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十七章

在从前线回故乡的路上的两昼夜,葛利高里想了很多,也回忆了很多往事……为了不致在路上孤零零的一个人痛苦地思念着娜塔莉亚在草原上奔驰,他带上普罗霍尔·济科夫。一离开连队驻扎的地方,葛利高里就大谈起战争来,回忆起在第十二团服役时转战奥地利前线,向罗马尼亚进军,跟德国人打仗的往事。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回想着同团服役的人发生的一切可笑的轶事,笑声不止……

头脑简单的普罗霍尔起初对葛利高里这种反常的唠叨感到十分惊奇,困惑莫解地斜眼看着他,后来还是猜到了,原来是葛利高里想用对往事的回忆使自己摆脱痛苦的思念,——于是普罗霍尔也积极地谈起来,甚至有点儿过分了。普罗霍尔详细地讲述着他在切尔尼戈夫斯克住院的经过,无意中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只见他那黝黑的脸颊上泪流纵横……出于礼貌,普罗霍尔使自己的马落后了几沙绳,在后面跟着走了半个钟头,然后又追了上来,试着谈些别的什么不相干的琐事,但是葛利高里再也没有插嘴。就这样他们直到中午,才默默地并马,马镫靠着马镜,奔驰赶路。

葛利高里拼命地赶路。虽然天气炎热,他还是催马小跑一阵,飞跑一阵,只是偶尔才让马缓步走一会儿。直到了正午时分,直射下来的阳光烤得受不了的时候,葛利高里才在一道荒沟里停了下来,卸掉马鞍,放马去吃草,自己则跑到荫凉里,往地上一趴——一直趴到炎热消散的时候。有一次,他们给马喂了燕麦,但是葛利高里却不遵守规定的喂马吃草料时间。以至他们那两匹惯于飞驰的战马,刚奔驰了一昼夜,就已经累得瘦弱不堪了,跑起来已经不再像起初那样不知疲倦的奔驰了:“这样很快就会把马累死。谁这样骑马呀?他当然不在乎,鬼东西,自个儿的马累坏了,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弄到一匹新马骑,可是我打哪儿去弄呢?这样拼死拼活地赶,恶鬼,到鞑靼村有这么远的道儿,我们非得步行或者坐老百姓的牛车不可!”普罗霍尔怒气冲冲地想着。

第二天早晨,在费多谢耶夫斯克镇的一个村庄附近、普罗霍尔忍耐不住,对葛利高里说:“什么人都看得出,你从来也没有当过家……你说说,谁像这样马不停蹄地日夜飞跑呀?你看,把马累成什么样子啦我们还是趁天没黑好好喂喂它们吧。”

“跟上,别落后,”葛利高里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我可追不上你,我的马已经累坏啦。咱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休息啦?”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们又跑了半个钟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普罗霍尔断然声明说:“咱们叫马稍微喘喘气也好啊!我再也不这样跑啦!你听见了没有?”

“快赶,快赶!”

“快赶!赶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等把马赶到四蹄朝天才算完吗?”

“别说啦!”

“你做做好事吧,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不想剥自个儿马的皮,可是眼看非剥不可……”

“好啦,那就歇歇吧,见你的鬼!看看哪儿的草好一点儿。”

这份电报,由于要到处寻找葛利高里,在霍皮奥尔河地区各镇辗转了好久,所以很迟才收到……等葛利高里赶到家,已经是娜塔莉亚埋葬后的第三天了。他在板门边下了马,往屋里走着,拥抱了抽抽搭搭哭着跑来迎接他的杜妮亚什卡,愁眉不展地请求说:“把马好好遛遛……别哭号!”然后转脸朝普罗霍尔说:“回家去吧,用到你的时候——再去叫你。”

伊莉妮奇娜拉着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的手,到台阶上来迎接儿子。

葛利高里伸手抱过孩子来,声音颤抖地说:“别哭!别流眼泪!好孩子!变成没有妈的孩子啦?好啦……好啦……妈妈把咱们扔下不管啦……”

而自己却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压制住哭泣,走进屋,去向父亲问好。

“我们没有能把她照顾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说完,立刻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廊里去了。

伊莉妮奇娜把葛利高里领到内室,把娜塔莉亚的事情讲了半天。老太婆本来不想把事情全都说出来,但是葛利高里问:“为什么她不想生孩于啦,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为什么?”

