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章

春末夏初,有三十多个撤退的哥萨克回到鞑靼村来了。大多数是老头子和老龄服役的哥萨克,青年和中年哥萨克,除了生病和受伤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回来。一部分参加了红军,其余的则都编进弗兰格尔的各团队里,龟缩在克里米亚,准备重新向顿河进军。

有一大半撤退的人永远留在异乡了:有些死于伤寒,另一些在库班与红军进行最后决战时死在战场上,有几个人没有跟上撤退的车队,在马内奇的草原上冻死了,有两个被红绿军俘虏了去,从此杳无音讯……鞑靼村少了许多哥萨克。妇女们在紧张、不安的期待中过日于,每次到牧场上去赶牛回家的时候,总要仁立良久,用手巴掌搭在眼上,向远处眺望,——看看紫色的晚霞笼罩的大道上有没有迟归的征人。

如果有个破衣烂衫、满身虱子。瘦骨嶙嶙的但是盼望已久的主人回家来了那么这家人就立刻快活地乱忙起来;赶快给浑身又脏又黑的征人烧热水,孩子们都争先恐后,竭力去讨爸爸欢心,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幸福得六神无主的女主人,忽而去摆桌子,准备吃饭,忽而跑到箱子跟前,去给丈夫找于净内衣一可是糟糕得很,内衣破了还没有补,女主人的手指头却哆嗦得怎么也不能把线穿到针孔里去……在这幸福的时刻.就连那只老远就认出了主人、跟着他一直跑到门日、不断地舔他手的看家狗也可以进屋子了;甚至孩子们打碎盘碗,或者把牛奶洒了也不会挨打,他们的任何胡闹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主人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来打听亲人的命运,担心、贪婪地听着服役人的每一句话。过一会儿,就会有个女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把手巴掌捂着泪流纵横的脸,像瞎子似的,深一步浅一步地沿着胡同走去,于是在一座小房子里又有一个新寡妇在哭亡夫了,孩子们娇嫩的哭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那些日子里,鞑靼村就是这样生活的:一家的欢乐,定会给另外一家带来无法解脱的痛苦。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脸刮得于于净净、显得年轻了的主人就起来了,去察看家业,看看该马上动手干点儿什么活。早饭后,他就干起来了。刨子快活地响起来,或者是在板棚屋檐下的阴凉里,当当地抡起斧头来,好像是在告诉大家,这家的男人回来了。可是昨天听说父亲和丈夫去世的人家的屋子和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被苦难压倒的母亲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夜工夫就长大了许多的孤儿们挤在一起,偎依在她身旁。

伊莉妮奇娜一听说村子里有什么人回来,就说:“咱们家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别人家的人都回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连一点儿音信儿都没有。”

“不会放年轻的哥萨克回来的,妈妈,您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呀!”杜妮亚什卡惋惜地回答说。

“谁说不放年轻的回来?那么吉洪·格拉西莫夫怎么回来了呢?他比葛利沙还小一岁哪。”

“他是受伤的呀,妈妈!”

“他算什么受伤的呀!”伊莉妮奇娜反驳说。“昨天我在铁匠铺旁边看见他,走起路挺得那么直。没见过这样受伤的人。”

“他受过伤,现在是回来休养。”

“难道我们那位受的伤还少吗?他浑身伤痕斑斑,照你的意思,他就用不着休养了吗?”

杜妮亚什卡想尽办法说服母亲,现在是不能期望葛利高里回来的,但是要想说服伊莉妮奇娜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你住口吧,傻丫头!”她命令杜妮亚什卡说、“我知道的事比你一点儿也不少,你要来教训母亲还太年轻。我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滚,滚,我不愿意跟你瞎费吐沫!”

老太婆焦急地盼着儿子归来,一有机会就要提到他。只要米沙特卡一不听她的话,她立刻就会威胁说:“你等着吧,小毛孩子,你父亲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叫他狠狠地接你一顿!”她一看见从窗前赶过一辆新修过轮缘的大车,就会叹一口气,说:“一下子就能看出来,这家的当家人回家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好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堵了回家的路似的……”伊莉妮奇娜一辈子不喜欢旱烟的气味,常把抽烟的人从厨房里赶出去,但是在最近这些日子,她连这方面的态度也改变了,不止一次地对杜妮亚什卡说:“去叫普罗霍尔来,叫他来抽支烟吧,不然这儿净是尸臭味儿。等葛利沙服完役回来,咱们家马上就会有浓浓的哥萨克气味……”她每天做饭的时候总要多做点儿,饭后把煮菜汤的锅又放回炉膛里去。杜妮亚什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伊莉妮奇娜却惊异地回答说:“不这样怎么行呢?也许咱家当兵的人今儿个就会回来,这样他立刻就可以吃上热汤啦,不然要现做,等你去做这做那,可是他也许已经饿坏啦……”有一天,杜妮亚什卡从瓜地回来,看见厨房里的钉于上挂着葛利高里的一件穿在里面的旧衣服和帽箍褪了色的制帽。杜妮亚什卡疑问地看了看母亲,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负疚似地,可怜地笑着说:“杜妮亚什卡,这是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这样,从院子里走进来,一看心里就舒服多了……好像他已经回来了,跟咱们……”

