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九章

战斗正在梅德维季河口镇的要冲处进行。葛利高里从夏天的小路一走上黑特曼大道,就听到了低沉的大炮轰隆声。

大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红军部队仓皇撤退的痕迹。到处是抛弃的两轮大车和四轮马车。在马特维耶夫村外荒芜的田地里扔着一辆炮车,主轴已经被炮弹打坏,摇架全毁了。车辕上的马套被斜着砍断。在离这片荒地约半俄里的盐活地L ,在被太阳晒得枯萎的浅草上,密密层层地横着些红军战士的尸体,他们都穿着保护色的衬衣和裤子,打着裹腿,脚上穿着笨重的钉着铁钉的皮鞋。都是被哥萨克的骑兵追上砍死的。

葛利高里从旁走过,从那皱皱巴巴的衬衣上大片的血渍和尸体倒下的姿势上可以毫不费力地断定这一点。这些尸体就像砍倒的草一样横在那里。看来只是由于还没有停止追击,所以哥萨克没来得及剥掉他们的衣服。

一个被打死的哥萨克仰面躺在一丛山楂树下。裤绦在他那叉开的腿上闪着红光。不远地方倒着一匹被打死的、浅棕色的马,备着一副鞍架漆成储黄色的旧马鞍。

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尔的马都走累了。应该喂马了,但是葛利高里不愿意在不久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停留。又走了约一俄里,下到一条山沟里,他才勒住了马。不远地方有一个水塘,堤坝已经被冲得只剩下堤基了。普罗霍尔本来向边缘上的泥土已经僵硬龟裂的水塘边走去,但是立刻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啦?”葛利高里问。

“你过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策马来到堤坝边,看见在雨水冲出的沟里躺着一个被打死的女人。她的脸被用蓝裙襟蒙上,两条白胖的大腿不害羞地、吓人地大劈开,小腿肚晒得黝黑,膝盖上有些小坑。左手拧在背后。

葛利高里急忙下了马,摘下帽子,弯下腰,把被打死的女人身上的裙子整理好。年轻、黝黑的脸死后仍然很美丽。半闭的眼睛在痛苦地弯着的黑眉毛下闪着暗淡的光芒。嘴温柔地微微张开,紧咬着的牙齿透出珍珠般的白光。贴在草地上的脸颊上盖着一小络头发。在这死亡已经抹上一层橙黄色惨淡阴影的脸颊上,成群的蚂蚁在奔忙。

“这些狗崽子,杀死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娘儿们!”普罗霍尔小声骂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呻了一口。

“我要把这些……把这些聪明人统统都枪毙了才解恨!咱们赶快离开这儿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能再看她啦。我心里直翻腾!”

“咱们是不是把她埋了!”葛利高里问。

“你这是怎么啦,难道咱们签了承包埋葬所有死人的合同啦?”普罗霍尔生气地说。“在亚戈德诺耶埋了一个老头子,又要在这儿埋这个娘儿们……咱们要把他们统统埋掉,手上就不知道要磨出多少层老茧啦!再说咱们拿什么挖坟坑呀?老哥,用马刀可掘不成坟坑呀,上地干结得像石头一样硬,硬土足有一俄尺深。”

普罗霍尔心慌意乱,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靴子尖儿伸进马镫里去。

他们又爬上山岗,一直在紧张地想着什么心事的普罗霍尔突然问:“我说,潘苔莱维奇,这血该流够了吧?”

“差不多啦。”

“你是怎么想的,这场戏快收场了吗?”

“等他们把咱们打垮了,就收场啦。”

“好啊,幸福的日子来到啦,只有魔鬼高兴!他们最好快点儿把咱们打垮吧。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士兵自己故意打伤手指,就可以让他退役回家去,可是如今,即便砍掉自个儿的一只手,还是要强迫你照样服役。部队一只手的也要,瘸子也要,斜眼的也要,患小肠疝气的也要,什么乌龟王八蛋都要,只要能两条腿站着的就行。难道这场战争就如此收场吗?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普罗霍尔绝望地骂道,然后走下大道,下了马,低声嘟哝着,动手去松马肚带。

夜里,葛利高里来到离梅德维季河口镇不远的霍万斯基村。村边第三团的哨兵拦住了他,但是当哥萨克们听出是自己的师长的时候,就回答了葛利高里的问话,说师部就驻在这个村子里,参谋长科佩洛夫中尉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爱说话儿的哨长派一个哥萨克送葛利高里到司令部去;最后他又补充说:“敌人修筑了非常坚固的工事,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大概咱们不会很快就攻下梅德维季河口镇。至于将来怎样,那就只有天知道啦……咱们的兵力也很充足。听说,好像英国军队正从莫罗佐夫斯克开过来。您没有听说吗?”

“没有,”葛利高里策马走去,回答说。

师部占用的那座房子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葛利高里以为屋子里没有人,但是一走进过道,就听见了乱哄哄的、热烈的谈话声。他从暗夜里走进屋子,内室天花板上的那盏大吊灯的亮光刺得他的眼睛都花了,浓重、辛辣的叶子烟味儿钻进了鼻孔。

“你到底来啦!”科佩洛夫从在桌子上空飘荡的灰色烟雾中钻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说。“老兄,我们等你等得都急死啦!”