“她在这以前,曾经去看过你的……你那个……阿克西妮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啦……”

“阿哈……是这样吗?”葛利高里的脸马上涨得通红,低下头去。

他从内室里走出来,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无声地翕动着发青的。颤抖的嘴唇,坐到桌边,把两个孩子抱在膝盖上,抚爱了半大,然后从军用背包里掏出一块沾满尘土、变成灰色的砂糖,放在手巴掌上,用刀子切碎,抱歉地笑着说:“这就是带给你们的全部礼物……看你们的爸爸有多好呀……好啦,到院子里去,叫爷爷进来。”

“你要到坟上去吗?”伊莉妮奇娜问。

“以后再去吧……死人是不会怪罪的……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怎么样?没有闹吗?”

“头一天哭得厉害,尤其是波柳什卡……现在——他俩好像已经商量好了似的,当着我们的面也不提母亲的事啦,不过夜里我听见——米沙特卡在小声哭泣……脑袋钻在枕头底下,好不叫别人听见他的哭声……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啦,亲爱的?去跟我睡好吗?’可是他却说:‘没有事儿,奶奶,一定是我在做梦……’你跟他们说说话,跟他们亲热亲热吧……昨天早晨,我听见两个在门廊里说话。波柳什卡说:‘她会回来的。她还年轻,年轻人根本就不会死。’他们还是些胡涂孩子,可是却跟大人一样,难过得很呢……你大概饿了吧?我立刻去给你弄点儿东西吃,你怎么不早说呀?”

葛利高里走进内室。仿佛是头一次来到这间屋子似的,仔细打量着四面的墙壁,目光停在铺得整整齐齐。放着鼓鼓囊囊的枕头的床上。娜塔莉亚就是死在这张床上,她在这张床上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葛利高里想像着娜塔莉亚怎样跟孩子们告别,怎样亲吻他们,也许还给他们画过十字,于是他又像读到娜塔莉亚去世的电报时那样,感到一阵尖利的、刺心的疼痛,耳朵里嗡嗡直响。

屋里的每一件小东西都使他想起了娜塔莉亚。对她的回忆是摆脱不了的,而且非常痛苦。葛利高里不知道为什么在屋子里巡视了一遍,便匆匆走了出去,几乎是跑到台阶上去的。心里的疼痛越来越厉害。额角渗出了汗珠。他走下台阶,害怕地把手掌捂到左胸上,心里想:“看来——这些陡峭的山头儿把我这匹灰马给累坏啦……”

杜妮亚什卡正在院子里遛马。马在仓房旁边挣扎着缰绳,站住不走,——伸长脖子,翘起上嘴唇,露出一排黄色的牙齿,闻着泥土,然后打着响鼻,笨拙地开始蜷起前腿。杜妮亚什卡扯了一下缰绳,但是那匹马已经不听她的,要躺下了。

“别让它躺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马棚里喊道。“没看见——它还备着鞍子哪?为什么不卸下鞍子,胡涂丫头!?……”

葛利高里一直还在谛听胸中的跳动声音,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马跟前,卸下了鞍子,——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勉强对杜妮亚什卡笑了笑,问:“爸爸还老是发脾气吗?”

“还是老样子,”杜妮亚什卡也笑着回答。

“再遛一会儿吧,好妹妹。”

“它身上已经没有汗啦那好吧,我再遥它一会儿。”

“叫它躺下吧,别管它啦。”

“我说,哥哥……不好受吧?”

“你说呢?”葛利高里喘吁吁地回答说。

同情心推着杜妮亚什卡,去亲了亲哥哥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窘得流出了眼泪,急忙扭过身去,牵着马到牲日院里去了。

葛利高里走到父亲跟前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卖劲儿地从马棚里往外铲粪。

“我给你的战马预备块地方。”

“你怎么不说一声?我自个儿来收抬就是啦。”

“看你说的!怎么啦,难道我已经不能于活儿啦?好儿子啊,我还像枝火枪一样冲呢。我是用不坏的!还可以于一气呢。明天我打算去割大麦。你能多待些日子吗?”

