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事实上,感到最终有能力自负于这个城市,时间已经迟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整个儿的秋天,天空都写着不计其数的深绿,日日夜夜地营造着一种湖光。梅在这蓝滢滢里走着,预料不到地,已经迈出了她四十几岁的人生脚步,但是,心里是终于有了难得的行至驿站的激动。作为省会郑州的最后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推算,于今也已越过五个年头,细想起来,那漫长的自强旅程,不见一丝成功的喜悦,反倒觉得有对岁月的后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运显灵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亚细亚大街上的繁华,经历了十余年的苦斗,澎湃得如汹涌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当初有干无枝的法国桐树,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参天相连,把日光挡到别处。这一年是英国将香港向中国移交的日子。亚细亚大街很从香港学了一些东西,猪xx子似的小彩灯,葡萄一样从豪华的店铺门面上延伸过来,随意却是人为地搭在桐树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农家的豆棚下。不过都是假的,毕竟没有梅在乡下时的自然气息。亚细亚大街上,更没有乡土社会浓烈的淳厚民风。二十年来,国家更在东西方接触边缘上生发的诸多特殊现象。于亚细亚大街,是十二分的社会化了。谁也没有料到,景况竟是一日不见,三秋之戏,必得刮目相看。今天这儿林立的高楼,毗连的商店,特别是畸形成长起来的饮食业、美容业、服装业,都是前发在当初荒凉的小街之上:倒闭工厂的废墟之上。几年前,路边的电线杆上,至多贴一张专治阳痿、淋病的油印广告,今天私设的性病诊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饭店和商场的中间,血红的门额字号,容貌庄严大方,仪表堂堂。去年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杨记性病专科医院,打着祖传秘方的黑幌,使用着普通医院大众化的流行治方,在为很多男人女人服务。今年,此类行业就春笋般猛增到十余家。舞厅、旅店也是应运而生,或同饮食业合二为一,或独立着神秘的经营。这些做了老板、经理,又时常被现代文明尊称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钱买了本市户籍的外地人,他们兢兢业业,又最善于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地掏着别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被政府认可的这条省会最负盛名的消费大街。梅走在这街面以东的人行横道上,脚步轻捷而含韵味。她去赴约。恋人在城郊等她。从澳大利亚进口的纯毛秋裙,在脚面上拂动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诗。十几年前因一部新潮电影一炮走红的著名导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电影力作《大家都活着》。今年,《大家都活着》将进军奥斯卡世界大奖的号角吹得嘹亮刺耳,一个国家的人都为此荣满怀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宁。这时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长时间衰退的影院业,忽然间起死回生,有望不尽的曙光,红彤彤地照耀曾为艺术担忧过的人们。整个城市,都在响着这部电影的插曲:《爸爸我都还活在世界上》。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你我都还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让我们天各一方。这插曲忧伤抒情,正合了梅眼下辽阔而又略带荒凉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挡不住梅的心猿意马。踩不碎的插曲韵律,似从各商户流出来叮咚泉水,汇集在亚细亚大街,潺氵爰地船载着梅的脚步。她的脚步声如河边溅起的白色浪花,飞起又跌落,消失在亚细亚的河流上。

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这都市挣扎了五个春秋,总算以昂贵的价格,买下了当初馄饨馆的那片出租地皮,盖起了私有的楼房,成了亚细亚酒家的老板。省报曾以整版的慷慨,报道了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讯,采用了非常陈旧,过时而且平庸的题目:真正女强人。这题目中的俗气,使梅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发臭的腐水之中,能闻到发酵过的低俗的气息,更何况梅为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门的税务局,撬开思想的铁锁,向那位平庸的记者赞助了八千块钱。就是说,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价格,被迫买了八千元的宣传。而在梅的真正目的,却又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让在伏牛山下,张家营村那离婚五年的原有丈夫张老师能看见她的成功。

并不知道张老师是否读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纪念日的那张报纸。意外的收获是:梅在突然之间,收到了数百封的求爱信。这些邮件,被暴涨的邮资贴上特快传递的标记,经过邮电专车,投送到梅的手里时,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转念的无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说到底,梅是久经风霜后熟透了的女人,在乡下和张老师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给她留下了永难磨去的印记。夫妻间的和谐恩爱,湿淋淋地浸着她的皮肤。经过五年的奋斗,最终有了今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干裂的情感,毕竟需要男人的潮湿。虽然明知那些求爱的恋信,都怀有额外的目的,比如对她财产的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对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语言。久而久之,读那些源源不断的信件,使她终于陷进了恋爱的迷宫,不能不为一部分红艳艳的求爱而心动,不能不在生意兴隆,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踏上赴约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来岁的年龄,是一日中的一个午时,介乎上下午两者之间,小去几岁,便属青春的行列,也在联合国规定的青年年龄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岁五岁,人老肌黄发白,也就完全是风雨末年了。这是一个需要及时抓住一些什么的紧要时刻,比如城市爱情,不抓住便会如失手飞走的鹰,很可能永不再来。那样,留给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满山荒凉了。

