音。你是莫言的密友,请告诉他这个小说秘诀:每逢重大情节,对所描写人物缺少准确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现手段时,就让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里去写。这是个无声胜有声的世界,这是个无色胜有色的环境,是的,就权当一切都是在水底发生的。如果他听我的话,他就是一个伟大作家。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对你说;因为莫言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才让你把我的话对他说。

船猛烈倾斜,刁小三似乎要站立起来。月亮像处在这种时刻的小说家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位正弯腰发动机器的柳勇一头扎到河里,同样溅起蓝白的仿佛玻璃碎屑的水。柴油机跳动着,黑烟喷吐,声音非常微弱,不错,好像我的耳朵里灌满了水。吕小坡身体摇晃着,嘴巴大张,吐出气流和酒精分子,往后仰倒,半截身体在船里,半截身体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坚硬的钢板船舷上,然后他就大头朝下扎到河水中,河水飞溅,无声,依然犹如青蓝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动着,我五百斤的体重使小船大摇大摆。那个多年前就与我有过关系的猎猪队顾问乔飞鹏,双腿一软,跪在船底,连连叩头,状甚滑稽。我没有思想,更没去从脑海深处追寻那些陈谷烂糠,我一低头又一抬头,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没有声音,河水如碎玻璃溅起。只有赵勇刚,这个生着好汉脸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发着也许是新鲜松木的香气,我不去想——对准我的脑袋就擂。我听到一声响,似乎是从头脑深处传导到耳鼓的。那根棍断成了两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我无暇去顾及头痛与否,我盯着他手中那半截挑着月光犹如挑着化开的绿豆淀粉的棍子。棍子对着我戳过来,戳到我的嘴里。我咬住了它。他拽着它。用力。他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涨红的脸宛如一盏与月光抗衡的灯笼。我一松口,类似奸计,实则无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里去了。这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气味都轰然而来。

我纵身跳下河,溅起数米高的浪花。河水冰凉而黏稠,犹如窖藏多年的酒浆。我一眼就看全了那四个在水面沉浮的人。柳勇、吕小坡,本来就醉得四肢无力头脑不清,此刻已经无需我帮他们死亡。赵勇刚,很像条汉子,假如他能挣扎上岸,就让他活着吧。乔飞鹏在我身边扑腾,紫色的鼻子露出水面,咻咻出气,令人厌憎。我用爪子敲了一下他的秃头,他不动了,头钻下水,屁股浮了上来。

我顺流而下,河水与月光混合成的银白液体,犹如临近冰点的驴奶。后边,船上的柴油机发疯般狂叫,岸上一片惊呼之声。有一个声音在喊叫:

“开枪啊,开枪!”

猎猪小组的枪,早就被那六个先期进城的复员士兵带走,和平时期,为了消灭野猪,动用如此先进的武器,决策者日后受到了处分。

我猛然潜入水底,像一个伟大小说家那样,把所有的声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后面。

第三部 猪撒欢
第三十六章 浮想联翩忆往事 奋不顾身救儿童

三个月后,我死了。

那是一个下午,没有太阳。在西门屯后边的河道里,灰白的冰面上,有一群孩子在嬉戏。有十几岁的孩子,有七八岁的孩子,还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们有的坐在木爬犁上疾行,有的用鞭子抽打着木陀螺玩耍。我蹲在树丛中,看着这些西门屯的后代。我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在岸上喊叫:

“开放啊——改革啊——凤凰啊——欢欢啊——宝贝们,回家啦——”

我看到站在对岸的那个苍老的女人,阴风吹拂着她头上那条蓝色的围巾。我认出了她,是迎春。这是我临死前的一个小时,几十年来的往事倒海翻江般地涌上心头,使我忘记了自己的猪身体。我知道开放是蓝解放和黄合作的儿子,改革是西门宝凤与马良才的儿子,欢欢是西门金龙和黄互助抱养的儿子。凤凰是庞抗美和常天红的女儿。我知道凤凰实际上是西门金龙的种子,播种的地点是杏园里那棵著名的浪漫树下。杏花盛开月光皎洁的时候,西门金龙将时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庞抗美顶在杏树干上,把我们西门家的基因优良的种子播进高密县第一美人的子宫。据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所说,当金龙撩起庞抗美的裙子时,庞抗美双手扯住了金龙的耳朵,低沉但是严厉地说:我是党委书记!金龙把她的身体用力挤压到树干上,说:干得就是你这个书记,别人用金钱贿赂你,我用xx巴贿赂你!然后庞抗美就瘫软了。杏花如雪,落在他们身上。二十年后,庞凤凰成为绝代美人是无奈的事:种好地好,播种时的环境充满诗情画意,她不美,天理难容!

