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嗯,都是好身体!我还没顾上到你们住的地方去串门,据说你们都是些洋小子,什么头油啦,镜子啦,床铺打扮得象结婚一样。我看过不了几天,你们那点洋血就会放了!还听说你们文化程度都不高低,不是初中,就是高中。不过,识字不识字球都不顶!井下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你们在老子手下干活,不准耍奸溜滑,要按规章制度来。把你们的球脑蛋子和胳膊腿都自个招呼好。听说你们都是什么部长局长的儿子,可井下的钢梁铁柱石头炭疙瘩不怕你爸,把你小子做死就做死了。干活时不要急躁,放平和一些。咱们这个矿还能开采一百年,不光足够我和你们挖一辈子,就连你们的儿孙也够挖……“你们看见了,咱们采煤五区是个有功劳的区队。这不,墙上锦旗都挂满了。其实,还有几块哩,不知哪龟子孙拿回家叫老婆做了枕头,这都是好绸缎……你们年轻,煤矿不是没前途!就拿我雷汉义来说,球大字不识一个,刚到煤矿时连个组织也不带,可如今是党员,官还熬了这么大!好好干……前面是谁?你把带把烟给老子也抽一支,甭光你自己抽!”

这是采煤五区副区长。他正在区队学习室的班前会上对分到本区的新工人致欢迎词。

孙少平坐在低矮的长条铁凳上,和一群新老工人挤在一起。学习室烟雾大罩。新工人都瞪大眼睛惊恐地听雷区长讲话。老工人们谁也不听,正抓紧时间在下井前过烟瘾;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笑,屋子里一片嗡嗡声。

雷区长从前面一个老工人手里要过一支带嘴纸烟,点着吸了几口,然后让区队办事员点新工人的名字。点到谁,谁就站起来答个到。

点完名,雷区长继续讲话。

“……世事不一样了,你们的名字也和我们这些隔辈人叫得不一样!什么文军,少平,永生……永生是叫对了!来煤矿都想活,还没叫短命的。有没有结过婚的?站起来!”有两三个新工人红着脸从人堆里立起来。

“嘿嘿,娃娃们,你们想老婆的日子在后边哩!”

学习室“嗡”一声都笑了。那几个结过婚的新工人赶忙坐在铁凳上,低倾下头。“不要紧,等挣下两个票票,土崖上戳几个窑窑,就把你们的花骨朵接来吧……我还要说第二点……”

雷区长正要往下说,有几个老工人已经站起来,走过去在区长的光头上不恭敬地摸了摸,说:“对了,不要再放屁了!”

雷区长咧开大嘴笑着,从台子上退下来。会议也随之结束了。

这就是煤矿生活最初的一课。

在以后紧接着的日子里,矿上先组织新工人集中学习,由矿上和区队的工程师、技术员,分别讲井下的生产和安全常识。另外,工会还来全面介绍了这个矿的情况。十天以后,他们第一次下井参观。

这一天,新工人们都有点莫名地激动。在此之前,他们的工作衣、作衣箱和矿灯都已经分好了。

在浴池换衣服的作衣柜前,大伙说笑着穿上了簇新的蓝色的工作服,脖项里围上了雪白的毛巾。每个人的屁股上都吊着电池盒子,矿灯明晃晃地别在钢盔似的矿帽上。就象新演员第一次出台,有的人甚至拿出小圆镜,端详着自己的英武风貌。一切看起来都象电影电视里的矿工一样整洁潇洒。

出现了第一件不妙的事——一律不准带烟火!尽管大家在学习时就知道了这一点,但此刻仍然有点愕然。这些人穿戴完毕,就在区队领导和安全检查员的带领下,通过连接浴池的一条长长的暗道,蜂涌着来到井口。一个老头又分别在众人身上摸一遍,看是不是有人违章带了烟火。

少平是第三罐下井的。他走进那个黑色的钢铁罐笼,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新奇感。他将要经历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随着井口旁一声清脆的电铃声,铁罐笼滑下了井口。阳光消失了……

罐笼黑暗中坠向地层深处。所有的人都紧紧抓着铁栏杆。

谁都不再说话,听见的只是紧张的喘气声和凹凸不平的井壁上哗哗的淌水声。恐惧使得一颗颗年轻的心都提到了嗓门眼上。

一分多钟,罐笼才慢慢地落在了井底。

难以想象的景象立刻展现在他们眼前:灯火、铁轨、矿车、管道、线路、材料、房屋……各种声响和回音纷乱地混搅在一起……一个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的世界!