杜妮亚什卡对她这么不住回地念叨葛利高里简直是烦透了。有一天,她忍耐不住,责备母亲说:“妈妈,您老是这么叨叨来叨叨去,不厌烦吗?您这些车轮话把人都唠叨烦啦。您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啦,总是:葛利沙,葛利沙……”

“我怎么会厌烦谈论自己的儿子呢?等你自个儿生了儿子,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伊莉妮奇哪低声回答说;这以后,她把葛利高里的那件衣服和制帽从厨房里拿到自己住的那间内室去了,有好几天的工夫没有再听到她提起儿子。但是在开始割草前不久,她对杜妮亚什卡说:“我一提葛利沙你就生气,他不在家,咱们的日于怎么过呀?你想过这个问题吗,胡涂虫?马上就要割草啦,咱们连个修修耙子的人都没有……你看咱们家什么都在破旧荒废,咱俩是没有法子对付的。没有当家人,就连家里的家具什物都会哭的……”

杜妮亚什卡默不作声。她很了解,家业并不十分使母亲担心,这都不过是要谈谈葛利高里的借日,想说说心里话而已。伊莉妮奇娜越来越思念儿子,而且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掩饰不住。傍晚,她不肯吃晚饭,杜妮亚什卡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很不高兴地回答说:“我老啦……思念葛利沙想得心疼……疼得我对什么都厌烦,怕看这个世界……”

但是回到麦列霍夫家里来操持家业的却不是葛利高里……在割草以前,米哈伊尔·科舍沃伊从前线上回到村子里来了。他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来到麦列霍夫家。伊莉妮奇娜正在做饭,客人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吭声,便走进了厨房,摘下破旧的步兵制帽,朝伊莉妮奇娜笑了笑。

“你好啊,伊莉妮奇娜大婶儿!没有料到吧?”

“你好。你是我的什么人,会让我料想呢?你是我们家篱笆的表兄弟?”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朝科舍沃伊那使她厌恶的脸瞥了一眼,没有好气地回答说。

对这种接待一点儿也没有感到难堪的米什卡说:“不说亲戚不亲戚……不论怎么说,也曾是熟人哪,”

“也只有这么点儿情分了;.”

“就凭这一点儿,我也应该来看望看望呀。我又不是要到你家来住。”

“我还没有这样的福气,”伊莉妮奇娜也没有看客人,随日说,动手做起饭来。

米什卡没有理会她的话,仔细打量着厨房说:“我来看望你们,看看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咱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啦。”

“我们可并不怎么想念你,”伊莉妮奇娜嘴里嘟哝着,怒气冲冲地在炉膛里的炭火上挪动着铁锅。

杜妮亚什卡正在内室里收拾东西,一听见米什卡的声音,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无声地拍了一下手。她坐到板凳上,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着厨房里的谈话。杜妮亚什卡的脸上,忽而涌上一阵浓重的红晕,忽而两颊惨白,尖尖的鼻梁上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皱纹。她听见米什卡在厨房里步子坚定地走了一圈儿,坐到一张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的椅子上,然后划了一根火柴。一缕香烟的青烟吹进了内室。

“听说,老头子去世了啦?”

“死啦。”

“葛利高里呢?”

伊莉妮奇娜半天不说话,后来很不情愿地回答说:“在红军里服役哪。跟你一样,帽子上也钉了这么个红星星。”

“他早就该戴上这样的红星啦……”

“这是——他的事情。”

米什卡问下面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安的调子:“叶芙多基亚·潘苔莱芙娜呢?”

“在收拾屋子哪。你这位客人来得也太早啦,体面的人是不会这么早串门的,”

“顾不上体面啦。我太想她啦,所以就来啦。还管什么时候啊。”

“唉唉,米哈伊尔,你可别惹我生气……”

“大婶儿,我怎么惹你生气啦?”

“这么惹我啦!”

“究竟是什么呀?”

“就是你这些话惹我啦!”

杜妮亚什卡听见米什卡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再也忍耐不住了:站了起来,整了整裙子,走进了厨房。脸色焦黄、瘦得简直认不出来的米什卡坐在窗户旁边,一支香烟快抽完了。一看见社妮亚什卡,他那昏暗的眼睛立刻就有了生气,脸上微微透出了一阵红晕,急忙站起身来,沙哑地说:“啊.你好啊!”

“你好……”杜妮亚什卡回答的声音勉强能够听到。

“快去挑水吧,”伊莉妮奇娜迅速地瞥了女儿一眼,立刻吩咐说。

米什卡耐心地在等待杜妮亚什卡回来。伊莉妮奇娜默默无语。米什卡也一声不响,然后他用手指头捏熄了烟头,问:“你干吗这样恨我,大婶儿?我碍了您什么事儿,还是怎么的?”

伊莉妮奇娜像被蜂蜇了一下似的,从炉边回过身来。

“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怎么还能到我们家里来呀?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羞耻?!”她说。“你还来问我哪?!你这个刽子手!”

“我怎么成了刽子手啦?”

‘你是地地道道的刽子手!是谁杀死彼得罗的不是你吗?“

“是我。”

“这就对啦!你杀死他那你是什么人呢?可你还有脸儿到我们家里来……往那儿一坐,好像……‘卡莉妮奇娜气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了,但是缓过来以后,又继续说:”我是不是他的母亲呢?你怎么还有脸儿看我呢?“

米什卡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早就料到这样的谈话。他很激动,稍微有点儿结巴地回答说:“我没做亏心事,我的眼睛可以理直气壮地看人!如果彼得罗捉到了我,他会怎么对付我呢?你以为他会来亲我的头顶吗?他也会杀死我的。我们在那个山岗上相遇,并不是为了逗着玩!那是在打仗。”

“那么科尔舒诺夫老亲家公呢?你杀死一个无辜的居民,一个老头子,这也是打仗吗?”

