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五章

在卡列金的部属重创革命的哥萨克部队之后,被迫迁到米列罗沃去的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给指挥抗击卡列金和乌克兰反革命拉达战争的领导人员送去一份声明,内容是这样的:哈尔科夫。一九一八年一月十九日。发自卢甘斯克,第四四九号。十八时二十分。——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请您把顿河地区内容如下的决议转呈彼得格勒人民委员苏维埃。

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根据在卡缅斯克镇召开的前线军人代表大会的决议决定如下:一、承认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的国家中央政权,承认哥萨克、农民、兵士和工人苏维埃代表大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及由中央执行委员会所选出的人民委员苏维埃。

二、由哥萨克、农民和工人苏维埃代表大会进行顿河地区的边区政权建设工作。〔备注〕顿河地区的土地问题也将由该地区代表大会解决。

赤卫军接到这个电报以后,就派军队去支援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在赤卫军的帮助下,打垮了切尔涅佐夫上校的队伍,并且恢复了原来的局势。主动权转到革命军事委员会手里。在占领兹维列沃和利哈亚以后,得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哥萨克部队增援的萨布林和彼得罗夫指挥的赤卫军队伍,展开了进攻,迫使敌人向新切尔卡斯克退去。

右翼的塔甘罗格方面,西韦尔斯的队伍在涅克林诺夫克附近被库捷波夫上校的白军志愿军击败,损失了一门大炮、二十四挺机枪和一辆铁甲车,退到了阿姆夫罗西耶夫卡。但是在西韦尔斯吃了败仗退却的那天,在塔甘罗格城内的波罗的工厂里爆发了起义。工人把士官生从城里赶了出去。西韦尔斯恢复了元气,转人进攻,并发展了攻势,把志愿军压到塔甘罗格。

形势变得越来越有利于苏维埃的军队。他们从三方面包围了白军志愿军和卡列金“杂牌”队伍的残部。一月二十八日科尔尼洛夫打电报给卡列金,通知他志愿军即将放弃罗斯托夫,向库班河流域转移。

二十九日上午九点钟,在将军府召开顿河军政府成员紧急会议。卡列金最后一个从自己的居室来到会议厅。他沉重地坐到桌前,把一些文件挪到自己面前。他的两腮的上部由于失眠变成蜡黄色,无精打采的、忧郁的眼睛下面一片阴影;瘦脸仿佛是被微火烤得焦黄。他慢腾腾地看了科尔尼洛夫的电报,看了正在新切尔卡斯克北面抵挡赤卫军进攻的各部队指挥官的战报。他用宽大的白手掌仔细地把一叠电报压平,没有抬起那浮肿的、笼罩着阴影的眼皮,闷声说:“志愿军要撤退啦。只剩下一百四十七支枪来保卫顿河地区和新切尔卡斯克啦……”

他的左眼皮在不住地跳动,紧闭的唇角上爬满痉挛的皱纹;他提高了嗓门,继续说:“我们已经陷于绝境。老百姓不仅不支持我们,而且敌视我们。我们已经山穷水尽,继续抵抗是无益的。我不想再作多余的流血牺牲,我提请辞职,让给别人。我也辞去顿河军司令官的职务。”

米特罗凡·博加耶夫斯基瞅着宽大的窗户,正了正眼镜,连头也没有回,说:“我也辞去自己的职务。”

“政府成员当然全都要辞职。问题是我们把政权移交给谁?”

“交给市杜马,”卡列金冷冷地回答说。

“要办理移交手续,”政府成员卡列夫迟疑不决地说。

大家都苦恼、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布满哈气的窗外,是阴沉的一月上午黯淡无光的天气。晨雾弥漫、一片白霜的城市睡意朦胧地沉默不语。听不到平日生活脉搏的跳动。大炮的轰隆声——正在苏林车站附近进行的战斗的余音——窒息了一切活动,死沉沉的即将降临的灾难压城欲摧。

窗外,寒鸦在盘旋,单调、清晰地呱呱叫着。它们在白色的钟楼顶上盘旋,就像在一头死兽上空飞绕一样。教堂广场上是一片新下的、泛着紫光的白雪。行人稀疏,偶尔驰过搭客的爬犁,留下几道黑乎乎的痕迹。

博加耶夫斯基打破沉寂,建议编写将政权移交给市议会的文书。

“最好是和市杜马开个联席会议,共商移交事宜。”

“那么大家认为什么时候合适?”