葛利高里跟屋子里的人问候过,脱下军大衣,摘下帽子,走到桌边。

“看你们抽得乌烟瘴气的!简直没法喘气啦。开开一个小窗户也好嘛,你们关得真够严实啊!”他皱着眉头说。

坐在科佩洛夫旁边的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含笑说:“我们闻惯了,也就不觉得啦。”他用胳膊肘子顶开窗上的洞窗,使劲推开了百叶窗。

一阵夜晚的新鲜空气冲进了屋子。灯光猛地亮了一下,熄灭了。

“这太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啦!为什么要把窗上的玻璃打碎呢?”科佩洛夫手在桌上乱摸着,不满意地说。“谁有火柴?小心点儿,墨水瓶儿就在地图旁边。”

点上灯,又关上了窗户,于是科佩洛夫匆忙开口说:“麦列霍夫同志,现在前线的情况是:红军坚守在梅德维季河口镇,集中了将近四千人的兵力,从三面防守这个市镇。他们的炮队和机枪数量是很可观的。他们在修道院附近和其他许多地段都挖了战壕。他们控制着顿河沿岸的制高点。这样一来,他们的阵地,虽然不能说是攻不破,但是至少是很难攻占的。我们这方面,除了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的一个师和两个军官突击队以外,开来的还有博加特廖夫的第六旅的全部和咱们第一师。但是第一师并没有全部到齐,步兵团还没有到,这个团还在霍皮奥尔河口附近的什么地方,骑兵倒是全都开到啦,不过各连远不是满员的。”

“譬如说,像我这团的第三连,只有三十八个哥萨克,”第四团团长杜达列夫准尉说。

“原有多少人?”叶尔马科夫问。

“九十一个。”

“你怎么把一个连都搞散啦?你算个什么团长?”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用手指头敲着桌子,问。

“鬼能拦住他们!都回村子探亲去啦。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回来的。今天跑回来三个。”

科佩洛夫把地图推到葛利高里面前,用小指指着部队驻守的位置,继续说:“我们师还没有投人进攻。只有我们的第二团,昨天在这个地区徒步攻了一下子,但是很不顺利。”

“损失很大吗?”

“据团长的报告说,昨天他的部队伤亡共计二十六人。至于兵力对比:我们在数量上是占优势的,但是配合步兵进攻的机枪数量是不够的,炮弹也很少。他们的军需处长答应,只要一运到,就给我们送四百发炮弹和十五万发子弹来,但是鬼知道,这批弹药什么时候才能到手,可是明天就要进攻,——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是这样命令的。他建议我们,调一个团去支援突击部队。他们昨天冲锋了四次,损失惨重。他们打得真够勇猛!所以,菲茨哈拉乌罗夫建议要加强右翼,把进攻重点转移到这儿来,你看见吗?这儿的地形可使我们与敌人的战壕的距离缩短一百到一百五十沙绳。顺便说一声,他的副官刚走。他是来传达口头命令,叫咱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去开会,商量共同作战行动。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和他的师部,现在都在大谢尼内村。总的来说,战斗任务是在敌人的增援部队从谢布里亚科沃车站开到以前,火速把敌人打垮。我们在顿河那岸的部队行动很不积极……第四师已经渡过霍皮奥尔河,但是红军配置了强大的掩护兵力,顽强地控制着通往铁路线的道路。现在红军在顿河上搭了一座浮桥,正匆忙地从梅德维季河口往外抢运弹药和武器。”

“哥萨克们传说,好像协约国的军队开来啦,真有这么回事儿吗?”

“有消息说,几个英国炮兵连和几辆坦克正从车尔内绍夫斯克开来。但是问题是:他们怎么使这些坦克渡过顿河来呀?我认为,有关开来坦克的传说纯属谣言!早就在谈论什么坦克啦……”

内室里寂静了半天。

科佩洛夫解开棕色军官翻领制服的扣子,用两只手撑着生满棕色硬毛的、胖乎乎的脸,心事重重地咂着快要熄灭的纸烟沉思了很久。他那瞳距很大的、圆圆的黑眼睛疲倦地眯缝着,连夜不眠,弄得他那漂亮的脸憔悴不堪。

科佩洛夫从前曾经在一个教区小学里当过教员,星期日就到镇上的商人家里去串门,跟女主人玩玩牌,跟商人们赌赌输赢不大的纸牌;他吉他弹得很好,是个风流而又随和的年轻人,后来和一个青年女教师结了婚,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在镇上生活,一直于到能领一份养老金,但是在世界大战时他应征入伍。士官学校毕业后,被派到西方战线的一个哥萨克团里。战争并没有改变科佩洛夫的性格和外表。在他那矮胖的身躯里、和蔼的脸上、佩带马刀的风度和对待下级的态度,都有一种与人为善、文质彬彬的气质。他说话的音调没有那种生硬的命令感,谈话使用的语言没有军人特有的那种干巴巴的味道I [,军官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肥大,像口袋似的。他在前线混了三年,一点也没有学到军人的飒爽英姿;身上的一切都暴露出他像个偶然在战场混过的人。他不像个真正的军官却像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肥胖的小市民,但是尽管如此,哥萨克们都很尊敬他,在司令部的会议上都很听他的话,叛军的指挥人员也都非常器重他,认为他头脑清醒、谦虚、随和,平时不外露,但在战斗中却勇敢异常。

