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九章

田润叶是今早晨上班后,才听说李向前因车祸而被锯断了双腿。

地区一个局长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地委和行署机关。不过,局外人传播这类事,就好象传播一条普通的新闻,不会引起什么反响。

但田润叶听到这消息后却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论怎样,这个遇到灾祸的人在名义是她的丈夫。

她不能再象往日那样平静地坐在团地委的办公室里,处理案头上的公务。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与此同时,她还关切她的弟弟润生是否也蒙难了。

后来她才确切地弄清楚,失事的只是向前一个人,润生没有跟这趟车。她还听说,向前是因为喝醉酒而把车开翻的……

润叶一下子记起:上次润生说过,向前是因为她而苦恼,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她知道,这个人过去滴酒不沾,也不吸烟。

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开始隐隐地刺激她那颗冰凉的心,是呀,这个人正是因为她才酗酒,结果招致了惨祸,把两条腿都失掉了。从良心上说,这罪过起因在她的身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润叶才不由设身处地从向前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他很不幸。虽然他和她结婚几年,但一直等于打光棍。她想起了结婚后他从北京回来那晚上的打斗。她当时只知道自己很不幸,但没有去想他的可怜。

唉,他实际上也真的是个可怜人。而这个可怜人又那么一个死心眼不变,宁愿受罪,也不和她离婚。她知道他父母一直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和她一刀两断,但他就是不。她也知道,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去孝敬他的父母,关怀她的弟弟;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有点下贱了,他却并不为此而改变自己的一片痴迷之心。

可是,润叶,你又曾怎样对待这个人呢?

几年来,她一直沉缅于自己的的痛苦之中,而从来没有去想那个人的痛苦。想起他,只有一腔怨恨。她把自己的全部不幸都归罪于他。平心而论,当年这婚事无论出自何种压力,最终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如果她当时一口拒绝,他死心以后,这几年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正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最后造成了如此悲惨的结果。

她完全能想来,一个人失去双腿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的一生就被毁了;而细细思量,毁掉这个人的也许正是她!

润叶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倾着头躁动不安地抠着手指头,脊背上不时渗出一层冷汗她能清楚地看见,躲在医院里的李向前,脸上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表情……“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一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使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说。

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他的身上复苏。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满了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她说不清楚为谁而难过。为李向前?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这是人生的心酸。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田润叶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在很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又为什么自愿走近个失去双腿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说!

总之,田润叶突然间对李向前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感。她甚至想到她就是他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她要负起一个妻子的责任来!

真叫人不可思议,一刹那间,我们的润叶也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再看不见她初恋时被少女的激情烧红的脸庞和闪闪发光的眼睛;而失恋后留在她脸上的苍白和目光中的忧郁也消失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含而不露的成熟的妇女。此刻,我们真不知道该为她惋惜还是该为她欣慰。总之,风暴过去之后,大海是那么平静、遥远、深沉。哦,这大海……

润叶迅速拎起一个提兜,走出房间,“啪!”一声关住门,穿过楼道,进了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办公室。

“向前的腿被压坏了,我要请几天假到医院里去。”她对书记说。

武惠良坐在椅子里,惊讶地怔住了。他知道润叶和丈夫的关系多年来一真名存实亡,现在听她说这话,急忙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比听到向前腿锯掉都要叫人震惊。惠良愣了一下,接着便“腾”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激动又感动地说:“你放心走你的!工作你先不要管,需要多么天你就尽管去!要是忙不过来,你打个招呼,我和丽丽给你去帮忙……”

润叶沉默地点点头,就从武惠良的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

她恨快在就近的一个副食商店买了一提兜食品,搭坐公共汽车来到北关的地区医院。

在进李向前的病房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力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啊啊,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来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是的,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这个关系。她的情绪非但平静不下来,反而更加慌。她甚至靠在走道的墙壁上,不知怎样才能走进那个房间去。她知道,接下来几步,将再一次改变她的命运——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