“晚一些,下午四点。”

政府成员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沉默铆死的寂静打破了,开始讨论移交政权和会议的时间问题。卡列金一声不吭,用鼓胀的手指轻轻地、有规律地敲着桌子。八字眉毛下黯淡无光地眨着云母般的眼睛。过度的疲劳、厌恶和病态的紧张使他的目光变得迟钝、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位政府成员不知道是在反驳谁的意见,唠叨了半天。卡列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诸位,说话请简短些!时间宝贵。要知道俄罗斯就是亡于废话的呀。现在休会半小时。大家商量一下……然后尽快结束这次会议。”

他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政府成员三五成堆,低声交谈起来。有一个人说,卡列金的脸色很难看。博加耶夫斯基站在窗边,一句低得像耳语的话传到他耳边:“像阿列克谢·马克西莫耶维奇这样的人物,自杀是他惟一的出路。”

博加耶夫斯基哆嗦了一下,快步赶往卡列金的住处。很快他就陪着将军回来了。

决定在下午四点钟和市杜马举行联席会议,共商移交政权事宜以及编写交接书的问题。卡列金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站起来。卡列金一面和政府的一个重要成员道别,一面注视着正在与卡列夫低语的亚诺夫。

“你们在谈什么!”他问道。

亚诺夫略显窘态,走过来。

“部分非哥萨克政府成员,要求发给他们一些路费。”

卡列金皱起眉头,严厉地说:“我没有钱……真烦人!”

大家开始散去。博加耶夫斯基听到了这段谈话,便把亚诺夫叫到一边。

“请您到我那儿去一下。告诉斯韦托扎罗夫,叫他在存衣室等一会几。”

他们一起跟着驼着背、快步走去的卡列金走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博加耶夫斯基交给亚诺夫一叠钞票。

“这是四万四千卢布,请您发给那些人。”

在存衣室里等候亚诺夫的斯韦托扎罗夫接过钱,道了谢,辞别后,就往门口走去。正当亚诺夫从看门人手里接过军大衣的时候,听见楼梯上一片叫喊声,他回头看了看,看见卡列金的副官——摩尔达维斯基正顺着楼梯飞跑下来。

“找医生!快点儿!

亚诺夫扔下军大衣,朝他冲去。值勤的副官和聚在存衣室里的传令兵们围住了跑下来的摩尔达维斯基。

“怎么回事?!”亚诺夫脸色苍白地喊道。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自杀啦!”摩尔达维斯基伏在楼梯栏杆上,号陶大哭起来。

博加耶夫斯基从房间里跑出来;好像是被严寒冻的嘴唇直哆嗦,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事?什么事?”

大家争先恐后往楼上奔去。奔跑的脚步声轰轰隆隆、僻僻啪啪响成一片。博加耶夫斯基张大嘴吸着空气,呼哧呼哧直喘。他头一个砰地一声推开门,穿过前厅向办公室冲去。办公室通小房间的门大敞着。从那里飘出一股淡淡的灰色苦烟和爆炸的火药气味。

“哦!哦!啊——啊——哈——哈!……阿廖沙!亲——人——哪!……”传出了卡列金的妻子变了声的、可怕的、透不过气来的哀号。

博加耶夫斯基好像要闷死了似的,撕开衬衣领子,冲进小房间。卡列夫弯着背,紧握着黯淡的镀金窗户把手,站在窗边。他的肩胛骨在背上的外衣里面,痉挛地伸缩着,全身在哆嗦。哆嗦得很凶,间隔很长。成年人闷声的像野兽嚎叫似的大哭使博加耶夫斯基几乎站立不住。

卡列金直挺挺的、仰面躺在一张军官行军床上,双手放在胸前。脑袋略微朝墙那面歪着;雪白的枕头套使他那发青的、湿漉漉的额角和紧贴在枕头套上的脸颊显得更阴森。眼睛半闭着,似睡似醒,表情严厉的嘴角痛苦地歪扭着。妻子跪在他脚边痛哭。粗野的拖着长声的哭号,令人心碎。行军床上放着一把手枪。一条欢快的、暗红色的涓涓细流,曲曲折折,顺着衬衣从手枪边流过去。

军服上衣整整齐齐地挂在行军床旁边的椅背上,小桌上放着一只手表。

博加耶夫斯基一溜歪斜地跑来,跪到床前,把耳朵贴在还有热气、柔软的胸膛上。他闻到了一股像醋似的、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卡列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博加耶夫斯基,——在这一片刻,他的整个生命都聚集在听觉上,——贪婪地谛听着,但是只听到小桌于上手表清晰的滴喀声、已经死去的将军的妻子沙哑的呜咽声和从窗外传来不祥的。急切的寒鸦的悲啼。

第五卷 第十六章

本丘克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安娜那闪着泪花含笑的黑眼睛。

一连三个星期,他昏迷不醒,梦语不断。在这三个星期,他一直在另一个渺茫、神奇的世界中漫游。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他恢复了知觉。他用认真、朦胧的目光把安娜打量了很久,试图回忆起与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只是偶尔想起一些,——记忆很迟钝,不听话,很多事情还深藏在记忆隐秘的地方。

“给我点水喝……”依然是从远处传来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高兴起来;他笑了。

安娜立即来到他跟前;她容光焕发,露出淡淡的、抑制的微笑。

“我端着你喝,”她推开本丘克无力地向杯子伸来的手。

他吃力地抬起头,哆嗦着,喝够了,又疲倦地躺到枕头上。朝一旁看了半天,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毕竟太软弱了,——又打起盹来。

依然和第一次一样——醒来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安娜不安的、直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看到的是橙黄色的灯光,没有油漆的木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出的白圈。

“阿尼娜,过来。”

她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觉得怎么样?”

