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样,我又进了牢房。

佳尼那名保安人员逮捕了我们之后,两车警察疾驰而至,一名警察走到店员那儿,说,唔,什么事儿?

这一位说她是玛丽莲-梦露。店员说。穿着一堆香蕉叶进店里,买衣服又不付钱。我不知道另外两个是干什么的——但是我看他们很可疑。

我是玛丽莲-梦露!她喊道。

当然,小姐,警察说,我还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呐。你何不跟着这两位好心的先生上车?他指指另外两名警察。

好啦,带头的警察望着我和公苏,说,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拍片。我说。

所以,你才穿这身怪物装?他问。

嗯。我说。

那他呢?他指着公苏,说,我倒觉得这是件挺真实的戏服。

不是戏服。我说,他是只纯种猿猴。

是吗?警察说,唔,这样吧。咱们局里也有个拍片的家伙,他一定很乐意给你们两个小丑拍张照片。所以两位也请跟着走——别轻举妄动。

总之,这次又是崔伯先生来把我保出来,费德先生则带了一排律师来解救这会儿已经歇斯底里的玛丽莲-梦露。

你等着!警察释放她后,她回头对我尖叫。等我办完事,你就算想在《恶梦》里当个拿长矛的龙套也休想!

这话,她大概说对了。情况看来,我的电影事业是就此结束了。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宝贝——不过改天我会打电话找你出来吃午餐,费德先生临走对我说,待会儿我们会派人来取怪物装。

走吧,阿甘,崔伯先生说,咱们还有别的事要办。回到饭店,崔伯先生和我、公苏一起坐在房间内开会。

有公苏在,会是个问题,崔伯先生说,我的意思是,就像刚才我们偷偷把他带上楼等等的。带着一只猿猴旅行会有困难,这一点我们必须面对。

我告诉他我对公苏的感情,在丛林中那段日子他曾多次救我的命等等。

唔,我想我了解你的感受,他说,我愿意试试看。但是他得听话乖乖的,要不然我们肯定会惹上麻烦。

他会的。我说,公苏也点着头,咧嘴笑得就像只猿猴。

第二天就是西洋棋决赛的日子,我的对手是国际大师伊凡-佩卓基维奇,人称诚实伊凡。崔伯先生已带我去一家衣饰店租了一套燕尾服,因为这是一件时髦大事,许多名人会趋之若鹜。此外,获胜一方将得到一万元奖金,我分的那一半应该足够我开创养虾生意,所以我担不起出任何差错。

我们来到举行棋赛的大厅,围观群众大约有上千人,诚实伊凡已经就座,这会儿正瞪着我,好像他是拳王阿里似的。

诚实伊凡是个高大的俄罗斯人,额头高高的,就像科学怪人,还有一头小提琴手常有的那种卷卷的黑发。我走过去坐下,他对我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接着另一个家伙就说:棋赛开始,棋赛就这么开始了。

诚实伊凡持白子,所以他先走第一步,采取的是所谓的庞齐安尼式开棋。

我接着落子,采用瑞提式开棋,一切情况顺利。我俩分别又走了两步,接着诚实伊凡尝试所谓的福克比尔牺牲打,将他的骑士绕到另一边看看能不能吃掉城堡。

但是我已看出这个意图,于是设下所谓的诺亚方舟陷阱,反而吃掉了他的骑士。诚实伊凡神色不太高兴,但是他轻松以对,采用塔拉希恫吓法胁迫我的主教。

不过,我不吃这一套,设下皇后的印第安人防御网,迫使他采行薛文尼根变化法,导致我运用贝诺尼的反击术。

诚实伊凡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摔着手指,咬着下唇,接着他居然走了一步险棋——煎肝攻击法——而我用阿列克汉防御网将他堵死。

棋局进行了半天,情势看来他就要被将死了,但是诚实伊凡居然运用霍夫曼计策脱困了!我看看崔伯先生,他对我似笑非笑,然后蠕动嘴唇用唇语说了两个字现在,我立刻明自他的意思。

是这样的,大山姆在丛林中教过我两招西洋棋兵书上没有的步数,而现在正是用它的时候了——其名为椰子牺牲打的炖锅变化,也就是我用皇后为饵,诱使那痞子冒险牺牲他的骑士来吃掉它。

不幸,这一步不管用。诚实伊凡必然看出了我的企图,他居然电掉了我的皇后,这下于我惨了!接着我采用草屋计策,探出最后一枚城堡骗他,但是他不受骗。他不仅吃掉了我的城堡和另一枚主教,而且打算用佩卓夫将法解决我,这时我倾全力设下小黑人恫吓法。

小黑人恫吓法是大山姆的绝招之一,他把我教得炉火纯青。这一招全靠出奇不意,利用数枚其他棋子为饵,一旦落入明小黑人恫吓法的陷断,那就卷铺盖打道回府吧。我干盼万祷这一招会管用,因为要是无效,我已计穷力竭,可以说是玩完了。

唔,诚实伊凡咕哝了两下,然后拿起他的骑士移到侍卫八的位置,这表示他将落入小黑人恫吓法的陷阱,再走两步棋我就可以将死他,他将回天乏力!

但是诚实伊凡必然嗅出蹊跷,因为他把棋子从侍卫五移到侍卫八又回到原处,反覆了七、八上十遍,始终未拿开他的手,而只要手离开棋子,就不能回手了。

群众静得可以听到细针落地,我紧张又兴奋得胸口快炸了。我望向崔伯先生,他正把眼珠往上翻仿佛在祈祷,而跟诚实伊凡一起来的那个家伙则蹙着眉头,怏怏仰乐。诚实伊凡又把棋子移到侍卫八的位置二、三次,但总是又放回侍卫五的位置。终于,情况看来他另有打算了,但这时他却再度拿起那枚棋子,停滞在侍卫八的位置上方,我屏着气,房间静得像坟墓。诚实伊凡还拿着棋子悬而未落,我的心跳就象打鼓咚咚响,突然间,他直视我——接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太亢奋了什么的——我突然放了个大大的焙豆臭屁,屁声就象床单被撕成两半!