63

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距离甚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占了亚细亚商业中心的名利,到那儿光顾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憾。尽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给这条街带来了崛起的繁华。初秋的时候,都市里还残留许多春末的气息。公园里的花草,虽已开始凋谢,却仍然挂着、擎着许多绿色、红色。郑州本来是一座绿色城市,国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绿色之冠的荣誉称号,旅游观光者,也盛赞它名符其实。香港即将交还大陆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涌进内地中原,见了郑州的绿化,走在成荫的大街小巷,无不对其浓绿感叹。在一个薄雾的早晨,梅的酒楼刚刚打开门房,洒水车从门前缓缓走过,邮递员随后在楼下喝了一声,一个店员接过报纸大叫起来,说梅姐梅姐,登出来了,文章登出来了。梅从楼上走下来,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压抑了激动,一副无谓的模样走出来,忽然看见秋天黄爽爽地向她走来。街上的桐叶在夜里突然飘落一地,清洁工扫了一遍,依然又铺了一层。门口摆的菊花,叶瓣无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门口,洒了满地衰败的颜色,灰蒙蒙一层的伤感。梅立在店前,手里拿着那张知青返城节的报纸,骤然间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张张从她脸前晃过,像清明节郊野里飘起的一张张坟纸。三日之后,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挂号寄来,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语,每一封都装满了人生的游戏和对金钱的红色欲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么我无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为你的得力助手;什么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阳正冉冉升起,我愿像保姆一样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么若能同你结婚,我保证让你获得无限的快乐和幸福……等等等等,几乎如眼下亚细亚大街各商户不约而同播放的《你我都还活在世界上》的插曲,流行的腔调使人感到厌气。开始几日,梅还拆信读信,甚或一个人悄悄地研读。三封五封过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过都是隔夜的茶水,虽浓重却是浓重的寡淡,进口后叫人倒胃。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原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九二年才返城,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风景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母亲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即一九九六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他又把她的四千元钱返寄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么,收拾了七百多封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几思,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即阜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的燃烧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如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64

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这是各店铺开张时候,却有一些仍然闭门关窗。因为在九五年曾有新闻传说,说九七年秋天在中原地带将发生一次日食。九六年新闻媒介的这种报道更甚。到了今年,那就报道得详尽而具体;时间是阳历十月,农历九月初一,大约上午九时许。至于是日全食、日偏食、日环食,还要到日食时才能确证。因为即将降临的日食奇观,使许多商家纷纷关了店门,坐车到黄河边的邙山岭上,以求站得高,看得远,一旦是日偏食或日环食时,都市因高楼而不能观望,而自己在山上却能幸遇此景,梅不是那种宣传上的不顾店员生死的老板。她出租了一辆日本丰田面包和豪华客车,把全部的雇员送到了邙山岭上。而自己,怀着单薄无力的轻松和喜悦,从亚细亚街,稍显盲从地往东郊碧沙岗走去。

恰巧这天是星期日。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户,新贵人。也许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藉在亚细亚的街上,以其机智和命运中的宏富,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之前,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每一个关心国事和金钱的中国人,无不知道中原亚细亚,而这亚细亚背后的街道,却饿倒的乞丐样,无力地躺卧在繁华的隐处。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馄饨的,也是街上的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更早的十几年前,二百里外的兰考县,就建立了国家的石油公司,石油天然气的开采,使液化气罐如冰糖葫芦样涌进都市,那时候这曾被省政府十余次授旗的红旗蜂窝煤厂,事实上已经暗含了倒闭的危险,到了煤气管道铺进城里,蜂窝煤厂就不攻自破,工人连月工资的百分之三十,都很难维持。第一布鞋厂,曾屡屡生产新的产品,无奈因所谓人才的审美问题,无论如何改进设备,翻新鞋样,产品也不能走进本市的华贵鞋架,只能供一般的县城青年试脚。这样的工人们,是每年都要向工厂交纳倒闭风险金的。所以,来光顾馄饨馆的,也就所剩无几。只不过有赚无赚常开店罢了。每天早上七时,照常打开店铺,把能拆能装的四块板门靠到一边,生燃炉火,凭着旧时在乡下张家营子,跟着原来的婆婆学来的手艺,捏几碗馄饨角儿摆在桌上,切半碗香菜,半碗榨菜,和麻油、醋瓶放到一块,端一张凳子,坐到门口,等那因起床晚了来不及做饭和家庭不够和睦,夫妻双双,谁也不肯动手做饭的工人,隔三差五地来吃一碗馄饨。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