在科佩洛夫以前,葛利高里的参谋长是不识字的、而且很笨的少尉克鲁日林。在奇尔河沿岸的一次战斗中阵亡了。于是科佩洛夫来继任参谋长;他很能于,处理问题有条理,有章法。他就像以前改学生的练习本一样,勤勤恳恳地坐在司令部里制定作战计划,可是在必要时,只要葛利高里说一句话,他就扔下司令部的工作,飞身上马,去指挥一个团,率领他们去进行战斗。

起初葛利高里对这位新参谋长颇有成见,但是过了两个月,对他了解得多了些,有一次,战斗结束后,葛利高里直率地说:“科佩洛夫,我从前把你想得很坏,现在我知道,我错啦,请你多多原谅。”科佩洛夫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这种粗养地承认错误的态度,显然使他很高兴。

科佩洛夫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也没有什么坚强的政治信仰,他把战争看做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罪恶,也不认为这种罪恶有完结的一天。就说现在吧,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如何占领梅德维季河口镇的作战计划,却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故乡,想着如果能有一个半月的假期,回家去看看倒很不错……

葛利高里盯着科佩洛夫看了半天,然后站起来。

“喂,各位阿塔曼斯基团的弟兄们,咱们散会睡觉去吧。完全不必为怎样攻占梅德维季河口镇的问题大伤脑筋。现在有将军们去替咱们考虑、决定啦。咱们明天到菲茨哈拉乌罗夫那儿去,他会开导开导咱们这些可怜虫的……至于第四团的问题,我是这样想的:现在咱们既然还有权力,就应该处分团长杜达列夫,把他的所有军衔和勋章都取消……”

“还要取消他那份伙食,”叶尔马科夫插嘴说。

“不要这样,别开玩笑,”葛利高里继续说,“立即把他降为连长,派哈尔兰皮接任团长。叶尔马科夫,立刻就到那儿去,把这个团接过来,明天早晨等候我们的命令。撤换杜达列夫的命令科佩洛夫马上就写好,你随身带去。我认为,杜达列夫干不了这个团长。他什么他妈的都不懂,别叫他再送哥萨克去挨打啦。步兵战术——是个很复杂的玩意儿……如果团长是个饭桶,就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说得对。我赞成撤换杜达列夫,”科佩洛夫支持他的意见。

“你怎么样,叶尔马科夫,反对吗?”葛利高里看到叶尔马科夫的脸色有点不高兴,问。

“不,我没有什么。难道我连眉毛都不能动动吗?”

“这很好。叶尔马科夫既然不反对,那就叫里亚布奇科夫暂时指挥他的骑兵团。米哈伊洛·格里戈里奇,写完命令就睡觉吧。六点钟起床。咱们去见这位将军。我要带四名传令兵。”

科佩洛夫惊讶地扬起眉毛:“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传令兵?”

“要有点儿威风嘛!要知道咱们也不是什么草包,指挥着一师人哪,”葛利高里玩笑着,耸了耸肩膀,披上军大衣,往门日走去。

他铺上马衣,没有脱鞋袜,也没有脱大衣,就躺在板棚底下。传令兵在院子里喧闹了很久,不远的什么地方,马在打响鼻和有规律地咀嚼着干草。一片浓重的于马粪和还没退去的白昼暑热的土腥味。葛利高里朦胧中听到传令兵们的谈笑声,听到一个传令兵,从声音判断——是个小伙子,他备着马,叹息道:“唉唉,弟兄们,真是烦死人啦!三更半夜,叫你去送文件,既不让你睡,也不让你安静……你给我站住,鬼东西!抬腿!抬腿,对你说哪!……”

另外一个传令兵用暗哑、伤风似的低音小声唱道:“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把我们的骏马都累垮啦……”接着,改用正经的急促的央告声调说:“给我点儿烟叶卷根烟抽,普罗什卡!你可真够小气的啦!你忘了我在别拉温内附近送你一双红军的皮鞋啦?你这个混蛋家伙!换个人,送他这么双好皮鞋,会记一辈子,可是你连点儿烟叶都舍不得!”