“怎么不是打仗呢?”米什卡惊讶地说。“当然是打仗啦!我了解这些无辜的居民!这种无辜的居民虽然坐在家里,手提着裤子,可是他于的坏事儿比在前线的有些人干得还多……格里沙卡爷爷就是这样的人,正是他们这号人煽动哥萨克起来反对我们。就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人才挑起了整个这场战争!是谁蛊惑人心,煽动哥萨克起来反对我们的?就是他们,就是这些无辜的居民。可是你却说什么‘刽子手’……我算什么刽子手呀!我这个人.那些年,连只小羊或者小猪都不敢宰,现在——我知道,我还是宰不了。我对各种小动物就是下不得手。有时,别人宰牛杀羊——我就把耳朵堵起来,远远地躲开,不想听也不想看。”

“可是你把我的老亲家公……”

“别老提您那位亲家啦!”米什卡伤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活着给人们带来的好处,就像山羊奶一样少,可是祸害却无穷无尽。我对他说:离开屋子!他不但不走,还躺在那里。我真恨他们这些老鬼!我虽然不敢宰牲畜——可是如果恨起来,也许敢的,可是像你们亲家公那样的坏蛋,请原谅,或者别的什么敌人,——杀多少我都下得了手!对敌人,对那些活在世界上毫无益处的人,我是不会手软的!”

“就是因为你手不软,所以你才瘦成这样,”伊莉妮奇娜恶毒地说。“大概是良心受责备……”

“才不会呢!”米什卡温和地笑了。“我才不会为像老爷子这样的废物去受良心的责备呢。是寒热病把我折腾成这样,这病把我全身都吸干啦,妈妈,不然的话,我会把他们……”

“我怎么成了你的妈妈啦?”伊莉妮奇娜大怒。“你管母狗去叫妈妈吧!”

“哼,你不要欺人太甚!”米什卡声音低沉地说,并且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我可不能保证,你说什么我都忍受得下去。大婶子,我老实告诉你:你不要为了彼得罗恨我吧。他是自作自受。”

“你是刽于手!刽于手!给我从这儿滚出去,我看到你就心寒!”伊莉妮奇娜斩钉截铁地说。

米什卡又点上一支烟,心平气和地问:“难道米特里·科尔舒诺夫——你们的亲戚——不是刽子手吗?还有葛利高里是什么样的人呢?对于你的儿子,你怎么一句话也不提,他才是货真价实、一点假也没掺的刽于手哪!”

“你别胡说八道!”

“我从昨天就不胡说啦。好啦,你说说,他是什么人?他杀了我们多少人,这你清楚吗?问题就在这里!大婶子,如果你把这个称号送给所有打过仗的人,那我们这些人就都是刽子手。问题是为什么杀人和杀的是些什么人,”米什卡意味深长地说。

伊莉妮奇娜没有吭声。但是看到客人还没有走的意思,就严厉地说:“好啦!我没有工夫跟你磨牙,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像兔子一样,走到哪儿,哪就是家,”米什卡苦笑着说,然后站起身来。

想用什么办法和难听的话把米什卡赶出去是办不到的。他可不是那种感情易于冲动的人,他才不去理会怒火冲大的老太婆的几句难听的话呢。他知道社妮亚什卡是爱他的,至于其余的一切,包括老太婆在内,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第二天早晨他又来了,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问候过,就坐在窗边,注视着杜妮亚什卡的每一个动作。

“你来得够勤啊……”伊莉妮奇娜随口说,也不理睬米什卡的问候。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排红,目光炯炯地看了母亲一眼,就低下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米什卡苦笑一声,回答说:“我不是来看望你的,伊莉妮奇娜大婶儿,你用不着生气。”

“最好你能把到我们家来的道儿全忘了。”

“那我上哪儿去呢?”米什卡神色严肃起来,问。“由于你们的亲戚米特里的恩典,全家就剩下我光棍一人啦,就像独眼龙的一只眼睛,叫我像狼一样呆在空屋子里,我蹲不住。大婶子,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我是要到你们家来的,”他说完了话,大叉开两腿,坐得更舒服一些。

伊莉妮奇娜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是的,要把这种人赶出去是不容易的。米什卡那有点儿驼背的整个身形,低头的姿势和紧闭的嘴唇上……都有一股牛似的倔劲儿……

等他走了以后,伊莉妮奇娜打发孩子们到院子里去,对杜妮亚什卡说:“叫他今后别再进咱们家的门。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看母亲。麦列霍夫家的人特有的那种气质,突然在她眯缝起的眼睛里表现出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咬下来似地说:“不!他要来的!您不能禁止他!他要来的!”她控制不住,用围裙捂上脸,跑到门廊里去。

伊莉妮奇娜艰难地喘着气,坐到窗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摇着脑袋,把视而不见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原用p 里一道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娇嫩的苦艾草的花边隔开了天和地。