“是否需要重新审视你的行为?”她问自己。

“不。”她回答自己。

她于是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走进这个病房。

第一眼瞥见的是那两条断腿。

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的惨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紧接着,她才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睛。她想,要么是睡着了,要么还昏迷着。

他脸上弥漫着痛苦。痛苦中的那张脸有一种她不熟悉的男性的坚毅。头发仍然背梳着,额头显得宽阔而光亮。使她惊讶的是,她从没感到李向前会有这么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吊针的玻璃管内,精盐水静无声息地嘀嗒着。此刻这里没有护士,一切都静静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象鼓声一般“咚咚”地跳着。

她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

突然,她发现他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

他醒着!

她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那两颗泪珠轻轻揩掉。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你奇怪吗?不要奇怪。我是我。我是来照看你的。我将要守在你的床边,侍候你,让你安心养伤。你不要闭住眼睛!你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很快明白,我是回到你身边来了,而且不会再离开……

当李向前睁开眼睛,看见为他揩泪的不是护士而竟然是润叶的时候,那神态猛然间变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重新得到妈妈的抚爱,闭住自己的眼睛只管让泪水象溪流似的涌淌。这一刻里,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他失去了的双腿。他只感到自己象躺在一片轻柔的云彩里,悠悠地飘浮着。

噢,亲爱的人!你终于听见了我心灵的不息的呼唤……润叶一边用手帕为他揩泪水,一边轻声安慰他说:“不要难过。灾难既然发生了,就按发生了来。等伤好了,过几个月就给你安假肢……”

这些平常的安慰话在向前听来,就象天使的声音。他紧闭双眼,静默无语。但他内心却象狂潮一般翻腾。他直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坐在他床边的就是使他备受折磨,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可这的确是她。

你感到幸福吗,他在内心中问自己。

不!这幸福又有什么用!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说不定她也是来尽最后的人情义务和一个临终的人来决别……

不过,我亲爱的人,仅此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来了,这很好。我多年来为你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你多少已给了我一个补偿。在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那个句号总算比较圆……

他想起了高中课本上学过的《阿Q正传》。可怜的阿Q在死之前怎样费尽心机地也没把那个圆圈画圆。他比阿Q强的是,他的“圆圈”总算让自己满意了。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不要怕,我会尽心照顾你。一直照顾……不久前,行署家属楼上给咱们分了两间一套的房子。等你出了院,我就把你接回去……”润叶仍然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着。

这是她说的话吗?

是她说的!

他睁开眼睛,满含着泪水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他再一次闭住眼睛。幸福地闭住眼睛。一股温热的暖流漫上他的心头,向周身散布开来。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把那温暖给予了他。但他已经开始相信,一种他苦苦寻觅的东西似乎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已经完了……”他用微弱的声音悲观地说。“没有!只要活着,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用坚定的声音说。

“不,咱们现在可以离婚了……请你原谅我。我是因为……爱你才……这几年把你也害苦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向前说不下去了,闭住眼抽动着两片嘴唇,不出声地哭泣起来。

澎湃的激流开始猛烈地叩击田润叶的心扉。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在他泪水纵横的脸颊上贴了贴。她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又黑又密的头发,对他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从今天起,我准备要和你在一块生活。你要相信我……”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润叶赶忙站起来,回头看见护士端着小白瓷盘已经走到了房中间。

在护士为向前换吊针的时候,润叶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四个星期伤口就基本愈合了。但出院得到两个月以后……”

润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李登云夫妇也来了。

他们显然对润叶的到来大吃一惊!

润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开口叫一声“爸爸”或“妈妈”,但由于不习惯,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就直接对他们说:“以后由我来照看。我已经请过假了。你们年纪大,好好休息,不要经常来。这里有我哩……”

李登云和刘志英立在病床前,简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儿子大难临头的时候,润叶竟然来照看他了。人啊……老两口对这个他们一直所厌恶的儿媳妇,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就在这一瞬间,过去的所有敌意都消失了。他们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儿子有信心重新生活下去。此刻,他们是多么感激她啊!