马咬得铁嚼子哗啦哗啦地响。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去,马掌在于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地上哒哒地响着。“大家都说……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葛利高里笑着,心里重复着这些话,立刻睡着了。刚一睡着——就做起梦来,过去也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红军的散兵线正沿着褐色的田野、踏着高高的庄稼茬子前进。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横着一道打头的散兵线。它后面还有六七道散兵线。进攻的人们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越走越近。黑乎乎的人影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到红军战士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近,走近,已经来到步枪射程以内,戴着护耳皮帽的红军战士端着步枪,一声不响地大张着嘴冲了上来。葛利高里卧倒在一个浅壕里,痉挛地扳动着枪栓,不停地射击着;红军战士在他的枪声中,纷纷仰面倒地;他又压进一梭子弹,朝两边一看,只见:壕坑里的哥萨克们正在往外跳。他们扭头往回跑去;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大声喊:“射击啊,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上哪儿去?站住,别跑!……”他竭尽全力地喊,但是他的声音却出奇地微弱,几乎听不见。他惊慌万分!也跳了起来,站着向一个朝他直奔过来的不很年轻的、脸色黝黑的红军战士打了最后一枪,并且看到没有打中。红军战士脸上的表情兴奋、严肃、勇敢无畏。他很轻捷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着,他的两道眉毛皱起,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军大衣的下襟披了起来。葛利高里把这个跑上来的敌人打量了片刻,看见了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刚蓄起的卷毛胡子的苍白脸颊,看见了他的肥大的短靴筒子,略微下斜的黑洞洞的枪口和枪上随着奔跑的节拍摇晃的黑亮的刺刀刀刃。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控制了葛利高里。他扳了一下枪栓,但是枪栓不灵了,卡住了。葛利高里绝望地把枪栓往膝盖上撞,——毫无结果!而红军战士已经离他只有五步远了。葛利高里转身就跑。他前面一片光秃秃的褐色田野上,到处是逃窜的哥萨克。葛利高里已经听得见在后面追赶的红军战士沉重的呼吸声,听见了响亮的脚步声,但是他却怎么也跑不快。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使两条不由自主直打弯的腿跑快了一点儿。最后,他跑到了一座毁坏殆半的、凄凉的公墓,跳过倒塌的围墙,在塌陷的乱坟中、倾斜的十字架和坟地小教堂中间飞跑。再努一把力,就能活命了。但是这时候后面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追赶他的红军战士呼出的热气已经吹到葛利高里的脖子上,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那个红军战士好像揪住了他的军大衣腰带和后襟。葛利高里大喊着,醒了过来。他仰面躺在那里。脚被瘦靴子夹麻了,额上出了冷汗,全身好像挨过打一样疼痛。“呸,见他妈的鬼!……”他于哑地说,高兴地谛听着自己的声音,还不太相信刚才经历的一切全是梦。然后翻了一下身,侧身躺着,用军大衣蒙上脑袋,心想:“应该让这家伙走近些,挡开他的打击,用枪托把他打倒,然后再逃跑啊……”又想了一会儿多次梦到的情景,感到愉快、庆幸,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实际上,现在对他还不存在任何威胁。“奇怪,为什么梦里要比实际可怕得多?我曾多次死里逃生,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心里想着,舒服地伸开麻木的腿,又朦胧睡去。

第七卷 第十章

黎明,科佩洛夫把他叫醒。

“起来吧,该准备上路啦!命令要咱们六点钟以前到。”

参谋长刚刚刮过脸,擦过靴子,身上穿了一件皱巴巴的、但是很干净的翻领制服上衣,显然他太匆忙了:胖乎乎的脸颊上刮破了两处。但是他整个的外貌却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雄赳赳的气魄。

葛利高里不赞赏地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心里想:“瞧,打扮得多漂亮!他不想穿平常穿的衣服去见将军!……”

科佩洛夫仿佛是循着他的思路说:“肮里肮脏的去不大好。奉劝你也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一点儿。”

“什么打扮都得挨骂!”葛利高里伸着懒腰嘟嚷说。“你说,是命令咱们六点钟以前到吗?已经开始命令咱们啦?”

科佩洛夫冷笑着,耸了耸肩膀。

“新时代,就要唱新歌。他的官儿比咱们大,所以必须服从。菲茨哈拉乌罗夫是将军,总不能叫他来见咱们呀。”

“一点儿也不错。自作自受,”葛利高里说着走到井边去洗脸。

女主人急忙跑到屋子里,拿来一条于净的绣花手巾,躬身弯腰地递给葛利高里。他怒冲冲地用手巾的一头擦了擦被凉水激得像砖一样红的脸,朝走过来的科佩洛夫说:“是的,不过将军老爷们也该好好想想:革命以后老百姓已经变成另外的样子啦,可谓是,脱胎换骨啦!可是他们还在用那把旧尺量他们。而这把尺马上就要断啦……要他们转变也真难。应该给他们的脑子上点儿车轴油,免得吱吱扭扭地乱叫”

“你这是说的什么呀?”科佩洛夫吹着落在袖子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地问。

“说的是他们总要恢复老一套。譬如说,我在对德战争中就升为军官。这是用鲜血换来的!可是我一走进军官们的交际场合——就觉得好像只穿着裤衩,从屋子里来到寒冷的院子里似的。他们身上冒出的冷气扑到我身上,使我的整个脊背都直哆嗦!”葛利高里愤怒地瞪了瞪眼睛,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嗓门儿。

科佩洛夫不满意地朝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你小声点儿,传令兵会听见的。”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葛利高里压低嗓门儿,继续说下去。“这是因为他们把我看成一只白鸦。他们长的是两只手,我长的——由于长满老茧——是蹄子!他们行动自如,可是我只要一转身——就要碰在什么东西上。他们身上散发出阵阵香皂和各种娘儿们的脂粉味儿,而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却是马尿和汗臭味。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却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念完了教堂小学。他们觉得我从头到脚都是格格不人的陌生人。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我从他们那儿走出来,总觉得脸上像蒙了一层蜘蛛网:痒痒得要命,非常不舒服,总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才好。”葛利高里把手巾扔在井栏上,用半截骨头梳子梳了梳头。黝黑的脸上,未被太阳晒黑的白额角显得格外分明。“他们不愿意了解,一切旧的东西都他奶奶的垮台啦!”葛利高里已经声音很低地说。“他们以为咱们是用另一种面团做的,认为咱们是一群没有学问的人,是些牲口一样的粗人。他们以为我,或者我这号的人,不懂军事,比起他们来,简直是白痴。可是红军的指挥员都是些什么人?布琼尼是军官吗?他是旧军队里的一个司务长,难道不是他打垮了总参谋部的那些将军吗?难道不是因为他,一些军官组成的团队,都不能前进一步吗?古谢利希科夫是一个最会打仗、最有名气的哥萨克将军,难道不是他今年冬天只穿着一条衬裤,单骑逃出霍皮奥尔河口镇吗?你可知道这是谁把他追得这样狼狈而逃吗?原来是一个莫斯科钳工——红军团长。后来被俘的人还谈到过他。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们这些没有学问的军官领导哥萨克们起义,难道领导得不好吗?将军们难道给过我们很多帮助吗?”