“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

“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从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月息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煤气费。紧随季节的更替,又不能不买替换的衣服。现时国家的情势今非昔比。然而那时,曾有一个时期,国库支出缺少节制,以致财政发生极大困难。虽然政府各部门都高叫紧缩,连国防费都极度削减,经济界是随着口号普遍趋于萧条,然而物价,却是极度不稳,日常用品、副食品一律超过当时政府的最高限价。回想起来,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从那时挣扎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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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一根针钱也甘愿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半年都有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诱惑。电视台曾经播放了一个顾客五十一元钱买了一件衬衫,开奖时满面红光地开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的镜头。这样,顾客便像潮水样一泻千里地涌往星光商场,连那些外地出差人员,也要绕道郑州,到星光商场替单位花一笔大的开支,买些有用无用的东西。捱到开奖时候,一方面注意报纸和电视台的中奖号码,另一方面,利用公家的程控电话,从外地直拨到郑州,询问自己是否中奖。可是,第一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小舅子,第三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亲侄儿,这一层关系的玄妙,却几乎无人知道。果然是他们有幸中奖,还是明明暗暗的手脚,却一向无人过问。总之,开奖是在国家公证机关和警察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其督察的庞大阵势不容顾客对它严肃性有丝毫怀疑。梅知道这些情况,是在公商、税务、公安、公证等政府下设机构的一次经济联合协商会间盗听的。会址在哪不详,会后在亚细亚酒楼的包间会餐,有位公务员酒后失口,说了这么几句。梅去感谢这些至关重要的客人光顾,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资的中美牌走俏香烟,听到此话,顿感愕然。看看这些经济协商会的与会人员,对同事的失言,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指着对方的鼻尖说,这家伙酒喝多了,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于是,梅也渐渐释然。细想都市的事情,哪能像乡村那样纯净。繁荣经济,自然避不开尔虞我诈。只不过每一次看见顾客潮涌到星光商场,有鱼刺鲠喉之感罢了,为那些顾客的傻果而叹息。仔细盘算,星光商场的物价,普遍高出市面价格,即便每样巨奖都真正落入顾客手中,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顾客匆匆脚步,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纳,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是粘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极识趣相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说我在这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开个餐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经堵塞,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从城郊扑进来的西风,将嫩绿的树枝扭结在一块,在空中抽来抽去。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是劳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既然返城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结束的一九九二年,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更何况被国外誉为铁腕人物的邓小平,在世界政治风云中金鸡独立,于那年初到深圳、珠海等地南巡,有过一番惊地动天的讲话,国家又有了一个大搞经济的新浪潮。在九七年的报纸上,你去寻找第二个改革开放高xdx潮这一经济术语,即起源于那时的国家形势。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返归城里。她望着面前的唐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四处流窜的浪子,脸上写了浅谈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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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八九年全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然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主义优越性,被砸三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的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包斜一眼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奥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到这儿,你也就不能不明白,民族的血缘在缺乏变动的乡间尚好,被一种公众道德所约束,时时放射一些传统美的光泽。而进入都市,尤其九十年代的都市,血缘已经被金灿灿的黄水稀释得分外寡淡,连亲情间脉管的流血都不一定再是红色。你我是否还有血缘关系,再也不能用传统的人和人的权力与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衡定。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说我不是来要钱,只不过说一声爸病好了,你们不要萦记。就车转身子,回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不要多少,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就议定了,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在胡同口贴了几张广告,在馆子门口的砖墙上,写下有馄饨油条几个红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满意。油条开始略嫌僵硬,过后几日,唐豹的手艺差不多尽善尽美,拇指样一根油面,经他扯拉捏拽,在油锅几个翻身,红艳艳膨胀起来,仿佛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样暄虚。价格也比别处便宜二分。终于满足了街道住户那白雾一样浓重的小市民心理。开始,仅是早上急于上班、上学的工人和学生来吃,多是一碗馄饨,两根油条,打发了匆匆的人生。后来,三口之家的小户,也干脆,早上一家人开到馆里来,吃完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交钱擦手,倒落一个白茫茫的干净。

生意就是从此大了起来。从早上七时,至上午九时,在馄饨馆子门口,实际上已经有了几年后亚细亚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往星光商场涌流的顾客,隐隐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雾一样笼罩着她。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省长、市长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贵,曾几何时,也有过很长一段潦倒的时期。那时,他夜间睡在馆子的钢丝床上,身边就是炸油条的煤炉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叽叽成一条怪叫的河流。不难想象,他睡醒时,背脊则准会为处境尴尬而透过一阵一阵的恶寒。黎明前的黑暗时候,他要起来和面热油,至夜间十二点后,才能收拾床铺,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馆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一百,有时二百。春夏天早上凉爽,生意红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时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净收入,已经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决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自馄饨馆始营油条的第二个月,她就说把他的月资从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为月薪三百元。可他却说: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钱。”

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津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如数要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做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67

