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之源,涉世之初

陇海铁路穿越八百里秦川,到宝鸡往南就是“宝成线”,列车在此换上法国造的电气车头,驶过渭水大桥,直奔秦岭而去。渭水,当年姜子牙垂钓过的地方,有“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列车盘山而上,翻越中原“大屏风”秦岭山脉,洞桥相间,串串相接近百个隧道,贯通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宝成线有三百多个隧道,秦岭这段最为密集,听当地人说起过建这段铁路之艰难,穿山填谷,打头阵的是劳改犯,随后是铁道工程兵,再后是铁路工人,三支队伍协同完成了这巧夺天工的伟业,平均每公里一条生命,换来天堑变通途。

电气列车靠三个车头连拉带推翻过秦岭,下行几十公里就是凤县县城,一个建县于秦代,古称凤州的小山城。

1968年底,我们从清华毕业的七位同学先后来到这里。夜色中在一个小小的车站下了车,当年有部电影“锦上添花”就讲这类山区小车站里的故事,“老站长”“老怀表”“胖队长”那时“粉丝”可不少。

早到一天的钱元春来接我们,没有路灯,车站离县城约五里地,沿着嘉陵江的河堤高一脚低一脚往县城走。这是嘉陵江的上游,江水只占河床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是河滩地,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江水温顺如小溪,遇上雨季山洪暴发,它就即刻变成狂怒的蛟龙,江面变宽二三倍,激流冲击顽石,成“滚石乐团”,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木材猪羊,漂流而下,咆哮奔腾。

从这里我们迈开了走上社会的第一步,像基督徒带着“原罪”,真诚地准备接受“再教育”,改造自己,虽然没有妄自菲薄,却也未免自惭形秽。

当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一呆十年,人生中最美的一段年华将消磨于这座小城。我们来报到的工厂属化工部,生产火箭液体燃料,这一带是航天部试验基地,很多配套单位分布在秦岭山中,所谓“大三线”。工厂还在筹建期,员工都在县城一个叫“780”的院子里学习活动,因整个院子780平方米而得名。

凤县县城叫双石铺,就一二条主街道,大部分民居是低矮陈旧的平房,白墙黑瓦带点江南味道,最高建筑是二层的百货商场,有一间公共澡堂,传说山里跑出来的麻疯病人在此洗过澡,就再没人光顾了,有一家饭馆,桌子地面都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县城紧贴着嘉陵江展开,空气里弥散着烧柴的烟火味。每过下午四点街上就少见人影了,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

嘉陵江上有两座平行大桥相距二三百米,新的那座是专为通向我们那条山沟的,沿着支流“小峪河”进山。江对面新桥边上有座等腰三角形的小山,丰禾山,是凤县的地标。从这里往北是宝鸡,古称陈仓,往南是阳平关,进四川,往东翻过酒奠梁,即是张良庙,直达汉中,俗称小江南,往西是甘肃的两当,徽县,两当因出中药当参当归而得名。东南西北都要翻山越岭,道路险阻,所谓“秦蜀咽喉,汉北锁钥”,三国时代许多故事在这一带展开。

尽管较正规的资料称马谡丢失的街亭在天水附近,当地人认为街亭就是凤县,丰禾山是马谡驻军之处,对面的王家坪是王平扎营地,不论真假,有悠远的故事,风景就有了嚼味,显出灵气来。好比诸葛的“卧龙岗”,名高天下,何必争襄阳南阳。

有史实支持的是“羌族故里”,三国志有载,当年羌族集居于此,曹操追魏延至此,遇羌人阻抗,羌人被屠杀才流迁到岷江流域,即汶川,九寨沟附近。羌人在古代中国乃“五胡”之一。

报到第二天,厂里的汽车给我们拉行李,进山沟住进临时宿舍。那是间数百平米的空大厂房,里面用原木,竹排架起连排铺位,用芦席分隔成小间,每隔可睡四五个人,前面挂块塑料布,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像小孩过家家,钻在里面下棋,打牌,神侃,倒也温馨。清晨醒来,“床头”的木架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窗户上结着厚霜,清晨听鸟啼,于人于鸟都是最佳时分。