“帮助的也不少嘛,”科佩洛夫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哼,也许是帮过库季诺夫的忙,可是我并没有得到过他们的帮助,我打红军可没用别人为我出谋献策。”

“那么说,你——否认军事这门学问啦?”

“不,我并不否认这门学问。不过,老兄,打起仗来,它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潘苔莱耶维奇?”

“是战争的目的……”

“哦,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啦……”科佩洛夫警惕地笑着说,“这是不言而喻的……思想在这里占主导地位。只有那种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打仗,而且对自己从事的事业充满信心的人才会得到胜利。这是一条老掉牙的,跟这个世界一样古老的真理,你却以为是你的新发现。我拥护旧的时代,拥护美好的旧时代。否则的话,我才不会这样去东征西战呢,我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动。凡是跟着我们走的人,都是要用武力保护自己的旧日镇压暴民特权的刽子手。这些刽子手当然也包括你和我。不过我早就在注意观察你啦;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你……”

“将来你会理解的。咱们走吧,”说完,葛利高里就朝板棚走去。

一直在注视着葛利高里的每一动作的女主人,——想讨好他,又建议说:“您要不要喝点儿牛奶呀?”

“谢谢啦,大妈,没有工夫喝牛奶了。以后有空了再喝吧。”

普罗霍尔·济科夫正站在板棚旁边拼命喝杯子里的酸牛奶。他直眼盯着葛利高里解马缰绳,用袖子擦了擦嘴唇问:“要上远处去吗?要我跟你去吗?”

葛利高里发起火来,怒不可遏,冷冷地骂道:“你这个坏东西,你他妈的,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为什么把马拴在那儿?谁应该给我牵马?饭桶!你光知道吃,永远吃不饱!喂,给我把勺子扔了!一点儿纪律也不懂!……该死的东西!”

“你发什么疯啊?”普罗霍尔骑在马上,委屈地嘟嚷道。“你瞎嚷嚷一阵,有什么意思。你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官儿!怎么的,难道出发以前饭都不能吃吗?哼,你哇啦哇啦地喊叫什么呀?”

“叫嚷什么?因为你要把我的肺都气炸啦,你这个猪肚子!你这是怎么跟我说话呀?现在咱们是上将军那儿去,你给我小心点儿!……平常日子称兄道弟地说惯啦!……我是你的什么人?在五步以后跟着走!”葛利高里命令道,然后走出大门。

普罗霍尔和其余三个传令兵都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葛利高里和科佩洛夫并缰走着,继续谈着刚才的话题,他用嘲弄的口气问:“喂,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呢?也许,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吧?”

科佩洛夫没有去理会葛利高里话里的嘲弄意味和问话的形式,回答说:“我不了解你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就是这么回事!一方面你是一个为旧时代而战的战士,另一方面——请你原谅我用语尖刻,又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我是布尔什维克呢?”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身子在马上猛地往前晃了一下。

“我没有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我只是说你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还不是一样。告诉我,哪点儿像?”

“就拿你谈的你在军官们的交际场合的感受和他们对你的态度这个问题来说吧。你想要这些人怎样呢?你究竟想要怎么样?”科佩洛夫好心地笑着,手里玩弄着鞭子,追问道。他回头看了看正在热烈争论着什么问题的传令兵,就把声音放大一点儿说:“他们不把你当作自己人,高高在上,不平等待人,这使你很不舒服。但是从他们的观点上来看,这是无可厚非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不错,你也是个军官,但是你混入军官阶层,纯属偶然。虽然你戴着肩章,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你照样还是一个粗野的哥萨克。你不懂礼貌,话都说不正确,而且很粗卤,有教养的人必具的那些品质,你一点儿也没有。譬如说,有文化教养的人都用手绢捋鼻涕,可是你却用两个手指头去捏着鼻子捋;吃饭的时候,你的手一会儿往靴筒上擦擦,一会儿往头发上抹抹;洗过脸,你可以不嫌脏,用马衣去擦;手指甲长了,不是用牙齿咬掉,就是用马刀尖削削。还有更妙的:你记得吧,去年冬天,在卡尔金斯克,有一回,你当着我的面跟一位有文化的女人谈话,因为哥萨克们逮捕了她的丈夫,你竟当着她的面扣裤裆上的扣……”

“那就是说我的裤裆扣不扣反而更好吗?”葛利高里脸色阴沉地笑着问。

他们俩的马紧挨着,缓步而行,葛利高里不住地斜眼看看科佩洛夫,看看他那和蔼可亲的脸,伤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问题不在这里!”科佩洛夫遗憾地皱着眉头,喊道。“问题是你怎么能只穿着裤子,光着脚接待女性客人呢?你连件上衣都不披,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这都是小事一桩,但是这些小事却说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对你说呢……”

“说得越简单越好!”