“一个月。”

“这太好啦!咱们到地里去吧,啊?一于活儿你也许会觉得舒服点儿……”

“我自己也是这样想。”

老头子扔掉叉于,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话音里带着神秘的口吻说:“咱们回屋子里去吧,你好吃饭。这种痛苦你是走到哪儿也躲不开的……大概是这样,是这样……”

伊莉妮奇娜摆好桌子,递给他一块于净手巾。葛利高里又想:“从前都是娜塔莉亚做饭……”他为了不流露出自己激动的心情,便匆忙地吃起饭来。等父亲从贮藏室里拿来一罐用于草堵着口的烧酒来,他露出感激的神情看了父亲一眼。

“咱们来为去世的娜塔莉亚祈祷吧,愿她在天之灵安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口齿清楚地说。

他们各自喝了一大杯。老头子立刻又斟上了一杯,叹了口气说:“一年的工夫,咱们家里就死了两口人……死神看中咱们家啦。”

“咱们别谈这个啦,爸爸!”葛利高里请求说。

他一口气喝下第二杯,把一块咸鱼在嘴里嚼了半天,盼望着头脑昏沉起来,摆脱那些纠缠不休的思绪。

“今年的大麦长得好!咱家的麦子比别人家的更出色!”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吹嘘说。在这些自吹自擂的话里和说话的声调里,葛利高里都感到矫揉造作、故弄玄虚的意味。

“小麦长得怎么样?”

“小麦吗?稍微受了点儿霜冻,不过这——并不要紧,每亩也能收三十五到四十普特。别人家种的硬粒小麦,长得好极啦,不过咱I 家,倒霉得很,却没有种。但我也并不十分难过!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要那么多的粮食干什么?帕拉莫诺夫的粮栈不收购,又不能屯在谷仓里。战线一移到咱们这儿来——同志们就会统统都收去,就像舔光了的一样。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咱们就是今年颗粒不收,粮食也足够吃两年的。上帝保佑,咱们家仓里的粮食还满满当当的呢,别的地方还藏着点儿……”老头子狡猾地挤了挤眼睛说:“你问问达什卡,为防荒年,我们藏了多少粮食呀!我们挖了个大坑,足有你的身子这么深,一度半宽,我们装了满满的一坑!这可恶的年月可把咱们折腾穷啦,不然的话,咱们也早成富户啦……”老头子醉意朦胧.自我解嘲地笑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庄重地理了理大胡子,已经是正经、严肃地说:“也许你还想到你岳母了吧,那我告诉你好啦:我没有忘记她,也帮过他们的忙。有一回,没等她开口,第二天我就送了一车粮食去,连量都没有量、去世的娜塔莉亚非常高兴,一听说这事儿,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啦……好儿子啊,咱们再喝第三杯吧?现在能使我高兴的,只有你啦!”

“好,再来一杯,”葛利高里同意说,递过酒杯去。

这时候,米沙特卡侧着身子,畏畏怯怯地走到桌边来。小家伙爬到父亲的膝盖上,笨拙地用左手搂着爸爸的脖子,使劲亲了亲他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儿子?”葛利高里看着孩子那泪水模糊。天真无邪的眼睛,感动地问,竭力不把酒气喷到孩子脸上。

米沙特卡悄悄回答说:“妈妈躺在内室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把我叫了去,这样嘱咐我:‘爸爸回来的时候——你替我亲亲他,告诉他,叫他疼爱你们俩。’她还说了些别的话,可是我忘记啦……”

葛利高里放下杯子,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屋子里有好半天是一片难耐的寂静。

“咱们还要喝一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小声问。

“我不想喝啦。”葛利高里从膝盖上放下儿子,站起身,匆匆走到门廊里丢。

“等等,儿子啊,还有肉呢!咱们还有——烤鸡和肉饼哪!”伊莉妮奇娜朝炉子跑去,但是葛利高里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转,看了牲口院子,看了马棚;他看着自己的战马,心里想:“应该给它洗洗澡,”然后就走到板棚檐下。他在已经准备好的收割机旁边看到了堆在地上的松木片、刨花和斜锯下来的板头。“是父亲给娜塔莉亚做的棺材,”葛利高里心里断定。然后急忙向台阶走去。

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对儿子的恳求让步了,急忙准备起来,他把马套在收割机上,带上一桶水;夜里就跟葛利高里一起下地了。

第七卷 第十八章

葛利高里的痛苦,不仅由于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娜塔莉亚和与她共同生活了六年,已经习惯了,还由于他感到他对她的死是负有责任的。如果娜塔莉亚活着的时候威胁他——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如果她仇恨这个不忠实的丈夫,丝毫不肯妥协,死在娘家,那么葛利高里也许不会这么强烈地感到损失如此沉重了,悔恨的心情也就不会使他这么痛苦了。但是他从伊莉妮奇娜嘴里听说,娜塔莉亚已经宽恕了他的一切过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还是那样爱他,思念他。这就使他更加痛苦,良心无时无刻不在受到谴责,逼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过去的事情以及自己过去的行为……