六九年初,迎来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这批大学生有几十人,清华,成电,北医,财大,华东化工,中山大学,理工医药文体,九流三教,十分齐全。几个大学生凑一起搞会餐,到街上赶集买来鸡,蛋,蔬菜和调料,猪肝是钱元春去挤来的,县里的肉铺(国营)一天杀一二头猪,他一早前去等开门,进得门后直往前冲,举着钱高喊“猪肝!猪肝!”,突出“关键词”,其它废话全免,终于得手。阿春长得极像工物系主任吕应中,只是特点更夸张些。

成电的小范负责煮鸡,我说应把鸡屁股切掉,等这只鸡上桌时只剩四分之三,后边的全没了,严重“扩大化”“打击一大片”。凤县花椒有名,称凤椒,山上都能摘到,待大家吃鸡时,才一口,舌头似乎打了针麻药,全失了味觉,原来把一包凤椒全放了进去。

家属已经迁来的老工人怕我们过年孤单,分别请去各家过年,我去了天津来的王师傅家,坐上炕,他拿来两只大玻璃杯,一瓶西凤酒,陕西的名酒,一人一满杯,几乎倒空了,我平时能喝点酒,但没经过这阵势,盛情难却,舍命陪君子。酒过三巡,慢慢似乎筷子不听使唤,“声东击西”,不时捅到桌上。终于酒尽羹残,没丢“老九”脸面,出门见月悬如钩,江上青山,重重叠叠,天旋地转,回宿舍要过小峪河,河上架的是独木桥,有两位同学把我架了过去,临别,连连邀请王师傅“来我家玩”……此后,王师傅对我刮目相看。

初一那天,吉林化校来的十几位壮小伙爬到后面的山坡上集体放声大哭一场,回到工棚说起此事,就像出去干了一桌,显得“酒足饭饱”,我们已离家上了五六年大学,早过了这关。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三个月后,清华来的七位只剩得化九的王展和我,那五位“一行白鹭”飞开封府去了。原因是政审不合格,由化工部重新分配。化九的鲁君机敏老到,来此审时度势一番后,即自残“成分”,说在京城的女友有严重海外关系,其实是子虚乌有,走前还在追求文艺队的“沙奶奶”,一位北医来的女生。未料到这么容易就飞了,真如90年没买“深发展”股票,2000年没在京沪拣套房,悔之晚矣。

当时工厂员工由三大块组成,一是东北,天津老厂调来的老工人和干部,二是家在陕西的复转军人,三是分配的大学生,中专生,及设计院下放的技术人员,一年后二期工程上马时,化工部农场又调来上百67届的大学生。工厂试产时,大学生当操作工,车间技术员是设计这厂的总工程师,如此高素质的队伍,一二期工程全部一次试车成功。可要想调离这里就很难了。

厂党委书记老王头是最早“三结合”的,他是老战士出身,为人朴实善良,无整人害人之心,但却固执如“十五贯”里的“过于执”过大人,毛主席说过,“三线建设搞不好,我睡不好觉”,老王头的理解是除了部里省里来调令,其他想走的一概不放,宁可大批大学生在车间当工人。于是,流传开一则“新儒林外史”,说老王头不行了,已不能开口,只能伸出一根手指,众人纷纷猜测,“是一项工程未做好?”“是某指标未达成?”皆摇头,人事部长突然大悟:“是一个人都不能放走?”老王头终于点头合眼了。那时候都要求做螺丝钉,拧在那里不能动,老王头只是忠于职守而已。有一位中学同学是家中独子,说他为了从外地调回家乡(已同意接收),在人事科静坐七昼夜,一起的还有位临产孕妇,再不批孩子就生在人事部了,才得以放人。经过计划经济年代的人应都有类似体验。