刘志英抹了一把眼泪说:“只要你有这心肠,往后我和他爸一定全力帮助你们……”

李登云站在一边,两只眼睛红红的,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第二天早晨。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征得医生的同意,润叶开始给向前喂一点流食。她把自己带来的桔子汁倒在小勺里,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送到丈夫的嘴里。

向前张开嘴巴,把那一勺勺桔子水——不,甜蜜的爱的甘露,连同自己又苦又涩的泪水,一齐吞咽了下去……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褪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青草照样会鲜绿无比,花朵仍然会蓬勃开放。我们祝福普天下所有在感情上经历千辛万苦的人们,最后终于能获得幸福!

中午的时候,向前他妈来到病房,说什么也要顶替让润叶回去休息一下。润叶只好依了她的愿望,说她下午再来顶替让婆婆回去休息。

田润叶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感到自己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绿叶婆娑。在麻雀山下两条大街交汇的丁字路口,大花坛里的鲜花开得耀眼夺目。城市和她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宁静与爽朗。

她没有回机关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了行署家属楼上——这里有不久前分给她的那套房子。这座新盖起的楼房,只分给结过婚的干部职工,她当然也就有份了。不过,从房子分下到现在,她只来看过一次,也没有收拾过,自己仍然住在机关办公室里。当时,她对这房子没有任何兴趣——这只能唤起她的一片忧伤之情。人家是分给结过婚的人住,可她虽然算是结婚了。但和单身又有什么两样?

现在,她突然对这套房子感到很亲切。

她上了三楼,打开房门,然后从对门同事家里借来扫帚和铁簸箕,用一条花手帕勉强罩住头发,便开始收拾起了房间。

她一边仔细地打扫房子,一边在心里划算着在什么地方搁双人床,什么地方搁大立柜……对了,还应该买个电视机。他不能动,有了电视机,可以解个闷。买个十四寸的,但一定要买彩色的——她这几年积攒的钱足够买架带色的电视……

田润叶这样忙碌地收拾着,精心地划算着,倒象是为自己布置新婚的洞房!

第二部 第五十章

日子过得快如飞箭!算一算,田福军从省里回到黄原任职已经有两年的时光;他在这个贫困的家乡所在地区任一把手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两年之间,不仅黄原地区,整个中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许多不久前人们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现在却成了我们生活中最一般的现象。中国的变化震动了资本主义国家,震动了社会主义国家,也震动了中国自己。

阐述这个变化的深远历史意义也许不是小说所能胜任的。我们只是在描绘这个历史大背景下人们的生活时,不由地感叹: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如此深刻而又富于戏剧性的历程!现在还是孩子的人们,将不会全部理解我们这代人对生活的那种复杂的体验。

是的,我们经历了一个大时代。我们穿越过各种历史的暴风骤雨。上至领袖人物,下至普通老百姓,身上和心上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伤痕。甚至在我们生命结束之前,也许还不会看到这个社会的完全成熟,而大概只能看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但我们仍然有理由为自己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我们这代人所做的可能仅仅是,用我们的经验、教训、泪水、汗水和鲜血掺合的混凝土,为中国光辉的未来打下一个基础。毫无疑问,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社会和我们自身的局限以及种种缺陷弊端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决不能成为倒退的口实。应该明白,这些局限和缺陷是社会进步到更高阶段上产生的。

可是,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坚持前行的人们,步履总是十分艰难的。中国式的改革就会遇到中国式的阻力。

近一年多来,有关田福军的告状信不断头地从黄原飞向省城和北京。中国的其它事干起来不容易。但告状倒相当简便——八分人民币买一张邮票就可以了。这些信件寄到了中央纪委、省纪委、中组部、省组织部和中央以及省的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更多的信直接寄给了省委正副书记个人手里。告状信的内容五花八门,从政治错误,经济犯罪一直到男女关系。如果这些问题都能落实,田福军恐怕够判死刑了。