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人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作派不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偶尔你不在那儿,雇员敢把切余下的鸡块,肉块顺手扔在地上。其实,冰柜就在他的身边。有时,连每对一百二十元从青岛用飞机运来的对虾,也会扔在案上腐掉。仔细追查,雇员们又谁都不负责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当了。所以说,有今天日食的景观,又是到碧沙岗一见的礼拜天,在梅委实委实是个难得。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阳光明净如经了洗刷。刚落过黄叶的梧桐树,赤条条在空中微动,光亮在那枝条上走着轻敏的舞步。这个时候都市的喧嚣,也才刚刚从夜间醒来。上班的人流过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闲人,还没有走上街头。工厂的汽车,大都在加油站门口排队。这是繁闹前的一个小静,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再或黄昏前既无日又无月的一个明亮。本来是每天都有这一节光景,可梅却有忽然发现之感,以为是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净。尽管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台、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周写来一信相邀,可见其对你的痴情,非三朝两日能够铸造。几百封信件中,没有张老师的,也没有第二个不回信便不懈地写下去的人,当然不能不去一见。有一辆进货卡车,从她的身边缓缓驶过,车上装满了本市最畅销的名烟名酒。朝那卡车瞭望了一眼,梅想这是哪家商店,有如此大进货门路,若不是动用了本市上层人物的权力,怕进不了这么一车贵物。当然,动用人物们的权力,也不能不有笔数额可观的开支。那位不懈地向我写信的,大约是什么人物?可惜找不到了他最初来信的自我介绍。是同自己一样奋斗起来的商户?还是同唐豹一样突然暴发的大亨?或是为求钱财而穷追不舍的平民?再或是有知识无钱财,一生著书立说又无出版的学者?当然,后者更好。梅想,终于到了知识分子不把知识当做财富的年月,而有财富的商人,却为没有知识深感内疚。亚细亚街的主人们,闲暇时聚在一起,议论到归还回来的香港,还有台湾、南韩、新加坡,以及西半球那些令人神往的国家的商人,他们大都在从商以前,进过哈佛、进过剑桥,或是到其它世界著名学府做过进修。而中国的这些商人,包括到国外投资的巨豪,又有几个学业有成?更多的则是那些富有所谓的东方智慧的小人,如唐豹之流。充其量,也就是以考察为名,自费到香港、泰国或西方走走,而那些名商名人,不消说是不去见的,更谈不上啥儿取经要宝。出去的目的,实质上就是领略人家红灯区和中国的暗地,到底有什么差别,有什么享受不到的风采和快感。而真正揭掉金钱织成的高傲的面纱,有几个不为自己腹空而羞愧?不过不敢在公众面前承认而已。若不是如此,这些一身铜臭的商界男人,为何旷日持久地掀起对知识女性的穷追不舍?晚上睡了觉,来日天色不亮,便恨不得立到二七纪念塔上去,向整个世界宣称,我睡了一个大学讲师,或是某某专业的研究生,云云。想起来不仅使人恶心,也使人感到可怜。梅是领教了这些人的追求,径直地说下去,便图穷匕首见了,你说黑地的女子那么多,年少而俊秀的女人也那么多,想下贱可以去找他们,回答必然是一句流行的语言:庸俗。原来在这种事上,也要追求一种高雅。梅边走边望着有意把石膏模特逼真化的假女子。袒胸露臂地立在商店门口或橱窗,无休无止地笑着逗你过去。觉得这个世界的堕落,正如一个纯情少女,心安理得地在接受嫖客的诱导。而自己,大有入了虎穴,又无奈虎子的感觉。几年的光景,洁身自好,除了经营上不明不白的损伤外,清苦的生活也使她备尝了做女人的甘苦。这下好了,也许那写信的男人,正是如原夫一样读过书的一位,因社会的原因,不得不对金钱尊重起来,但又决不对钱财垂涎几尺,只所以对你不知疲倦地相邀,更重要地是看上你有不凡的人生,有不寻常的挣扎,料断你是一个操行纯正,做人笃厚,曾经在乡下呆过二十年,为人师表十余载的成熟女人。果如此,你成功后的生活,将就不会如脚下的亚细亚大街一样,空有繁闹颜色,而内里又十分虚幻了。

68

在亚细亚街的背后,有一道窄小的街巷,那儿有几宅高高的房屋,古老而漂亮。你可以顺便去创览观光,准定给你留下不坏的印象。其风景,大似中国名山之上的建筑。比如江西庐山,山高水高,上有中国独一无二的山中城市,服装业、饮食业、旅店业都十分发达。各朝各代的传说、近代的政治斗争,都在洋人和中国贵人的私宅之中隐藏。今天去品尝大诗人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决不仅仅是满嘴青山秀水的庐山风光。而亚细亚背后的小巷也依然。如果你向西走,站在一棵古老的榆树下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家民国时期,国民党的一位将军的私宅。那房子古朴陈旧,很有中国建筑的特色,雕梁画栋和漆红的木柱只是表层现象。而房里的主人,是亚细亚街上有旅店大王之称的江苏人。他在这儿发迹,并成就了一番耀眼的事业,主要原因是他的一位哥哥,曾经是本市一家银行的主任。如果从东走,沿着白色的路标,入巷不足百米,你便站到了一座洋人的房下,典雅的英国建筑,酷似中国人翻修后的教堂。而今天房里的主人,就是亚细亚性病医院院长。还有几家苏俄式建筑,葡萄牙式建筑,风光各异,情趣各异,都被政府作价卖给了亚细亚街的商人。虽然卖的是无用的房子,却总叫人想到卖的是文化或青铜器之类的文物。当然,梅在这儿也有房子,可她很少住过这儿。那是三室一厅的新式建筑。之所以不住这儿,是因为距唐豹的房舍近得只有一墙之隔。你走到胡同中间,无论从东或从西,都是百步之遥,便能看见一所中国豪绅时代的宅院,分前庭后庭,有上房又有厢房,走廊、过庭紧紧相连。庭院里是古砖铺地,潮湿使砖上盛生一层绿色的苔藓。夏日里,阳光酷热,那院落却阴凉如深秋气候。房屋也备有现时代的空调,只不过为了迫不得已的应急之用。一般说来,中原的气候,不是反常的高温,那庭院遮天蔽日的葡萄藤和爬上墙壁的爬山虎藤已经足可降温避暑。今天,在一般城乡,都已找不到这样的房舍,连拍豪绅生活的电影,已得重新建筑他们的房屋了。可是郑州最繁闹的隐处,却有这古香古色的巷子,有这豪绅的宅院。宅院的原来主人,是二十年代开封的一位资本家,特意在郑州为一位不敢公开的小老婆所建,本意是金屋藏娇,没料想解放后这儿成了向阳幼儿园。到了今天,中国政策的允许,房屋又物归原主。资本家的后裔有先祖一样发迹的时代机遇,却没有先祖那样东方智慧的狡黠,据说是和唐豹经营同样的生意,不知如何就赔进去,不得不将别致的房宅卖给了唐豹。物归其主,物移其主,可见其时代变迁,如风云变幻。事实上,在这走近世纪末的日子里,都市生活主调是这些老房新主人们唱出来的,在这漂亮的房前,你会这样地明证。