工厂投产前去西宁的同类厂实习,在大通县郊的“老爷山”下,住在一所农家院里,穿过青棵地不远有家几十人的小水泥厂,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井冈山广播台”的编辑,“建九”的阎兴华,在那里孤守,他乡遇故知格外亲热,常去秉烛夜谈,世道不怜才,清华学子如尘埃撒到了犄角旮旯里。经阎介绍去西宁市医院探访“物七”的邵济群,在那里烧锅炉,在校时没交往,却也如遇旧知,“同是天涯沦落人”听其侃了一通“相对论”哲学批判,落难至此,壮心不已。看到这些同学的处境,不由庆幸自己的运气,至少比他们少一份孤独。

运动不已,挖山不止

七十年代初,文革进入“斗批改”阶段,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运动像秦岭的隧道,一个接一个,没有消停过,清理阶级队伍,清“五一六”,备战备荒,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右倾翻案……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多数在半夜发布,广播一响,都从睡梦中爬起来,上街游行,欢呼庆祝,我们身处山沟,只能“顾影自怜”,自娱自乐,来回走十几里路到县城转一圈,黑漆漆见不到一个外人。

虽然是个新厂,没有历史,却也有“黑帮队”,有二十来个“黑帮分子”,都是老厂调来的干部,及一些有历史或现行问题的,每天早晚都在院子里集队,在主席像前“请罪”。大权在握的是宝鸡来的“军代表”,第一位都说人很好,有人情味,却在男女关系上沾了腥,被调回去摘了领章帽徽。第二位是把前一位顶掉的,姓许,营级干部,猪肝脸色,厚唇小眼,闪着寒光,很少露面,缩在办公兼卧室的套间里,“运筹帏幄”,指挥运动。偶尔露面,一付君临天下的架势,谁也摸不透他下一个要收拾谁。那些复员兵不买他账,私下称其“许大马棒”,其最有创意的话是:“阶级斗争太复杂,睡觉都只能闭一只眼”。大家学习讨论时好一番议论,怎样睁一只眼睡觉。

中国搞运动有趣之处是上面一声令下,下面就能将其“本地化”,赋以当地特色,总能找到“运动员”。比如抓“五一六”,什么是“五一六”谁也说不清,我们这批大学生就出了个“运动员”,财经学院的,能悬腕写一笔好字,此君平时嘴碎而且自负,都有些烦他。陈永贵,吴桂贤当了副总理,他说“副总理我也能当,不是当不了,只是当不上”,于是成为“野心家”想篡权,“攻击中央领导”。这类“活靶子”不可少,有“娱乐性”,要不怎么“运动”?其实谁也没真把他当“阶级敌人”,运动过了再“落实政策”呗。最近,“打工皇帝”唐骏“造假”之事沸沸扬扬,也不乏为其辩护者,称文凭虽假,本事不假,其实唐骏之才正在于能变“当不上”为“当得上”,而多数人只知在“当得了”上下功夫。

报到未几,我和王展都进了厂文艺宣传队,他是清华文艺社团的,会说快板,我们排了个“三句半”,其台词按当时文风,歌颂和批判交叉,反映“两个司令部”斗争,没想到这种套路却深藏危机,那天给全厂表演,我说前一句,王展接后句,阴差阳错他把词序记反了,也没细听我说的什么,把“批判”和“拥护”倒了个位,成了句“反动口号”。“许大马棒”在下面坐着呢。

会后,文艺队马上开会,人人表态,大家都说“虽然是口误,后果很严重,要认真斗私批修,下回注意”,没人给他上纲上线。最后,王展从宣传队除名,回车间劳动,算躲过一劫。

我同车间一位年轻工程师没这么幸运,毛主席生日那天,人人要“献红心”,“狠斗私字一闪念”。他为表虔诚,主动“挖”了件事出来,那时的风气是挖得越痛越革命,“语不惊人死不休”,说有天他在家切猪肉,随手拿张报纸作垫,切完肉报纸也碎了才发现内面有毛主席像,很害怕,悄然处理了,今日交代出来,向主席请罪。结果他进了黑帮劳改队。

回想这两件事,反映当时政治逻辑之吊诡,王展逃过一劫,未必是许某人通情达理,而是事发全厂大会上,上纲高了,组织开会的许某也要负“领导责任”,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第二件事纯属个人行为,虽自己交代了,可谁敢表态说“损毁主席像”可以原谅呢?