曾有一段时间,葛利高里对妻子毫无感情,只有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甚至还有几分敌视,但是近几年来,他对她的态度改变了,而改变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有了孩子。

起初,葛利高里对孩子并没有感到像最近一个时期在他心里萌发的那种深厚的父亲的感情。当他从前线回家暂住几天,他照料和爱抚他们,就像是在履行义务和讨老娘的欢心,而自己对此不仅感觉不到有什么需要,而且不能不怀着疑惑的奇怪心情看娜塔莉亚,看她那疯狂的母爱。他不明白,她怎么能这样忘我地爱这些哭哭啼啼、哇哇乱叫的小生命,而且当妻子还在奶孩子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夜里用愤懑的嘲弄的口吻对妻子说:“你干吗像疯子似的一会儿就起来呀?没等孩子哭出来,你就已经爬起来啦。你就叫他闹,叫他哭好啦,我看,不会哭瞎眼睛的!”孩子们对他的态度也同样冷淡,但是等他们渐渐长大起来,他们对父亲的依恋也逐渐增多了。孩子的爱也刺激了葛利高里的心,使他也爱起孩子来了,这种感情又像火花一样,反照到娜塔莉亚身上去。

葛利高里自从跟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与妻子分离的问题;就是在跟阿克西妮亚重归于好以后,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自己的孩子的母亲。他可以和她们俩共同生活,以不同的感情分别去爱她们,但是妻子死后,他突然觉得阿克西妮亚也变得疏远了,而且还产生了隐约的愤恨情绪,因为她泄露了他们的关系,结果把娜塔莉亚推上了死路。

来到田地以后,葛利高里不管是怎样竭力要忘掉自己的悲伤,——但是思路总是不由自主地又回到这件事情上来。他用工作折磨自己,几个钟头不下收割机,可是始终还在思念着娜塔莉亚;记忆顽强地再现了昔日共同生活中的许多片断和谈话,有的甚至是非常琐碎,毫无意义。只要稍一放纵殷勤的记忆,活生生的、满面含笑的娜塔莉亚立刻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了她的身段、步态、整理头发的姿势、她的笑容和说话的音调……

第三天,开始收割大麦。中午时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停下马,葛利高里从收割机的后座上爬下来,把短叉子放到架板上,说:“爸爸,我想回家去一下。”

“为什么?”

“我有点儿想念孩子……”

“好,去吧,”老头子高兴地同意说。“我就趁这个工夫把麦子垛起来好啦。”

葛利高里立即从收割机上卸下自己的战马,骑上去,缓步走过布满黄色麦茬儿的田地,向大道走去。“告诉他说,叫他疼爱你们俩!”娜塔莉亚的声音在葛利高里的耳朵里鸣响,他闭上眼睛,扔开缰绳,沉浸到回忆中去,由着马随意不择道路地瞎走。

被风吹散的稀疏的白云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挂在深蓝色的天上。乌鸦在田地里的麦茬子上跳跃。它们整窝整窝地落在麦堆上;老乌鸦嘴对着嘴喂那些不久前才生出羽毛、翅膀飞起来还很不硬棒的小乌鸦。收割过的田地上空是一片乌鸦的吵声。

葛利高里的马总是故意在路边走,偶尔撕下些木槁草的茎叶,嚼了起来,弄得马嚼子叮当直响。有两次,它一看到远处的马,就停下嘶叫,这时葛利高里才醒悟过来,吆喝一声马,视而不见地望着草原。烟尘滚滚的大道、金黄的麦堆和成熟的绿褐色的黍田。

葛利高里刚一到家,赫里斯托尼亚就来了,他神色忧郁,尽管天气炎热,仍旧穿着英国式直领呢子上衣和肥大的马裤。他拄着一根新刨的粗白蜡木杆,两个寒暄了一阵。

“我是来看望您的。听说您遭到不幸的事儿。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已经安葬了吗?”

“你是怎么从前线回来的?”葛利高里装作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的样子问,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赫里斯托尼亚衣着不合身的、有点驼背的身形。

“受伤后,放我回家来休养。一下子就有两颗子弹打进了我的肚子。这些该死的子弹就窝在肠子旁边。弄得我不得不拄着拐棍走路,这不是吗?”

