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二章

叛军的几个连刚刚开进霍皮奥尔河口镇,立即把正在开群众大会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们团团包围起来,第六旅旅长博加特廖夫跟沃罗诺夫斯基和沃尔科夫离开!广场去开会。会议就在广场旁边的一座商人家宅里举行,会议开得很短。博加特廖夫连手里的马鞭都没放下,跟沃罗诺夫斯基问候过后,说:“一切都很顺利。这要给你们记一大功。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能保住大炮完好无损呢,这是怎么回事!”

“太偶然啦!完全出于偶然,少尉阁下!炮兵几乎全是共产党员,我们解除他们武装的时候,他们拼命抵抗,打死了两名红军战士,然后卸下炮栓逃走了”

“太可惜啦!”博加特廖夫把保护色制帽往桌子卜一扔.帽箍上还留着不久前才撕掉军官帽徽的清晰痕迹,他用肮脏的手绢擦着剃得光光的脑袋和变成褐色的脸上的汗,微微一笑说:“好啦,这就下错嘛请您立刻就去告诉您的士兵……叫他们交出全部武器。”

沃罗诺夫斯基破哥萨克军官的命令口气弄得心里不是滋味,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句:“全部武器?”

“好啦,我就说一遍!我已经说过——全部,那就是说一点儿也不能留。”

“少尉阁下,要知道您和你们的总司令部不是都已经接受了不解除我们团武装的条件吗?怎么能这样呢?……是啊,我当然明白.机枪、大炮和手榴弹——这些我们都要无条件地交出来,至于红军战士的装备……”

“红军战士现在已经不存在啦!”博加特廖夫恶狠狠地翘起刮得光光的嘴唇,提高了嗓门,用拧花鞭子朝溅满污泥点的靴筒子抽了一下,说道。“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红军士兵啦,只有保护顿河土地的战士了。明——白——吗?……如果他们不肯交的话,我们会逼着他们交出的!用不着玩什么捉迷藏啦!你们跑到我们的土地上来胡闹一气,还有什么条件可谈呀!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条件可谈啦!明——白——吗”……“

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参谋长——青年中尉沃尔科夫生气了一他激动地用手指头摸着黑呢衬衣硬领上的扣子,搔着乱蓬蓬的、像羊羔一样卷曲的黑额发,严厉地问:“这就是说,您认为我们是俘虏了?是这样吗?”

“我没有对你这样说过,所以你大可不必去瞎猜一气,惹人讨厌啦!”哥萨克旅长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称呼也改成“你”,明确地表示,跟他对话的人已经完全、直接地从属于他。

屋于里霎时一片寂静。从广场上传来低沉的喧闹声。沃罗诺夫斯基在屋于里来回走了凡趟,把指关节按得喀吧喀吧直响,然后把身上穿的草绿色保暖上衣扣子全部扣上,神经质地眨着眼睛,对博加特廖夫说:“您说话的口气对我们是极大的侮辱,对您,作为一位优秀的俄国军官,也很不相称!我干脆告诉您吧。我们还要看看,如果您逼得我们不得不……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对策。……沃尔科夫中尉!我命令您:到广场上去,告诉各级指挥人员,要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把武器交给哥萨克!请您命令全团准备战斗。我立刻就跟这位……跟这位博加特廖夫先生结束谈话,到广场上去。”

愤怒像只黑爪子似的把博加特廖夫的脸弄得不成样子,他还想再说几句,但是他已经明白,话说得太过人啦,就压下火气,立刻完全改变了态度。他猛地把制帽往下一拉,手里一直还在凶狠地玩弄着拧花的马鞭于,意想不到地温柔、客气地开口说:“诸位,你们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我当然是没有受过那种高等教育,没有在士官学校念过书,也许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好啦,但是不要过于苛求嘛。要知道我们都是自己人哪!我们之间不应该闹意见。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呢?我只是说,应该立即解除红军士兵中那些对你们和我们来说都是特别靠不住的家伙的武装……我指的是这些人呀!”