工厂投产前,每天除了开会学习,就是上山开荒,修筑河堤,架桥铺路。冬天上“三台山”开荒,有百多米高,把野草灌木翻起烧掉,较辛苦的是挖树根,很费力。上海来的女学生比较娇气,爬到山上已“内牛满面”,看着她们的惨样,有谁吟起主席诗词“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

山上的干粮和水都由“黑帮队”背上来,他们至少要走二个来回。中午,把烧饼放在草木的余烬上烤热,拍拍灰,就是一餐,当时二两的糖火烧可吃五六个。开了荒种上许多西葫芦,以至于食堂天天吃西葫芦片,西葫芦块……我至今都讨厌西葫芦,那几年把一辈子的都吃够了。我还编过一个舞蹈,“丰收舞”,收摘西葫芦,一群女工背个小背篓唱“瓜儿里个大,瓜儿里个大”,因为是“原创”,宝鸡市工会组织各厂汇演时曾选去汇演。

修堤架桥劳动强度最大,挥大锤,打钢钎,搬石头,有一回收工总结时领队的师傅被“老九”们的苦干精神感动了,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我为你们背诵一段毛主席诗词,表达此时感想:‘江山如此多桥,引无数英雄折断腰,惜秦皇汉武……俱往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一脸严肃,无丝毫调侃之意,确是由衷而发,切身体会,“学用结合”,大伙友善一笑,减了一半疲劳。

工厂投产后,倒班当工人,大夜班最难熬,三更时分眼皮沉重如铅,到凌晨下班,还需坚持一小时“天天读”,一班二十来人坐在那里前合后仰打起盹来,班长老段是当过志愿军的老工人,看到众人皆醉,唯他独醒,不由心急,为唤醒民众,突然如雷贯耳,吼出一句口号:“刘少奇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刹那间十几双闭着的眼睛都张大了,“阶级斗争的弦”都没松,打盹都“睁着一只眼”呢。老段顿时面如土色,喃喃自语:“喊错了,困糊涂了。”这可是严重“反动口号”事件,幸而这班人都存善念,段班长为人厚道,没人揪他,做了几次“触及灵魂”的检查就算过关了。从此,“天天读”堂而皇之“天天睡”,并由一小时缩水到半小时,或只念上几句话……

运动到后来,显出疲劳症来,越来越疲塌,若非出于人人自危的恐惧,没人再愿玩下去。常想起儿时玩的斗蟋蟀,斗蚂蚁,抓几十只大黑蚂蚁,拨掉触须就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一一对上就互相咬斗起来,排成一字长蛇阵,二军对垒,也很壮观。从天上俯视,芸芸众生,皆是蝼蚁。

亦歌亦舞,快乐革命

文革当年,各单位最求贤若渴的人才,是能歌善舞者,每有发现就网罗到“文艺宣传队”里去,各单位都把文艺队当件大事来抓。这是那时的“面子工程”。

我在大学从未参加过“文艺社团”,后来跳“忠字舞”才把幼儿园时的“童子功”挖了出来,似乎有点“细胞”。我父亲年轻时是京剧“票友”,还粉墨登场过,耳濡目染,受他熏陶,哼几句京戏虽不算字正腔圆,却还有点味儿,不会唱成“京歌”。进厂不久就被收进了文艺队,一是宣传革命思想,二是活跃文化生活,在山沟沟里文化生活太贫乏。不但给自己单位演,还要到县里和周边工厂巡回演出。在凤县的前五年,每年总有一半时间脱产在文艺队里度过。当时管工会的大张行事风格“野蛮”泼辣,敢于花钱,礼堂的舞台够专业水平,服装乐器都选好的买,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在西安花四五百买了把“虎皮”小提琴,音色特亮,这把琴我玩了好几年。