所有来到井下的新工人一个个都静无声息。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将要长年累月工作的地方。一旦身临其境,他们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幻想中的。真正严峻的还在后面。

他们即刻被带进大巷道,沿着铁轨向没有尽头的远处走去。地上尽是污水泥浆,不时有人马趴惯倒。什么地方传来一股屎尿的臭味。

走出长长的一段路后,巷道里已经没有了灯光。

安检员从岸壁上用肩膀接连扛开了两扇沉重的风门,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拐巷。

一片寂静。一片黑暗。只有各自头上矿灯的一星豆光勉强照出脚下的路。这完全象远离人世间的另一个世界。当阿姆斯特朗第一脚踏上月球的时候,他感受也许莫过于此。

接连跋涉一百米左右的四道很陡的绞车坡,然后再拐进一个更小的坑道。这时,人已经不能直立了。各种钢梁铁柱横七竖八支撑着煤壁顶棚。不时有沙沙岩土煤渣从头顶上漏下来。整个大地似乎都摇摇欲坠。

这时候,所有行进中的新工人都不由惊恐地互相拉起了手,或者一个牵着一个的衣角。严酷的环境一刹那间便粉碎了那些优越者的清高和孤傲。

他们明白,在这里,没有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帮助,是无法生存的。而煤矿工人伟大的友爱精神也正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现在,他们终于到了掌子面上。

这里刚放完头茬炮,硝烟还没有散尽。煤溜子隆隆地转动着。斧子工正在挂梁,攉煤工紧张地抱着一百多斤钢梁铁柱,抱着荆笆和搪采棍,几乎挣命般地操作。顶梁上,破碎的矸石哗哗往下掉。钢梁铁柱被大地压得吱吱嚓嚓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天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工作!危险,紧张,让人连气也透不过来。光看一看这场面,就使人不寒而粟!

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四肢着地爬过柱林横立的掌子面。许多人丢盔撂甲,矿帽不时碰落在煤堆中,慌乱得半天摸不着……

熬到上井以后,大部分人都绷着脸,情绪颓败地通过暗道,在矿灯房交了灯具,去浴池洗澡、换衣服。那身刚才还干干净净的工作衣,现在却象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白净的脸庞都变成了古戏里的包公。

尽管这次参观弄得众人心绪纷乱,但这对他们是必要的。他们应该尽早知道,这就是煤矿。这里需要的是吃苦、耐劳、勇敢和无畏的牺牲精神。这不是弱者的职业,要的是吃钢咬铁的男子汉!

回到宿舍以后,少平看见,那些一直咋咋唬唬的干部子弟们,此刻都变得随和起来。有人开始给他递上了纸烟。两个钟头的井下生活,就击碎了横在贫富者之间的那堵大墙。大部分人直至现在还都脸色苍白。有个可怜的家伙已经趴在缎被子上哭开了。

少平的心情是平静的,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把一切想的很好。说实话,在他看来井下的生活也是严酷的。

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已经有过一些吃苦受罪的经历,因此对这一点在精神上还是能够承受的。是啊,他脊背上被石块压烂的伤疤,现在还隐隐作疼!他更多的是看到这里好的一面:不愁吃,不愁穿,工资高,而且是正式工人!第二天,新工人都参加了考试。

试题很简单,比如什么叫柱子,瓦斯高了征兆有哪些,瓦斯对矿井的危害是什么等等。还有一道发挥题,让自己谈谈如何为煤矿做出贡献,所有这些考题学习时都反复讲过。

有些准备离矿不干的人以为等上了好机会,故意胡答一通,心想考试过不了关正好有借口逃出这该死的地方。这样回去也能给父母亲大人和朋友们有个交待,总比偷跑回去强。是呀,父母扯旗放炮走后门把他们送来,家乡年轻的朋友们又热烈祝贺他们正式被招了工,怎好意思偷跑回家呢?好,考试得个零蛋最好!什么叫柱子?柱子就是拐杖!

但是,两天后矿部大门前张榜公布,所有的人都被“录取”了,而且成绩竟然都在七十分以上!

孙少平却以一百分的满分名列榜首——他也许是唯一认真对待这场考试的。

在正式下井之前,全矿招收的新工人中跑了二十多人。少平宿舍里也跑了一个。

但大部分人没有跑。到了这个年龄,人就有了自尊心;再艰难,也得强打起精神,准备承受人生最初的考验。

下井干活这一天,在区队例行的班前会上,少平意外地和那晚给他半瓶醋的王师傅坐在了一条板凳上。现在他知道师傅叫王世才,是全区出名的斧子工,采煤一班班长。更巧的是,他就分在了一班,而且就给王师傅当徒弟。能作为班长的徒弟,多半是因为他考试考了第一名。

这使少平异常高兴——他不仅和王师已经熟识,同时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新工人初到井下干活,遇个好师傅多么重要啊!

可是,跟王师傅的另一个徒弟却是一个粗鲁不堪的家伙。他叫安锁子,是前几年招收的工人,因此在少平面前也是老资格了。

在掌子面上,每班都有七八个煤荐。斧子工就是茬长,一股两个攉煤工跟一个斧子工。每当一茬炮放完,就要赶紧挂荐支棚。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这时通常都是班长一声呼喊,人们就从回风巷冲进了掌子面。头上矸石岩土哗哗跌落着,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同时,攉煤工象手术室给主刀大夫递器械的护士,紧张而飞快地把绷顶的荆笆和搪采棍递给师傅,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刨开煤堆,寻找底板,栽起钢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以便让师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柱子“叭”一斧头锁住……所有这一切都在紧张而无声地进行,气氛的确象抢救垂危病人的手术室——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中的器械都在一百斤以上!更困难的是,在这密匝匝乱糟糟的梁柱煤堆下面,危险的、暗藏杀机的煤溜子还在疯狂地转动着。在紧张、快速、沉重的劳动中,人们在低矮的巷道里连腰也直不起来,东躲西避倒腾一百多斤重的钢铁家伙,大都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状态下进行;而且稍有不慎,踩在残暴无情的溜子上,瞬息间就会被拉扯成一堆肉泥!