“要是这样那就请吧!应当把话说清楚,少尉阁下!再说,您自己也一定觉得,您刚才那种挑衅的口气,您的全部行为……”沃罗诺夫斯基耸了耸肩膀,态度已经逐渐和缓下来,但是话音里仍然带着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愤怒,继续说:“我们自己早就想到,要把那些动摇分子和不坚定的分于解除武装,然后交给您去处置……”

“对对!就是这话!”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我们决定自动来解除他们的武装。至于我们的战斗核心,我们是要保存下来。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存下来!我本人或者这位沃尔科夫中尉,您跟他初次见面,可是您已经以‘你’相称……我们来负责指挥,我们一定能忠实地洗刷掉我们曾参加过红军的污点。您应当为我们提供这样做的机会。”

“你们这个战斗核心有多少人啊?”

“差不多二百吧。”

“好吧,就这么办,”博加特廖夫勉为其难地同意说。他站起身来,推开通向走廊的门,大声喊:“女主人!”等到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披着暖和头巾的妇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命令说:“拿些鲜牛奶来!快点儿给我拿来!”

“我们家没有牛奶,请您原谅。”

“大概,红党要就有啦,我们要——就没有,是吗?”博加待廖夫苦笑着说。

屋子里又是一阵尴尬的寂静。沃尔科夫中尉打破了寂静,问:“我可以走了吗?”

“去吧,”沃罗诺夫斯基叹了口气回答说。“请您去命令他们,解除那些我们已经列在名单上的人的武装。名单在戈里加索夫和魏斯特明斯捷尔手里。”

沃罗诺夫斯基只是由于自己的军官自尊心被刺疼了,才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对策”。实际上沃罗诺夫斯基上尉已经很明白,他的赌注是输定了,而且已经没有退路。根据他得到的情报,红军司令部从梅德维季河日镇派来解除叛变的谢尔多勃斯克团武装的部队随时就要到达。但是博加特廖夫也已经认识到沃罗诺夫斯基是个可靠的和绝对没有危险的人物,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旅长愿意自己承担责任,同意把团里的可靠分子组成一个独立的战斗单位。会议就此结束了。

而与此同时,广场上的叛军,却没有等到会议结束,已经忙着在解除谢尔多勃斯克团十兵的武装了。哥萨克们贪婪的眼睛和手早就盯上了团辎重队的四轮大车和两轮马车了,叛军不仅争先恐后去抢于弹,而且还抢红军战士的厚底黄皮鞋、皮裹腿、棉袄、棉裤和食物。有二十来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看到哥萨克这样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想要进行抵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眼见来搜他的叛军满不在乎地把他的钱包装进自己的口袋,就用枪托子照着这个叛军身上打去,并大声喊:“土匪!你拿走什么啦?!还给我,不然,我就给你一刺刀!”

同伴们都支持他。愤怒的喊声响成一片:“同志们,拿起枪来!”

“我们上当啦!”

“不要交出步枪!”

展开了肉搏战,抵抗的红军战士破逼迫到木栅栏旁边;叛军骑兵在第三骑兵连连长鼓励下.没用两分钟就把他们统统砍死了。

沃尔科大中尉来到广场以后,解除武装的工作进行得更加顺利了。冒着倾盆大雨搜查了排好队站在那里的红军战士。就在离队伍不远的地方,步枪、手榴弹、团里的电话通讯队的器材、装步枪手弹和机枪弹带的箱子堆成了山……

博加持廖夫策马来到广场上,他骑在烈性大发、跳跃不止的马上,在谢尔多勃斯克团战士们的行列前面,向四面扭动着身子,威胁地把拧花鞭于举到头顶上.喊:“大家听我讲话!你们从今天起就要跟可恶的共产党员和他们的军队打仗啦。谁要是一心一意地跟我们走,就会得到饶恕,谁要是执迷不悟——那就是他的下场!‘”他用鞭于朝那些被砍死的红军战士一指,结束说。死尸已经被哥萨克们剥得精光.只剩卜一件内衣,堆成了难看的、被雨淋湿的白肉堆。

红军战土的行列中响起了一阵低语声,但是没有一个敢大声说一句反对的话、没有一个敢搞乱队伍的行列……

到处是一群一伙的哥萨克步兵和骑兵在乱钻乱窜。他们把广场团团包围起来。在教堂围墙附近的小土坡上,架起了几挺漆成绿色的。谢尔多勒斯克团的机枪,张开大嘴,对准了红军战土的行列.机枪护权后面已经蹲着淋得精湿的哥萨克机枪手,准备射击……