队长是广州军区战士文工团复员的,能编会导,从不讲阶级斗争,有各校的大学生,中专生,还招收不少插队知青,有人有钱,事成一半。

在文艺队有现实的好处,成天唱唱跳跳,嘻嘻哈哈,“阶级斗争”气氛淡化,避开许多磨人的“批斗会”“讨论会”,也少了辛苦的劳动,四处周游,各地演出,受人厚待,所谓不得用世,何妨玩世。

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心也并非都冰冷如铁,一样需要“柔情似水”,像“抬头望见北斗星”“南飞的大雁”那类歌曲,都是在革命的外衣下,用柔情抚慰心灵。宝鸡市文化宫曾从各单位抽人组成工人文艺演出队,请省歌舞团的老师辅导,排出一台节目,在宝鸡,武功,普集镇一线巡回演出,那些歌舞无不赏心悦目,抒情动听。

我们曾演过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第一场,吴清华由北京体院体操系的一位女生演,能把“倒踢紫金冠”之类高难动作做得有模有样。我“客串”团丁,打灯笼追捕吴清华。有一难点是要把吴清华托起走下台来,专业演员一个人托举女角似乎不费力,可咱是“山寨”的,两个人托,另一位是体院足球系的,举托时三人要配合好,才能动作完美。吴清华起跳后仰,俩团丁趁势垂直挺直手臂,托住她后腰,让重心落在手臂“法线”方向,就托稳了,从容走下台。可有时没配合好托偏了,就会往下溜,在台上就是大“纰漏”。有一回真往下滑了,只好在她掉下来之前拼命往后台跑,好不容易坚持到幕后,她像真被扔进牢里一般,几乎摔个嘴啃泥,毕竟学体育的,能吃苦,说没事,继续演。

山寨文艺队出纰漏是常事,有一回汇演,有个报幕的上台,朗朗有声“天大不如地大,爹亲不如娘亲!”台下哄然大笑,她自浑然不觉。宝鸡有个大厂演全本“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没配合好,本应把跳起来水平展身的“小土匪”抓住停顿几秒,却没抓住,小土匪摔得趴在台上,抬了下去……

随着文艺宣传队四处演出,走遍周边的县城和单位,汽车在深山穷谷,绝壑断崖间翻山越岭,路上九曲十八弯,拐错一个就可能粉身碎骨,特别是演出归来,深更半夜,一侧是削壁,一侧是深渊,常使人心惊肉跳。有位卫校来的小姑娘,感情特别稚嫩,每演有忆苦的戏就真哭,哭得几乎演不下去,在山道上颠簸时她反而没危机感,还抒情一番:“山山水水有河流”,逗得大家都乐了。

珍宝岛中苏交火,形势紧张,全国战备,各单位都搞“拉练”,组织员工背上行李行军多日,徒步数百里。那年春天,我们文艺队背着乐器,服装,深入秦岭,拉练一周。沿嘉陵江往北,到黄牛铺,拐进嘉陵江支流,进入深山。翻山越岭,昼行夜宿,有次夜间急行军在山林里穿行,一根带刺的树枝扎在脸上,挂着它跑了几里山路才拨出来。二千年前刘邦“暗渡陈仓”,孔明“六出岐山”都曾在这一带出没。走到一处“唐藏”小镇,是“西游记”里唐僧曾经路过的,近有“通天河”,平日只是条安静清澈的河流,水清见底,有一处宽阔的沙滩,说是唐僧晒经书的,任凭展开想象的翅膀,有这些传说,山水顽石就不寂寞了。

“长恨春归无处觅,不知转入此山来。”秦岭的春天稍迟一些,但非常美。山青水碧,远处几簇桃花开成一团红云,点缀在青山间,春雨过后,一缕缕白云淡淡的抹在半山腰上,像围了条玉带,几户农舍,稀稀落落,炊烟袅袅,都是足以入画的景色。只是当时消磨青春,虚度年华,淡了审美的心境。