“哼,简直是个最无知的人。可是你又是怎么说话法呢?简直太可怕啦!把‘驻地’说成‘租地’,‘撤退’说成‘辞退’,‘好像’说成‘不差码儿’,‘炮兵’说成‘包兵’。你跟所有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些响亮的外来语那么偏爱,牛唇不对马嘴地到处乱用,叫人听了啼笑皆非,每当司令部开会的时候,如果你听到有人说出一些像‘布置’、‘强行通过’、‘作战部署’和‘集中’等等专门的军事术语,你就高兴地盯着发言的人,我甚至可以说,——是满怀着嫉妒的。”

“哼,你这可是胡说八道啦!”葛利高里高声喊,脸上掠过一阵兴奋的表情。他摸着马两耳中间的地方,搔着马鬃下面温暖的、缎子般的光滑的毛皮,央告说:“好,继续说下去吧,狠狠地奚落你的首长吧!”

“你听我说,有什么可奚落的呢?你早就应该明白,在这方面你是很不幸的。既然如此,你却还要恼恨军官们对你的态度不好,不能平等待人。在文明礼貌方面,你更是蠢得像块木头!”科佩洛夫无意中冲口说出了这句带侮辱性的话,吓了一跳。他知道葛利高里很容易发脾气,很怕他发作,但是急忙瞥了葛利高里一眼,立刻就放心了:葛利高里在马上往后仰着身子,几乎是无声地哈哈大笑,亮晶晶的牙齿在胡子里闪着青光。这句话的结果竟是这样,使科佩洛夫大感意外,而且葛利高里笑得那么富有感染力,使他也笑了起来,说:“瞧你,换个别的明白事理的人,会被这样严厉的批评弄得痛哭流涕,可是你却还在嘿儿嘿儿笑……你看,难道你还不是个怪人吗?”

“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是吧?见你的鬼去吧!”葛利高里笑够了,说。‘“我不想学你们那些交际花招和礼貌。这些东西,我将来跟牛打交道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来——我还要跟牛去打交道,我不能把脚后跟一碰,对它们说:’啊,请您动一动,秃头老牛!请您原谅我,花斑牛!我可以为您正一正轭套吗?秃头牛阁下,花斑牛先生,我诚心地请求您不要把田垄踏坏吧!”跟它们要简单,明了,这就是对牛的全部‘部苏’。“

‘不是’部苏‘,是’部署‘!“科佩洛夫纠正他说。

“好,就算是部署吧。可是有一点,我是不能同意的。”

“哪一点?”

“就是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在你们这儿,我蠢得像块木头,可是你等着瞧吧,有朝一日,我投到红军那边儿,在他们那儿,我就不是块木头啦,我会变得比铅还重。到那时候,这些文明礼貌、好吃懒做的家伙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会一下子把他们捏死!”葛利高里半真半假地说,然后把马一夹,飞驰而去。

清晨的顿河沿岸沉没在一片薄纱似的寂静中,只要有一点儿声响,即使不大的声响,也会划破寂静,响起回声。草原上只听到云雀和鹌鹤的鸣声,但是在邻近的村子里却是一片不间断的、低沉的轰鸣,这种声音通常总是伴随着大部队的调动。炮车的轮子和子弹箱子在道路的坑洼处颠得叮当乱响,马匹在井边嘶鸣,开过的步兵连队的脚步声整齐、低沉、轻柔地刷刷响着,往前线运送武器和弹药的居民的马车和大车发出一片磷磷的响声;野战厨车边,香甜地散发着煮熟的米粥和肉粥气味、桂树叶的香气和新烤出的面包香味。

在梅德维季河口镇边上,不断响着步枪互射声,稀疏的炮击声懒洋洋地震耳地轰隆轰隆地响着。战斗刚刚开始。

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一个不很年轻的、精神委顿的副官进来报告:“起义军第一师师长麦列霍夫和师参谋长科佩洛夫到。”

“请到我屋子里去,”菲茨哈拉乌罗夫用青筋迸起的大手推开堆满鸡蛋皮的盘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刚挤出来的、还冒热气的鲜牛奶,把餐巾整整齐齐地叠好,从桌边站起来。

他身材高大,老态龙钟,很虚弱,在这间门框歪斜和窗户昏暗的哥萨克的小房间里,显得出奇的魁伟。将军一面走,一面整理着剪裁合身的制服的硬领,大声咳嗽着走进了邻室,向站起来迎接他的科佩洛夫和葛利高里略微点点头,没有跟他们握手,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们坐到桌边来。

葛利高里手扶马刀,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边上,斜眼看了看科佩洛夫。

菲茨哈拉乌罗夫沉重地坐到一把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的维也纳式椅子上,弯起大长腿,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用低沉的声调开口说:“二位军官,我请你们来,是为了统一某些问题的看法……起义军的游击战争已经结束!你们的部队不再是一个独立、完整的部队,实际上,从来不曾是支完整的部队。纯属虚构!你们的部队要编人顿河军。我们现在要转人有计划的进攻,要明白这一点,并且要绝对服从上级的指挥。请你们回答我,为什么你们的步兵团昨天没有协助突击营进攻?为什么这个团竟连我的命令都不听,拒绝去冲锋?谁是你们所谓的师长?”