“舌头、脑袋都像是别人的,腿也这样,而我好像是两百岁的老头子啦,”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是害了伤寒病吧!”

“是伤寒病。”

他环视了一下屋于,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在哪儿?”

她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笑了。

“我们是在察里津。”

“可是你……怎么?”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仿佛是在辩解,或者是在竭力避开从未向他透露过的想法,急忙说道:“不能把你扔给陌生的人哪。阿布拉姆松和党委会的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克鲁托戈罗夫呢?”

“经过沃罗涅什到卢甘斯克去了。”

“格沃尔基扬茨呢?”

“他呀……你知道吧……害伤寒病死啦。”

“嗅!

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那么博戈沃伊呢?”

“所有的人都走啦。有些到卡缅斯克去啦。但是,你听我说,话说多了对你不好吧?还有,你想不想喝牛奶?”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舌头,继续问道:“阿布拉姆松呢?”

“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下身,——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液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尿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问道:“那些日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伤寒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党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

“再给我一点儿牛奶,”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

“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

他生气地不做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喘着粗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阿尼娅,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

“为了我像保姆一样吃苦受累照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报偿,”安娜实在忍耐不住,怨恨说。

“我并没有请求你留下来照料我呀!用这种话责备我是毫无道理的。你是在滥用自己的特权。哪,好吧……什么也不要给我吃啦!让我饿死算啦……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的嘴唇在哆嗦,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他,耐心地忍受着一切。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答应多给他一份馅饼吃,在一场特别激烈的争吵以后,本丘克就扭过脸去,而她的心却难过得揪成一团,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你简直像个孩于!”她喊道。

她跑到厨房里去,端来满满的一盘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柳沙,亲爱的!好啦,别生气啦!哪,吃这个吧,刚烙出来的!”她双手哆嗦着把馅饼塞到他手里。

本丘克心里非常痛苦,本想不吃,但是又馋得要命;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接过馅饼。他那瘦削的。长着浓密卷曲、柔软的大胡于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他用眼睛请求宽恕,说道:“我连孩子都不如……你知道:我差点儿哭出来……”

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敞开怀的衬衣里干瘪进去的、皮包骨的胸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里激起一股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之情,第一次自然、温柔地亲了亲他那干瘦、焦黄的额角。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走。瘦得像麻秆似的腿走起来直打颤;他又重新学步了。

“你瞧,安娜,我会走啦!”他想自己快步走过来,但是两条腿经不住身体的压力,脚下的地板直摇晃。

他只好扑到能依靠一下的东西上,这时本丘克像个老头子笑了,腮帮子上透明的、绷得紧紧的皮肤皱了起来。他像老头于似的尖声笑着,由于紧张、大笑,弄得浑身软弱无力,又倒到床上。

他们住的房子离码头很近。从窗日就可以看见伏尔加河大雪覆盖的河床、对岸半圆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远处田野柔软的、波浪似的轮廓。安娜常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涯。本丘克的病离奇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起初,当她陪着他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察里津以后,情况糟糕透了,弄得她简直想痛哭一场。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赤裸裸地看到与心爱的人接触的奥秘。她咬着牙给他换内衣,给他从滚烫的脑袋上往下蓖虱子,翻动他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身体;浑身颤抖,嫌恶地。偷偷地看着他那赤裸裸的、瘦削的男人身体——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这层皮里包着一息尚存的宝贵的生命。她心里厌恶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脏并没有污染藏在心底坚贞不移的美好情操一.她曾在他的严厉的指导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犹豫。所以也战胜了这次痛苦。到最后,就只有爱怜和像泉水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爱情。

有一回本丘克说:“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大概非常讨厌我了……是吧?”

“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什么?耐心?”

“不是,是对感情的考验。”

本丘克扭过头去,久久不能抑止嘴唇的颤抖。他们再没有谈这个问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语言也表达不出。

一月中旬.他们从察里津出发去沃罗涅什。

第五卷 第十七章

一月十六日的黄昏,本丘克和安娜来到沃罗涅什。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天,就又到米列罗沃去了,因为就在起程去卡缅斯克那天收到消息,说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和忠于它的部队在卡列金的部队压境的情况下,转移到米列罗沃去了。被迫撤离卡缅斯克。

米列罗沃市内,人心惶惶、拥挤不堪,本丘克在那里耽搁了几个钟头,就搭乘下一趟火车赶往格卢博克第二天他接过了机枪队队长的职务,第三天的上午就参加了跟切尔涅佐夫率领的部队的战斗。