一百多年前美国人梭罗独自一人带把斧子来到瓦尔登湖边,自建林中小屋,过着最简单自然的生活,一住二年多,写下传世之作“瓦尔登湖”,完成对近代“物质主义”的反思。中国自古也不乏山林隐士,高山流水,洁身自好。我常想为什么当年在山沟里就少有这种心境呢?答案是二个字:自由。梭罗,陶渊明他们归隐山林,但不失离开的自由,来去都是自愿的,自由的,心境是自在的,而我们当年却没有离开的自由,心境是禁锢的。根本的差别在此。

我们到小山村为老乡演出,山民都热情助阵,那里人稀山深,近亲通婚很多,侏儒呆傻的比例明显高于山外,有个村子,二十来人看演出,竟一左一右蹲着两个傻儿。当地农民把县城称为“小上海”,有位老农很自豪的告诉我们,他去过“小上海”,看见过火车,这是他“见过世面”的得意经历,透着真挚的“幸福感”。

秦岭山区的百姓似乎二千年来一直生活在他们的历史惯性之中,“秦时明月汉时关”,生活状态与二千年前不会相差太远,依然是静止封闭的自然经济,农民偶尔去集市换点小钱,买点盐巴工具而已。我们这些外来的三线建设者打破了他们的宁静,开了他们的眼界,带来了购买力。夏天,外来的女职工穿起花短裙去赶集,都会引起当地百姓的好奇,竟有这种“有伤风化”的着装!没多久便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文化的侵入就像蔓生的野草,不知不觉,浸染蚕食。

随着周围山里“保密”单位的增加,县里的集市也愈加热闹,山里的老乡背着背篓,带上鸡蛋,核桃,苹果,蔬菜来换些现钱,那时鸡蛋一元钱十二个,大一点的十个,一只鸡二元上下。有一次几个“老九”买只鸡会餐,被军代表看见,说“贫下中农养大只鸡至少一年半载,你们一顿就吃了,什么阶级感情?”他可能不明白,农民一年辛苦下来,可能还分不到卖这只鸡的钱。我的女友在山西插队,一年的“分红”不够寄二封信,有一年好一点,上了“元”,倾囊花五元钱买了一听“大中华”送我,告说“少抽烟,抽好烟”。这烟太沉重,从此干脆戒了,至今没有再抽。

离县城不远有个“无底洞”,传说与“西游记”有关。曾去探幽,拾级而上,果有一洞,还有文人墨客题壁,但洞口已用石砖封死,无法一窥内中乾坤,旁边有家农户,信步走入,农妇在屋外也不管我们,进得黑黑的土屋,除了炕上摊条旧得发黑的棉被,没有任何可称为“财物”的东西,“家徒四壁”原来如此,难怪农妇任由我们出入,不用担心会丢失什么。

秋池夜雨,漫话风情

在凤县的日子,最难忍的是寂寞,打牌,下棋,拉琴,看书都无法排遣的寂寞。单身宿舍里人人有只煤油炉,多数是自己用铁皮敲出来的,省钱,更是排解寂寞。周日去街上赶集,买菜回来,几人凑成一桌,饱餐一顿,解馋更解寂寞。寂寞会窒息生命,当今社会很多老人,并非死于贫病,而是死于寂寞。人老了一定要会排遣寂寞。

一年一次回家探亲,至少五六人相送,既能分享些回家的快乐,更是要保证走的人能上车。人的立场随处境而变,在乘车这件事上最为明显,没上车的和上了车的完全两个态度,所以有时送人还得带上撬棍,锄把,碰上不开门的只好“动武”。回来时接的人也多,大包小包,香肠糖果,挂面奶粉,足以维持大半年。

我们厂虽地处山沟,还算靠近县城,山沟也宽畅,有些“密级”高的单位窝在深山沟里,抬头“仰望星空”,天就那么一点,四周的山像压下来似的逼人,真如井底之蛙。

山沟有山沟的美,有时上完小夜班,从厂区走回宿舍,四五里路,万籁无声,天上一轮明月如洗,空气清凉,边走边想,心上的人儿要在此多好!如此良宵岂能独享?空负了满山清光,无边风月。