过了一个钟头,沃罗诺夫斯基和沃尔科夫按名单挑了一批“可靠的人”。共有一百九十四人。这支新编的部队被命名为“第一独立营”,当天就调到别拉温斯基村附近的阵地上去,从顿涅茨方面调来的红军第二十三骑兵师的几个团正在从那里发动进攻。传闻,红军有两个团正向暴动地区挺进:贝卡多罗夫指挥的第十五团和由大名鼎鼎的米什卡·布利诺夫指挥的第三十二团。这两个团在前进途中,接连击溃了阻拦他们的几个叛军连队。其中有一个是霍皮奥尔河口地区某个村庄仓促布置在那里的一个连,被全部消灭了。博加特廖夫决定派沃罗诺夫斯基这个营去抵挡布利诺夫,在战斗洗礼中考验一下这个营的坚定性……

其余的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战士,有八百多人.都被沿着顿河徒步押往维申斯克,——完全按照叛军总司令库季诺夫给博加特廖夫的信中规定的办法执行,派出三个骑兵连,配备了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机枪,沿顿河岸边的山岗对他们进行监视。

博加特廖夫在离开霍皮奥尔河口镇之前,到教堂会做了祈祷,碎甫刚刚念完祈求上帝赐与“笃信基督的哥萨克战士”胜利的祷告词。就走出了教堂。传令兵牵过马来。他骑上马,把留驻霍次奥尔河口镇部队的一个连长招呼到跟前,从马上探下身子,附耳低语说:“对共产党员要严加看守,比守卫火药库还要严!明天早晨,派可靠的押送兵把他们送到维申斯克去。今天就派骑使到各村去通报,咱们押送的是些什么人物;老百姓自己会审判他们的!”

布置完毕,他就策马而去。

第六卷 第五十三章

四月里,一天中午,在维申斯克镇西金村上空出现了一架飞机。孩于、妇女和老头子们一听见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就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仰起脑袋,把手巴掌遮在眼睛上,盯着看了好久,看着飞机在笼罩着一层薄雾的天空中侧着身子,像老鹰一样绕圈子。发动机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飞机在村外的牧场上选了一片着陆的平地,开始下降。

“马上就要扔炸弹啦!小心!”有个机灵的老头子惊慌地喊。

于是聚集在胡同里的人群慌忙四散逃命。婆娘们拖拉着哇哇哭叫的孩子,老头子们个个像山羊似的熟练、敏捷地跳过篱笆,向村头的树林奔去。胡同里只剩了一个老太婆。本来她也打算逃跑,但是不知道是吓得腿软了,还是绊在小土堆上,一下子摔倒了,躺在那里。她不吝臊地高高翘起两条瘦腿,暗哑地号叫着:“救命啊,亲人哪!廖咦,我要死啦!”

谁也没有回来救老太婆。但是飞机吓人地轰鸣着,狂吼乱啸,从谷仓上面低飞过去,霎时间飞机翅膀的阴影使吓得半死的老太婆睁得大大的眼睛前面一片黑暗,飞机飞了过去,轮于轻轻擦了一下村外牧场潮湿的地面,向草原跑去。正在这时候,老太婆竞像小孩子似的尿了一裤于她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不管是自己身子下面,不管足四周的一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当然她也不会看见,远远地有两个穿黑皮衣服的人,从那只着陆的可怕的大鸟肚子里走出来,犹疑不决地在那里踌躇了一阵,四下张望着.朝村子走来。