把切尔涅佐夫的队伍打垮以后,本丘克和安娜突然不得不分手了。早晨,心情激动、略带伤感的安娜从司令部跑来。

“你知道,阿布拉姆松在这儿哪、他很想见见你。另外还有一个新闻——我今天就要走啦。”

“到哪儿去?”本丘克惊讶地问。

“阿布拉姆松、我,还有另外几个同志一同到卢甘斯克去做宣传鼓动工作、”

“你要离开机枪队啦?”本丘克冷冷地问。

她笑了起来,把红扑扑的脸颊贴到他脸上,说道:“你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我离开队伍使你难过,而是因为我要离开你,才使你难过,是吧?不过这是暂时的离别。我相信,干这种工作,要比在你身边打机枪对革命更有益些。我对宣传工作,也许比打机枪更在行些……”她顽皮地挤了挤眼,“虽然我是在像本斤克这样有经验的指挥员领导之下学的射击技术。”

不久,阿布拉姆松就来了。他仍旧像从前那样热。惰、积极、活跃,他那像涂了一层松焦油似的甲虫壳一样的脑袋上的斑白头发依然是那样闪着白光。本丘克从心坎里高兴起来。

“你的病好啦?好极啦!我们要把安娜带走,”他眯缝起眼睛,话里有话地暗示说:“你不反对吗?不反对吗?对对……对对,好极啦!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们在察里津这段时间大概已经混得很熟啦。”

“坦白地说,我舍不得离开她,”本丘克脸色阴沉,强颜欢笑说一“舍不得?!这可太多情啦……安娜,你听见了吗!”

阿布拉姆松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他一面走,一面从箱子后头拿起了一本落满尘土的加林一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书,猝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开始告别。

“你收拾好了吗,安娜?”

“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她在屏风后面回答说。

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了一件保护色军便服上衣,腰里扎着皮带,日袋被乳房顶得稍稍鼓起来一点;仍旧穿着那条有好几个补丁、但是非常于净的黑裙于。不久前洗过的浓密的头发显得很蓬松,从发髻里扎煞出来。她穿上军大衣,紧着腰带(刚才那股兴奋劲儿不见了,声调变得沉闷,带着恳求的神情),问道:“你今天要参加进攻吗?”

“嗯,当然要去!我不能袖手旁观呀!”

“我请求你……听我说,要小心点儿!你答应我这么做吗?行吗?我给你多留下一双毛袜子。别伤风,尽量不要使脚受潮湿。我会从卢甘斯克给你写信来的。”

她的眼睛不知怎么,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告别的时候,她承认说:“你看,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啦。起初,阿布拉姆松建议去卢甘斯克时,我很高兴,但是现在我觉得,离开你,在那儿我会感到寂寞。这再一次证明,感情在当前是多余的东西——它会变成累赘……好,说来说去,还是再见吧!

他们俩都故作镇定,冷冷地道了别,但是本丘克理解,而且也应该理解:她是害怕失掉决心。

他出来送她。安娜慌慌张张,不断地耸着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要唤住她,但是在道别的时候,他看见她略微有点儿斜的。朦胧的眼睛里已经闪着过于湿润的目光;于是他克制着自己的意志,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喊道:“我希望,咱们能在罗斯托夫见面!一路保重,阿尼娅!”

安娜回头看了看,快步走去。

安娜走了以后,本丘克感到非常孤单。他从外面回到屋里,但是立刻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又从屋里跳出来……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还在显示着她曾在那里住过,每一件东西上都还保留着她的气味:忘记带走的手绢、战士的军用背包。铜水杯,——一切她曾经摸过的东西。

本丘克在镇上一直逛到黄昏,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而且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从他身上割去了什么东西,而他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新情况。他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那些陌生的赤卫军和哥萨克们的面孔,有一些他认了出来,有许多人也认出他来。

走到一个地方,一个在对德国战争中和他同过事的哥萨克拦住了他。这个哥萨克把本丘克拉到自己住所,请他一块儿玩牌。桌边围了一群赤卫军和刚开到的水兵在打“二十一点”。他们在弥漫的香烟烟雾中,僻啪乱响地出牌,沙沙地数着克伦斯基政府出的钞票,嘴里骂骂咧咧,拼命地喊叫。本丘克很想到空旷的地方去,便走出来了。

一个钟头以后就要去参加进攻了,这才剪断他的离愁。

第五卷 第十八章

卡列金自杀以后,新切尔卡斯克镇把政权交给顿河军行军司令官纳扎罗夫将军。一月二十九日顿河哥萨克军会议的代表们选他为顿河哥萨克军的长官。只有很小一部分代表来参加会议,出席的代表绝大多数是南方各区的顿河下游一些集镇的代表。这次会议称为‘小“哥萨克军会议。纳扎罗夫获得会议的支持后,宣布征召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哥萨克入伍,虽然以派遣武装部队到各集镇去强行征召相威胁,但是哥萨克们仍然很不情愿拿起枪来。