只有将破碎的空棚架好,安全才有了保障。这时候,班长们一般都蹲下休息了,攉煤工这才操起大铁锨,把炸下来的煤往溜子上攉……一班三茬炮,每茬炮过后,都要进行这样一番拼命,一天的时间就在这样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缓慢地流过。一般情况下,八小时很难结束工作,常常得干十来个小时才能上井。

每当一茬炮过后,支架完顶棚,茬长们躺在黑暗中休息的时候,王世才不休息,总是操起铁掀,帮助少平和安锁子攉煤。在井下,王世才很少说话。作为班长,他只是发出一些简短的指令;那声音是低沉的,也是不容违抗的。

安锁子是个又高又粗的壮汉。劲很大,但不很灵巧。作为老资格,虽说也是攉煤工,但完全可以对少平指手划脚,而且不时恶作剧似地捉弄少平。比如,他在什么地方拉了一泡屎,便哄着让少平去那地方找啥东西,结果让少平抓两把屎。

安锁子乐得露出两排白牙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

在井下,让你抓两把屎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假如安锁子捉弄的是王世才,他会笑着把两手屎都抹在安锁子的脸上!少平只能默默地在煤墙上抹掉手上的屎……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十一月初,铜城地区落了第一场雪。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少平上井后欣喜地看见,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花仍然在纷纷扬扬飘飞着,大地上流布着微微暖意。昨夜十二点下井时,天空还是星疏月朗,一片乌蓝,想不到现在竟成了这样一个晶莹洁白的世界。他心情愉快地沉浸在这一片美丽之中。

今天,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要第一次领工资了。

在浴池洗完澡后,他便直奔旁边二楼的区队办公室。他已经在心里算好自己的工资。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农村来的新工人在一月中上了满班。他们是四级工,加上入坑费,月工资以能领一百三十元。好大一笔钱啊!

他进入本区队办公室后,看见房子里已经涌满了人。人不要排队,由自己的私章在办事员的桌子上排队。少平把自己的章子放在桌上的那一条长蛇阵后面,然后看着办事员不断用剪子剪开一捆捆新票子的封条。

前面有两个新工人,一个领了十八元,一个领了二十元。蹲在旁边的雷区长对他们说:“你们这月吃球呀?不好好下井,裤衩都要卖得吃了!甭看矿井是黑口口,很公正!钻得多了钱就多,在地面上瞎逛球毛都没一根!不上工,就是你爸当矿长,也是这两个钱!”

那两个新工人垂着脑袋悄悄退出了人群。

这时,办事员拿起少平的章子在工资表上压了一下,便给他扔过来一摞子钱。

少平连点也没点,揣在怀里就走出了区队办公室,穿过楼道,来到外面。

飘飘洒洒的雪花象无数只白蝴蝶在天地间飞舞。矿区的黑色无踪无影,和周围山野连成一片银白。

往日喧嚣的大牙湾宁静下来,充满了某种肃穆的气氛。孙少平踏着松软的荒雪,穿过马路,径直走向那个他早已打算过的地方。他来到邮政所,他是来寄钱的。除留够本月伙食和买一床铺盖的钱外,他还剩五十元。他要把这钱寄给父亲。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是的,这是他正式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能想象来,这张汇款单出现在双水村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看见,父亲是怎样捏着那张纸片走进了石圪节邮政所墨绿色的大门。

孙少平用一分钱买了一张汇款单,然后伏在柜台上开始填写。圆珠笔在他手里微微地抖着。当他在收款人栏里一笔一划写上“刘玉厚”三个字的时候,止不住的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第三部 第五章

经过漫长的冬天和短暂的春天,荒凉的黄土高原又渐渐进入了它一年中最为美好的季节。

五月初,立夏前后,山野里的草木大部分都发芽出叶,连绵的山峦染上了一片片鲜绿嫩青。太阳开始有了热力,暖洋洋地照耀着广袤的大地。河流水泊清澈碧澄,映照出初夏的蓝天和蓝天上悠悠的白云彩。

一九八二年,整个黄土高原全部实行了生产责任制。这块饱经沧桑的古老土地进入了它新的历史时期。各种政权机构也由多年来一元化的革命委员会演变成了党政分家的局面。县以上重建了人大,和党委、政府一起被俗称为“三套班子”。举世闻名的人民公社先后被乡政府所取代。“革命”留下的许多遗产正逐渐在生活中销声匿迹。

双水村在外观上看不出有多大变化。山还是原来的山,人还是原来的人,东拉河依旧唱着它不倦的歌谣淌过这个平凡的村庄。

但是,双水村的确不是原来的双水村了,它的变化有的能感觉到,也有感觉不到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大部分人再不为吃饭而熬煎了。仅此一点,就不能不使人百感交集地喊道:天啊……