但是她那藏在村边树林里去年的黑麦丛里的老头子,却是一个勇敢的老头子。虽然他的心像被捉住的麻雀一样在怦怦跳,但是他仍然还有看个究竟的勇气。他认出朝他家的院于走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他同团人的儿子——军官博加特廖夫·彼得。彼得是格里戈里·博加特廖夫——叛军第六独立旅旅长——的堂兄弟,跟着白军撤退到顿涅茨对岸去了。但是毫无疑问,就是他老头子像兔子似的蹲了下去,两手垂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等彻底认定,正在慢慢地、摇摇摆摆走来的确系彼得·博加特廖夫,还是人们去年看到他的时候那样,浅蓝色的眼睛,只是好久没有刮的大胡子长得乱蓬蓬的。老头子站起来,试了试两条腿能不能撑得住他。腿只是膝关节有些哆嗦,但是毫不含糊地撑住了他;于是老头子便一溜歪斜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朝吓得魂飞大外的老太婆那里走,却一直往彼得·博加特廖夫和他的同伴那里走去,老远就从秃脑袋上摘下那顶褪色的哥萨克制帽,彼得·博加特廖夫也认出他来了,含笑挥手向他问候。他们走到一起。

“请问,您真是彼得·格里戈里奇吗?”

“正是我,老大爷!”

“老天爷叫我能在老年看见会飞的机器!它可真把我们吓坏啦!”

“这附近没有红军吧,老大爷?”

“没有,没有,亲爱的!已经把他们赶到奇尔河那岸什么地方去啦,赶到霍霍尔那里去啦。”

“咱们的哥萨克也起义了吗、‘”起义嘛,倒是起啦,可是已经有很多人被运送回来啦。“

“怎么啦?”

“被打死了呗。”

“啊啊……我们家,我父亲——全都活着吗?”

“都活看哪。您是从顿涅茨河对岸来的吗?在那儿看见我家的音洪了吗?”“是从顿涅茨河对岸来的。吉洪给你带好来啦。喂,老大爷,请你替我们看守一下飞机,别叫小孩子们乱动,我要回家去……咱们走吧!”

彼得·博加特廖夫和他的同伴走了。躲在树林里、板棚里、地窖里,以及能钻进去的夹缝里的人,这时都跑出来了。人群围住了飞机,滚烫的飞机发动机还在散发着热气、汽油和机器油的气味。飞机的帆布翅膀上有多处枪弹和炮弹片打穿的窟窿。这架从来没有见过的机器,像匹跑累了的马一样,浑身燥热、默默地停在那里。

第一个看见彼得·博加特廖夫的老爷子,跑进他老太婆吓倒在那里的胡同里,想把去年十二月随着区公所撤走的儿子吉洪的消息告诉她,叫她高兴高兴。胡同里找不到老太婆了。她已经跑回家去,躲在贮藏室里匆忙换了衣服;把衬衣和裙子都换了。害得老头子到处去找她,喊叫:“彼得卡·博加特廖夫飞来了!吉洪托他带好来啦!”等看到他的老太婆正在换衣服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老妖精,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打扮打扮啦‘!唉,真你妈的浑啦!谁还看得上你这个秃鬼!简直一下子变成年轻小媳妇啦!”

……很快就有许多老头子到彼得·博加特廖夫的父亲家里来了个个走进屋子的时候,都是先在门口摘下帽子,朝圣像画过十字,然后很有派头儿地坐在长板凳上,拄着拐杖,说起话来,彼得·博加特廖夫喝着玻璃杯里的没有打过皮的凉牛奶对大家讲:是顿河政府委派他飞来的,他的仟务是跟起义的上游顿河人取得联系,用飞机运来子弹和军官,帮助他们跟红军进行斗争。他又说,顿河军很快就要在全线展开进攻,跟叛军连成一片。博加特廖夫顺便把老头子们批评了一顿,说他们对青年哥萨克的影响很坏,致使他们放弃阵地,让红军开进自己土地上来。他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谈话:“……不过既然你们已经醒悟过来,把苏维埃政权赶走啦,那么顿河政府是会宽恕你们的,”

“彼得·格里戈里奇,要知道咱们这儿现在也还有苏维埃政权呀,不过没有共产党罢啦,要知道我们挂的孩子也不是三色旗,是红白两色旗,”一个老头子有点儿犹豫地说。

“连说话的时候,年轻人,咱们那些不听话的狗崽子们,还互相称呼‘同志’哩!”另外一个插嘴说。

彼得·博加特廖夫剪过的大红胡子里露出了笑容,嘲弄地眯缝着蓝色的圆眼睛说:“你们的苏维埃政权就像是春天的薄冰。太阳一晒——就化啦。不过领头在卡拉契附近放弃阵地的那些家伙,等我们从顿涅茨对岸回来以后,要好好抽他们一顿鞭子!”