在“小”顿河哥萨克军会议开幕的那天,克拉斯诺晓科夫将军的顿河哥萨克第六团在塔钦中校指挥之下,以行军队形从罗马尼亚前线回到新切尔卡斯克。这个团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开始就且战且走,冲破了赤卫军的重重包围。在皮亚季哈特卡、梅热瓦、马特维耶夫山岗及其他许多地方,连遭重创,但是尽管如此,这个团几乎还是连同全部军官,完整地回到新切尔卡斯克。

为这个团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迎会。在教堂广场上祈祷仪式后,纳扎罗夫对哥萨克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纪律严明,军容整齐地带着武器返来保卫顿河。

不久这个团就被调往苏林车站附近前线,可是过了两天,新切尔卡斯克就接到了不祥的消息,说这个团因受布尔什维克宣传的影响,自作主张撤离阵地拒绝保卫军政府。

“小‘哥萨克军会议开得无精打采。大家都已预感到跟布尔什维克进行斗争的结局早已注定。开会的时候,纳扎罗夫——这是位坚强的急性于的将军——坐在那里,用手托着脑袋,手掌捂在前额L ,仿佛是在痛苦地思索什么问题。

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化为泡影。季霍列茨克镇附近已经炮声隆隆。传来的消息说,察里津的红军指挥员——阿夫托诺莫夫少尉——正从那里向罗斯托夫挺进。

列宁命令南方战线于二月二十三日攻克罗斯托夫。

二月二十二日早晨,切尔诺夫大尉的自卫军队伍开进了罗斯托夫,他是在西韦尔斯的进逼和格尼洛夫斯克镇的哥萨克从他的后方夹击下退回来的_红军的包围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科尔尼洛夫感到继续留在罗斯托夫形势不妙,当大就下令撤往奥利金斯克镇;工人在捷梅尔尼克对火车站和军官巡逻队整天射击。黄昏时分,密密麻麻的一长串队伍从罗斯托夫开了出来,像一条肥肥的黑蛇穿过顿河,——婉蜒曲折地向阿克萨伊爬去。一些小部队踏着松软、湿润的积雪,艰难地往前走着队伍里有许多人穿钉着闪光扣子的中学生大衣,有的是穿草绿色大衣的实科中学的学生,但是绝大多数的是穿步兵军官大衣的军官。排长都是上校和大尉军衔的。队列里有士官生,也有军官,从准尉到上校.什么军衔的都有。成群的难民——上了年纪的、有身份的人们穿着新式的大衣和套鞋,跟在辎重队多得数不清的大车后面走着。妇女们围在大车旁边缓慢地挪动着脚步,穿着高跟鞋,在没膝深的雪地里挣扎。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在科尔尼洛夫团的一个连里走着。和他并肩走的是仪容端正的战斗部队的军官斯塔罗别利斯基上尉、苏沃洛夫—法纳戈里斯基掷弹兵团的步兵中尉博恰戈夫和洛维乔夫中校——一个老得牙都没有了的战斗部队军官,他像只老野狐狸,浑身长满了红毛。

天色益暗。严寒袭来。从顿河河日吹来带咸味的、潮湿的冷风。利斯特尼茨基习惯地、步伐一点也不错乱地踏着已经踩烂的积雪,观察着追过他的连队的人们的脸。科尔尼洛夫团的团长涅任采夫大尉和原禁卫军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团长库捷波夫上校从道旁走过去,库捷波夫敞怀穿着军大衣,制帽歪戴在扁平的后脑勺上。

“团长老爷!”洛维乔夫中校熟练地两手倒换着步枪,喊了涅任采夫一声。

库捷波夫掉过他那宽额角。像牛似的嵌着两只眼距很大的黑眼睛,蓄着剪成小铲形大胡子的脸;涅任采夫从他的肩膀下面看了一眼喊他的人。

“请您命令第一连走快点儿!要知道这样走法就是冻死也不足为奇。我们的脚都湿透啦,还用这种走法行军……”

“岂有此理!”大嗓门儿、说起话来像吵架似的斯塔罗别利斯基哇啦哇啦叫道。

涅任采夫没有回答,走了过去。他正在跟库捷波夫争论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的马车跑到他们前面去了。车夫赶着两匹吃得肥肥的。尾巴扎起来的铁青马;马蹄向四下溅出一团团的积雪。阿列克谢耶夫蓄着胡尖翘起的白胡子,两道也是向上翘着的白眉毛,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制帽紧扣在耳朵边,斜靠在马车后背卜坐着,瑟缩地用左手扶着领子。

被大队人马踏烂的路卜,有的地方渗出了黄色的小水洼一走起来很困难——两只脚直打滑,雪水浸透了靴子,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着,一面倾听着前面的谈话一个身穿皮上衣、头戴普通哥萨克皮帽子的军官用中音说:“您看见了吗,中尉?国家杜马的主席罗坚科,老头子啦、也在开步走呢。”

“俄罗斯正走向峨尔峨他……”

有个人咳嗽着,沙哑地吐着痰、想嘲讽几句,说道:“峨尔峨他……只有一点儿不同,那里是石头路——这儿全是雪,而已是湿漉漉的雪,再加上冷得冻死人的天气。”

“诸位,你们可知道在哪儿宿营吗?”