诚实伊凡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接着他突然扔下棋子,抬起双手,说,啊呃!然后一面咳着、扇着空气,一面捏着鼻子。站在我们旁边的群众咕咕囔囔囊后退开——还拿出手帕等等,我的脸红得象番茄。

但是,等状况恢复平静之后,我望向棋盘,啊,诚实伊凡居然把棋子落在侍卫八的位置上。于是我伸手用我的骑士吃掉它,然后,掳获他的两枚卒子和皇后,最后轮到他的国王——将死!我真的赢了棋赛和五千块小黑人恫吓法果然又克敌成功-

诚实伊凡:一直在那儿大声抗议表态等等,而且和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家伙立刻提出一份正式抗议书。

负责棋赛的主席翻弄他的规则手册,找到一条写着:棋赛进行中,任何棋士不得故意做出令对手分心之举动。

崔伯先生上前说:唔,我想你无法证明我的棋士是故意做那个举动。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举动。

棋赛主席又翻了同页规则手册,找到一条写着:任何棋士不得有粗鲁或冒犯对手的行为。

听我说,崔伯先生说,难道你从来没有需要放风过?阿甘这样做并没有旁的意图。他在那儿坐了很久。

难说,棋赛主席说,就表面上来看,我想我会取消他的资格。

呃,难道你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崔伯先生问。

棋赛主席搔搔一巴,好半天。唔,也许吧,他说,不过他得约束自己,因为,我们这儿无法容忍这种事,你明白吧?

情况看来我大概可以继续出赛了,但是,突然间,房间另一头出现大骚动,女士们嘶声尖叫等等,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公苏,它吊在吊灯上正朝我荡过来。

吊灯晃到我们正上方,公苏松手落在棋盘上,所有棋子飞向四面八方。诚实伊凡往后倒在一张椅子上,而且在倒下的过程中将一个活像珠宝店广告的胖女士的衣服扯下一半。她双手挥舞、嚎叫连连,结果一巴掌打在棋赛主席的鼻子上。公苏在那儿蹦蹦跳跳,噜嗦聒噪,所有人惊恐成一团,跌跌撞撞,呼叫报警。

崔伯先生抓着我的胳膊,说:咱们快离开这儿,阿甘——这个城里的警察你认识得够多了。

呃,我们回到饭店,崔伯先生说我们必须再开个会。

阿甘:他说,我实在不再相信我们这个构想会成功。你的棋艺登峰造极,但是,外在情况却变得太过复杂。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呃,客气的说,实在怪诞。

我点头,公苏也一脸憾色。

所以,我打算这么做。你是个好孩子,阿甘,我不能让你困在加州,所以我打算安排你和公苏返回亚拉巴马你的家乡。我知道你需要一点资金开创养虾事业,你那一半奖金,扣除开销之后,总共比五千块稍微少一点。

崔伯先生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看看信封内,里面是一堆百元钞票。

祝你的事业飞黄腾达。他说。

崔伯先生打电话叫计程车送我们去火车站。他还安排把公苏放在柳条箱里,坐行李车厢,说我可以随时去看看它,喂它吃东西。他们取出椰条箱,公苏钻进去,他们把它先送上火车。

呃,祝福你,阿甘,崔伯先生说完,跟我握手。这是我的名片——保持联络,让我知道你的情况,好吧?

我接过名片,又跟他握手,我很难过要离开,因为崔伯先生是个大好人,而我让他失望。我坐在火车座位上,望向窗外,崔伯先生仍站在月台上。火车开动时,他抬起手跟我挥手道别。

就这样,我又出发了,而那天夜里我满脑子梦——梦到要回家了,梦到我妈妈,梦到可怜的巴布和养虾生意,当然,也梦到了珍妮。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渴望,渴望自己不是这么愚傻。

第二十四章

终于,我重返家乡了。

火车大约凌晨三点驶进木比耳站,他们取下公苏的柳条箱,把我们留在月台上。车站内四下无人,只有一个家伙在扫地,另一个家伙在长板凳上打盹儿,于是,公苏和我一路走到市中心,终于在一栋废弃建筑内找到个地方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在码头附近给公苏买了根香蕉,又找到一个小食摊给自己买了一份丰盛的早餐,有玉米、煎蛋、熏肉和煎饼等等,之后,我心想得设法安顿下来,于是我出发往姊妹贫民之家走去。路上我们经过老家,如今它只剩下一片杂草和一些焦黑的木块。看见那景况,心情非常怪,因此我们继续走。

到了贫民之家,我吩咐公苏在院子里等候,免得惊吓了那些修女,然后,进去询问我妈妈的情形。

修女院长非常和善,她说不知道妈妈的去向,只知道她跟一个新教徒走了,不过,我可以去公园打听一下,因为妈妈以前下午都会去那儿坐坐,跟别的妇人聊天。于是我带着公苏去公园。

公园长板凳上三三两两坐了些妇女,我上前跟其中一位表明身份,她看看公苏,说:应该猜得到。

不过,她说她听说妈妈在另一个城区的一家干洗店当烫裤子工,于是我跟公苏又走到那儿,果然,可怜的老妈在干洗店里挥汗烫裤子。

看见我,妈妈扔下一切,扑进我怀里。她哭着,拧着手,抽着鼻涕,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老妈。

哦,阿甘,她说。你终于回来了。打从你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每天晚上都哭着睡着。这一点我倒不觉得意外,于是我问起那位新教徒。

那个卑鄙小人,她说,我实在不该跟一个新教徒私奔。不到一个月他就抛弃我,找上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他将近六十啦。我可告诉你,阿甘,新教徒根本没有道德观念。

就在这时,干洗店内传出一个声音,说:格莱蒂,你是不是把烫斗放在谁的裤子上忘了?

哦,我的天!妈妈大叫一声,奔回店内。突然之间,一柱黑烟从窗子冒出,店里的人叫嚷咒骂,接着只见妈妈被一个奇丑无比的秃头大汉拖出干洗店,还一面对她吼叫动粗。

滚!滚!他吼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你烧焦的最后一条长裤!

妈妈哭哭啼啼,我走到那家伙面前,说:我看,你最好把你的手从我妈妈身上拿开。

你是什么鸟?他问,

福雷斯特-甘。我说。

他就说:呃,你他妈的也给我滚出去,带着你妈一起,因为她被解雇了!