“抽他们,这些该死的家伙,抽得他们浑身是血!”

“这才对哩!”

“抽他们!抽他们!”

“当众抽他们的屁股,抽得他们度开肉绽!”老头子们都兴高采烈地喊叫起来。

傍晚,得到骑使报告的叛军总司令库季诺夫和参谋长伊利亚·萨福诺夫,坐着一辆由三匹汗流如注的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飞也似的来到西金村。

他俩因为博加特廖夫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连靴子和帆布雨衣上的烂泥也顾不得擦,就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博加特廖夫家。

第六卷 第五十四章

谢尔多勃斯克团交给叛军的二十五名共产党员,由加强的护送队押解,从霍皮奥尔河日镇出发了。逃跑是毫无希望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瘸一拐地走在这群俘虏中间,满怀苦闷和憎恨地看着押送的哥萨克们凶狠、僵化的脸,心里想:“他们是给我们送终的啊!如果下审判——那我们就完蛋啦!”

押送兵多数是些蓄着大胡子的人。一个旧教派的老头子——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指挥他们从一开始,刚刚走出霍皮奥尔河口镇,他就命令俘虏不准说话,不准抽烟,不准向押送兵提问题。

“你们默诵祈祷词吧,反基督的奴才们!你们现在是去鬼门关,剩下的这点儿活着的时间就不要再做坏事啦!你们背弃了上帝!效忠魔鬼!你们的脸上已经打卜了敌人的烙印!”司务长忽而举起自动手枪,忽而拉拉套在脖子上的手枪绳带。

俘虏中只有两个共产党员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指挥人员,——其余的,除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是叶兰斯克镇的外来户.全是些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小伙子,都是在苏维埃政权的军队来到镇上以后加入共产党的,有的是民警,有的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暴动发生后.逃到霍皮奥尔河日镇、加入了谢尔多勃斯克团.过去他们差不多都是手工业工人:木匠。细木工、箍桶员。石匠。泥瓦匠。鞋匠和裁缝,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看来也不过三十五岁,最年轻的二十岁左右。都是些身体强健、漂亮的小伙子,一双干繁重体力活的粗糙的大手.党肩膀、高胸脯,跟那些弯腰曲背的押送兵老头子们简直有天渊之别。

“会审判我们吧,你以为怎样!”跟伊万回阿列克谢耶维奇并肩走的一个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悄悄说。

“未必……”

“会把咱们打死吗?”

“大概会的。”

“他们不是不枪毙人吗?哥萨克们这样说过,记得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做声,但是他心里像风吹亮了的火星,燃起一线希望:“这话对呀!他们不能枪毙我们。他们这些混蛋提出的日号是:‘打倒共产党,反对抢劫和枪毙!”听说他们只判处苦役……判处鞭刑,然后去服苦役。哼,这并不可怕!在苦役中挨到冬天顿河一结冰,我们的人就又要向他们进攻啦!

希望的火花闪了一下,又被风吹灭了:“不,一定会把我打死!他们已经变得像魔鬼一样凶狠!我的小命,完了!……唉,过去我不应该那么干哪!觉得跟他们一起打过仗,心就软了……不应该怜悯他们,应该把他们斩草除根!”

他攥紧拳头,满腔软弱无力的愤怒,耸了耸肩膀,立刻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被从后面照着脑袋抽来的一鞭子打倒。

“你攥拳头干什么,混蛋东西!我问你,攥拳头干什么?”押送队长司务长策马向他压来,哇啦哇啦地喊叫。

他又重重地抽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下子,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脸上,从眉棱骨,一直到中间有个小酒窝儿的陡下巴,斜着留下了一条血印。

‘你打的是什么人呀?请你打我吧,老大爷!打我吧!他是伤员,你为什么打他呀?“一个叶兰斯克人带着恳求的笑容,用颤抖的声音喊,然后走出队伍,挺起结实的胸膛,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遮在身后。

“你也要狠狠地揍一顿!你们打呀,老乡们!打这些共产党啊!”