星光商场已经不远,能看见那儿的人群,在乱哄哄中来回窜动,就像急于入圈的羊群。商场的高大门面,一律用巨形茶色玻璃镶就。星光商场四个大字,是中国书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迹。听说新加坡的一位国家领导人,费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几个汉字,而唐豹乘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笔。被放大多倍的泰斗手迹,制成了铝合金的字样,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闪烁着金黄的光芒。这光芒刺疼了梅的眼睛。眼下还没有日蚀的迹象。太阳明媚在深蓝色天空,公证地照射着慌慌忙忙的人世。梅感到了一丝炎热,许是走路的疲累所至,许是星光商场的无故强加。她把毛裙略略向上提起一些,使深秋的凉风吹到脚脖和小腿上去。

在梅刚刚发迹时候,回想起来,得到过唐豹很多的帮助。和工商、税务等政府部门的友好关系,要说是靠唐豹的努力,才处理得得天独厚。那时候,税是依照法律和做人的原则,每个月底按时交的。遵循当今社会的俗风,凡与个体户有交往的政府工作人员,到馆子吃饭,梅是一律不收钱的,并备有好烟应承。硬要给的,也只象征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间,专管这条小街的税务所换了所长。在一个四月的午后,新所长来到店里,随便走了一圈,问炸油条是从何时开始,营业额如何,最后就说馆子报的税额,一向是馄饨的单项,而油条的营业税,日积月累的偷漏,已经到了八千四百元的数目。再根据偷漏税罚款规定,馆子需补税一万二千元。那当儿,梅刚有存款万元,心里才计划下将馆子改为酒家的盘算,冷丁儿遭此当头一棒,顿时束手无策。梅说:“漏税了,我如数补交,不要罚款吧。”

所长说:“明知漏税不交,当然要罚款。”

梅说:“所长,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长说:“国家没有政策说知青免税呀。”

新所长勒令三天交全税款。这笔钱梅能交齐,但直感到一种人生的受损。依照通常的做法,买了数百元的礼品,无非是茅台酒、中华烟之类。夜间提上,同唐豹一道,送到了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五十余岁,把提来的东西放到门外,说你以为天下真的没有白色乌鸦嘛……

新所长的举动,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间白墙壁的屋里,近四十岁的成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脸上热着一层晕红,尴尬一会,说我明天就把税款送来。

新所长说:“一万二千块。”

梅说:“我送一万二千块。”

可转身走时,唐豹在前,梅在其后,新所长忽然将梅叫了回去,脸上平淡着涎笑,说其实,不交也行,你今晚住在这儿。说着,新所长站将起来,过去拉住了梅的右手,只住一夜,他说我一分钱的税也不收。梅平视着他,脸上的红热猛地冰冷。她抽出手时说你看错人了所长。所长笑着,捉鱼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年月,都别正经。”

梅举起右手,将耳光搁在所长的脸上。“你以为个体户的女人都是贱货?!”

69

耳光的响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头看那星光商场的门面玻璃,仿佛是自己打在新所长脸上那一耳光的声波在熠熠生辉。梅盯着星光商场,看见唐豹忽然从门外返回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怔在灰色里,脸上半天血红,半天菜青,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说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税款送过来,晚半个小时我翻倍地罚!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这时候的梅,差不多已经把二十年乡下生涯养成的一味单纯,如剥笋一样脱去几层。一年多的个体生活的体验,使她对都市的认识,远比半生农民对乡土社会的理解复杂得多。她一脸爆发出的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掺入了看不见的后悔和忧虑。她本可以说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慑所长给的血色威胁,可她却一言不发,乜了所长一眼,不言声转身出来了。她这种作法,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在公正的情况下,对权势的轻蔑,倒不如说是返城知青对权势的逃避。或者说,是对刚有喜色的馆子日后经营上的担忧。她想,她厉说一句:你别以为所有的个体女人都是贱货,已经足够重量,然后愤而出走,是恰到好处的作法。而那一耳光,则是感情操纵之下的多余之举,除了引火烧身,别无额外益处。门外的月光,水凌凌泼洒一地。二七广场那儿的嘈杂、汽车的鸣叫,远处火车进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风中,混乱地走过来,如随风雨飘的一地毛发。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随后而来的唐豹,只听到新所长的屋里,有沉闷和清脆的响声,不间断地传送过来,还夹杂着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见新所长被唐豹按在地上,满脸是唐豹拳头和耳光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开水、墨水和所长的鼻血,在所长桌边的床上,汇一个五彩的海洋。看见梅回身进来,唐豹最后朝所长身上跺了一脚,说你爹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进监狱里。

“你不能这样。”来到街上,梅说。

唐豹沉默一阵,“我真的是蹲过监的人。”

有一块浮云,在这都市的上空,迟迟地滞着不动。路灯光昏花如乡下坟地的灯笼,散发着寂寞空虚的瞑瞑之光。不远处有人从一家出来,走过巷子,进了另一家门。唐豹初入梅的馆子,出示的是一张工厂的证明。证明说因工厂产品没有销路而倒闭,工人生活没着落,特允许本厂职工外出,自谋职业。现在,唐讲了。唐说他是释放犯人。唐说他犯的是伪造人民币罪。其初他自画十元的人民币,在那个县城以假乱真。后来,国家发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便画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说他能把人民币中戴矿工帽的工人头像画出来,然后用特别颜料和笔法,再将头像藏进去。和真币一样,不仰脸对着光亮,你便找不到那头像。遇了亮光,那头像便给你一张不恶不善,没有表情的脸。他说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发,这辈子就没人知道他在伪造人民币。等那浮云从城市上空走往郊区时,这九三年四月的都市,又在月光中朦胧喧闹着。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手扶着车把,就像单手扶着他命运的方向。另一只手,把将尽的啤酒瓶子举到月亮上,喝完了,把瓶摔在路边的水泥线杆上。他摔了瓶子,也暂时摔了都市给他带来的酸涩的烦恼,快快活活把车子骑入迷惑的人生中。唐豹说,他和老婆不和睦,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县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监狱,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这儿,住进了红旗蜂窝煤厂的厂房里。