傍晚,杜妮亚什卡和母亲——还没有和解,谁也不说话——在修理河边菜园子的倒塌的篱笆。米什卡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响地从杜妮亚什卡的手里拿过铁锹,说道:“你挖得太浅啦。风一刮,你们的篱笆又要倒啦。”于是他就把桩坑挖深,然后帮着把篱笆竖起来,钉在桩子上,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带来两把刚刚刨好的耙于和一根叉柄,放在麦列霍夫家的台阶旁边。向伊莉妮奇娜问候过后,一本正经地问:“你们想到草地上去割草吗?人家可都已经过顿河去啦。”

伊莉妮奇娜没有做声。杜妮亚什卡代替母亲回答说:“我们没有法子过河啊。小船从秋天就放在板棚里,已经全干裂啦。”

“春天就应该把船放进水里去,”米什卡责备说。“是不是把小船的裂缝堵堵呀?没有船就很不方便啦。”

杜妮亚什卡驯顺、期待地看了看母亲。伊莉妮奇娜默默地揉着面团,装出一副这些谈话仿佛与她根本无关的样子。

“你们有麻刀吗?”米什卡含笑问。

杜妮亚什卡到储藏室抱了一捆麻刀回来。

午饭前,米什卡把小船修理好了,走进厨房。

“好啦,我把船拖下河去啦,让它在水里浸浸。你们可要把它锁到沉在水中的树于上,不然会被人偷走的。”接着又问:“大婶儿,割草的事怎么样呀?要来帮你们的忙吗?反正我现在闲着没有什么事儿子。”

“你去问她吧。”伊莉妮奇娜朝杜妮亚什卡点头示意。

“我要问当家人呀。”

“我显然不是这儿的当家人……”

杜妮亚什卡哭了起来,跑进内室去了,“那我就来帮忙吧,”米什卡咳嗽了一声、毅然地说.“你们干的木匠活儿的工具在哪?我想给你们做两把耙,旧耙大概都不能用啦。”

他走到板棚檐下,吹着口哨来。小米沙特卡围在他身边打转儿,带着祈求的神情看着他,央告说:“米哈伊尔叔叔,给我做把小耙于吧,你要是不做,就没有人给我做啦。奶奶不会做,姑姑也不会做……只有你一个人会,你做得很好!”

“我给你做,同名人,真的,我给你做,不过你要躲开一点儿,不然刨花会迸到你眼睛里去,”科舍沃伊劝米沙特卡说,他笑着,心里惊异地想:‘啊,他长得真像,小鬼头……跟他爸爸一模一样!眼睛眉毛,上嘴唇上是这样翘着……真是个好宝贝儿!“

他本已开始做起小孩子玩的耙来,但是还没有做完,就犯起病来了:嘴唇发青,焦黄的脸上露出愤怒、同时又那么驯顺的表情。他不吹日哨了,放下刀子,哆哆嗦嗦地耸了耸肩膀。

“米哈伊洛·葛利高里奇,同名人,快去给我拿块什么麻布垫子来,我要躺一下,”他请求说。

“拿麻布干什么?”米沙特卡很有兴致地问。

“我想生会儿病。”

“生病干什么!”

“唉唉,你怎么这样缠人,简直跟牛花一样……唉,到了犯病的时候啦,所以就发作啦!快去拿呀!”

“那我的耙子呢!”

“过了这会儿我准给你做好。”

科舍沃伊全身抖得厉害。牙齿磕得咯咯直响,他躺在米沙特卡拿来的麻布垫子上,摘下制帽,遮在脸上。

“你这是已经病起来了吗?”米沙特卡很伤心地问。

“对啦,病起来啦。”

“你为什么要哆嗦呀?”

“我在打摆子哪。”

“为什么牙齿要磕得咯咯响啊?”

米什卡从帽于底下用一只眼睛看了看纠缠不休的、跟自己同名字的小家伙,微微一笑,就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米沙特卡害怕地看了看他,往屋子里跑去。

“奶奶!米哈伊尔叔叔躺在板棚屋檐下直打哆嗦,使劲哆嗦,哆嗦得简直要跳起来啦!”

伊莉妮奇娜朝窗户外面看了看,然后走到桌边去,好半天没有说话,在想什么心事……

“你怎么不说话呀,奶奶,”米沙特卡扯着她的衣袖子,焦急地问,伊莉妮奇娜转过脸来朝着他,坚定地说:“宝贝,去拿条被子给这个反对基督的家伙送去,叫他盖上。他这是在发疟子哪,有这么种病。你能把被子拿去吗?”她又走到窗前,往院子里看了看。急忙说:“等等,等等!别拿啦,不用拿啦。”

杜妮亚什卡正在把自己的羊皮袄盖到科舍沃伊身上,弯着腰在对他说什么……

发过疟疾以后,米什卡一直到天黑都在为割草做准备。他明显地衰弱了。动作变得有气无力、哆哆嗦嗦,但还是给米沙特卡把小耙子做好了。

傍晚,伊莉妮奇娜摆好晚饭,叫孩于们在桌旁坐下,没有看杜妮亚什卡,说:“去,叫那个……叫他……来吃晚饭吧。”

米什卡设在额角上画十字,疲惫地弯着身子,在桌旁坐下。焦黄的。布满一道道汗痕的脸上,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把勺子往嘴里送的时候,手微微地哆嗦着。他吃得很少,很勉强,偶尔冷漠地看看坐在桌边的人。但是伊莉妮奇娜很惊异地注意到,当“刽子手”黯然无神的眼睛停在小米沙特卡身上的时候,流露出温柔、兴奋的神情,愉快和亲热的火花在眼睛里闪了一下,又熄灭了,可是勉强看得出的笑容却在嘴角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移开目光,脸上又蒙上一层阴影似的呆滞、冷漠的神色。