如今,对大部分人家来说,玉米面馍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有些门道的人家,不仅白面,就是大米也不再是什么稀罕之物。个别农户的存粮,据本村一些观察家估计,远远超过了旧社会老地主金光亮他爸。金家湾前二队长金俊武就是其中之一。

需要提醒诸位的是,这一切变化都是在短短一两年中发生的;要知道,我们曾几十年鸣雷击鼓搞农业,也没有能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可是,随之也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情况。最突出的问题是大部分人缺钱花。

说实话,眼下人们对新政策是否久长,心中还存在着疑问。那么,趁现在手脚放活之时,赶快狠收几年粮食!为了多打粮,大部分农民都对土地实行了掠夺式耕种。谁也不再给土地施有机肥料。过去,为了抢担公社机关和县城的公共厕所里的茅粪,常常酿成各地农民的武斗。现在,城里大小厕所的粪便都无人问津,公家不得不掏钱雇人清理。粮食要高产,当然上化肥最足劲!

可买化肥需要钱——一年两料庄稼,得要多少化肥呀!当然,除过买化肥,还有许多用钱之处。一家一户耕作,坏了农具要自己添置。牲畜不蹬劲需要换个好使役的,也需二三百元。另外,市场一开放,洪水一样泛滥的各种东西也若人眼谗。旁的不说,石圪节街上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时髦衣裳,儿女媳妇们赶集上会想买一身,你不给钱行吗?钱啊!成了庄稼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字眼。为了买化肥,为了买牲畜农具,为了给儿女们买一两身时新衣裳,为了象邻居一样添置一件新时代的小玩艺,庄稼人不得不又把囤里积攒下的粮食,扛到石圪节的自由市场上去卖掉……俗话说,这山望见那山高。的确,在农村,人们在刚吃饱饭之后,就又有点不满足了。老百姓纷纷寻思,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火一些?这心理极其正常——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人的本性。

对大部分农民来说,只要土地由自己耕种,多收获一些粮食是不成问题的;这是祖传的专业和本领,他们信心十足。但要在土地之外再打点别的主意,那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了。

但无论如何,只靠在石圪节上去卖一点粮食、土豆、旱烟叶,或靠一年出售一头老婆喂养的肥猪,就想把光景日月过好,那实在是妄想!这一点收入,通常连化肥都买不回来!

芝麻盐,黑豆酱,张三李四不一样。农村也有个把踢飞脚的家伙,早已不靠土地吃饭了。他们做生意,跑买卖,搞副业,人民币在手里哗哗响,爱得众人眼睛都红了!

这双水村出现的第一个能人就是孙少安。他已经用机器办起了砖瓦窑,并且第一家在村里修整了一院新地方。紧接着,书记田福堂不甘人后跑到原西城里当起包工头——只是因为儿女的急躁事加重了他的肺气肿,最近才不得不咳嗽气喘地回来了。副书记金俊山——他现在还兼任了村长——买了十几只好山羊,和教书的儿子金成合伙喂养,去年秋天就去石圪节的机关卖上了羊奶,据说收入很可观。唉,说来说去,有能耐的人什么时候也有能耐!

瞧,现在双水村又一个有能耐的人,竟然要挖塘养鱼了!这人是大队支委田海民。

三十五岁的田海民,在庄稼行里属平庸之辈。多年来,他一直是大队会计,很少出山劳动,靠拨拉算盘珠子,月月下来都是满工,加之他岳父在米家镇公私合营门市部卖货,家底厚实,三五十块钱的常支援地,媳妇银花又出身于经营者家庭,很会计算,因此小两口的光景一直在村里拔尖。

土地分开以后,虽说海民种庄稼不行,家道也没有衰败下来。但也没什么发展。

孙少安等人的发迹其他人看见眼红,海民两口子也不例外。这对精明夫妇日夜思量,看能不能在土地之外另寻一条出路。他们有一千多块存款——在农村是个了不起的数字!这些钱搞大事业不行,但弄个小打小闹的资金还是足够的。

当海民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回一本养鱼的小册子后,夫妻俩在灯下头挨着头直看了一夜。他们立刻兴奋地决定:得,干脆,挖个池塘养鱼!

黄土高原山乡圪崂的农民,从来没有吃鱼的习惯——别说吃了,许多人连这玩艺儿见也没见过。听说海民两口子要养鱼,双水村的人大为震惊。

哈呀,这小子看别人发了财,急得胡跳弹哩!鱼?谁吃那东西!

其实,这初中毕业的夫妻俩是有远见的。正因为这里的人不爱吃鱼,因此本地很少有人养鱼。但不是没有吃鱼的。逢年过节时,海民曾目睹过原西城的干部市民怎样排着长队,在副食门市上争买外地进回来的那点冻鱼。是的,他们将不指望在农村销售他们的产品,而是准备卖给城里的人的。现在这社会,四面八方门户大开,原西城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来,吃鱼的人有的是!海民已经在城里打探过,好几个饭馆都提出,只要他有鱼,有多少尽管往那儿拿!