那一夜,漫长而又可怖。梅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笃厚的唐豹,有这样一个操行。会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敢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这些人民币。现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币了。她走进星光商场时想,星光商场在为他没有边际地制造人民币。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产,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确了。说完的时候,唐豹立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弹着一曲乡村的盗歌。从树叶间漏落的一圆月光,银币样在他宽大的额头跳动。他是一个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单瘦如同被他衬出似的。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些畏惧,就如同害怕有一天新的税务所长,会拆断她人生的路桥。说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树影里那团粘稠的墨黑,有一种他冷丁儿会扑上来卡她脖子的感觉,且会一下置她于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连同他同她经营的馄饨馆子。末了,她终于说:

“你不该那样打所长。”

他说:“打比不打好。”

她说:“我们的馆子日后还要营业呢。”

他说:“因为营业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馆子。”

她说:“他会把馆子封掉的。”

他说:“不会,他没那个胆。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着。蹲监我去,罚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树木,镇长早想买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对梅说我看你是和农村人一模样的城里人,我才敢给你说这些。我原来是打算一辈子不露身世的,可对你我憋不住。说真话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馆子里留我一张床、一碗饭也就足够了。还说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发起来,在监狱五年我学烧饭,炸油条、做面食、炒川菜,样样都不比这市里、般馆子差。他说这话时,和梅并着肩,已经没有和梅主仆的感觉了。样子是从梅手里讨要一碗饭,实则是对梅说,不到三年我让你发起来。可梅却朝一边躲了躲,到馆子的门前说,你回去睡吧,明天馆子不开门,闪过去这场风波再说日后的事。

由此,梅从深处明证了都市的堕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渊。馆子歇业三天,等着警方的传讯和税务方面的巨额罚款。然三日之后,梅从家里走出来,得到的消息却是,新所长骑车摔倒了,鼻青脸肿,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肋骨也断了三根,住进了区骨科医院。

更令人惊奇的是,新所长出院之后,默默地调走了。梅的馆子,不仅没有补交所漏之税,至年终,还得到一面艳红的纳税守法方面的小旗。

70

如同苏东坡无法一目了然地观赏庐山全景一样,梅走在九七年深秋的亚细亚街,思绪纷纷,想事实上,今日的社会,也就是唐豹一类人的社会。你看,开奖了。人们在星光商场门口,鸦鸦的一片乌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窝儿的蚂蚁。幸亏一等奖是一辆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二等奖是日立牌摄像机和十万人民币,如果奖品是少男少女,男人重奖,给美女十个,女人重奖,给美男一个,大约都市会为此疯狂起来,也未可知。人总是对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长寿。已经有很长日子,梅感到有赶不走的孤单。杏黄色的信封,风雨无阻,总是如期而至。酒楼里那个昨天还瘦磷磷的服务小姐,转眼之间丰满起来,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从乡下来的那个小丫头,本来傻头傻脑,连刷牙都未曾见过,现在也已经是几乎不认得的小姐了,亭亭玉立如湖边的一棵垂柳,说话做事,含虚藏修,其志远大,多少商户的儿子都为她动心。可有谁知道,她不只一次地对梅说过,我们乡下人不是专供城里人挑选的。每当她们托辞假言,说出去买点东西,找个熟人时,梅便知道,等她们的准是一个男人。于是,一边为她们担心,说小心些,坏人多呢;另一边,目送她们走出酒楼,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想起同张老师那段生活的温馨,也想起了杏黄色的信封。打开去看,总是一句请于星期天到东郊碧沙岗一见。其实,早可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的。儿时读书,学校组织的郊游,便是到碧沙岗去。那儿有黄河泛滥留下的茫茫沙海,一眼辽阔如无边沙漠。社会主义政府治理的新黄河,虽年年也需要防汛,总归为有惊无险,使沙岗有了草植,夏天和春天,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说起来已二十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儿了,一片草绿,却总在心里四季常青。由此可知,这次决计到碧沙岗一见,并不是偶然之间的决定。

酒楼的第四层上,楼梯一面是办公室、会计室、会客室等,另一边就是梅的宿处。酒楼后有两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儿是所雇人员的宿处和酒楼的仓库。白日里尚好,四楼人进人出,电话铃声不断。入夜,便静得似一方坟地。灯火通明的卧房,也似被电灯照亮的棺材。那天夜里,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无包间,她让大伙们早早关门,上街看了电影。而自己略感头晕,到四楼卧房睡了。孰料躺在床上,忽然浑身抽筋,不能动弹,双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便极其渴求有人敲门,哪怕是盗贼突然进来。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时,仍是没人走上四楼。酒楼营业后,楼下客人的脚步,小姐们服务时的偶尔银铃样的笑,叮叮当当挤进她的屋里,却硬是没人去敲她的房门。最后,她以为她要这样孤独地病死时,才不顾一切地滚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电话的软线。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你真该再成一个家了,这样孤零零地为谁活呀。那次住院,叫竹叶的服务小姐告她说,今天共收到四封信,有三封是业务函件,一封是那杏黄的信封时,她浑身的血脉骤然间热辣辣地发烫,两眼冷丁儿流出了泪水。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孤独流泪,还是被那杏黄色的信封感动,倒在医院的床上,一任眼泪决口的河样,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下周我到碧沙岗去,那个人就是瞎子痛子,我也要和他结婚。