伊莉妮奇娜开始暗自观察科舍沃伊,只是这时她才看到,这场病竟使他变得这么削瘦,半圆形的锁子骨在落满尘土、变成灰色的军便服下面显得那么尖削、突出,因为瘦,就使尖削的宽阔肩膀驼得更显眼长满棕红色硬毛的喉结,在像孩子似的细脖子上叫人看着那么不自然……伊莉妮奇娜对“刽子手”微驼的身形和蜡黄的脸,看得越仔细,内心就越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不舒服的和矛盾的感情。在伊莉妮奇娜的心里忽然对这个她恨之人骨的人产生了一种不期而来的怜惜心清——一种刺心的母亲的怜惜之情,这种感情可令最坚强的女人心软。她已经不能控制这种新的感情,把倒了满满一盘的牛奶推给米什卡,说:“看在上帝面上,你多吃点儿吧!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啦,叫人看着都不舒服……还要当新郎官呢!”

第八卷 第三章

村子里开始谈论科舍沃伊和杜妮亚什卡的事儿来啦。有一天,一个婆娘在码头上遇到杜妮亚什卡,带着露骨的嘲笑口吻问:“你们雇米哈伊尔当长工啦?他怎么就不离你们家的院子啦……”

伊莉妮奇娜不管女儿怎么劝说,死不同意:“你还是别再求我了吧,我不能把你嫁给他!我不会为你们祝福!”直到杜妮亚什卡声称,她要到科舍沃伊家去住啦,而巨立刻动手收拾衣物的时候,伊莉妮奇娜才改了主意。

“你清醒清醒吧!”她惊骇地喊道。“我一个人跟孩子们怎么办呀?那我们不就完了吗?”

“妈妈,您要明白,我可不愿意成为村子里的笑柄,”杜妮亚什卡小声说,继续把自己姑娘时的衣裙从箱子里往外扔。

伊莉妮奇娜好久无言地翁动着嘴唇,然后艰难地挪动着两腿,走到正对门摆圣像的地方。

“唉,好吧,姑娘……”她低声地嘟哝着,拿下圣像,“既然你已经死心要嫁他,那就请上帝保佑你,去吧……”

什妮亚什卡急忙跪在地上,伊莉妮奇娜给她祝福过,声音颤抖地说:“我那去世的母亲就是用这尊圣像为我祝福的……唉唉,如果现在你父亲看到你……你还记得他说的关于你未婚夫的话吗?上帝明白,我是多么为难啊……”接着就默默地扭过身去,走到门廊里。

不管米什卡怎样竭力劝说未婚妻不要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但是固执的女孩子坚持己见他只好咬牙违心地同意了,心里却在咒骂世界上的一切,他准备去教堂举行结婚仪式,就像要去上断头台似的。夜里,威萨里昂神甫在空旷的教堂里悄悄地给他们举行了婚礼仪式。仪式完毕后,他向新婚夫妇道贺,用教训的日吻说:“年轻的苏维埃同志,世事常常难以预料:去年您亲手烧掉我的房子,就是说把它火葬啦,可是今天我又来给您主持婚礼仪式……俗话说得好,不要往井里吐痰,也许你还会来喝井里的水。但是我还是很高兴,从心里高兴,因为您终于醒悟,找到了来基督教堂里的路。”

这使米什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在教堂里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对自己竟这样意志薄弱感到非常羞愧,在痛恨自己,但是这时他怒冲冲地斜眼瞅了瞅不忘旧怨的神甫,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听见,低声骂:“可惜,你那时候从村子里逃走啦,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这个长毛鬼跟房子一起儿烧成灰啦!你明白吗,啊?”

神甫完全没有料到,简直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直眨巴眼,瞪着米什卡,可是米什卡扯了扯自己年轻妻子的衣袖,厉声说:“走吧!”于是响亮地踏着士兵靴子,朝教堂门口走去。

在这次一点也不热闹的婚礼宴席上,既没有喝烧酒,也没有扯开嗓子唱歌。婚礼时当傧相的普罗霍尔·济科夫,第二天啐着吐沫,向阿克西妮亚诉了半天苦:“唉,姑奶奶,这算是什么婚礼呀!米哈伊尔在教堂里把神甫臭骂了一顿,老头子的嘴都气歪啦!晚上的婚礼宴席,你知道,桌上摆的是什么:只有烤的鸡和酸牛奶……真见鬼,你哪管有一滴烧酒也好呀!要是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看见他的小妹妹是这样出嫁的……他准会抱头痛哭一场!不,姑奶奶,算啦!我今后再也不想去参加这种新式婚礼啦。我情愿去看狗咬架,也比这种婚礼热闹一点儿,公狗咬架总要互相咬啊,热闹得很哩,可是这种婚礼既不喝酒,又不打架,真是见他妈的鬼!你爱信不信,参加了这次婚礼以后,我简直伤心透啦.一夜都没有睡觉,躺在那儿搔痒痒,你看吧,就像在我的衬衣里放了一把跳蚤……”