“在哪儿受的伤?”

“在巴拉绍夫附近。”

“攻下巴拉绍夫来了吗?怎么伤的?”

“我们进行冲锋。攻下了巴拉绍夫,还有波沃里诺。我也参加了这次战斗。”

“好,讲讲,你在哪个部队里,咱们村的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儿?请坐,抽烟吧。”

有客人来使葛利高里非常高兴,这就可以谈谈别的跟他的悲伤毫不相于的事情。赫里斯托尼亚很机灵地意识到葛利高里并不需要他的同情慰问,就兴高采烈地、但是慢腾腾地讲起攻占巴拉绍夫的战斗和他的受伤的经过。他抽着一支卷得很粗的烟卷,用浓重的低音说:“我们排成步兵阵形,借向日葵掩护往前冲锋。他们自然又是机枪,又是大炮,当然也有步枪,拼命向我们射击。我这个人是最惹人注目的,我走在散兵线里,就像鹅走在鸡群里,不管我怎么往下弯腰,还是我最显眼,于是它们,就是子弹哪,当然就朝我来啦。算我运气好,占了个于高的便宜,如果矮一点儿——那就正好打在脑袋上啦!这些于弹已经没有什么劲儿啦,但是这也把我的肚子打得像开了锅似地直翻腾;而且每一颗子弹,他妈的都像是从炉子里飞出来的一样烫……我用手摸了摸这块地方,觉得出子弹已经卡在我的身上啦,像脂肪瘤一样,在皮肤里乱滚,这两颗子弹相隔有二寸半。好,我用手指头接了按,就倒在地上了。心里想,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啦,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最好还是躺在这里吧,不然,再飞来一颗子弹,劲头儿再大一点儿,那肚子非打个窟窿不可。好,我就躺在那里。隔不了一会儿,我就摸摸它们,这两颗子弹。它们还是呆在那里,两颗离得不远儿。哎呀,这可把我吓坏啦,心想:如果这两颗该死的子弹漏进肚子里去可怎么办呀?它们要是在肠子中间乱窜月眶生可怎么找到它们呀?而且也不会有我的好啊。可是人的身体,就连我的也一样,都很单薄,如果子弹跑到大肠里去——那时候走起路来,它们在里面就会像邮车的铃铛一样丁零丁零乱响。那么一来,可就全完啦。我躺在那儿拧下一个向日葵的花盘来,吃着生葵花子,可心里却非常害怕。咱们的散兵线已经走远啦。好,等攻下了巴拉绍夫,我也被弄到那儿去了。躺在季尚斯克的战地小医院里。那儿有位医生,很伶俐,像只麻雀一样。他总是劝我:‘我把子弹给你取出来,怎么样?’可是我的头脑也并不那么简单……我问他:‘医官老爷,这两颗子弹会不会漏到内脏里去呢?’他说:‘不会,绝对不会。’好,这时候我想,不能让他们把于弹取出来!我懂得他们这一套!把于弹一取出来,还等不到伤口长好——就又叫你回部队去啦。我说:‘医官老爷,不用,不用费事啦。我觉得让它们留在身上倒更有趣些。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给我老婆开开眼,再说它们也不会碍我的事,分量很有限嘛,’他骂了我一顿,可是还是让我回家里来休养一个星期。”

葛利高里笑着听完这一篇天真的谈话,问:“你跑到哪个部队去啦,在哪一团?”

“在第四混合团。”

“咱们村里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儿呢?”

“咱们村里的人可多啦:阔人阿尼库什卡、别斯赫列布诺夫、科洛维金·阿基姆、米罗什尼科夫·谢姆卡和戈尔巴乔夫·吉洪。”

“喂,哥萨克们怎么样?他们不抱怨吗?”