鞭子抽得那么狠,抽得叶兰斯克人夏天保护色衬衣的肩部成了破布片,像火烤过的树叶于一样翻了起来。赤黑的血从伤口里,从立即肿起来的鞭子印里流出来,浸湿了破布片……

司务长怒不可遏,气喘吁吁,纵马去冲撞俘虏,冲进入群稠密处,毫不留情地用鞭子乱抽起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挨了一鞭子。眼睛里直冒金星,脚下的土地晃了一下,仿佛左岸那一带像花边似的遮掩了沙滩的绿树要栽倒似的。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粗大的手抓住马镫,想把那野兽似的司务长从鞍于上揪下来,但是被刀背砍倒在地上,一阵麻酥酥的、呛人的淡淡的尘上钻进嘴里,鲜血火辣辣地从鼻子和耳朵里涌出来……

押送兵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一起,狠打他们,残忍地乱打了半天。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脸朝下躺在大道上,像在梦中似的,只听见一片沙哑的喊声,四周杂沓的脚步声,马疯狂的喘息声。一团热乎乎的马汗泡沫落在他光着的脑袋上,几乎是同时,在离他很近的头顶上什么地方,响起了短促、可怕的男子的哭叫声:“坏蛋!你们打已经交出武器的人……呜呜呜!……”

马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伤腿上踏了一蹄子,磨光的马蹄铁踏在腿肚子上,头顶上响起一阵迅速起落的鞭打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湿漉漉的、沉重的、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和血的咸味的身体倒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旁边。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听到:从倒下来的人的喉咙里,像从翻倒的瓶口里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

然后把他们成群地赶到顿河边,逼着他们把血洗掉。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没膝的水里,浸了浸火烧火燎的伤口和被打肿的地方,用手巴掌拂开跟自己的血混成一片的河水,贪婪地喝着,生怕压不下难耐的干渴。

路上,有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追过了他们。他骑的是一匹深棕色的马,膘肥毛亮,浑身大汗,闪耀着春天的光泽,喜人地跳跃着,跑了过去。骑马的人跑进了村子,于是俘虏们还没有走到最靠村头的院落,人群已经迎面拥上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看到朝他们跑来的那些哥萨克和妇女们,就明白这回是非死不可了。其余的人也全都明白了。

“同志们!我们来互相告别吧!”一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共产党员喊。

拿着叉子、镢头、木棒和铁车条的人群越走越近了……

这以后,就完全像一场噩梦。三十俄里的路程上村连村,村村都遇到出来打骂的人群。老头子、婆娘和半大孩子全都动手打,往被俘的共产党员尽是鲜血和淤血的黑肿的脸上啐吐沫,扔石头和干土块,往被打肿了的眼睛里扬尘土和煤灰。婆娘们特别凶狠,精于进行最残酷的拷打。这二十五个注定要死亡的人走过残暴的人群。到最后他们已经被折磨得无法辨认了,完全不像人样了,——他们的身体和脸全都变得简直目不忍睹,浑身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肿胀变形,遍体鳞伤、血肉污泥,一片模糊。

起初,这二十五个人为了少挨几下打,都想离押送兵远一点儿,都竭力挤到混乱的队伍中间,所以部紧挤在一起走。但是他们不断地被推拉开来。于是他们失去了任何避开抽打的希望,就死心地七零八落地走去,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痛苦的愿望: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个个都横下了心,听天由命,随它去吧。而起初,只要一看见铁叉齿蓝晃晃地在眼前晃,或者看见木棒子灰白的粗头儿昏暗地在眼前闪动的时候,都赶紧伸手捂卜脸和脑袋,可怜地把手捂到眼睛上,从这群被殴打的俘虏中传出央告。求饶的呼声、呻吟声、咒骂声和痛得忍耐不注的惨叫。到了中午,就部不出声了。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叶兰斯克人,从前在连队里曾是大家都喜欢的爱逗乐的人.他只要脑袋上挨一下,就哎呀乱叫。他像是走在烫脚的热地上似的,一蹦一跳,全身扭动,拖拉着被木棒打断的腿……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自从在顿河里洗过血渍以后.情绪坚定起来。一看见向他们跑来的哥萨克和婆娘们,就赶紧跟他身旁走的一位同志道别,小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弟兄们,我们英勇地战斗过,也应该会骄傲地去死……有一件事我们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牢牢记住,我们精神上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我们虽然被打死了,但是苏维埃政权是棍子也打不死的!共产党员们!弟兄们!死也要死得勇敢,不要让敌人嘲笑我们!”