自从科舍沃伊人赘麦列霍夫家的那天起,整个的家业就焕然一新:没用多久,他就修好了围墙,把草原上割的于草运到场院上,堆了起来,草垛堆得整齐好看;他在准备收打麦于,把割麦机上的平台和翼片重新装过,仔细地清扫了打谷场,修理好了旧的扬谷风车,缝补了马套,因为他暗自总在想拿一对牛去换一匹马,而且屡次对杜妮亚什卡说:“咱们应该养匹马。赶这样的牛车简直是桩苦差事。”有一天,他偶然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小桶白粉和一包靛青,就立刻决定把旧得变成灰色的百叶窗油漆一番。麦列霍夫的家宅用耀眼的浅蓝色窗户看着世界,一下子变得年轻了……

米什卡原来是个非常勤勉的当家人。他虽然病魔缠身,但是还是不停地干活。不论干什么活,杜妮亚什卡都帮着他做。

婚后不久,杜妮亚什卡就明显地变得更加漂亮了,肩膀和臀部都好像长宽了。眼神、走路的姿势,甚至理头发的姿势上都有了新的神韵。从前她那种举止生硬和孩子气的粗扩、好动习性消失了。她总是面带微笑,脉脉含情地看着丈夫,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青春的幸福总是不暇他顾的……

可是伊莉妮奇娜却越来越感到孤独,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比一天刺心,在这个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她现在变成了多余的人了。杜妮亚什卡和丈夫就像在空地上营建他们的新窝似的那样干活儿。他们在家务上要做些什么,从不跟她商量,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他们好像也找不到一句亲切的话对老太婆说。只有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跟她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饭后,伊莉妮奇娜又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想自己的伤心事。女儿的幸福并未使她心欢,家里住上一个外人使她很不舒服——她对女婿跟先前一样,感到非常陌生。生活本身也在折磨她。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这么多的亲人,她被痛苦折磨得腰也弯了,人也老了,十分可怜。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可以说是太多了。她已经无力抗拒灾难的袭击,满心怀着迷信的预感,觉得死神已经这么接连不断地光临到她们家,一定还要到麦列霍夫家这座老房子里来几趟。伊莉妮奇娜对杜妮亚什卡的婚事妥协后,只盼望着一件事:等着葛利高里回家来,把孩于交给他,然后就永远闭上眼睛。她受了一辈子的痛苦。折磨,已经赢得了这种休息的权利。

夏天漫漫的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但是灼人的阳光已经不能使伊莉妮奇娜感到温暖。她一动不动地在台阶上的太阳地里一坐就很久,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视之。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勤勉而有心计的内当家了。她什么也不想干了。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没有用处,而且一钱不值,她再也没有力量,像以前那样操劳了。她常常打量着自己那两只操劳了多年的、疙疙瘩瘩的老手,心里说:“我这双老手已经做够了活儿啦……该安息啦。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够啦……只盼能看到葛利申卡回来……”

只有一回,从前那种乐观愉快的心情又回到伊莉妮奇娜身上,但是非常短暂。普罗霍尔从镇上回来,顺路到他们家来了,还离得老远就喊叫:“快请客吧,伊莉妮奇娜大婶儿!我带回来一封你儿子的信!”

老太婆刷地一下子脸都白了。在她心目中信总是跟什么新的灾难联系在一起。但是当普罗霍尔念完那封短信,信上有一半是向亲人问候的话,只在信未写道,他,葛利高里,尽量想法在夏末秋初回家来看看,——伊莉妮奇娜竞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棕色的脸L 和两颊深深的皱纹上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上衣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着眼泪,但是泪珠还是纷纷顺着脸滚下来,滴到围裙上,把围裙湿得斑斑点点,好像下了一阵温暖的急雨。普罗霍尔倒也并不是不喜欢,——但是他简直看不得女人哭鼻子抹泪,因此皱着眉头,露出不能掩饰的惋惜神情,说:“大婶于,你又哭起来啦!你们老娘儿们的眼泪可真多……应该高兴嘛,怎么能哭呢、好,我走啦,再见!看到你这样于,我实在无法高兴。”

伊莉妮奇娜一下子就不哭了,拦住了他。

“你给我带来这样的好消息,我的亲爱的好人……我怎么会让你……等等,我请你喝一杯……”她断断续续地嘟哝着,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好久的烧酒。

普罗霍尔坐下来,把胡子往两边分了分。

“你也和我一起儿喝一杯,高兴高兴,好吗?”他问。但是立刻又担心地想:“又是鬼叫我说这些话,要是瓶子里的烧酒只有一丁点儿,她还要喝一份……”

伊莉妮奇娜不肯喝酒。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卷起来,放在神龛后面去,但是,想了想,改变了主意,又拿了出来,在手里放了一会儿,便塞到怀里,使劲把信按在心口上。

杜妮亚什卡从地里回来,把信看了半天,然后笑了笑,叹口气说:“唉,他能早点儿回来多好啊!不然,妈妈,您简直想他想得会变模样的。”

伊莉妮奇娜有点儿嫉妒地从杜妮亚什卡手里把信抢过来,又藏到怀里,笑着,用眯缝起来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女儿说:“我已经变成了连狗见了都不叫的人啦,可是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小儿子却想起了母亲!他写得多好啊!还称我的父名——伊莉妮奇娜呢……他信上写着:我向亲爱的妈妈和亲爱的孩子们深致问候,连你也没有忘掉呀……哼,你笑什么?你是个傻瓜,杜妮亚什卡,真正的傻瓜!”