你最好别在我妈面前说脏话。我说。

他回嘴:哦?你打算怎么样?

于是我示范给他看。

首先,我抓起他高举在半空中。接着我把他扛到洗衣服的地方,打开洗床单地毯的大型洗衣机,把他塞进去,关上盖子,然后将开关转到旋转。我见到他的最后一眼,他正慢慢转脱水那一格。

妈妈哭喊着,用手帕揩着眼睛,说:哦,阿甘,这下子我丢了工作!

别担心,妈妈,我告诉她,一切不会有问题,因为我都计划好了。

你怎么会计划,阿甘?她说,你是个白痴。白痴怎么做计划?

只管等着瞧。我说。总之,我很高兴返乡第一天就这么顺利。

我们离开了干洗店,往妈妈佐的租宿公寓走去。我已介绍公苏跟她认识,她说她很高兴我终于找到了朋友——即使他是只猿猴。

总之,妈妈和我在租宿公寓吃晚饭,她还从厨房拿了个橘子给公苏,饭后公苏和我到车站搭巴士去贝特河,巴布的家人就住在那儿。我们动身时,妈妈站在公寓阳台上照旧哭哭啼啼揩眼泪。不过我已把五千块分了一半给她,让她打点一切,付房租等等,所以我并不太难过。

总之,巴士到了贝特河之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巴布的家。当时大约晚上八点,我敲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先生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明我的身份,告诉他,我跟巴布打从在大学打球就认识,当兵时也在一起,他听了有点儿紧张,但是让我进屋。我已吩咐公苏待在院子里别让人瞧见,因为此地的人大概从没见过象它这样的动物。

总之,这位老先生是巴布的爸爸,他给我倒了杯冰茶,问了我许多问题。他想知道巴布的事,他是怎么死的等等,我尽我所能告诉他。

最后,他说:有件事这些年来我始终百思不解,阿甘——你认为巴布是为什么死的?

因为他中弹了。我说。

但是他说:不,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那边打仗?

我想了半天,说:呃,我想,我们大概是想做对的事。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他就说:唔;你认为值得吗?我们做的事,让那么多孩子就那样死掉?

我说:听我说,我只是个白痴、你知道。不过如果你想问我的真心话,我认为那是一场狗屎战争。

巴布的爸爸点头。我想也是。他说。

总之,我说明了我的来意。告诉他巴布和我曾计划做养虾的小生意,以及我住院期间认识一个越南人,他教我怎么养虾等等。巴布的爸爸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但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片刺耳的咯咯啼声。

有东西追我的鸡!巴布的爸爸大叫一声,从门后取下一把枪,跑到阳台上。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说。我把公苏在院子里的事告诉他,只不过我们看不见它的影子。

巴布的爸爸回到屋内,拿了一支手电筒往院子里照射。他照向一株大树下,树下站着一只山羊——一只巨大的公羊,正在那儿拨地。他又照向树叶,果然,公苏坐在一根树枝上,吓得半死。

那只羊每回都这样。巴布的爸爸说。离开那儿!他吼道,又朝山羊扔了根棍子。山羊走开之后,公苏爬下树,我们让它进屋。

这玩意是什么?

它是一只猿猴,我说。

满象大猩猩,是不?

有一点儿,我说,但它不是。

总之,巴布的爸爸说我们可以在他家住一宿,明早他会带我们四处走走,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个地点做养虾生意。舒爽的微风自河面吹来,还可以听见青蛙和蟋蟀的叫声,甚至偶尔传来鱼跳出水面的哗哗声。这是个宁静安适的好地方,我当即打定主意,绝不在这儿闯祸。

次日一太早我们就起床,巴布的爸爸已弄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有家常香肠、新鲜鸡蛋、比司吉配糖蜜,饭后他带我和公苏坐上一条小船,沿河湾顺流而下。周遭一片静谧,河面上笼罩着薄雾。不时会有一只大鸟从沼泽间展翅飞去。

呐,巴布的爸爸说,这儿就是海潮进来的地方,指着沼泽间的一条小溪。沼泽里有一些相当大的池塘,要是我,就会在那儿养虾。

他把小船划入小溪。你瞧,他说,那边有一小块高地,你还可以瞧见一间棚舍的屋顶。

从前那儿住的是老汤姆-列法奇,但是他已经死了四、五年。房子不属于任何人。你若要,可以把它稍微整修,住在那儿。我上回去那儿看过,他有两条手划的旧船靠在溪岸上。可能已经者旧不堪,不过,你可以修理看看,或许能用。

船往沼泽内部又航行一段距离,然后,他说:老汤姆以前还铺了一条木板路,从沼泽通到池塘,常到里面去钓鱼猎鸭子。你可以把那条路整修一下,也是个在沼泽里通行的法子。

唔,朋友,那地方看起来真的满理想。巴布的爸爸说,沼泽里这些小溪和湾流中一年四季都有虾苗,捞些虾苗饲养绝不会有困难。他还说,就他的经验,虾子吃棉籽,这是一种好饲料,因为便宜。

最主要的工作是,我们得用铁丝网围住池塘,还要把小屋整修得适于居住,再准备些日用粮食例如花生酱、果酱、面包等等之类的屁东西。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养虾了。

于是我们当天就动工。巴布的爸爸带我回到他家,我们进城买了些日用补给品。他说在我们修好旧船之前可以用他的船,当天晚上公苏和我就住在那闯钓鱼小屋。夜里下了些雨,屋顶漏得一塌糊涂,但是我不在意。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把屋顶修好。

前后大概花了一个月工夫一切才上轨道——修好小木屋、小船和沼泽中的木板路,还有在一个池塘四周铺设网栅。终于,放虾子的日子到了。我已买了一只捞虾的网子,公苏和我划着船出去绕了大半天。到了晚上,我们的饵桶中有大约五十磅的虾子,我们划回去,把虾子倒人池塘中。虾子在水面上蹦跳、踢踹。呵呵,那景象可真好看。

第二天早上,我们买了五百磅的棉籽饲料,扔了一百磅在池塘里让虾子吃。第二天下午我们将另一个池塘铺设网栅。就这样,整个夏天、秋天、冬天和春天,我们不停的做这些工作,一年过去,我们已经有四个池塘在养虾,看起来远景美好。夜里,我会坐在小屋阳台上吹我的口琴,星期六晚上我会进城去买六罐啤酒,跟公苏一起喝个酩酊。我终于有了归属感,而且做的是诚诚实实的正经工作,我心里想,等第一批虾子收成卖出之后,或许可以再去找找珍妮,看看她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第二十五章

六月的一个非常舒爽的日子,我们决定该开始收成第一批虾子。我和公苏天亮即起,到池塘撒下一张渔网,然后横着拖过池塘,直到渔网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公苏先试着拽起网,接着我试试,然后我们一起用力拽,最后,我们终于明白渔网并没有被绊住——是装满了虾子拖不动!