成都电讯毕业的李君与我同住一栋楼,我俩的女朋友都是远方的知青,有共同话题,常常一起感叹相思之苦,把些甜蜜回忆一起品咂,作精神会餐。那时一年间只能与女友相处十多天,半个月的相聚像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要品尝一年,我们就分享那点甜蜜,寂寞像一个个吐出来的烟圈,升腾,扩散,化开。

李君在动力车间看水泵,在河边水泵房上班,四周百米之内没有任何建筑和行人,工作简单,环境单调,长此以往,不成大智高僧,便会成个痴汉。我在车间操作一座六层高的“精馏塔”,要维持一种动态平衡,跑上跑下还有事可忙。有时停工待料,就溜去河边陪李君神侃一番,碰上秋雨淅沥,山洪滔滔的时节,能享受“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意境。

终于,李君的成都知青女友还是与他一拍两散了,不想进山沟。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感情上的事,尤其如此,他在老家找了个对象,很快就结婚了。蜜月回来,他一见我就说要好好谢我,帮了他大忙。我一脸迷茫,问作何解?原来他洞房花烛夜,与新婚妻子行敦伦之礼,求鱼水之欢,入港之后却“静如处子”,雌伏不动,两人相拥良久,全无感觉,索然无味,几乎双双睡去,共入梦乡。彷徨之际,突然想起我给他侃过一则典故,说康德到老年还是童男子,他学生认为老师如此有学问,竟未经男女之事,终是遗憾,就找了个妓女,陪老师共度春宵。第二天,请老师谈谈体会,康德说:“不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机械运动”。正是这“机械运动”使李君顿悟,立马“动若脱兔”,终于得趣,渐入佳境……

行文到此,晒老友隐私,涉“黄段子”,并无亵渎之意,只是感慨我们这代人当年单纯无邪到何等程度,今日说来,不可思议。反看今天,人心不古,世风大变,且不说演艺界“艳照门”“色情光碟”之类,闻有某高中学生与同校女生相恋,其父发现后劝他到大学后再谈不迟,他回应说“等到大学还能有几个是处女?”这位父亲立时无言,被噎了回去。相比之下,我们一代老实自守得过分,许多人虽也生儿育女,在性事上却有“生活”而无“文化”,糊涂浑噩大半世,有着山里老农的“幸福感”,及醒悟,“流水落花春去也”,回不去了。

很难说这种两个极端的状态哪个更好些,就像一个钟摆的两极,处于极点时,似乎停滞了,求变的势能却极大,回摆到中点时,势能消了,但速度极大,又往另一极冲去,也许对社会而言还是要有些“阻尼”,可以消解这种摆动。社会需要“保守派”,才能平稳些。

“黄段子”不是改革开放的产物,由来已久。中国古代笑话不乏黄段子,“红楼梦”里薛蟠作的酒令,可算得上“很黄,很下流”,外国名著“十日谈”汇黄段子之大全,是一伙人躲瘟疫,在无聊寂寞中说来解闷的。在那生活单调寂寞的年月,何以解愁?虽非“唯有”,却常少不了黄段子。按弗洛依德的说法,性张力没处释放,就会转化为文学上的创造力,对多数凡夫俗子来说,往往就创作黄段子,毕竟“食,色,性也”是最自然的。我车间有位农村来的复员兵,是讲黄段子的高手,在繁重的劳动中,他滔滔不绝,信手拈来,倒能给人提神解乏。后来,走火入魔,“黄毒”攻心,竟化为行动,诱奸了附近的插队女知青,踩上政策“地雷”,进了大牢。

那时虽然天天讲“阶级斗争”,严肃有余,可“性骚扰”照常不止,一次在河滩上喷沙除锈,有个管理员对在河边筛沙子的“家属工”言语挑逗,却被娘儿们群起扒了裤子,糊上泥巴,狼狈而逃。这种生态很原始,虽粗野,却不失巾帼之气。