“自然啦,他们对军官都很不满。派来那么一帮混蛋,简直叫人活不下去啦!几乎全是俄罗斯人,没有一个哥萨克。”

赫里斯托尼亚讲着,不断扯扯上衣的短袖子仿佛是相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似的,惊异地打量和抚摸着自己英国裤子膝盖上起毛的结实的呢子。

“真可惜,没能找到双我穿着合适的皮鞋,”他思量着说。“英国这样的大国,就没有像我这样大脚丫子的人……咱们这几种的是小麦,吃的是小麦,大概他们那儿也跟俄罗斯一样,只吃大麦。那他们怎么会长出这样大的脚丫子呢?全连都换上了新军装,换上了新靴子,还送来香烟,可是——怎么也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葛利高里很有兴致地问。

赫里斯托尼亚笑了说:“外表很好,内里很糟。你知道吗?哥萨克们又不愿意打仗啦。当然是因为这场战争是打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们都这么说,绝不打到霍皮奥尔河地区以外……”

葛利高里送走赫里斯托尼亚以后,经过短时间的考虑,决定:“在家里住一个星期,就回前线去。在这儿会把我闷死的。”他在家里一直呆到傍晚。回忆起童年时代的情景,用芦苇给米沙特卡做了一个风车,用马鬃编了一个捉麻雀的网,给女儿做了个很精巧的、轮子能转的小车,还配有装饰得很漂亮的车辕,他还试图用破布做一只布娃娃,但是他没有做成;后来请杜妮亚什卡帮忙才把娃娃做好了。

葛利高里以前对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留心过,孩子们起初对他的一些主意也并不怎么相信,但是到了后来却一分钟也不离开他了。傍晚,葛利高里准备到地里去了,米沙特卡含着眼泪,说:“你永远是这么个人!来那么一会儿,就又把我们扔下走啦……你把雀网、风磨和响板都拿走吧,全都拿走吧!我不要啦!”

葛利高里把儿子的两只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巴掌里说:“如果这样——那咱们这么办。你是个哥萨克,那就跟着我到地里去:咱们去割大麦,垛麦子,你跟爷爷坐在收割机座上赶马。那儿草里的蝈蝈儿可多啦!山沟里有各种各样的小鸟儿!波柳什卡留在家里帮奶奶干点儿家务活儿。她不会抱怨咱们的。她,姑娘家——就是擦地板,用小桶帮奶奶从顿河里挑水,她们女人家的事多得很呢,是吧?怎么样,赞成我的意见吗?”

“这怎么会不赞成呀!”米沙特卡高兴地大声叫起来。由于预感到未来的快乐,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伊莉妮奇娜却不同意。

“你把他带到哪儿去?尽出馊主意!你叫他在哪儿睡觉?谁来照顾他呀?老天爷保佑,万一他跑到马跟前去——叫马踢了,或者叫蛇咬了,那还得了。别跟你爸爸去,乖孩子,留在家里吧!”她劝孙子说。

但是米沙特卡眯缝得窄窄的眼睛忽然凶光四射(完全像爷爷潘苔莱发怒的时候一样),紧攥着小拳头,尖声哭叫道:“奶奶,别说啦!反正我是要去的!好爸爸,亲爱的,别听她的!

葛利高里笑着把儿子抱起来,安慰母亲说:“叫他跟我一起儿睡。我们从家里骑马一步一步地走,我还能叫他摔着?妈妈,你给他准备衣裳吧,别担心——我保证他囫囫囵囵的,明天天黑以前就给你送回来。”

葛利高里跟米沙特卡的感情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葛利高里在鞑靼村度过的两个星期中,只见到三次阿克西妮亚,而且每次都是一晃就过去了,她聪明、有心计,尽量避免跟葛利高里见面,她明白,最好是别跟他碰面。女人特有的感觉使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知道,在这个关口,感情上如果表现得一不小心,或者不合时宜,都会惹翻他,使他讨厌自己,就会在他们的关系上结下些疙瘩。她在等待葛利高里自己开口跟她说话。这在他动身回前线去的前一天实现了,他赶着运麦子的车从地里回来,天色已经晚了,暮色苍茫,在村边靠草原的一条胡同里遇上了阿克西妮亚。她远远地向他行了个礼,面带微笑。笑中既有期待,又有不安。葛利高里也向她回礼,但是总不能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啊。

“你好啊?”他问,不知不觉地勒紧了马缰绳,使马的脚步放慢。

“还好,谢谢,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怎么看不见你啦?”

“下地去啦……一个人在张罗家里地里的活儿。”

米沙特卡跟葛利高里一起坐在车上。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葛利高里才没有叫马停下来,没有跟阿克西妮亚多说话。他走过了几沙绳,听见了叫喊声,又转回身去。阿克西妮亚站在篱笆旁边。

“在村里住些日子吗?”她激动地撕着一朵折下来的延寿菊花瓣问。

“一两天就走。”

从阿克西妮亚曾一度犹豫不决的神情来判断,她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问,只是挥了挥手,匆匆向牧场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