那天直到傍晚,我们收获了大概三百磅的虾子,然后,花了整个晚上将这些虾子以大小分类整理。第二天早上,我们把虾子装进篓子里,扛到小船上。虾子太重,我们划向贝特河镇的途中差点翻船。

镇上有家海产包装厂,公苏和我将虾子从码头拖到磅秤室。整个计算过之后,我们拿到一张八百六十五元的支票!这大概是打从在裂蛋合唱团吹口琴以来我赚到的第一笔诚实钱。

前后将近两个星期,公苏和我天天收网取虾,运到包装厂。等收成终于完毕,我们总共嫌了九千七百元零二十六分钱。这养虾生意成功了!

呃,我跟你说,朋友,这可是件快乐的大事。我们装了一篓八加仑的虾子送给巴布的爸爸,他真开心,说他以我们为傲,真希望巴布也在。之后我和公苏搭巴士到本比耳去庆祝。我先去公寓看我妈妈,等我告诉她赚到这些钱等等之后,果然,她又泪汪汪了。哦,阿甘,她说,我真以你为傲——一个智障可以这么有出息。

总之,我把计划告诉妈妈,也就是明年我们将增加两倍虾池数量,需要人管理收入支出等等,我问她是否愿意做这个活儿。

你是说,我得大老远搬到贝特河去?妈妈说。那儿又没什么热闹的,我要怎么打发自个儿?

数钱啊。我说。

之后,我和公苏到城里饱餐一顿。我去码头给公苏买了一大串香蕉,然后给自己安排了一顿顶大的牛排晚餐,配上芋泥和青豆等等。而后我决定找个地方喝上一杯啤酒。走着走着,经过岸边一间昏暗的酒馆,我听到一阵洪亮的咒骂和吼叫: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认得那个声音。我探头进门,果然,是当年大学的寇蒂斯!

寇蒂斯见到我好开心,骂我是混蛋、痞子、他妈的,所有他想得出来的脏话全出笼。原来,寇蒂斯离开大学之后参加了华盛顿红人队打职业美式足球,但是他在一个派对上咬了球队老板娘的屁股,就此被解约。他又在另外两个球队打了几年球,之后,他找了一份码头装卸工的差事,他说这差事适合他在大学受的那么丁点教育。

总之,寇蒂斯请我喝了两杯啤酒,我们聊天叙旧。他说,蛇人原本在绿湾罐头队打四分卫,但后来跟明尼亚波里维京人队赛球,中场休息时间被逮到喝了一瓶波兰优特加。之后蛇人去纽约巨人队,直到有次他跟公羊队赛到第三节他叫出自由女神战法。巨人队教练说,打从一九三一年起职业球赛就没有人叫过自由女神战法,蛇人根本不该用它。但其实,寇蒂斯说:那根本不是自由女神战法。据寇蒂斯说,其实是蛇人吃药吃傻了,该传球时他完全忘了扔球,左后卫刚巧瞧见这情形,于是跑过来绕到他后头拿下球。总之,寇蒂斯说蛇人现在在乔治亚州某地的一个小球联当助理教练。

两杯啤酒下肚,我想到个点子,于是告诉寇蒂斯。

你愿不愿来替我工作?我问。

寇蒂斯又叫又吼,过了一阵子,我才明白他是想问我要他干什么活儿。于是,我告诉他养虾生意以及要扩大经营的事。他又咒骂喊叫了一阵子,但他说的大意是好。

就这样,那一整个夏天、秋天、冬天和次年春天,我们拼命工作,我和公苏和寇蒂斯,甚至也给了巴布的爸爸一份工作。那一年我们赚了将近三万块,而且生意愈做愈大。情况好得不能再好——妈妈几乎完全不再嚎哭了,有天我们甚至还看见寇蒂斯微笑了一下——不过,他一瞧见我们在看,他就打住笑意,又开始咒骂。然而,就我而言,心情并不如应有的那么快乐,因为我常想到珍妮,挂念她会有什么遭遇。

一天,我决定要处理这件事。那天是星期天,我穿戴整齐搭巴士到木比耳,来到珍妮的妈妈家,我敲门时她坐在屋里看电视。

我表明身份后,她说:福雷斯特-甘!真不敢相信,请进!

唔,我们坐下聊了一会儿,她询问妈妈和我的近况等等,我才终于问起珍妮。

哦,近来我几乎没有她的消息,可兰太太说,我想他们是住在北卡罗莱纳州什么地方吧。

哦,她有室友还是什么?我问。

欧,你不知道啊,阿甘?她说,珍妮结婚了。

结婚?我说。

是两年前的事。她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州,后来搬到华盛顿,接着我就收到一张明信片,说她结婚了,他们要搬到北卡罗莱纳州的什么地方。要是有她的消息,你要我转告她什么吗?-

不用了,我说。其实也没什么。或许就跟她说,我祝福她。

我一定会跟她说,可兰太太说,真高兴你来看我。

怎么说呢,我想,我应该对这个消息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却不然。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双手又冰又湿,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缩成一团,就象巴布中弹死去那一次,于是我就这样做了。我在一户人家的后院找到一丛灌木,我钻到树丛下面,把自己倦成一团。我好像还开始吮拇指,这个动作我已经好久没做过,因为,我妈总说这是白痴的征兆——除非他是个婴儿。总之,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我想大概将近一天半吧。