由于海民是村里的支委,因此很顺利地征得田福堂和金俊山的同意,以每年交三十六块钱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在村子北头东拉河岸边搞到了三亩六分荒草地,就准备在这里挖养鱼池了。

这一天下午,以每小时十二元租来的石圪节农机站的推土机,就喧吼着开到这片荒草地上,开始了引人注目的挖掘工作。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次震撼了这个古老的村庄。

许多干毕活的庄稼人和放了学的孩子们,都前呼后拥赶到这地方来看热闹。

顺便提一提,这里正是那年双水村偷水拦坝的地方。相信诸位对六年前的那场悲喜剧依然记忆犹新的。唉,时光流逝得多快。当年在这里命丧黄泉的金俊斌,坟头早已被青草覆盖,而人间的生活却照样的在这里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双水村立刻被搅动得纷纷乱乱。现在,村子南头,孙少安的制砖机隆隆价响动,烧砖窑上空黑烟大冒;村子北头,这田海民租来的推土机,又在喧天吼地,搅得满天黄尘飞扬……双水村啊,你是一个永远不肯安静的世界。往日、是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人在此翻云覆雨,而现在又是孙少安和田海民这些人在大显身手罗!

双水村的那些手头紧巴的庄稼人,无限感慨地立在推土机周围,观看这钢铁动物怎样在荒地上拱出一个大坑来。他们羡慕和眼红有能力折腾的人——听一些见多识广的人议论,这土坑里捞出来的将是一把又一把的人民币啊!他们自己只有眼红的份。他们折腾不起。一来手头没有本钱,二来也没魄力到公家门上去贷款。

再说,就是有钱有魄力,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技能?弄不好还得倒赔钱。看来他们只能在土地上戳牛屁股罗!可是,他们委实穷得心慌啊……在观看田海民非凡壮举的人堆里,还有他爸田万有和他四爸田万江。

田四田五老兄弟俩蹲在一起,在人堆里只抽旱烟不说话。如果这是另外的人家,村中首席艺术家田五马上会给众人编出一段逗笑的“链子嘴”来。现在,他蹲在这里却是一副平时少有的沉思面孔。

田五有他的愁肠。他明年就满六十岁了,家里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儿。他这把年纪一个人有山里挣命,勉强能糊住四张嘴,手头紧巴得连化肥也买不回来。两个女娃娃都大了,穿不起一件象样的衣服,经常破衣连身。别看他常在人面前是一个热闹人,其实一个人在山里唱完一段子信天游,便由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海民不管他。不是儿子不想管,是儿媳妇不让儿子管。

蹲在旁边的他哥田万江,日子过得比他还牺惶。田四的三个儿子都另过了光景,一个个老实巴脚,都拉着一窝儿女,根本不可能照顾他们。

老两口穷得连口锅也买不起,一直用一只漏水的破锅做饭。

老弟兄俩听说海民要挖池养鱼,就凑到一块拉谈过,看能不能在海民这里入个“股”。他们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但粗笨活可以全包在他们身上。他们估计,尽管儿媳妇银花看不见他们的死活,但他们干重活,拿个小头,也许她能同意。

现在,他们还没有向海民提这事。不过,他们此刻热心地蹲在这里,心里上倒觉得,这事好象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听着推土机的吼叫声,心里怪激动!

两天以后,鱼池已经挖好了。海民两口子正紧张地做放水前的工作。据那本小册子介绍,放鱼苗前,要用白灰对鱼池消毒。一亩放六百斤生石灰,再泼一层大粪,用犁耕一遍——这样既能消毒,又能生微生物。

这天上午,田五田四乘银花不在工地,两兄弟就结伴来找海民,向他提出了他们的“建议”。

海民当时没有拒绝。只是为难地对两位父老说,这要征得他媳妇的同意。海民的家事由银花掌管,他只能把这一点不害臊地向两位老人当面表明。两位老人也知道这是事实,只好等待海民去请示他媳妇。

当天晚上,海民就到父亲家来了。他告诉等待消息的父亲和四爸:银花不同意他们来干活!

田四田五一时瞪住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田五发了半天呆,长叹一口气说:“我和你四爸等于去给你们揽工,你们都不要。你们比旧社会的地主都残酷!我和你妈吞糠咽菜把你拉扯大,如今我们不行了,你连我们的一点死活也看不见!你还算个人吗?”

田五数落儿子的时候,田四一直低垂着苍头——海民是弟弟的儿子,他无权数落人家。前一队饲养员此刻只能承认现实的打击是一件自然的事。

田海民无言地接受了父亲的一顿责骂,然后又无言地退出了这个把他养育大的破窑洞。他在黑暗的村道上回家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

唉,海民不是不知道两家老人的苦情。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的女人。没办法呀!他要和这女人一块生活,一块过光景日月;如果和银花闹翻,除不能解决老人们的问题,他自己的光景也要烂包!他无法在老人面前为自己的难肠辩解。他盘算只能在自己赚下钱后,背着银花偷偷给他们帮扶一点,此外便束手无策了。一个男人活到这种地步,那痛苦也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

第二天,受到生活和感情双重打击的田五,在公众面前仍然扮演了他那惯常的乐天派的角色。在神仙山那里,他仍然神仙般快活地唱他的信天游。至于唱完后哭没哭,我们就不知晓了……

过了没多久,又起了意外的风波。海民家的隔墙邻居刘玉升,突然传出了一个可怕的预言。这位先知先觉的神汉危言耸听地散布说,在田海民的养鱼池里,将要诞生一条“鱼精”。说这鱼精必定要在双水村殃害人和牲灵;而且以后还要在外地去作怪哩!一些迷信的村民立刻开始诅咒海民和银花,有的人并且扬言要给鱼池里撒毒药!