福军知道有人告他。他也知道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来调查过他的“问题”。但他不知道告他告得如此猛烈;也不知道这场“倒田运动”的幕后人物是他的副手高凤阁。

地委副书记高凤阁是黄原前地委书记苗凯多年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接他自己班的人。但由于田福军从省上“杀”回来,高凤阁没有当成专员,当然就更当不成地委书记了。苗凯调离后,高凤阁窝着一肚子不舒服,便开始在暗中鼓动苗凯手上用过的一些对田福军心怀不满的人,大量给田福军制造“罪证”……

起先的时候,省委并没有特别重视有关田福军的这些告状信。根据一贯的经验,一位新任领导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人的反对。后来,告状信越来越多。同时兼任省纪委书记的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便指示省纪委派人到黄原去调查田福军的问题。当然,苗凯同志也给这位老上级耳朵里灌了不少田福军的情况”。

但省纪委的人没有调查出田福军的什么大问题;许多告他的信纯属凭空捏造。事情随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告田福军的信仍然有增无减;而且后来的告状信都直接寄给了省委书记乔伯年的办公室。

本来,省委书记乔伯年这两年对南北山区几个地区的工作,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些地区大部分都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一两年来,实际成果说服了许多怀疑论者。那些地区大规模生产方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变了极度贫困的生活状况,使大部分群众解决了基本的温饱问题。

当然,“冒尖户”还是少数。眼下并不象某些满怀热情的作家用肤浅的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似乎农民都发了财,动不动就把电视机抱回了家。我们的农民艰难,我们还不清楚吗?他们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在两年内就把所有人都变成大富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吃饭问题,这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

但是,省委书记感到,这两年来,党的某些基层组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因循守旧的观念。改革的阻力由此可想而知。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乃至最终走上现代化的道路,有待于一个长时期不断改革的艰难过程。

无论如何,这个省的南北山区已经迈出了令人鼓舞的一步,并以此昭示了未来多方面的广阔的发展前景——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的。应当指出,在这一方面,最贫困的黄原地区走在了全省的前列;这当然和地委书记田福军同志大胆解放思想是分不开的。

可是,偏偏他的告状信最多!

唉,中国呀!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诸如“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出头椽先烂”等等“经典哲学”从我们的生活词典中剔除了呢?

近一年来,乔伯年主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落实中部平原地区农村生产责任制方面。

中外历史证明,革命常常容易在最贫困落后的地区开始。而较富庶的地方,变革往往要困难一些。

当山区以户为主的生产责任制已经实行一年多的时候,本省中部平原地区的农村还在吃“大锅饭”。不是群众不愿意改变这状况;而是这些“白菜心”地区的许多领导一直抵抗着,长期按兵不动。当然,在省委领导中,也有分歧意见。比如吴斌同志就认为,平原地区不必处处都搞责任制;理由是有些地方的大集体一直搞得很好。

乔伯年认为,平原地区农村的“大锅饭”照样应该砸烂。为此,他通过答省报记者问的形式,号召平原地区仿效山区的榜样,大规模实行生产责任制。没有人公开反对新政策,但实际工作中抵抗的大有人在。他们采取的是口头上拥护实际上对抗的方法。这些人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持贯彻“上面的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在和知己们下棋打扑克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而严重的是,这些人往往领导着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地区或几十万人口的大县份。一年来,乔伯年为改变这种局面,改换了中部平原几个地区的领导班子——这些地区的农村已经渐渐处于一种急剧变革的状态中……小暑前后,乔书记想起应该到山区去看一看情况。近一年多,他忙于平原地区的工作,对南北山区的目前情况摸得并不透。

于是,他准备在全省的煤炭基地铜城市按原计划视察完工作后,顺便先到毗邻的黄原地区走一圈。

没想到他在一个山沟的矿区发起了烧。这使乔伯年很着急——他已经给黄原打了招呼,说他明天到那里。

他当时住在这个矿的招待所,又是半夜,只好把秘书小王喊醒,让他给自己找点药。

小王的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说:“让我给医院打个电话!”