“在叶卡捷琳诺达尔。”

“我们在普鲁士,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行军……”

“库班人又会怎样对待我们呢?……什么?……当然,那儿是另一回事儿了。”

“您还有烟抽吗?”戈洛瓦乔夫中尉问利斯特尼茨基。

他脱下粗布无指手套,拿了一支烟,道了谢,像个大兵一样捋了捋鼻涕,然后把手指头在军大衣襟上擦擦。

“中尉,您在学习平民生活方式哪?……”洛维乔夫中校微微一笑,问道。

“非学会不可。您怎么……要不就得准备一打手绢,是不是?”

洛维乔夫没有回答。他那夹杂着银丝的棕红胡子上挂着浅绿色的冰琉璃。他偶尔抽搭抽搭鼻子,吹进军大衣里的寒风冻得他直皱眉头。

“俄罗斯的精华,”利斯特尼茨基想着,怀着极端痛苦的怜悯心情打量着队伍和弯弯曲曲地在道路上行进的纵队的前部。

跑过几个骑马的人,科尔尼洛夫也在他们中间,骑着一匹高大的顿河马。他那件两侧缝着斜兜的浅绿色皮袄和白皮帽子,在队列头顶上闪晃了很久。各军官大队用沉闷的声音,狂喊“乌拉”,送他驰去。

“这一切都不要紧,只是家庭……”洛维乔夫像老头于似的哼哼了一声,斜了利斯特尼茨基一眼,好像是在寻求同情。“我的家还留在斯摩棱斯克……”他又说下去。“妻子和一个女儿,已经是大姑娘啦。到圣诞节,她已满十七岁……您瞧,大尉,啊?”

“是啊…”

“您也有家眷吧?是新切尔卡斯克人吗?”

“不,我是顿河人。我只有一位老父亲啦。”

“真不知道对她们该怎么办……我不在家她们一定很困难,”洛维乔夫继续说。

斯塔罗别利斯基愤愤地打断他的话,说:“大家都有撇下的家眷,中校,我不明白您哼卿什么?真是些莫名其妙的怪人!还没有完全离开罗斯托夫呢,就……”

“斯塔罗别利斯基!彼得·彼得洛维奇!您参加过塔甘罗格战役的战斗吗!”有一个人从后面,隔着一排喊道。

斯塔罗别利斯基把满面怒色的脸掉过去,阴郁地笑了。

“啊……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吉耶维奇,您怎么落到我们的排里来啦?凋动职务啦?跟什么人闹别扭了吗?啊哈……哦,这是可以理解的……您问塔甘罗格战役吗?是的彦加啦……怎么啦?完全正确……他阵亡啦。”

利斯特尼茨基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回忆着自己离开亚戈德诺耶时,父亲和阿克西妮亚的样子。突然一阵刺心的忧愁涌上心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无精打采地倒动着脚步,瞅着在前面晃动的上着刺刀的步枪,瞅着戴着皮帽、制帽和长耳风帽、随着脚步的节奏摇晃的脑袋,心里想:“此时此刻,这五千多被放逐的人,个个都和我一样,满怀深仇大恨和无限的愤怒。这帮混蛋,把我们赶出了俄罗斯——也想在这里消灭我们。咱们走着瞧吧!……科尔尼洛夫会率领我们凯旋莫斯科的!”

这时他想起了科尔尼洛夫莅临莫斯科的盛况,欣喜地转到对那一天的回忆。

后面不远的地方,大概是在连队的队尾上,走着一个炮兵连。马匹打着响鼻,炮车轰隆轰隆地响着,甚至可以闻到从那里吹来的马汗的气味。利斯特尼茨基一闻到这种熟悉的、动心的气味,立刻就扭回头去;前面的那个驭手,一个年轻的准尉,看了他一眼,像见了熟人似的笑了。

到三月十一日,科尔尼洛夫的志愿军已经全部集结到奥利金斯克镇地区。科尔尼洛夫迟迟没有发动进攻,他在等待顿河行军司令官波波夫将军的到来,他率领自己的部队从新切尔卡斯克撤出后,转移到顿河对岸的草原上,这支队伍大约有一千六百支枪。五门炮和四十挺机枪。