我并不怪珍妮,她不得不这么做。终归,我是个白痴,虽然有些人口里说他们的老婆丈夫是白痴,但是他们永远无法想象跟真正的白痴结婚会是什么景况。我想我的感受大体上是自怜,因为不知怎的我居然真相信珍妮和我总有一天会厮守在一起。所以从她妈妈口中得知她结了婚时,我就好像内心有一部分死了,而且永远不会活过来,因为结婚不象跑掉。结婚是件非常严肃的事。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我哭了,但是并不怎么管用。

近傍晚我才爬出灌木丛,返回贝特河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想说出来也没什么益处。池塘还有些工作要做,修补虾网之类的事,我就独个儿去做。等做完了,天色已黑,我作了个决定——我要整个人投入养虾生意,拚了命去做它。我只能这么做。

我就这么做了。

那年,不算上开销我们赚了七万五千块,生意做得太大,我不得不多雇些人手来帮我经营。其中之一是蛇人,当年大学的四分位。他不太满意目前在小球队当助理教练的工作,所以我就让他跟寇蒂斯-起负责疏浚和泄洪的工作。我得知高中的费拉斯教练退体了,于是,我就给了他一份工作,连同他那两个也已退休的打手训练员,一起负责船上和码头上的工作。

没多久,报纸得到风声,派了一名记者来采访我,做一篇类似乡下孩子出人头地的报导。报导是星期天见报,配了一张我和妈妈和公苏的合照,标题是:正牌白痴在新奇海产实验中找到未来。

总之,新闻见报之后不久,妈妈说我们得找个人帮忙她分担部分记帐工作,因为,我们赚的钱太多了。我的确考虑了好一阵子,然后决定联络崔伯先生,因为他在退休之前就已做生意赚大钱。他很高兴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会搭下一班飞机赶来。

崔伯先生来到这几一个星期之后、他说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阿甘,他说,你在这儿做出的成绩实在了不起,但是体的事业已经到了需要正正经经做些财务计划的时候了。

我问他什么财务计划?地就说了这番话:投资啊!多元化啊!听我说,照我看,下一个会计年度你的利润大约是十九万元。再下一年会将近二十五万元。这么高的利润必须做再投资,否则国税局会把你课税课得精光。再投资正是美国的贸易精髓呐!

我们就照这样做了。

崔伯先生负责打点一切。我们成立了几个公司,一个是阿甘贝类公司,另一个是公苏标本蟹类公司,还有一个是妈妈小龙虾食品有限公司。

话说,二十五万利润变成了五十万,又过了一年,一百万,如此倍数成长,四年之后生意成了年利润上百万的事业。如今我们有将近三百名员工,包括屎蛋和蔬菜,他们在摔跤擂台上的风光岁月过去了,我们安排他俩在仓库搬运柳条箱。我用各种法子寻找丹恩,但是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倒是找到了摔跤经理人麦克,安排他负责公关和广告。他听从崔伯先生的建议,居然请了玛丽莲-梦露替我们拍电视广告——他们把她打扮成螃蟹模样,她跳着舞说:尝过公苏的螃蟹才算吃过螃蟹!

总之,生意做得非常大。我们有了一支冷冻卡车车队,还有一支虾、蟹和鱼捞船队。我们有自己的包装厂,一栋办公大楼,还大笔投资房地产,例如共同社区、购物中心和石油及天然气租权。我们甚至雇用了奎肯布希教授,那位哈佛大学的英文教师,他因为猥亵学生被炒了鱿鱼,我们让他在妈妈的食品公司当厨师。我们还雇用了古奇上校,我那趟荣誉勋章巡回之旅后,他就被陆军扫地出门。崔伯先生让他负责:隐密活动。

妈妈径自找人给我们盖了一栋大房子。因为,她说象我这样一个企业主管不该住棚舍。妈妈说,公苏可以继续住棚舍,看管池塘。如今我天天得穿西装,拎个公事包,活像个律师。我一天到晚要开会,听一大堆象小黑人语言似的屁话,人们管我叫甘先生等等的。木比耳市居然还赠我市钥,请我当医院和交响乐团的董事。

有一天,有几个人跑来办公室,说要请我竞选美国参议员。

你是当然人选,这家伙说。他穿了一件手工裁制的西装,吸着一根大雪茄。大熊布莱思手底下的前任美式足球明星、战争英雄、知名太空人、两位总统的密友——夫复何求?他问。他名叫克拉斯顿先生。

听我说,我告诉他,我只是个白痴。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那反而更适合!克拉斯顿先生说。听我说,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好人。社会中坚份子,我告诉你!社会中坚份子!

我不喜欢这点子,就跟我不喜欢旁人替我出那些点子是一样的,因为,旁人的点子往往到头来替我惹祸上身。可是,我告诉妈妈之后,她又泪眼汪汪,满脸欣傲,说她儿子要是成了美国参议员那就圆了她的天大美梦。

呃,宣布竞选的日子到了。克拉斯顿先生和另外那些人在木比耳租下了体育馆,把我拖上台,面对那些花五毛钱进场听我说屁话的观众。他们先陆续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然后轮到我。

同胞们,我开口。克拉斯顿先生和其他人已替我写了一篇演讲稿,待会儿观众还会有人发问。电视摄影机在转动,闪光灯迸爆,记者们在笔记本上振笔疾飞。我念完了整篇演讲稿,稿子不长,也没什么道理——可是,我又懂什么?我只是个白痴。

我讲完之后,记者席上一位女士站起来,看着她的笔记本。

眼前我们正濒临核子危机,地说,经济衰败,全世界谴责我们,犯罪弥漫城市,天天有人挨饿,家庭不再信奉宗教,贪婪遍布全国,农民破产,外国人入侵,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机会,我们的工会腐化,贫民窟的婴儿生命垂危,税赋不公,校园混乱荒芜,疾病和战争像乌云笼罩我们——有鉴于这一切,甘先生,她问,依你看,什么是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全场静得可以听到细针掉落地上。

我要尿尿。我说。

观众疯狂了!人们开始呐喊,欢呼、挥着手。从体育馆的后座有人开始唱口号,没多久,整个体育馆都在唱着。

我们要尿尿!我们要尿尿!我们要尿尿!他们吼叫着,

我妈一直坐在台上我的后面,这时,她过来把我从麦克风前面拖开。

你该觉得羞惭,她说,竟然在公众场合这样说话。

不,不!克拉斯顿先生说。很好!群众爱死了。这句话将是我们的竞选口号!