本来情绪十分高昂的海民夫妇,被这谣言气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他们惹不起这位自称掌握全村人生死命运的神汉。但他们也决不放弃养鱼——他们已经花费七百元资金了!

与此同时,田五因生儿子的气,竟然用荒诞的手法编了一段“链子嘴”使刘玉升的谣言变为戏谑性的艺术在村子里传播开来——

双水村,有能人,能不过银花和海民。
东拉河边挖土坑,要在里面养鱼精。
鱼精鳖精哈蟆精,先吃牲灵后吃人。
吃完这村吃那村,一路吃到原西城。
原西城里乱了营,男女老少争逃命。
急坏县长周文龙,请求黄原快出兵!
地委书记田福军,拿起电话发命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夜开进原西城。
进得城来眼大瞪,报告上级无敌情——
原来鱼精没吃人,后被人把鱼吃尽。
吃完鱼头吃鱼尾,只剩一堆白葛针……

当“链子嘴”在村里传开后,田五却后悔极了。

唉,他怎能给自己的儿子编排笑话?他太过份!儿子光景烂包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这样能解决了他自家的困难吗?“链子嘴”没人给稿费!

这一天,田四又一脸愁苦找到田五,对弟弟说:“咱们再去找找少安,看能不能到他的砖场打一段零工?要不,秋天种麦子的化肥都没钱买……”

田五一想,也觉得可以去碰碰运气。少安人虽年轻,但为人做事都很宽厚,说不定能同情他们的处境哩。这样,穷困无路的兄弟俩就准备麻缠他们的“老队长”去了。

第三部 第六章

其实,抱同样愿望来找少安人,不止田四和田五。早在春播大动农之前,村里就有许多人来找他,想为他干一段活,赚几个钱,以便解决春播所需要的化肥。来找少安的人不仅有一队他原来的“部下”,还是金家湾那面的人。

但少安只能为难地婉言拒绝了这些上门求告的人。不是他不同情左邻右舍的困难处境,而是他实在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虽然买了一台不大的制砖机,开了两个烧砖窑,但用不了多少人手。除过他夫妻外,已故田二的憨小子常年在这里干活。操纵砖机和烧窑的师傅,是他出高工资雇用的河南人。把村里的这些人收留下,他根本开不起他们的工资。就是现在,尽管村前庄后传说他发了大财,实际上一月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到目前为止,还过当年搞设备的贷款及其利息,他手头只有一两千元的现金积蓄。就他个人而言,和当年相比,那的确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但是,他的事业仍然是初创阶段,并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成了“大财主”。眼下这摊场,怎么可能招揽更多的人来干活呢?

自去年秋天以来,孙少安从没感到生活如此顺心如意。妹妹考上了大学,弟弟当了工人,他自己的砖场也走上了正路。孙家的历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辉煌?据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们之所以兴旺,是因为他们家老窑的风水好。这是纯粹的胡扯。前几年他们不就住在那窑里吗?可光景日月象个破筛子。这和风水屁不相干,也不是他们个人有多大能耐;如果世事不变化,他孙少安还是当年的孙少安!

这不是说,世事变了,所有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象罐子村姐姐家,光景日月一如既往。新时代也使他姐夫这样的人更有条件不务正业了。王满银一年四季跑得连个踪影也找不见,全靠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只要想起他们的不幸,他和他父亲的心头就罩上了一片乌云。另外,村里一些有困难的人乞求似地找到他门上,要来他的砖场赚点买化肥的钱,这也使他的心情感到沉重。

双水村所有人家的情况,少安心里都很清楚。他知道,大部分人家虽然不愁吃饭,但另外的发愁事并不比往年少。如今这世事,手头没两个钱,那就什么也弄不成。旁的不说,化肥买不回来,庄稼就种不进去。村里人多口众的几家人,光景实际上还不如集体时那阵儿。那时,基本按人口分粮,粮钱可以赖着拖欠。可现在,你给谁去耍赖?因此,如今在许多人吃得肚满肠肥时,个把人竟连饭也吃不上了。事实上,农村贫富两极正在迅速拉开距离。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也是中国未来长远面临的最大问题,政治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这当然是后话了。

眼下贫困的人怎么办?办法不很多。吃救济款吗?现在石圪节乡一年的救济款才三百元,人均只有几分钱!