十三日上午,波波夫将军由他的参谋长西多林上校陪同,在几个哥萨克军官护拥下,来到奥利金斯克镇。

他在科尔尼洛夫住的房子旁边的操场上勒住了马:扶着鞍头,艰难地把一条腿跨下马鞍。匆忙跑来的侍从兵——一个留着乌黑的额发。脸色黝黑,眼睛像田枭一样尖利的哥萨克青年——扶住了他。波波夫把缰绳扔给他,威风凛凛地向台阶走去。西多林和几个军官也都下了马,尾随着走过来。几个侍从兵把马匹从板棚门里牵进院子。当一个上了些年纪的、瘸腿的侍从兵还在给马挂料袋的时候,那个留着乌黑额发、眼睛像田枭似的侍从兵已经和房主人的女仆搭讪起来了;。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女仆——一个两颊红艳的姑娘,头巾系得很轻佻,光腿上穿着高筒套鞋,——一面笑着,一面跌跌滑滑地从他面前跑过,踏着水洼往板棚跑去.仪表堂堂、上了年纪的波波夫走进屋子,在前厅里把军大衣递给那个动作敏捷的侍从兵,马鞭子挂在衣架上.响亮地捋了半天鼻涕。侍从兵把他和一面走,一面整理头发的西多林领进大厅。

应邀来参加会议的将军们已经到齐了:科尔尼洛夫坐在桌边,两肘撑起放在摊开的地图上;他的右首坐的是白发苍苍、骨瘦如柴、腰板挺直、新刮过脸的阿列克谢耶夫。邓尼金闪着两只聪明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和罗曼诺夫斯基谈什么。远看很像邓尼金的鲁科姆斯基捋着大胡子,缓缓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马尔科夫站在一个对着院于的窗户前面.往视那几个哥萨克侍从兵一面照料马匹.一面跟那个年轻的女仆开玩笑。

到会的人们互相寒暄过后,就到桌前就座。阿列克谢耶夫问了几个没有什么意义的、有关道路和新切尔卡斯克撤退的问题、库捷波夫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另外几个科尔尼洛夫邀请来的战斗部队的军官。

科尔尼治大注视着镇定自若,信心十足地坐到桌边的波波夫,问道:“将军,请您说说、所部的人数?”

“一千五百多支枪,一个炮兵连,四十挺机枪,都配有机枪手。”

“志愿军被迫从罗斯托大撤退的情况,您已经知道啦。昨天我们开了一个会。决定向库班挺进.目标是叶卡捷琳诺达尔,有一些忐愿军部队正在这个城市的附近地区活动。我们的进军路线是……”科尔尼洛夫用铅笔没有削的那头在地图上指划了一下,便匆忙地讲起来,“在行进途中将吸收一些库班地区的哥萨克,消灭那些企图阻挠我们前进、为数不多、松松垮垮、没有战斗力的赤卫军队伍。”他瞅了瞅波波夫眯缝着往一边看的眼睛,结束说:“我们建议阁下把您的部队跟志愿军联合起来,协同进军叶卡捷琳诺达尔。分散力量——对我们不利。”

“我碍难从命!”波波夫断然地声明说。

阿列克谢耶夫微微向他倾了一下身子,“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顿河地区到什么库班去。我们可以北倚顿河之险,屯兵过冬地区,静观时局的发展。由于顿河即将解冻,所以敌人已不可能进行什么积极的军事行动,——不仅炮兵波不了顿河,就是骑兵也无法渡河。而在过冬地区,我们不仅粮草有充分的保证,还可以在任何时候,向任何方面开展游击战争,”

波波夫很有信心地列举了很多理由,拒绝了科尔尼洛夫的建议。他喘了一口气,见科尔尼洛夫要插话,就固执地摇了摇脑袋,说道;“请让我把话说完……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我们指挥部不能不予以认真考虑,这就是我们那些哥萨克的情绪。”他伸出肥胖的白手,食指上的金指环紧箍进沟里去;他环视在座的人,稍微提高了一点儿声调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移军库班,军队就有瓦解的危险。哥萨克可能不肯去。请不要忘记,我部不变和最坚强的组成部分是哥萨克,而他们在精神上并不是很坚定的,正如……就说阁下的部属吧。他们不肯去——毫无办法。我不能冒丧失整个部队的风险,”波波夫斩钉截铁地,又一次不容科尔尼洛夫开日,说道。“请原谅,我向阁下说出了我们的决定,而且个胆恳请阁下相信,我们是不能改变这一决定的。当然,分散力量对我们不利,但是审时度势.这是惟一的出路。综上所陈,以愚之见,志愿军以不去库班为佳,——库班哥萨克的情绪使我担忧,——而与顿河军一同渡河,进军顿河对岸的草原、志愿军可以在那里进行休整,在春天到来以前,用俄罗斯来的志愿军,补充新的力量……”

“不行!”科尔尼洛夫叫起来,昨天他还倾向开往顿河对岸草原的主张,而且还曾固执地批驳了阿列克谢耶夫的后对意见。“到过冬地区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有六千之众……”