什么话?妈妈问。她的眼珠缩成豆大。

我们要尿尿!克拉斯顿先生说,听听他们的声音!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平凡百姓这么亲近!

可是妈妈不信这一套。谁听说过有人用这种竞选口号来着!她说,这句话扭俗恶心——况且,它又有啥涵义?

这是一种象征,克拉斯顿先生说,想想看,咱们把它印在看板、招牌和汽车贴纸上。再做成电视和广播广告。这是天才之作啊。就是它。我们要尿尿象征了摆脱政府的迫害——排除这个国家所有的污秽……它代表了焦虑和即将来临的解脱!

什么!妈妈狐疑地问。你是不是疯了?

阿甘,克拉斯顿先生说,你就要去华府哆。

情况看来似乎是这样。竞选活动进行得相当顺利,我们要尿尿成了盛行一时的口头禅。人们在街上,从巴士上、汽车上,叫喊这句话。电视评论员和报纸专栏作家花了不少时间跟民众阐释这句话的涵义。牧师在讲经坛上高声宣读这句话,孩童在学校唱这句口号。情势看来我铁定当选,而且,事实上,我的竞选对手狗急跳墙;把他自己的口号改为我也要尿尿!在全州各地到处张贴。

而后,事情全砸了,跟我担心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要尿尿这玩意竟然引起了全国性媒体的注意,没多久,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派出调查记者来探究这件事。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态度客气又友善,但是,回去之后他们开始挖我的过去经历。一天,新闻同时出现在全国各大报纸的头版上。参议员候选人一生浮沉头条标题这么写。

首先,他们报导我大学一年级就被退学。接着他们挖出珍妮和我去看电影我被警方拖出戏院的鸟事。然后他们登出我在玫瑰花园向约翰逊总统露屁股的照片;他们四下调查我在波士顿跟裂蛋合唱团演出的那段经历,引述旁人说我吸大麻,还提到在哈佛大学涉及一件可能的纵火事件。

更要命的是——他们竟然调查出我向国会山庄扔勋章被起诉,而且被法官判决送进疯人院观察的事。还有,他们非常清楚我摔跤的经历,并知道我绰号笨瓜。他们甚至登出我被教授绑成木乃伊的照片。最后,他们提到有若干匿名消息人士说我涉及一桩跟一位知名女星有关的好莱坞性丑闻。

这下子完了。克拉斯顿先生冲进竞选总部,嘶喊:我们毁了!被他们从背后捅了一刀!之类的屁话。但是这码子事结束了。我别无选择只能退出竞选,第二天,妈妈和我和崔伯先生坐下来长谈。

阿甘,崔伯先生说,我认为你还是暂避风头的好。

我知道他说得对。何况,还有一些事长久以来始终梗在我心里,只不过一直没说出来。

养虾生意刚起步的时候,我倒满喜欢这工作,每天天亮即起,到池塘设网,然后收成等等,夜里我和公苏坐在钓鱼小屋的阳台上映口琴,星期六买上六罐啤酒喝个酩酊大醉。

如今情况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我得参加各种晚宴,吃些模样神秘兮兮的东西,女士们戴着大大的耳环之类的玩意。电话整天响个不停,人们老是要问我天底下发生的大小屁事。进了参议院,情况一定更糟。如今我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而且不知怎的,许多事物就这么从我身边溜走了。

还有,如今我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长出了皱纹,发鬓泛灰,体力也不如从前了。我知道生意一直在进展,但是我自个儿,我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我纳闷自己做这些究竟为了什么?许久以前,我和巴布有个事业计划,如今这事业已远超过我们的梦想,但是又如何?它的乐趣远不如我在橘子杯跟那些内布拉斯加种玉米的家伙赛球,或是在波土顿跟裂蛋演出时吹口琴飙上一段,或者,就这一点而言,跟约翰逊总统一起看贝弗利山人。

当然,我想我的心境大概跟珍妮也有点儿关系,但既然这是件没办法的事,我不如忘了它。

总之,我意识到我必须离开。妈妈哭哭啼啼,用手帕一下又一下揩眼泪,跟我料想的情况一模一样,但是崔伯先生完全了解我的决定。

咱们何不告诉大家,你是去度长假,阿甘,他说,当然,你的生意利润永远在这儿,你要用随时可以拿去。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过了几天,一个早上,我拿了一点现金,扔了几件衣服在帆布袋里,然后到工厂。我跟妈妈和崔伯先生道别,然后,出去跟大家握手——麦克、奎肯布希教授、屎蛋、蔬菜、蛇人、费拉斯教练和他的打手训练员,还有巴布的爸爸等,每个人。

之后,我去小木屋找到公苏。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公苏抓住我的手,拎起我的袋子拿到门口。我们坐上小船,划到贝特河镇,搭巴士赴木比耳。售票小姐说:体们要去哪儿?我耸耸肩,她就说,你们何不去沙凡纳?我去过一次,是个好地方。

于是我们就去了。

第二十六章

我们在沙凡纳车站下车。当地下着倾盆大雨,我和公苏钻进车站,我买了一杯咖啡,走出车站,站在屋檐下,思索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我没有任何计划,因此,喝完咖啡我就取出口琴吹了起来。我吹了两首歌,结果,呵,一名路过车站的家伙丢了一枚两毛五硬币在我的咖啡杯里。我又吹了几首曲于,过了一阵子,咖啡杯里装了半满的零钱。

雨停了,于是我和公苏就信步走了一段路,来到市中心的一座公园。我找了张长板凳坐下,又吹了一阵子,果然,人们陆续丢了些两毛五和一毛硬币在咖啡杯里。公苏会过意来,有人经过它就拿着咖啡杯走到人家跟前。一天下来,我赚了将近五块钱。