那个人当然不会是瞎子瘸子、也不会是这为重奖而奔波的俗人。倘若会为重奖不顾一切,自然也会把对爱情穷追不舍,当做是愚人的一项事业,他又何苦为此孜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她看到别人拥挤,自己总要出汗。星光商场,已经挤到她的面前。原来开奖是在八点三十分准时开始。五等奖都已摇了出来。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辆的机械赛车的幸运者,把赛车推到一边,任由唐豹请来的晚报记者和电视台摄像记者,在闪光灯中一次次留下他们的红运。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亮中开始掺杂都市的尘埃,被这样的太阳照晒,你能嗅到一种发霉的气息,如同站到了乡村牛圈的旁边。人是山山海海,车辆决然不能通行。国家公务人员,在为唐豹的开奖服务,也为政府的经济服务。誓死的努力,才在街边维护出一条可以擦肩而过的人行道儿。其余的地方,商场门口的空地,亚细亚街的主道,全是等待中奖的人们。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时在播出一位接近中奖的号码,或三或五再或七,从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个数字,都会使一大批人激动得嗷嗷乱叫。另一大批人,沮丧得连口大骂。走近人群时,梅放慢了脚步。她忽然后悔不该从这街上走。然虽为悔,却没有走穿胡同的绕道之意。她依旧慢慢挤着朝前走。

当喇叭叫出“8——”的长音时,人群突然沸起,骂娘的吵嚷如决堤的黄河,滚滚荡荡溢满了亚细亚街,又从深蓝的天空,向都市的别处漫去。那些几乎中奖的又失望的男人们,把奖券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扬在半空里。在将要日蚀的阳光里,碎纸片红红绿绿,如同清明节烈士陵园里被风吹起的纸。也是一种对都市的祭奠。梅躲着来回窜动的人群,立到一家招牌是香港发廊的小店门口,又猛地看到几位警察在极严厉的喝斥人群。人群猛地闪开一条小道,鼎沸声骤然间灭死下去,仿佛眨眼之间,人群消失了。

本能地瞅瞅头顶的太阳,日蚀的迹象并未出现,天空除了比早时略显灰白,还依然透着它深秋的蓝色。再勾回头时,看到了两个警察,抬着一个老汉匆匆地挤出人群,把老汉放在街道中央,一个对另一个说,快,快让救护车来。那警察便撒腿朝东跑过去。

人群又朝这老汉围过来。街道被堵死了。外边的人伸长脖子朝里挤,里边的人解着衣扣向外挤。即刻安静下来的人马,立马又翻两番地吵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

“人死啦。人被踩死了还挤呀!”

“真死啦?”

“真死啦。”

“踩死的?”

“中奖死的。妈的中了奖就死,还值得。”

这时候,高音喇叭又叫出了新的中奖号码。声音是唐豹那还带着乡音的都市话。他唤说一等奖是日本丰田小轿车,中奖号码的第一位数是3——3——3——梅站在发屋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唐的声音,水流样一波一浪漫没了人群。整个亚细亚街,都是他浊色的3——3——3——的声响,流到东西街头,流到各店铺的营业柜台上,顺着高楼的水道、平房的滴檐,瀑援着的他那雨水的声音,终于就漫过二七纪念塔,淹没了这个偌大的都市。

71

详尽地想,五个年月,人非柳絮杨花,加之事业有望,单纯地为了爱情谋求,也不会落到今日一事无成的田地。除了对乡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挠,怕要数唐豹在自己情感上的牵扯了。在星光商场门前波涛汹涌的繁闹里,梅听到唐豹那浑水一样浊重的声音,就冷丁儿想到他强盗一样在自己心中霸占的位置。公证说来,梅在百般无聊时,也曾如儿童幻想插翅飞天样想过构筑自己同唐的天堂。说到底,豹子也是一个人物。他的作为,常常使人觉得,你把他放在总统的位置上,他也并非不能胜任。如若设计,他生存在美国或者中东的黎巴嫩,他不成为议员或黑手党的领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无策之时,他会用他独特的方式去处置。值这样的时候,你为他的作为心惊胆战,然那事情的结果,不仅使你满意,也使你满意到胆战心惊的份上。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买件衣服,差别人去买,你穿上心安理得,因为你付过了钱。如若差唐豹去买,即便付过了钱,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从人家手中抢来骗来。心慌慌的感觉,如愁肠样苦涩涩地酸在你的心里,终也赶它不走。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树刚刚泛绿,偏僻胡同的檐下,才露出几芽小草。至夜里,天还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计划,要把馆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赁下来,改馄饨馆为饭庄,除了馄饨油条,以经营川菜为主,并包办婚丧筵席。然而,这样的改弦更张,扩大经营,却需政府有关部门登记造册,发给你新的营业执照卡。从道理上说来,扩大经营,也是为这个社会服务,振兴民族经济,拓宽国家经济渠道,然去领办执照时,工商、税务、卫生方面的下设机构,都是熟人,常打业务交道,却要给你写申请,签合同、交保险费用,找领导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体盖章的公务员,不是没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会忘带抽屉钥匙。来往跑路花钱不说,时间你如何也陪不起。最后依照通俗的大众作法,在本市最豪华的星级宾馆订了一桌饭菜,先预约这天下午五时都到电梯门口碰面。梅四时先去等着,直等到五色暮黑,华灯初上,竟无一人在电梯门口露面。赔了人家一桌筵席,从宾馆回来,坐在馆里,一声长叹,差点流下泪来。想这人生如此艰难,丧子离婚,孤独地在都市挣扎,难道这都市真的比乡间好了嘛。

这时候唐豹走来。说:

“给办事的人送些钱去。”

梅说吃饭还请不到筵上,钱怎能送到手上。

唐说:“我去。”

梅说:“能行?”