当贫困的人们带着绝望的神情来找少安的时候,他常常十分痛苦。他也穷过啊!当年,他不就是这样绝望过吗?他现在完全理解这些乡邻们的处境。他同情他们。尤其是一队人,他曾经和这些人一块劳动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无分文,而他又帮不了多少忙。

从内心说,不管他自己将如何发达起来,他永远不会是那种看不见别人死活的人。他那辛酸的生活史使他时刻保持着对普通人痛苦的敏感和入微的体会。

这一天,田四和田五找上门来了。田四是他当队长时一队的老饲养员。多少年里,万江老汉就睡在饲养室,象对自己的娃娃一样精心喂养那些牲灵。少安象父亲一样尊重这老汉。

田五也是当年一队的社员,他那些笑话和“链子嘴”曾给饿着肚子的人们带来多少快乐——真的,那时只要和田五在一块劳动,大家就常常忘了忧愁。

现在,这老弟兄俩佝偻着腰,豁牙漏气的央求:让他们在他的砖场打几天零工吧!

孙少安看着他们一脸可怜相,忍不住鼻子一酸。他怎能忍心拒绝他们呢?

可他又怎能答应他们呢?

少安已经知道,他们曾想和海民一块养鱼,但被银花拒绝了。他也知道,他们是信任他,才又求告到他门上;否则,自己的侄子都不顶事,怎么可能再求两旁世人呢?“少安,你拉扯我们一把呀!要不,我们连一点量盐买油的钱也没有……”田五哭丧着脸说。

“总不能把粮食都卖了。你知道,我们弟兄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再加上化肥买不够,一年下来也打不了多少粮,卖多了,连一家人的口也糊不住嘛!”田四诉苦说。老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轮番给孙少安诉述他们的牺惶。他们最后满怀深情地说,现在就看好心的少安解救他们的危难哩!

孙少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了半天,说:“四叔,五叔,你的情况,就是不说,我也知情!但我现在这点摊场,确实用不了几个人……是这,我每人借给你们几十块钱,先把化肥买回来。我知道你们现在等肥料下籽种哩,时令不饶人啊!等庄稼种毕了,看我能不能再想点办法。现在正是大播种的时候,我也准备把砖场停几天,帮我爸和罐子村我姐去种地,因此现在我没什么好办法帮助你们……”

他说的是实情。田家老兄弟俩说了一堆感激话,一人拿了五十块钱告辞了。

田四田五走后,孙少安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

他突然对田海民有了看法。本来,海民是应该关照两个老人的——他们不是白要他的钱,而是要和他合伙养鱼嘛!

这样想的时候,一种义气便促使少安有点冲动地走到村子北头找到海民,直截了当向他说了他对他的意见。

海民正在做放鱼苗前的工作。池塘里已经盈满了绿茵茵的水。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少安,一直默不作声听双水村这位新富翁把话说完。

海民对小他几岁的少安讥讽地笑了笑,说:“如今天下怕老婆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茬人。我并不为此害臊。你大概不怕?不过,据我所知,你当初也并不愿意和你爸分家。可后来你拗过秀莲了吗?兄弟,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而在这社会,自家顾自家都挣得人屁直吼,谁能顾了别人?你如果有本事,你积你的德,给咱多关照几个村里的穷人!我没这本事。我比不上你。你已经把世事闹得红火热闹,能说这号硬气话哩!我呢?才弄起个小摊摊,连一分钱的利也没见,倒把一点积蓄都踢腾光了。再说,养鱼是个技术活,咱们人老八辈子谁弄过这事?万一失败了,我爸和我四爸不是跟着我吃亏吗?另外,象刘玉升预言的,这池子里弄出个鱼精怎么办?”

海民一番冷嘲热讽,呛得少安无言以对。

是啊,海民话难听,但其中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少安从前村返回村的时候,一路上脑子象乱麻缠绕一般。无论怎样,那些上门向他求救的人都寄希望于他;他们的困难和不幸也使他心里难过——可是他现在却毫无办法帮助他们。

他看得出来,再过几年,双水村说不定有人能起楼盖房,而有的人还得出去讨吃要饭!谁来关心这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村里的领导都忙着自己发家致富,谁再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呢!按田福堂解释,你穷或你富,这都符合政策!

政策是政策,人情还是人情。作为同村邻舍,怎能自己锅里有肉,而心平气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吞糠咽菜?

这种朴素的乡亲意识,使少安内心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来。他突然想:我能不能扩大我的砖场?把现有的制砖机卖掉,买一台大型的,再多开几个烧砖窑,不是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吗?

好,也许这是一个好门道!这样,不仅能解决村里一些人的问题,他自己的事业也扩大了!实际上,他早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现在,农村剩余劳力很多,只要有魄力,完全可以把事业搞大些!

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少安估算了一下,将现在设备卖掉,加上那点积蓄,要扩大砖场,少说也还得另筹借一万块钱。这只能向公家贷款。不怕!只要路子对头,这个风险还是敢担当的。孙少安已经不是那个借一二百块钱还心惊胆颤的孙少安了——他手里已倒腾过大宗的票子!头脑发热的孙少安当天吃完晚饭,就到父亲那边走了一遭。他的新打算要征求父亲的意见。虽然他和父亲分了家,日子基本上各顾各的,但在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上,少安总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永远是父亲,在生活的重大关头,求得父亲的指导,这已经象原则一样固定在少安脑子里。在任何时候,亲爱的父亲,都将是我们精神上一个最为重要和可靠的支柱!