“妈妈,我怎么连笑笑都不行啦!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上菜园子里去,我去刨几个土豆。”

“明天我去刨吧,您就在家里待着吧。要不您总在唠叨身上不舒服,可是这会马上又要去于活儿啦。”

“不,我要去……我心里高兴,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伊莉妮奇娜坦白地说,像年轻人似的迅速披上头巾。

去菜园的路上,她顺便走进阿克西妮亚家去,出于礼貌,开头先说了些别的事情,然后就掏出了信。

“我们家的人写信回来啦,叫母亲宽心,还答应回来看望哪。好街坊,你念念吧。我也可以再听一遍。”

从这儿开始,阿克西妮亚就得不断儿地念这封信了。伊莉妮奇娜每缝晚上到她家来的时候,就把仔细包在手绢里的黄信封拿出来,叹着气请求说:“你念念吧,阿辛尤什卡,这些日于我的心里总是那么难过,做梦还梦见他小孩子的时候,好像还在上学时的样子……”

时间一久,用化学铅笔写的字母渐渐模糊起来,很多字完全认不出来了,但是对阿克西妮亚来说,这并不困难:这封信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早就背熟啦。就是到后来,那张薄薄的信纸已经变成了碎片,阿克西妮亚也能不打磕巴地把信背到最后一行。

过了两个星期,伊莉妮奇娜觉得身体不大好。杜妮亚什卡正在忙着收打麦子,伊莉妮奇娜也不愿意叫她不去干活儿,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做饭了。

“我今天起不了床啦。你自个儿好歹张罗吧,”她请求女儿说。

“您哪儿不舒服啊,妈妈?”

伊莉妮奇娜摩挲着自己旧上衣上的皱褶,眼睛也没抬,回答说:“浑身都疼……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打坏啦。从前,年轻的时候,你那去世的父亲一发脾气就动手打我……他那拳头像铁的一样……常打得我死人似的一个星期下不了床。我觉得现在正是那样:全身都疼,就像被打伤了一样……”

“是不是叫米哈伊尔去请个大夫呀?”

“请大夫干什么,不用治,我自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伊莉妮奇娜真的好起来了,在院子里走走,但是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脸略微有点儿肿,眼睛下面出现了肿囊。夜间,多次用手撑着,从垫得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她呼吸急促——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呼吸困难的情况有所好转。她可以安静地仰面躺着了,甚至可以下床。在一种安静的,仿佛是与世隔绝和静止状态中度过了几天。她总想一个人单独待着,当阿克西妮亚来看望她的时候,她简单地回答问话,阿克西妮亚走了,她轻松地叹了口气。她高兴的是:孩子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子里玩,杜妮亚什卡也很少进来问东问西地麻烦她。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了。那种时刻已经到了,她非常需要单独一人来回忆一下自己一生中的许多往事。她半闭上眼睛,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用那肿胀的手指摩娑着衣服的皱褶,这时,她整个的一生全都从她眼前映过。

使她惊讶的是,这一生竞是这么短促和贫乏,而且竟有那么多令人伤心和痛苦的事情,简直不愿去回忆了、不用道为什么她在回忆和思索时,想得最多的总是葛利高里,也许是因为从战争一开始,这些年来,她一直担心他的命运,而且现在使她与生活相联系着的也只因为有他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对大儿子和丈夫的思念已经减弱,已经被时间抹掉,不过她对死去的人很少忆及,她觉得他们,那些死去的人都仿佛隐身在一片灰色的烟雾中。她很不情愿地想起了青年时代启己的婚后生活。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而且已经是那么遥远,既不能给她带来喜悦,也不会使她感到安慰。她在回忆过去,想起最近这几年的时候,觉得自己依然是个严以律己和纯洁的人。可是‘小儿子“在她的记忆中却总是那么清晰,几乎是可以用手摸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立刻就会听到自己加快了的心跳声。然后又感到气闷得厉害,她的脸色变青,于是她就神志不清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呼吸情况一好转,就又思念起他来。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最后的一个儿子……

有一天,伊莉妮奇娜躺在内室。窗外闪耀着中午的阳光。南方天边耀眼的蔚蓝晴空中,被风卷起的、直立的白云在庄严地飘动。只有单调的、催人人睡的蝈蝈叫声划破了沉闷的寂静。室外紧靠窗下,有些半枯萎的胭脂菜,中间夹杂着些野燕麦和冰草还没有被太阳晒死,倒伏在墙基上,蝈蝈就在这些草丛里找到了安乐窝,不停地唱着歌。伊莉妮奇娜倾听着蝈蝈不息的鸣声,闻到阵阵飘进内室来的、太阳蒸晒过的青草气味,眼前有一刹那,像在梦中一样,出现了一片太阳蒸晒着的八月的草原、金黄色的麦茬和笼罩着灰色轻雾的灼热的蓝天……

她清晰地看到在苦艾地上牧放的牛群,一辆搭着篷子的牛车,听见了蝈蝈颤抖的鸣声,闻到苦艾的甜蜜的苦味儿……也看到了自己……身材高大、年轻、美丽……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车的地方。麦茬子在她脚下沙沙响着,扎疼了她光着的小腿肚子,热风吹干了脊背上的汗湿的、掖到裙子里的衬衣,火燎似的吹着她的脖子、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血在往上涌,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她弯起一只胳膊,托着沉重的、鼓胀的、充满奶汁的乳房,一听见孩子的出不来气似的哭声,就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解开衬衣的领扣。