“算了,”他说,“吃几片药说不定明早上就会好的。你一打电话,市上和矿务局医院说不定把救护车都开来了。”

“而且还把警报器拉得呜呜响!”秘书加添说。

乔伯年笑了。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随便,他们都敢和他“放肆”地开玩笑。

乔伯年索性接上秘书的话,进一步“发挥”说:“那样,大家以为失了火,说不定把救火车也开来了!”

乔伯年一边开玩笑,一边吞下去八片羚羊感冒片和一包阿鲁散。

第二天早晨,病情果真好了许多,他就立刻起程直奔黄原……

省委书记一到,地委书记就忙了。田福军先和乔书记在几个偏远县份的农村跑了一大圈;回到黄原后,紧接着就召开县委书记以上的领导干部会议,以听取省委书记对地区工作的指示。

在这个干部会上,乔伯年热忱地肯定和赞扬了黄原地区的工作;同时指出了下一步应该解决的主要问题。这实际上也是省委对田福军本人工作的肯定。乔书记的讲话使田福军眼圈不由地发热。他感谢省委在他困难的时候,及时支持了他……

省委肯定了田福军的工作,也不等于就否定了反对田福军的高凤阁同志。以后不多日子,在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同志的坚持下,高凤阁被调到南面一个地区如愿以偿地任了行署专员。领导这么一个大省,省委书记不可能在一切事上明察秋毫;再说,即使看出类似的问题,有时也不得不作某些妥协——这是政治生活中常有的现象……送走省委书记以后,黄原地区各县的县委书记都回去了。但田福军把原西县委书记张有智留了下来。他要单独和他商谈一件事。当然,他实际上也有许多话想对这位老朋友说。平心而论,原西县这两年的工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这责任在很大程度上和有智分不开——他是一把手嘛!福军自己感到,他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在老朋友面前破不开脸皮。本来,他早应该直截了当指出有智同志这两年在工作中所存在的问题,但他却一直没有这样做。

这一天晚饭前,他把张有智从黄原宾馆带回到自己家里。爱云没去医院上班,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已经备办好了一桌饭菜。饭桌上,因为老丈人徐国强和妻子都在座,福军先没和有智谈工作方面的事。四个人一边喝酒吃饭,说起许多过去的话题。有智是个爽快人,不仅和爱云开玩笑,还和他过去的老上级徐国强老汉也逗趣。

吃完饭后,田福军和张有智进了会客室。爱云给他们沏好茶,就退出去了——作为地委书记的老婆,她知道丈夫要和有智谈些她不应该再听的话了。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谈一下。”田福军给张有智递上一根纸烟。

张有智没说话,点着烟听福军的下文。

“文龙已经从省党校毕业回来了。据地委组织部的老察和省党校方面的介绍,小伙子这两年学得不错,表现也很好。我想让他回原西县去给你当个副手……”

“怎安排?”张有智的脸沉了下来。

“副书记兼县长。”

“什么?”张有智冲动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你把一个造反派弄来给我当县长?”