唐说:“准行。”

梅说:“送多少?”

唐说:“长线鱼儿大,先给我三千吧。”

至眼下,梅对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怀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将三千元给他,交待了营业执照办到哪步手续,给哪个人送多少,哪个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馆子同另个雇员坐等,待唐回来传个喜讯。可直到夜十二点时,进来一个熟人吃夜宵,才说见到唐被一个朋友引到另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手气极坏,已经输了三千,还又借了人家一千,他说那是他在你这打工的全部积存。梅顿时愕然,又无言辞说。打发雇员睡了,独自在店里坐到天亮,亲眼看着唐从破晓的天色中,坐了一个三轮机动车,睡眼惺忪地走回店里。

梅说:“都送给人家了?”

唐说:“全送了,不够,我又借了一千。”

梅说:“执照给办吗?”

唐说:“上午送过来。”

唐是瞌睡的不行,一边往宿处走着,一边对梅说,我如果能再多带两千块钱送给人家,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免税一年。要免税一年,饭庄的投资就全部赚回来了。不知是唐因瞌睡,听不出梅问话中夹杂的疑惑的冷味,还是听出来了,因男人的大度,并不放在心上。总之,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将信将疑地守在店里。果然,到早上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个小伙,说局长让把营业执照送过来,又说局长和税务、卫生检查部门都是熟人,让你有什么麻烦了找他。留下一个局长的名片,小伙子就执行别的公务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梅拿着黄色的营业执照卡,回到自己屋里,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着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唐为人尽管操行不正,蹲过监狱,可到底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模样又的确长得不差。除了谈吐的乡音,决然不会从穿戴动作看出他是农民。即便不说将后半生寄托于他,就是经营扩大起来,让他做个副手,自然也是难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来越大,自己是个女人,本又不是随时代风云变幻的女人,而是被时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撑着前行。倘若今后,唐德才俱全,可以依靠,将后生寄托于他,也不是不行。人总是需要有个伴的,何况自己,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死守清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想时,梅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温暖,春绿的想法,在脑子里,公园一样鲜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这个年龄,抓紧一些,兴许还能生个孩子,组成一个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儿育女,她的脑子便膨胀起来,花花绿绿的念头,使她眼前飞起很多的金星儿,斑斑点点小飞蛾样舞动。

她去找了唐豹。说:“执照送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免税了我今夜再去赌一场,昨儿我把钱全都输给了工商局长的儿。”

72

梅本来怀着一种寄希望于未来的激动,听说到赌,又知道执照卡是因唐把钱输给了一个新的纨绔子弟,才轻而易举地不仅得到,且有管理执照的国家公务人员亲自送来,心里顿感一种无药救治的恶心。一面恶心政府一些部门的作派及操行的无德,一面又把这些同唐伪造人民币蹲监联系起来,于是心里就装了一口吐不出的粘痰。刚刚还春华秋实的满脑子念头,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川流不息的落寞和孤独,深感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满山遍野的灰蒙蒙的无可奈何。

“税该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这样说过一句,从唐的宿处退将出来,即明显觉到,这年月是属于唐的年月,这社会是属于唐的社会。明明知道经营上离不开唐,又总觉得养唐如养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贵的清闲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觉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过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开的一个上午,燃两挂万响鞭炮,贴一副志喜的巨联,馄饨馆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饭庄。

按照唐豹的建议安排,在饭庄烧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请在开张上帮过忙的工商、税务、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梅说这样影响不好,怕人家不会来的,毕竟都是国家培养的公务人员。唐说由我去请。从会计处取了五百块钱,同他的一位熟人——这熟人也是因无业而发迹于别人手下的人精,唐说是蹲监时在狱中结下的患难朋友——到那儿睹了两个小时麻将,回来说都请过了。至来日,果然有关方面的人员全来了,其中还有两位位置显赫的局长。

至此,每遇难处,自己亲自解决,解决不了,唐便出马,几乎乎到病除。在饭庄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经理的角色,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无非梅没公开声称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处理,一件件皆令人满意。月底儿,仔细去查会计的帐目,除了唐领过自己如数的月资,其余连一分钱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联系业务,从烟酒处取走一包云烟,吸不完也仍旧归还。这又使梅感到,兴许可以把后半生交付于他。怀着这样的思想,留心去观察唐的言行,却又使自己不断地失望。

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彼此说起话来,梅对唐说,你可以时常往老家寄些钱去。妻子离婚了,孩子到底归是亲生,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总让他们死守黄土。

他说:“他们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们。”

梅说:“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总是仇家。”

他说:“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们,就算父亲做到了家。”

梅说:“说这话你就不像一个父亲了。”

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

“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

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色软化开来,一团迷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

“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

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钱,在农村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市里,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

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色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唇紧紧闭死,仿佛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静静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日,没有回到饭庄。

(未完待续)

(《最后一名女知青》,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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