县城还出过一件奇案,冒出个“采花大盗”,出没于深更半夜,钻进居民家里,黑灯瞎火奸污妇女,搞得人心惶惶,后来公安在多处撒上草木灰,取得蛛丝马迹,才告破案,竟然是我厂一个司机。红楼梦里的焦大骂主子家“爬灰”,被塞了一嘴马粪,“爬灰”者污膝,隐射“污媳”,应是用这个思路破的案。

山川依旧,奈何摩登

八十年代后期,中国走进了另一个时代,毛主席也已长眠多年,散落于深山里的那些三线单位以地震,洪水等各种理由,纷纷外迁走了,重返广阔天地。实践证明,工厂进山是事倍功半的事,财力物力人力都浪费太大。开山劈路喧嚣了二十年的秦岭山村又回归千年的宁静,山谷里“长”出了一些水泥房子而已。

“时光如浅溪汩汩流逝,却把永恒留了下来。”

那个情窦已开的小小山城还能重归寂寞吗?

前两年,听说凤县已成为“三国主题,旅游热点”,西安专门开设了到凤县的旅游专列。从网上查得,当地政府斥资数亿,把县城四周的山上全装饰了LED灯光,晚上看去满山星光灿烂,更有一只LED的人造月亮,夜夜有明月高挂山顶,用的都是太阳能。又拦起嘉陵江水,成一人工湖,修成“水韵江南”,设有亚洲最高的一百八十米喷泉。一批当地居民“由汉归羌”,天天表演羌舞,恢复“羌人故里”,为曹操的暴行落实政策,好不热闹,不亦乐乎。

身处外面浮华喧嚣的都市生活里,身心疲惫,有时会怀念起那山里小城,这个有苦有乐,消磨了十年青春的地方。也曾动过哪时得闲,旧地重游的念头。“牡丹亭”里杜丽娘唱道:“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在我心中的凤县,就是那个天然清纯,“三春好处无人见”的乡村美女,是在村边溪头浣纱的西施姑娘,不是整了容,涂脂抹粉,珠光宝气,千人一面摩登小姐,也非训练有素的情色女谍。

上海人爱拿“腔调”说事,每个地方都有其特别的“腔调”,说雅些就是气质,山川不同,民风有别。要真懂一个地方的腔调,最好是听它的地方戏,要懂一个地方的地方戏最好是在那里住几年,才能感悟出其内涵来。陕西秦岭的腔调就是秦腔,以前对“锣越破越好,嗓子越哑越妙”的秦腔总是欣赏不了,如人所言怕震塌了戏台,吓坏了听众。江南人听惯的是丝竹之声,妙龄女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在秦岭生活些年后,终于听出了另一种味道,“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的那种悲凉豪放之情,只有秦川的山山水水才能生出来。陕西农村很多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秦腔剧团,会唱戏的农民“票友”不少。我们工厂有几位关中农村的复员兵,每常在夏日黄昏,蹲在宿舍楼前的山坡上,放开嗓门“吼”几声秦腔过把瘾。高树晚蝉,空谷泛音,足以壮人豪情,动人心魄,叹咏人世,悲而不馁,时而深沉哀婉,时而慷慨激昂,那是默默的兵马俑们曾经的咏叹调,是秦岭渭水千年的倾诉,那远古的声音能钻进人的灵魂,说半天“灵魂深处闹革命”不抵那一声吼。此后的人生,每听到秦腔就会想起秦岭山水,想起“搅团”“油泼辣子”“羊肉泡馍”和那比裤腰带宽的面条……

世间有些美是要到一定年纪才能欣赏的,比如京剧四大名旦,原来觉得“梅派”最好,可到了岁数后,发现“程派”更美,那低沉压抑的嗓音自有种岁月的苍凉。难怪中国古典山水画里的人物多数是青松古柏下的老者。

当年带着“原罪感”到山里接受“再教育”,改造思想感情,几十年后反思掂量,最是久远绵长的改变竟在认识,接受和欣赏了秦腔,这个中国戏曲最古老的鼻祖,真是始料不及的。

2010年7月

(续完)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