“如果说的是给养问题,那么我敢向您保证,大人,再没有比到过冬地区去更好的啦。同时,您还可以从那儿的私人养马场搞到一些马匹,使军队拥有一部分骑兵。您将来进行野外运动战时,就有了新的成功的可能性。您需要骑兵,可是志愿军的骑兵却很有限。”

这一天,科尔尼洛夫对阿列克谢耶夫特别献殷勤,朝他看了一眼。显然科尔尼洛夫在选择进军方向问题上,正举棋不定,想得到别的权威人士的支持。大家细心地听了阿列克谢耶夫的意见。老将军惯于简单、透彻而又明确地说明问题,他用几句措词精炼的话说明了向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军的好处。

“我们朝这个方向进军可以轻而易举地冲破布尔什维克的包围,跟在叶卡捷琳诺达尔一带行动的部队联合起来,”他这样结束道。

“如果此举不能如愿以偿,那可怎么办呢,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鲁科姆斯基小心地问。

阿列克谢耶夫咂了咂嘴唇,用手在地图上勾画了一下。

“即使不幸失败的话,那我们还可以进军高加索丛山,在那里把军队化整为零。”

罗曼诺夫斯基支持他的意见。马尔科夫说了几句激动的话。阿列克谢耶夫的很有分量的论据似乎是无法反驳的,但是鲁科姆斯基接过话来,改变了会场争论一边倒的形势。

“我赞成波波夫将军的建议,”他不慌不忙地斟酌着字句,声明说。“进军库班困难重重;这是我们在这里难以预卜的。首先我们必须两次越过铁路线……”

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指的方向。鲁科姆斯基坚定地继续说:“布尔什维克是不会不以应有的方式来堵截我们的——他们会派出铁甲车。我们有如此庞大的辎重队,伤员又那么多;我们不能把他们扔掉。这一切都会给军队增加很大的困难,妨碍军队快速挺迸。而且我也不明白,有什么根据,认为库班哥萨克对我们是友好的呢?以顿河哥萨克为例,他们似乎也是倾向于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我们应该非常小心地并持适当合理怀疑态度来看待这一类的传闻。库班人也都正在患同样的布尔什维克沙眼病,这是旧的俄罗斯军队传染给他们的……他们很可能对我们抱敌对情绪。最后我必须再说一遍,我主张——东进,进军草原,在那里养精蓄锐,威胁布尔什维克。”

科尔尼洛夫在他的多数将军的支持下,决定西进,向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以西进军,在行军途中,给那些非战斗人员补充马匹,然后从那里转入库班地区。宣布散会后,他跟波波夫交谈了几句,——冷冷地道了别,便走回自己的房间。阿列克谢耶夫也随之走了出去。

顿河军参谋长西多林上校铿锵地响着刺马针,走到台阶上来,用洪亮的声调,高兴地向侍从兵喊道:“备马!”

一名留着浅色胡子的青年哥萨克中尉,手扶马刀,踏过水洼,走到台阶近前、他在台阶的下层站住,小声问道:“怎么样,上校老爷?”

“很好!”西多林兴奋地低声回答说。“我们拒绝进军库班。我们马上就要返回驻地。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伊兹瓦林!”

“好啦,正在牵马来。”

几个侍从兵上了马,牵马过来。那个留着黑额发、眼睛像田枭似的哥萨克,不时瞟着自己的同伴。

“怎么样,她漂亮吗?”他哧哧地笑着,问道。

那个上点几年纪的哥萨克矜持地笑了笑。

“像长了马癣似的。”

“如果她要招呼你去呢?”

“算了吧,傻瓜!要知道这会儿正是大斋的日子。”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先前的同事伊兹瓦林,跃上自己那匹溜屁股、整个额部都是白色、鼻孔也是白色的战马,向侍从兵命令说:“你们先到街上去。”

波波夫和西多林一面跟一位什么将军道别,一面走下台阶。一个侍从兵拉着马,帮助将军一只脚踏上马镫。波波夫摇晃着不起眼的哥萨克式马鞭,催马小跑起来,几个哥萨克侍从兵、西多林和几名军官立在马镫上,身子略微向前探着,跟在他后面驰去。

经过了两天的行军,志愿军来到梅切京斯克镇,科尔尼洛夫又得到了一些有关过冬地区情况的补充报告,而这些报告都与波波夫吹嘘的恰恰相反,令人失望。科尔尼洛夫把各战斗部队的指挥官召集起来,宣布了向库班进军的决定.他又派专使到波波大那里去,重申联合的建议。专使军官在旧伊万诺夫斯克附近追上了队伍。专使带回的回信中.波波夫依然是客气,然而冷淡地拒绝了联合的建议,信中写道,他的决定是不能改变的,他暂时仍将留驻萨尔斯克地区。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