“我,”葛利高里低声回答说。

“那就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昨天才回到师部来。”

“您到哪儿去了?”

“回家去啦。”

“师长在作战的时候竟回家去啦!师里纪律松懈得简直变成窑子啦!成何体统!”将军的低音在狭小的屋子里越来越响;门外,副官们已经踞起脚尖走动,耳语、互相挤眉弄眼,相视而笑;科佩洛夫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而葛利高里望着将军涨红的脸,望着他攥紧的、肿胀的拳头,觉得自己心里难于控制的愤怒马上也要爆炸了。

菲茨哈拉乌罗夫出人意料轻捷地跳了起来,抓住椅子背,叫喊道:“你们不是军队,是些赤卫军一样的败类!……废物,而不是哥萨克!您,麦列霍夫先生,不配指挥一个师,只能当个马兵!……擦擦皮靴!您听见了吗?!……为什么不执行命令?没有召开士兵大会?没有讨论过?请您牢牢地记住这一点:在这里,我们不是您的什么‘同志’,我们绝不允许您搞布尔什维克的那套制度!……绝不允许!……”

“我请您别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闷声说道,接着站起身,一脚踢开凳子。

“您说什么?!……”菲茨哈拉乌罗夫气得大喘着气,从桌子上探过身子声音嘶哑地叫道。

“我请您别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些。“您找我们来是为了商量……”他沉默了一下,眼睛垂下去,紧盯着菲茨哈拉乌罗夫的手,声音压低到差不多像耳语一样说:“大人,您如果敢动我一手指头,我立刻就把您砍死!”

屋子里霎时变得非常寂静,可以清楚地听到菲茨哈拉乌罗夫的断续的喘息声。寂静了片刻。门吱扭地轻轻响了一下。吃了一惊的副官从门缝里探进头瞅了一眼。门又轻轻地掩上了。葛利高里站在那里,手一直没有离开马刀柄。科佩洛夫的膝盖轻轻地哆嗦着,目光盯着墙上的一块什么地方。菲茨哈拉乌罗夫又沉重地坐到椅子上,老态龙钟地咳嗽了一声,嘟哝说:“真是太妙啦!”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但是并没有看葛利高里,说:“请坐吧。我们发了一阵脾气——可以啦。现在请您听我说:我命令你们立即把全部骑兵调到……请坐呀!……”

葛利高里坐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突然渗出的汗珠。

“……就这样,把全部骑兵立刻调到东南地区的前线上,并立即发动进攻。您的右翼将要和丘马科夫中校的第二营联接起来……”

“我不能把我的师调到那儿去,”葛利高里疲惫地说,然后就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手绢。他用娜塔莉亚绣的花手绢又擦了一下额上的汗,重说了一遍:“我不能把我的师调到那儿去。”

“这是为什么?”

“调动军队要费很多时间……”

“这与您无关。对战役结果负责的是我。”

“不,有关,负责的不仅是您……”

“您拒绝执行我的命令?”菲茨哈拉乌罗夫明显地在竭力控制自己,声音沙哑地问。

“是的。”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立刻交出这个师的指挥权!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昨天的命令没有执行……”

“这您随便好啦,不过这个师我是不能交出去的。”

“您叫我怎么理解您的话呢?”

“就照我说的那样理解吧。”葛利高里露出一丝笑意说。

“我要解除您的指挥权!”菲茨哈拉乌罗夫提高了嗓门,葛利高里立刻站起身来。

“我不能听从您的指挥,大人!”

“那么您究竟听从谁的指挥呢?”

“我听从起义军总司令库季诺夫的指挥。您说的这些话,我听着都有点儿奇怪……目前咱们还处在同等地位。您指挥一个师,我也指挥一个师。所以暂时请您不要这样对我大叫大嚷……等他们把我降到连长的时候,您再发威风吧。至于说动手动脚的……”葛利高里举起肮脏的食指,同时笑着,闪着愤怒的目光,结束说:“……就是到那个时候,我也不许您对我动手动脚的!”

菲茨哈拉乌罗夫站起来,理了理勒得难过的制服领子,躬了一下身于说:“那我们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啦。您想怎么干就怎么于吧。关于您的行动,我立刻就报告军部,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立刻就会有结果。我们的战地军事法庭目前还在正常工作。”

葛利高里没有理睬科佩洛夫绝望的眼神肥帽子往脑袋上一扣,朝门口走去。在门口又站住了,说:“您愿意往哪儿报告就往哪儿报告好啦,但是请您别吓唬我,我不是那种胆小鬼……请您暂时还是别惹我。”想了想,又补充说,“不然的话,我倒很担心我的哥萨克会收拾您……”他砰地一下踢开了门,马刀叮当响着,大踏步往门廊里走去。

激动万分的科佩洛夫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你疯啦,潘苔莱耶维奇!”他拼命攥着手,耳语说。

“带马!”葛利高里手里揉搓着马鞭,高声喊道。

普罗霍尔魔鬼似的飞跑到台阶边来。

走出大门,葛利高里回头看了看:三个传令兵正七手八脚地帮助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骑到一匹备着漂亮鞍子的高头大马上……

他们默默地跑了约半俄里路。科佩洛夫之所以不做声,是因为他知道葛利高里这会儿没有谈话的兴致,而且现在跟他争论也是危险的。最后葛利高里忍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严厉地问。“你是干什么来的?是来充当证人的吗?是来打哑谜的吗?”