那天晚上我们就睡在公园一张长板凳上,那感觉真好,夜色清朗,星星月亮都出来了。早上,我们吃了些早饭,等人们纷纷出门上班的时辰,我又开始吹口琴。那天我们赚了八块钱,第二天赚了九块,一星期下来我们的收入相当不赖。过了周末,我发现一家小乐器行,于是进去瞧瞧能不能线到一把G大调的口琴,因为一天到晚吹C大调渐渐觉得单调乏味。我在角落看见一台二手电子琴要出售。那台琴看起来酷似从前乔治在“裂蛋”弹的那一台,他曾经用它教过我弹几个和弦。

我问店家那台琴要多少钱,那家伙说两百块,但是他愿意算我便宜点。于是我买了电子琴,那家伙甚至在琴上装了个支架,这样我就可能同时吹口琴。这么一来使我们受欢迎的程度大增。第二个星期结束,我们几乎一天赚十块,于是我又去乐器行买了一组二手鼓。练习了几天之后,我的鼓技也相当不赖了。我捏掉那只保丽龙咖啡杯,买了个锡铁杯让公苏拿着,收入非常好。我表演的曲子五花八门,从“那夜他们载狄克西南下”到“摇吧,美轿车”;我还找到了一间肯让公苏住,而且供应早晚餐的租宿公寓。

一天早上,公苏和我正要去公园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沙凡纳有一个特色——每隔一天就会下一场倾盆大雨,感觉上是这样。我们正沿街走过一栋办公大楼对面,突然我看见一样非常眼熟的东西。

有个穿西装的男人顶着雨伞站在人行道上,而且是站在一个大塑胶垃圾袋前面。有人在垃圾袋底下躲雨,只看见有只手从袋子底下伸出来,替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擦鞋子。我过街凑近一看,哦呵,我看见垃圾袋底下还露出了那种手推车用的小轮子。我高兴得胸口快炸了。我走过掀掉垃圾袋,果然,真是丹恩,擦鞋维生!

“把袋子还给我,你这大笨蛋,”丹恩说,“我淋成落汤鸡了!接着他看见了公苏。原来你终于结婚啦,啊。”丹恩说。

“是公的,”我告诉他。“你记得吧——我上太空认识。”

“你到底替不替我擦鞋子?”穿西装的家伙说。

“滚开,”丹恩说,“否则我把你的脚跟咬成两半。”那家伙嘛,他走开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丹恩?”我问。

“你看我像在做什么?”他说,“我成了共产党啦。”

“那你于嘛擦皮鞋?”我说。

“羞辱那些资本主义奴仆啊,”他回答。“在我眼里,皮鞋亮晶晶的家伙统统是废物,所以我擦的皮鞋愈多,送进地狱的废物也就愈多。”

“唔,随你说去,”我说。丹恩扔下擦鞋布,把自己推到遮篷底下躲雨。

“啊,呢,阿甘,我并不是什么共产党,”他说,“话说回来,他们也不会要我这副德行的人。”

“当然会要,丹恩,”我说。“你总是告诉我,无论我想做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都一定做得到——你也一样。”

“你还相信那些狗屎?”他问。

“我见到了光屁股的玛丽莲·梦露。”我说。

“真的?”丹恩说。“是什么模样?”

晤,那以后,丹恩和公苏和我可以说是结为一体,丹恩不愿住在租宿公寓里,因此晚上他都睡在外头用垃圾袋遮着。“塑造个性,”他这么形容。他叙述了他离开印第安那波里之后的经历。他先是把摔胶赚来的钱拿去赌赛狗,几乎输得精光,剩下的他全拿去喝了酒。接着他在一家车行找到工作,负责修理车底盘,因为他坐在小轮车上容易钻进车子底下,但是他说他厌腻机油整天滴在身上。“我也许缺了腿,不是好人,是个无赖醉鬼,”他说,“可我从来不油渍渍的。”

之后,他回到华盛顿,当地正在为一座替我们这些参加越战的人建造的什么纪念碑举行盛大揭幕典礼,他们瞧见他,又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便要他发表演说。但是他在什么接待会上喝得烂醉,把他的演讲稿全忘了。于是他从他们安排他住的那家饭店偷了一本旧约圣经,轮到他演讲时,他读了整本《创世纪》,正打算摘述《诗篇》的一些句子时,他们关掉麦克风,把他这浑球拖走。那以后,他试过乞讨一阵子,但是后来不干了,因为这工作“没尊严”。

我告诉了他,我跟崔伯先生去比赛西洋棋,以及养虾生意大获成功,还有竞选美国参议员的事,但是他似乎对玛丽莲·梦露比较感兴趣。

“你认为她那双xx子可是真货?”他问。

我们在沙凡纳大概已经待了一个月,生活非常顺心。我表演我的单人乐队,公苏收钱,丹思在人群中擦皮鞋。一天,有个新闻记者跑来拍下我们的照片,刊登在头版上。

“弃民流浪公园”,图片说明这么写。

过后,有个下午,我坐在那儿表演,心里正想着也许我们该北上去查尔斯屯,突然注意到有个小男孩站在鼓的前面,直勾勾盯着我。

我当时正在演奏“狂放纽奥良市”,但是小男孩一个劲儿盯着我,不笑也不什么,但是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神采,隐约让我想起了什么。而后我抬起目光,人群边上站着一个女士,我一看她,差点儿昏倒。

哦,竟是珍妮。

她把头发烫了,看起来也老了些,而且有些憔悴,但确实是珍妮没错。我惊愕得吹错了一个音符,但还是吹完了那首歌,珍妮这才过来牵起小男孩的手。

她两眼闪闪发光,她说:“哦,阿甘,我一听到口琴吹的音乐就知道是你。没有人象你这样吹口琴。”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我们现在住在这儿。”她说,“唐纳在一家制造屋顶瓷砖的公司当业务副理。我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年”。

我停止了表演,人群渐渐散去,珍妮于是挨着我一起坐在长板凳上。小男孩在跟公苏玩耍,公苏居然翻起斤斗逗得小男孩哈哈笑。

“你怎么会搞起单人乐队来着。”珍妮问,“妈妈写信给我,说你在贝特河养虾生意做得好大,现在是个百万富翁了。”

“说来话长。”

“你不是又惹上麻烦了吗,阿甘?”她说。

“没有,这次不是,”我说,“你呢?还好吗?”