“有智,你坐下,先别激动。”文龙在‘文革’中是造过反,前几年在柳岔公社也搞过极‘左’的东西。不过,他是个青年嘛,‘文革’中他还是个中学生,才十几岁。这几年来,小伙子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反省,照我看那是真诚的。对待青年,我们不能总是揪住过去的一些事不放。只要认真改了,我们该使用的还要用。

“他是西农毕业生,又上了两年的党校中青班,等于争得两个大学的文凭,并且先后当过公社一把手和县上的副主任;年轻力壮,又有文化,说不定能在工作中开创新局面呢!至于过去的错误,他记取了教训,未必是一件坏事。俗话说,知耻者勇……”

“哼,反正知耻不知耻只会个勇!”张有智挖苦说。

田福军看张有智态度生硬,一时不知怎样说服他。他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你……喝水。”

张有智端起茶杯,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不能改变了?重有这小子我不反对,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回原西来呢?”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呼专员和组织部也是这个意见。文龙本人也表示愿意回原西去工作,说他要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哼,回原西来和我再闹腾一番,弄得鸡飞狗跳墙!”

“有智!你为什么要这样看问题呢?人都在变嘛!”“不见得。我就没变!”

田福军不好再说什么了。

但是,有智,你真地没有变吗?

唉!田福军本来还想顺便和他的老朋友谈谈心,指出他这两年来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看有智这样刚愎自用,只好又一次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今天再谈这方面的事显然更不适宜;他们现在已经有些不愉快了。

张有智最后算勉强接受了地委对周文龙的任用,便怏怏不快地从田福军家告辞……送走有智后,田福军一个人又回到会客室,苦恼地在脚地上转圈圈走了半天。这一刻里,他心头涌上一股很难受的滋味。他现在倒忘记了对张有智的不满意,而对自己太不满意了。他感到自己非常无能,连批评朋友的勇气都鼓不起来,怎么可能把这样大一个地区领导好呢?

他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猛然记起,他下午已经给司机打过招呼,晚饭后要去地区医院看望失掉双腿的向前。他几天前就知道了这件惨事,但因省委书记来了,忙得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医院。另外,他也知道侄女去侍候不幸的向前了——这是润叶自己对他说的。当时他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多年来对侄女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花——她在人生关键的时刻表明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

田福军匆忙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司机早把车停在门口等他了。

田福军来到地区医院向前的病房时,冯世宽和文化局长杜正贤以及他的女儿、女婿都在这里。当然,润叶也在。他来后,这个小小的病房已经挤得没处立脚。于是,世宽、正贤和丽丽夫妇都一齐告辞走了。

田福军坐在病床旁边的小凳上,拉着向前的手,说了许多亲切的安慰话。向前只是眼里含着泪水不断给田叔叔点头,润叶立在一边低倾着头抠手指甲。

不一会,向前他妈刘志英来顶替润叶照看儿子。这些天里,婆媳两人轮流在医院里过夜。在向前的病床旁,单另支起了一张行军床。

志英没想到田福军也亲临病房来看望她的孩子。虽说是熟人,现在又算是亲戚,可福军是地委书记啊!志英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又在田福军面前哭了一鼻子。

福军和润叶劝慰了她半天,叔侄俩才离开了病房。

田福军到医院时,就把司机打发回机关了。现在,他正好可以和侄女一块相跟着步行回南关。

七月的夜晚是温热的。大街上灯火辉煌。悠闲的人们在梧桐树下步履散漫地行走着。各处的夜市正到了红火热闹的时刻,拥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黄原河充满激情的喧哗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给城市欢愉的夜晚带来了另一种情调。

田福军把外衣搭在胳膊上,和侄女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润叶手里拎着一个花布提包,那里面装着一些给向前带吃喝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她跟在二爸的身边,不时用手拢一拢被晚风吹散的秀发。

田福军心情很激动。他这时回忆起许多有关侄女的事。尤其是孩子结婚以后,他曾在原西县的办公室里见她那一次。当时看见她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他难过极了。可是那时他的确无法纠正老丈人瞒着他而造下的罪孽。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时间来解决这件事。他没有想到,事情在今天有了这样一种结局。不过,他内心深处知道,对于侄女来说,未来生活的严峻考验正在等待着她——她能经受得住吗?

田福军实际上有许多话想对侄女说,但此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只是关心地问:“向前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可以安假肢?”