孩子们玩兴正浓,不肯上岸,那迎春,竞战战兢兢地走下河堤来。此时,河面冰层坼裂,孩子们落人冰河之中。

我此时不是猪,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心地善良、见义勇为的人。我跳人冰河,用嘴叼住——用嘴叼我也不是猪——一个女孩的衣服,游到尚未塌陷的冰面附近,把她举起,扔上去。迎春返回河堤,对着村庄大叫。谢谢你,迎春,我最爱的一个老婆——我感到河水不冷,甚至还有些温暖,周身血脉流畅,游动起来快捷有力。我并没有特意去营救这三个与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崽子,我是遇到哪个救哪个。此时我的脑子不空白,我想了许多,许多。我要与那种所谓的“白痴叙述”对抗。我像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前想得一样多,我像莫言的小说《爆炸》中那个挨了父亲一记响亮耳光后的儿子想得一样多,我像“文革”前夕那部著名小说《欧阳海之歌》中的欧阳海跃上铁轨、奋推惊马即将被火车撞死的一瞬间里想得那样多。一日长于百年,一秒钟胜过二十四小时。我咬住一个小男孩的棉裤把他甩上冰面。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看着迎春一手揽着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叼着她一个乳头吃奶时的甜蜜情景,那股令人心醉神迷的婴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仿佛就溶解在冰河之中。我把一个、又一个孩子拖上冰面。孩子们往前爬着,聪明的孩子们,非常正确,往前爬,千万不要试图站起来啊。我叼住这群孩子中最胖的那个小子的脚,把他从水底拖上来。上浮时他嘴里吐出成串的气泡,仿佛一条鱼。上浮的瞬间我猛然想起县长陈光第,他与驴独处时,眼中充满温情。这胖孩子刚上冰面又把冰压塌了,我用嘴拱着他柔软的肚子,四蹄奋力划水——四蹄划水我也是人——头努力上扬,把他抛到远处,感谢冰,没有塌陷。巨大的惯性使我坠入水底,我的鼻孔进水,呛了。浮上水面,我咳嗽,我喘息。我看到一群人,从河堤上奔下来。愚蠢的人们,千万别下来啊!我再次潜入水底,拖上一个孩子。一个圆脸的孩子,一出水,他的脸上就仿佛结了冰,好像挂了一层透明的糖浆。我看到那些被我救出的孩子在冰上爬着。有哭声,哭,说明他活着。孩子们,都哭起来吧。我想到几个女孩一个跟着一个,爬到西门家大院中那棵杏树上的情景,最上边那个女孩竟然放了一个屁,一片笑声,然后她们从树上滑下来,笑成一团,我马上就看到了她们的笑脸,宝凤的笑脸、互助的笑脸、合作的笑脸。我潜入水底,追赶那个已经被河水冲远了的男孩。我们上方,是厚厚的冰层,水底氧气匮乏,我感到胸膛像要爆炸一样。我拖着他上浮,猛撞冰面,没有撞破。再撞,还没有撞破。急忙回头,逆流上行,上行,浮出水面时,我感到眼前一片血红。是夕阳吗?我把这孩子,已经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一片血红中我看到,那些人,有金龙,有互助,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持着长竿,绳子,铁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我想到躲在一片金枝玉叶的珍奇树林里看一个仿佛搭建在云端里的戏台上的神秘演出的情景,戏台上乐声缭绕,一个身穿荷花瓣儿连缀成的彩衣的女旦在咿咿呀呀地唱,我真的好感动啊,不明白为什么感动。我感到身体很热,水很温暖,是那么舒适,我想着,慢慢地沉入水底。两个似曾相识的蓝面鬼卒微笑着说:

“哥们儿,你又来了!”

(未完待续)

(《生死疲劳》浙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