父亲正在院子外边的那块弹丸之地上营务旱烟苗。从以往年月一直到现在,这块旱烟地对他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这里出产的那些金黄色的烟叶,不仅保障了他父子俩和他二爸的烟布袋,还有剩余在石圪节的土街上换回几个零用钱。父亲营务旱烟的本领只有田福堂才能比上。

少安进了烟地,一边帮父亲干活,一边把他的新打算给父亲谈叙了一番。

孙玉厚听完少安侃侃叙谈,一时倒没有对儿子的宏大抱负发表什么评论。

从理论上说,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已经独当门户,并且在社会上钢巴硬站立起来,许多事情他估摸不透。他的全部能耐也许都在土地上;土地以外的事,他心中无数。从内心上说,孙玉厚老汉对全家目前状况已经很满足了。家里出了工人,出了大学生,少安的日子也发达起来。作为牺惶了一辈子的老穷光蛋,他还再敢侈望什么呢?如今,二小子也开始给他寄钱了,家里有吃有穿,也不缺钱花……这一切都好象是做梦一样!

现在,儿子突然要把事情往大搞,孙玉厚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他沉默了半天,说:“这要贷一笔大款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担当不起。”

少安又仔细说明了他的计划,而且表现出了十足的信心。

孙玉厚一看儿子决心已定,知道他的意见无足轻重,就只是说:“那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可千万要操心哩……”

在征得父亲有限度的同意后,当天晚上睡觉时,他就又在被窝里和妻子商量开了这件事。

他们二人还同以前一样保持着他们的“老传统”——光身子搂在一块被子里睡觉。秀莲还象往日那般丰满和多情,只是砖场没明没黑的操劳,使她红润的脸黑了一些,两只手象男人的手一般坚硬。

在少安提出他的设想后,尽管事情重大,秀莲很快也就表示了赞同的意见。他现在不仅信任丈夫的谋略,而且有点崇拜他了。

几年来的事实证明,只在丈夫决心搞的事,最终没有搞不成的。在重大事情上,她越来越不愿意多动脑筋。

她满足于给丈夫热情地表个态,接着便是全力以赴帮助他实现自己的雄心。

这件事实际上很快就“讨论”完了。接着,秀莲又提起了她百说不厌的老话题——再生一个女孩子的事。虎子已经快满五岁,秀莲一心盼望有个女儿。

“……少安,我听说石圪节来了个私人大夫,偷着给女人取环哩。我想也去把环取了,咱再怀个娃娃!”

秀莲用粗糙的手掌亲热地抚摸着丈夫的光脊背,用撒娇的方式提出了这个他一直没有同意的事。

“唉呀,”少安不耐烦地说,“这都是些黑医生!听说碾盘村一个妇女被弄得大出血,险些把命都要了……再说,超生下的娃娃,公家连户口也不给上,还要罚款!”“不上户口就不上!罚款就罚款!我不信咱们就连个娃娃也养活不了!”秀莲已经生了气。

“好你哩!咱们现在准备扩大砖场,忙乱事在后边哩!你再坐个月子,这不是要人命吗?”

“按你说,人家那些做大事的人就连娃娃也不养了!你干脆连老婆也甭要!”

“好好好,你要生咱就生!这事容易!不过,你等一半年不行?等咱砖场发展得有个眉目了,你再生娃娃也不迟嘛!老辈人说,忙婆姨生不下好娃娃!”

秀莲笑着在丈夫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她高兴的是,丈夫终于同意她再生一个孩子……几天以后,孙少安的砖场就停办了。他要抽出几天时间,帮助父亲安种他们两家的庄稼,然后还要到罐子村去,帮助兰花把籽种下到地里。

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筹划扩大砖场的事。扩大砖场少说也得几个月光景,因此,雇用的河南师傅辞退了这里的工作,到其它地方另谋生计去了。

少安的砖场突然沉寂下来,这使双水村的人都很奇怪。

不久,全村人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要大闹腾呀!啊啊,如果办这么大的“企业”,那不需要好多人手吗?村中许多人立刻重新涌上少安的门,说他的砖场扩大后,无论如何首先要招收他们干活!

少安先在口头上满了他们的愿望——他之所以扩大他的砖场,也正是想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困难。出人意料的是,这天下午,他二爸孙玉亭也为此而找上他的门来了。

玉亭仍然是几年前的那副老样子,一身烂衣服,腰里束一根破皮带。他费劲地把那双缀麻绳的蹭倒跟鞋脱在脚地上,便上了侄儿家干净的小土坑。

玉亭接过侄儿递上的一根纸烟,几口吸去一大截,然后才开口说:“听说你扩大砖场需要好多人手,能不能叫你二妈也来做个什么?我们没一点来钱处……晚上点不起灯,都黑摸着往下睡哩……”

严酷的生活不得不使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也低声下气地来向“资本主义”求救了。

少安说:“这事还没眉目哩,到时候再说吧!”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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