“医生说过一个多月就可以出院。安假肢得三四个月以后。我已经请惠良的叔叔和省异肢厂联系了,到时我和李叔叔陪他去……”润叶亲切而平静地对他说。

田福军感到眼窝热辣辣的。他只是连声说:“好,好,那好……”

第二部 第五十一章

大署过后,一进入中伏,垂直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好在黄土高原有充足的风,这些日子,还不象中部平原那样昼夜都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当然,整个白天,如果你在高原烈日下活动,那多半得晒掉一层皮。只是夜幕一旦扑落,大地上常常会吹起凉爽的清风,使人感到这个季节有多么美好……在这个火一般炎热的季节里,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心中也象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土高原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到了另外的单位。看来田晓霞成了他们这届毕业生中的幸运儿——谁不愿去当一名记者呢?更何况还要进大城市去工作和生活!

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和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田福军夫妇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为他们的女儿高兴。事到如今,福军才猛然觉得,也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业就是记者工作!这孩子思路敏捷,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另外,她性格泼辣,爱跑动,又不怕吃苦——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要的。

实际上,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

没想到这个理想就这样变成了现实。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

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要离开黄原,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

那么,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

她很快想到了孙少平。

是的,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和少平在一块。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

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种连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毫无疑问,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没有一个男人象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和他在黄原交往以来,每想到他,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是的,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和自己接近。在我们的生活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不是家庭、职业、社会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近;而实际上,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两个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田晓霞决定立刻去找孙少平。

上次实习走前,少平告诉她,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她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但她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离开黄原城。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到他!她在心里调皮地说: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飞!

其实,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不过,用不了多少天,这里也就完工了——他现在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太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道。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赶忙把那件比身体还脏的汗衫套在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动。

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黑话”来。象上次一样,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骄傲!

晓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先赶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

记者?对孙少平来说,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闻——一条让他震惊的新闻!

他那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是的,她要远走高飞了。他再一次认识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

“你能不能请半天假,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于是赶快转了话题。

“行!”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块呆一段时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边流逝。是的,流逝。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去换换衣服!”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然后两条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就又跑回来了。他没忘记带了二十元钱——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一顿饭,以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相跟着从南关的大街上走过来。

在影剧院附近,满怀激情的孙少平,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这时候,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个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

少平让晓霞坐着,自己跑前跑后,买了四菜一汤,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

晓霞今天象个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她感到自己的眼窝有点热。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让一个男人花钱为她买酒买菜。她长大后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又如此踏实;就象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样……酒菜齐备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少平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轻声说:“祝贺你。为你干杯!”

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视线有点模糊了……

两个人不象过去那样,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此刻,他们都默默地碰杯、喝酒、吃菜,很少开口说话。

这时候,少平想起了高中毕业时,晓霞在原西饭馆请他吃的那顿饭。现在,是他在这里请她吃饭。转眼之间,他们就又踏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晓霞将再一次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生活领域——对她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不过,这一切仍然使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他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还顾说未来呢!过几天,他就不知该再到何处去落脚。

正如俗话所说:人比人,活不成。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高兴今天能用他自己劳动赚来的钱,在这里请晓霞吃一顿饭。哪怕他今生一世暗淡无光,可他在自己生命的历程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而不至于象一些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

于是,两个人出了饭馆,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立在古塔旁的边畔上,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从高处观望,街道、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象小人国似的。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细两条银练,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就在远方的山峦峡谷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尽管烈日炎炎,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东关大桥附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蚁群一般纷乱……

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

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来到古塔后面的一个小山湾里。

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只听见一两声小鸟的啁啾。

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崂,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

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年的心在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话。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于这里地势较高,透过密密的杏树林,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

“终于毕业了……”晓霞“终于”开口说,“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叫他出来一下……”“女同学?叫他?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着那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插嘴说。

晓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说她的。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男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里。’”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有八根圆柱……’女的说,‘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流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是的,战争,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亚·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纳吉宾。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他说。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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