“哦,还好吧,”她说,“我想,我是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那是你的儿子?”我问。

“是啊,”她说,“可爱吧?”

“可不——他叫什么名字?”

“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我说,“你拿我给他取名字?”

“应该的,”她说的声音很轻,“终归,他有一半是你的。”

“一半什么?”

“他是你的儿子,阿甘。”

“我的什么?”

“你的儿子。小福雷斯特。”

“我望过去,他在那儿拍手咯咯笑,因为公苏这会儿在倒立。”

“我想我早该告诉你的,”珍妮说,“我离开印第安那波里的时候,已经怀孕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哦,当时你自称是‘笨瓜’什么的,而我就要生孩子了。而且,我有点担心他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你是指,他会不会是个白痴?”

“唉,有一点儿,”她说,“可是,阿甘,你看不出来吗!他完全不是白痴!他聪明透顶——今年就要升上二年级了。去年他门门学科都拿‘A’。你相信吗?”

“你确定他是我的?”我问

“毫无疑问,”她说,“他希望长大做个美式足球员——或是太空人。”

我又望向小家伙,他是个健壮又漂亮的孩子。他两眼清澈,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他跟公苏正在泥土上玩井宇游戏,

“呢,”我说,“那你的,啊,你的……”

“唐纳?”珍妮说,“唔,他不知道你这个人。是这样的,我一离开印第安那波里就遇见他。当时我就快露出怀孕的样子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个善良温和的人。他把我和小福雷斯特照顾得很好。我们有一栋房子、两辆车子、每个星期六他会带我们去海边或是乡间。我们星期天都上教堂,而且唐纳正在存钱打算送小福雷斯特去念大学什么的。”

“我可以看看他吗——我是说,只要一、两分钟?”我问。

“当然可以。”珍妮说。她把小家伙叫了过来。

“福雷斯特,”她说,“见过另一位福雷斯特。他是我的老朋友—一你的名宇就是随他取的。”

小家伙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你那只猴子真滑稽。”

“那是一只猿猴,”我说,“他的名字叫公苏。”

“既然是公的,为什么叫他苏?”

我当即知道我的儿子不是白痴。“你妈妈说你长大要做个美式足球员,或是太空人。”我说。

“没错,”他说,“你懂美式足球或是太空人吗?”

“懂,”我说,“一点点,不过也许这方面你该问你爸爸。我相信他懂得比我多。”

过后,他抱了我一下。不是很热烈的拥抱,但是够了。“我想跟公苏再玩一会儿。”他说着,跳下椅子。公苏居然想出一个游戏,让小福斯特扔铜板到锡铁杯里,他半空把它接住。

珍妮走回来坐下,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腿。

“有时候真不敢相信,”她说,“我们俩如今已认识了将近三十年——打从一年级起。”

阳光透过树梢,照在珍妮的脸上,她眼中似乎有一滴泪水,但始终未流下来,不过确实有点什么,或许是一种情绪,我实在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是有这样东西。

“我只是不敢相信,没别的。”她说,然后,她倾身吻了我的额头。

“这是做什么?”我问。

“白痴,”珍妮说,她的嘴唇颤抖。“谁又不是白痴呢?”说完,她走了,她起身,过去牵起小福雷斯特的手,他俩就这么走了。

公苏走过来坐在我面前,在我脚边的泥土上画了个井字。我在右上角画了个×,公苏在中央画了个○,我当下知道没有人会赢。

晤,那以后,我做了两件事。其一,我打电话给崔伯先生,告诉他不管我在养虾生意上有多少收入,要他将我那一份的一成给我妈,一成给巴布的爸爸,其余的都寄到珍妮那儿给小福雷斯特。

吃过晚饭,我一夜没睡在那儿思考,虽然这本该不是我的特长,不过,我所思考的事情是这样的:如今,过了这么些年,我终于又找到了珍妮。而且她还生下我们的儿子,或许,有什么法子,我们可以和好。

但是我愈是思索,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同时,我也无法理直气壮将这结果归咎于我是个白痴——虽然拿这个藉口来圆饰很能宽慰自己。不,这个结果是人情之常。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回事,何况,话说回来,我想小家伙还是跟着珍妮和她丈夫生活比较好,他们会给他一个完好的家庭,好好抚养他长大,这样他也不会有个白痴爸爸。

过了几天,我跟公苏和丹恩一起离开。我们去了查尔斯屯,接着又去了里奇蒙、亚特兰大、查塔努加、曼菲斯、纳许维尔,最后来到纽奥尔良。

纽奥尔良人全不理会旁人在做些什么,因此我们三个享受了毕生难得的快乐时光,每天在杰克逊广场表演,旁观别的怪人做他们的事。

我倒是买了一辆脚踏车,附带两个小侧车给公苏和丹恩坐。每到星期天我们就骑着车到河边,坐在河堤上钓鲶鱼。珍妮大概每个月给我一封信,还寄来小福雷斯特的照片。此地有个在脱衣舞俱乐部当女侍的女孩,我们隔一阵子就会聚聚,玩玩。她名叫汪妲。我和公苏和丹恩多半时间就在法国区骑车闲逛,看看风景,说真的,那一带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些模样古怪的人——看起来像是从俄国革命还是什么的留下来的产物。

一天,当地报纸的一名记者跑来说要给我做一篇报导,因为,我是他所听过“最佳单人乐队”。那家伙开始问起许多有关我的人生经历的问题,于是,我就慢慢一五一十告诉他。但是,我还没说到一半,他居然掉头走了,他说没办法登载这种故事,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不过,我跟你说,朋友:有时候到了晚上,我仰望星星,看见整个天空就那么铺在那儿,可别以为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仍旧跟大家一样有梦想,偶尔我也会想到换个情况人生会是什么样儿。然后,眨眼之间,我已经四十、五十、六十岁了,你明白吧?

(全文完)

([美]温斯顿·葛鲁姆著,于而彦译,重庆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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