有个叶兰斯克人终十忍受不住了——在博布罗夫斯基村,老头子们开始熟练而又残忍地打他的时候,他就像疯于似地、不要脸地大哭大叫起来,撕开军便服的领子,把挂在脖子上的贴身小十宇架拿出来给哥萨克和婆娘们看,十字架系在一条被汗水沤成黑色的脏带子上。

“同志们!我是不久以前才入党的呀!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信奉上帝!……我有两个孩子!……请你们饶我一命吧!你们也是有孩子的呀!

“我们是你的什么‘同志’呀!住口!”

“想起孩子来啦,你这双料的坏蛋!还把十字架掏出来啦,啊?想起上帝来啦?可是你枪毙我们的人,处死我们的人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上帝吧?”一个戴着耳环、翻鼻孔的老头子,打了他两下,气喘吁吁地问,接着没等回答,就又对准脑袋抡起了鞭子。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和意识到的一切暴行的片段,都像过眼云烟,在伊万丁可列克谢耶维奇面前飘逝了,他什么也没有留意。心肠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仅仅哆嗦过一次。那是在中午时分,他们走进了秋科夫诺夫斯基村,穿过街上又是咒骂又是殴打的人群。这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斜眼朝旁边看了看,看见一个约摸七岁的男孩,正紧扯着母亲的衣襟,眼泪像下雨似地顺着吓得变样的脸蛋儿往下滚,凄惨地尖声哭喊着:“好妈妈!别打他啦!别打啦……我心里难受!我害怕!看他浑身都是血!

那个正朝一个叶兰斯克人举起木棒的娘儿们突然大叫一声,扔下木棒,抱起孩于,慌忙钻进胡同里去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心被孩子的哭声,被孩于激动的怜悯之情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弄得被打破、干裂的嘴唇生疼。他微微地抽搭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孩于和老婆,而且由于这像闪电似的突然闪现的回忆,产生了一种急不可待的愿望:“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被打死!最好……赶快…”

俘虏们拖拉着两条腿,摇晃着疲惫和关节疼痛的身躯往前走着。在一个村子外头的牧场上看见了一口水井,他们就央求押送队长,准许他们喝点儿水。

“用不着喝水啦!就这样都晚啦!赶快走!”司务长喊叫着。

但是有个押送的老头子出来替俘虏们说话了:“做点儿好事吧,阿基姆·萨佐内奇!他们也是人嘛!”

“他们算什么人呀?共产党员——不是人!你别教训我啦!押送他们的长官是我,还是你?”

“像您这样的长官也太多啦!孩于们,去喝吧!”

小老头儿下了马,从井里打来了一桶水。俘虏们把他团团围住,二十五双手同时向水桶伸过来,乌黑肿胀的眼睛都闪出了光芒,响起了一片沙哑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给我,老大爷!”

“给一点儿喝也好!

“喝一口也好!

“同志们,不能大家同时喝呀!”

老头子犹豫起来,不知道先给谁喝才好。他苦恼地考虑了几秒钟,然后把井水倒进一只埋在地里的饮牲口的独木水槽里,他离开水槽,走到一旁,喊道:“你们干吗像牛一样乱挤呀!排好队喝!”

水在生满了绿苔、发霉的槽底流开了,迅速地流到被太阳晒得散发着湿木头气味的槽角里。俘虏们使出最后的劲儿向水槽扑去。老头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打水,一共打了十一桶,——他怜悯地皱起眉头,看着这群俘虏,把水槽倒满了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跪在那里,喝够了,抬起已经清醒些的脑袋,清楚地,简直可以摸得到地看到:笼罩在顿河边的道路上的石灰粉尘似的白雾,耸立在远处的像蓝色的幻影似的。白垩的山峰余脉;群山的上空,顿河滚滚急流的上空,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在高不可攀的晴空中——有一朵白云。白云被风一吹,像白帆似的洁白的顶边上闪着金光,迅速地向北方飘去,它那蛋白色影子映在远处的顿河河湾上。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