“唉,老兄,你这一手可太过分啦!”

“难道他不过分吗?”

“就算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他跟我们说话的口气简直是太可恶啦!”

“难道他跟咱们好好说过一句话吗?一开口就大叫大嚷,就像是有人在用锭子扎他的屁股似的!”

“不过你也太过分啦!不服从上级……在战斗正进行的情况下,老兄,这是要……”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惜他没有动我一下!要不,我一刀砍在他的脑门上,管教他的天灵盖开花!”

“这已经足够你受用的啦,”科佩洛夫不高兴地说,勒马缓步走起来。“从各方面看,他们现在是要加强纪律,当心点儿吧!”

他们的坐骑打着响鼻,用尾巴驱赶着马蝇,并缰走着。葛利高里用嘲讽的目光望了望科佩洛夫,问道:“你为什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大概你以为他们会请你喝茶吧?以为他们会用白胖的手把你领到桌边去吧?你又是刮脸,又是刷上衣,又是擦皮靴……我还看见你用唾沫浸湿手绢,去擦裤子膝盖上的污点哩!”

“行啦,请你别再说啦!”科佩洛夫红着脸自卫说。

“你这片心意全白费啦!”葛利高里嘲笑说。“不但如此,连手都没有伸给你。”

“跟你一块儿去,当然不能指望受到这样接待啦,”科佩洛夫快口地嘟哝着,然后眯缝起眼睛,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瞧啊!这不是我们的部队!是协约国的部队!”

一辆六匹骡子拉着的英国炮车正顺着一条狭窄的小胡同朝着他们走来。英国军官骑着一匹短尾巴的枣红马,跟在旁边。炮车前面的一个骑手也穿着英国军装,但是制帽箍上却钉着俄国军官帽徽,戴着陆军中尉的肩章。

英国军官走到离葛利高里还有几沙绳远的地方,就把两个手指头举到自己软木帽盔的帽檐上,用脑袋做出请求让路的姿势。胡同很窄,要走过去,就必须让马紧贴着石头墙走才行。

葛利高里的脸腮上的小疣子抖动起来。他咬紧牙关,直向英国军官冲去。英国军官惊奇地抬了抬眉毛,略微往旁边一让。他们困难地错了过去,而且只是在英国人把紧绷着皮裹腿的右腿翘起来,放在自己的那匹洗刷得闪闪发光的良种骡马身上,才错了过去。

一个炮手,从外表看,也是个俄国军官,恶狠狠地打量了葛利高里一眼。

“大概,您可以让一让路吧!难道在这种场合也要显显您的无知吗?”

“你快过去吧,少费话,狗崽子,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个样子瞧瞧!……”葛利高里小声地警告他说。

那个军官在炮车前辕上站起来,转回身去叫喊:“先生们!捉住这个混蛋!”

葛利高里潇洒地摇晃着鞭子,缓步走过胡同。神色疲惫、满身尘土的炮手们,全是些没有胡子的青年军官,用敌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动手捉他。六门炮的炮兵连在拐角处消逝了,而科佩洛夫咬着嘴唇,催马来到葛利高里近前。

“你就胡闹吧,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怎么,你也要来教训我啦?”葛利高里反唇相讥。

“我知道你恨菲茨哈拉乌罗夫,”科佩洛夫耸了耸肩膀说,“但是这个英国人碍你什么事啦?也许你不喜欢他的头盔吧?”

“我不喜欢他在梅德维季河口附近出现……他最好戴着头盔到别的地方去……两只狗咬架——第三只狗最好别参与,明白吗?”

“明白啦!原来你反对外国人干涉,是吗?但是,依我之见,当被人掐住喉咙的时候——谁来救命都应该高兴。”

“哼,那你就高兴吧,如果我说了算的话,我连一只脚也不准他踏在我们的土地上!”

“你看到红军里面有中国人吗?”

“有。这又怎么啦?”

“这不是一个样吗?要知道,这也是外援呀。”

“你这是胡说!中国人是志愿参加红军的。”

“照你说,这些人是被强迫到这儿来的啦?”

葛利高里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回答,一声不响地走了半天,痛苦地思索着,后来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惋惜口气说:“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总是这样……像兔子一样在雪地上乱跳一气,布下迷魂阵!老兄,我知道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但是我却驳不倒你……咱们别谈这个啦。别再搅和我的脑袋啦。我的脑袋已经够乱的啦!”

科佩洛夫委屈地不做声了,一直走到住所,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被好奇心折磨着的普罗霍尔追上了他们问:“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师长老爷,请你告诉我,士官生们用来拉炮的牲口是什么玩意儿?它们的耳朵很像驴耳朵,而其余的却完全是马的样子,这种牲口叫人看着就不舒服……这是他妈的什么种啊,——请你说说吧,不然的话,我们都打了赌啦……”他跟着走了有五分钟,没有得到回答,就又落在后头了,等他跟其余的传令兵走齐的时候,小声地说:“弟兄们,他们都一声也不吭,看来他们也觉得非常奇怪,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怪物是打哪儿跑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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