当她从挂在车上的摇篮里,把脸色黝黑的小葛利沙特卡抱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风吹干的嘴唇在颤抖、微笑一她用牙齿叼着被汗浸湿的贴身十字架带子,急忙把奶头塞给他,从咬紧的牙缝里嘟味说:‘“我的亲爱的小儿子!小宝贝!妈妈把你饿坏啦……”而葛利沙特卡还是那样委屈地哭啼不止,咂着奶汁,用小牙齿咬得奶头生疼。葛利沙特卡年轻的、黑胡子的父亲正站在旁边磨镰刀。从垂下的睫毛下面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和笑眯眯的眼睛的蓝眼珠。·,…她热得喘不过气来,汗珠从额角上流下来,弄得脸颊痒酥酥的,眼前的景物变得昏暗了,逐渐昏暗下去了……

她苏醒过来,用手在泪湿的脸上抹了抹,后来被强烈的气闷折腾得非常痛苦,时而陷人昏迷状态,就这样躺了很久。

人夜以后,等杜妮亚什卡和丈夫睡着了,她使出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下了床,走到院于里去。很晚还在寻找失群的母牛的阿克西妮亚往家里走的时候,看见伊莉妮奇娜正摇摇晃晃、慢慢地迈着脚步,往场院上走去。“她病得那样,为什么还要到那儿去呀?”阿克西妮亚觉得奇怪,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和麦列霍夫家的场院搭界的篱笆边去.朝场院看了看。圆月当空。从草原上吹来阵阵微风。草垛浓重的阴影投在石磙子轧平的、光滑的打谷场上。伊莉妮奇娜双手扶着篱笆站在那里,遥望着草原,遥望闪烁着割草的人们燃起的、像遥远的。高不可攀的星星一样的火堆的地方。阿克西妮亚清楚地看到了伊莉妮奇娜被蓝色的月光映照着的肿脸和从老人系的黑头巾下露出来的白发。

伊莉妮奇娜朝着腰陇的蓝色草原看了半天,然后低声、仿佛葛利高里就站在她身旁似的叫道:“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已经换了另外一种低沉、暗哑的声调喊:“我的心肝!

阿克西妮亚全身颤抖了一下,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恐怖中,她急忙离开篱笆,往屋里走去。

这一夜,伊莉妮奇娜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她的床头。黎明时分,她从箱子里拿出葛利高里的一件衬衣,叠好了,放到枕头底下;把咽气后人们要给自己穿的寿衣也准备好了。

清晨,杜妮亚什卡跟往常一样来看望母亲。伊莉妮奇娜从枕头底下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葛利高里的衬衣,默默地把它递给杜妮亚什卡。

“这是干什么?”杜妮亚什卡惊愕地问。

“这是葛利沙的衬衣……给你丈夫吧,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旧衬衣大概已经被汗沤糟啦……”伊莉妮奇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杜妮亚什卡看见放在箱子上的母亲的黑裙于、衬衣和布面的靴子,——这一切都是给死人穿的,送他们去天堂的远路时给他们穿的,——她一看到这些东西,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好妈妈,您为什么要预备寿衣呀?看在基督面上,快收起来吧!上帝保佑,您现在去想死的事情未免太早啦。”

“不,已经到时候啦……”伊莉妮奇娜低声说。“该轮到我啦……葛利什卡回来以前,你要好好照料孩子……看来,我是等不到他啦……我等不到啦!

伊莉妮奇娜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看到她的眼泪,便把脸扭过去朝着墙,用手绢捂上。

三天以后,她死了。伊莉妮奇娜的同龄人给她洗过身子,穿上寿衣,停放在内室的桌子上。傍晚,阿克西妮亚来和死者告别。她在这位死去的小老太太的变得漂亮、严厉的脸上,几乎难于认出从前那位骄傲、勇敢的伊莉妮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亚用嘴唇去亲吻死人蜡黄。冰凉的额角,看见一络她熟悉的、从白头巾里扎煞出来的、倔强的白头发和简直像青年人一样的小圆耳轮。

征得社妮亚什卡的同意,阿克西妮亚把孩子们领到自己家里。她伺候孩子们吃了饭——他们被家里又死了一位亲人吓呆了,都不爱说话儿——让他们跟自己一块儿睡。一边搂着一个她心爱的人的安静下来的孩子,她体验到一种奇怪的感情。她小声地给他们讲起童年时听到的故事,想逗他们高兴高兴,使他们不去想死去的奶奶。她悄悄地拖着长腔把可怜的孤儿万纽什卡的故事讲到末尾:天鹅呀,天鹅,快拿雪白的翅膀,把我带上,把我带回亲爱的故乡……

没等她把故事说完,已经听到孩子们的匀称的呼吸声了。米沙特卡躺在边上,把脸紧贴在她的肩膀上。阿克西妮亚小心地动了动肩膀,扶正了他的仰面躺着的脑袋,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残酷的刀搅似的悲痛,使她的喉咙抽搐不止。她哭了起来,哭得哀怨、酸辛,浑身直哆嗦,但是她甚至连眼泪都不能擦,因为葛利高里的两个孩子睡在她臂上,她不愿意惊醒他们。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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