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九章

葛利高里跟科舍沃伊见面就觉得很不舒服。他们的关系在他回来的头一天就决定了,而且他们既没有什么话可谈,也没有谈的必要。大概,米哈伊尔也并不高兴见到葛利高里。他雇了两个木匠,给他赶修自家的旧房子:换掉房顶仁已经快烂掉的椽子,翻修了一面要倾倒的墙,做了新的门媚、门框和房门。

从维申斯克回来以后,葛利高里就到村革命军事委员会去,把自己经人民军事委员部盖过章的部队证件交给科舍沃伊,没有道别就走了出来。他带着孩子和一些随身用的东西,搬到阿克西妮亚家去暂住。杜妮亚什卡送他到新居的时候,哭了起来。

“好哥哥,请您不要恨我,我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她央告似的望着哥哥说。

“你这是怎么啦,杜妮亚?不,不,你别这样,”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你常到我们这儿来玩……我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啦,我一直很疼爱你的,现在也很疼爱你……唉,至于你丈夫——那是另一回事儿啦。咱们兄妹的情谊是变不了的。”

“我们很快就搬走,您别生气。”

“根本用不着搬!”葛利高里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在家里至少住到春天再说嘛。你们并不妨碍我,我跟孩子住在阿克西妮亚家也满好。”

“你要娶她吗腐利沙?”

“这用不着忙,”葛利高里含糊其辞地回答说。

“哥哥,你娶她吧,她真好,”杜妮亚什卡坚定地说,“去世的母亲说过,你只能娶她作妻子。妈妈在去世前的那些日子里非常喜欢她,死前,经常去看她。”

“你好像是在劝说我似的,”葛利高里含笑说。“除了她,我还能娶谁呢?难道去娶安德罗妮哈老太太吗?”

安德罗妮哈是鞑靼村的一位最长寿的女人。她早已活过一百岁了。杜妮亚什卡一想起她那矮小的、弯到地上的身形,就笑了起来。

“你真能瞎说,哥哥!要知道我只不过是问问罢了。因为你一直闭日不谈这件事儿——所以我才问的。”

“不管娶谁,我总要请你来吃喜酒的。”葛利高里玩笑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心惰轻松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说实在的,他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安逸地活下去就谢天谢地啦。但是他竟没有找到这种安逸……他闲得无聊地过了几天。也曾试图给阿克西妮亚家里做点儿什么,可是立刻就意识到,他什么也做不成他简直是六神无主。那种令人心焦的、吉凶难卜的未来使他痛苦,无法平静地生活;他每时每刻都在想:会把他逮捕,关进监狱,——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弄不好,可能枪毙。

阿克西妮亚夜里有时偶尔醒来,看到他没有睡着,他总是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脑袋下面,凝视着昏暗,他的目光冰冷、凶狠。阿克西妮亚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却爱莫能助、看到他这么痛苦,想到他们共同生活的希望又要幻灭,自己也非常痛苦。她什么话也不问由他自己去决定这一切吧。只有一次,她夜里醒来,看到身旁的纸烟红光,就说:“葛利沙,你总睡不着……你是不是暂时离开村子呢?或者是咱们一起逃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

他仔细地用被子盖好她的脚,不很情愿地回答说:“我想想看。你睡吧。”

“等到这儿太平无事啦,咱们再回来,啊?”

他心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主意,所以还是含糊其辞回答说:‘“咱们要先看看,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你睡吧,克秀莎。”说完,他又小心、温柔地亲了亲她那赤裸的、冰凉的、光滑的肩膀。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他决定再也不去维申斯克了。叫政治局上次接待他的那个人空等着吧。上次,那个人坐在桌边,把军大衣披在肩上,不断地伸懒腰,弄得骨节咯吧咯吧乱响,假装打呵欠,听着葛利高里讲述暴动的经过。他再也别想听到什么啦。要说的话都说完啦。

葛利高里决定在该到政治局去的那天就离开村子,需要的话——就长期出亡。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村子。他既不愿意被枪毙,也不愿意去坐监狱。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是不想过早地把这个决定告诉阿克西妮亚。用不着在最后日子再使她伤心,实际上这些日子他们过得已经很不愉快啦。他决定到最后一天再把这一切告诉她。现在还是让她把脸放在他的腋下,安安静静地睡吧。这几天夜里,她常说:“我在你身边儿睡得很舒服。”好,暂时叫她舒服地去睡吧。这个可怜的女人贴在他身边安睡的时间不会久啦……

葛利高里每天早晨侍弄一会儿孩子们,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瞎逛。跟人们在一起,他觉得痛快一些。

有一次普罗霍尔提议,到尼基塔·梅利尼科夫家去聚会聚会,跟年轻的哥萨克们一起喝喝酒。葛利高里断然拒绝了。他从同村人的谈话中知道,他们对余粮的征集政策很不满意,喝酒的时候一定会谈到这件事儿。他不愿意使自己因此受到怀疑,就连遇到熟人的时候,他也总是回避谈论政治。他对这叫他吃尽苦头儿的政治已经厌恶透啦。

特别是因为余粮征集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就更应该多加小心,为此已经抓去三个老头子作人质,由两个征集人员押送到维申斯克去了。

第二无,在统一消费合作社附近,葛利高里遇上了不久前才从红军里回来的、从前的炮兵扎哈尔·克拉姆斯科夫。他已经喝得酪配大醉,走路摇摇晃晃,但是走近葛利高里的时候,把沾满自粘土的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沙哑地问候说:“你好,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你好啊。”葛利高里握了握身材短粗而又健壮、像棵榆树似的炮兵的大手。

“你还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啦。”

“你还记得去年在博科夫斯克附近,我们炮兵连怎么救你们的事儿吗?如果不是我们,你的骑兵就要倒霉啦。那一仗我们杀死了多少红军士兵啊——真是海啦!我们先开了一炮,又打了一颗榴霰弹……那时候我是第一门炮的瞄准手!是我!”扎哈尔在自己的宽胸膛上砰地捶了一拳。

葛利高里斜眼向四周看了看,——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哥萨克,正在看着他们,注意倾听他们进行的谈话。葛利高里的嘴角哆嗦着,愤恨地露出了密密的白牙齿。

“你喝醉啦,”他咬紧牙齿,小声地说。“回家去睡觉吧,别胡说八道啦。”

“不,我没有喝醉!”醉醺醺的炮兵大声叫。“也许,是因为借酒浇愁,愁醉啦!我回到家里来,可是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是地狱……!哥萨克简直无路可走啦,而且也没有哥萨克啦!让我交四十普特粮食,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他们这样摊派,是他们种了庄稼了吗?他们知道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他两眼血红,呆痴无神,突然摇晃了一下,像狗熊似的扑到葛利高里身上肥浓烈的酒气直喷到他的脸上。

“你为什么穿没有裤条的裤子?你已经变成庄稼佬了吗?我们不许可!我的乖乖,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们还要再去打仗!比方说,还像去年那样,来个:打倒共产主义,苏维埃政权万岁!”

葛利高里猛地把他推开,小声说:“回家去吧,醉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克拉姆斯科夫伸出一只扎煞着烟熏黄的手指,嘟哝说:“如果我说得不对,请原谅。请原谅,我是把你看做自己的指挥官……慈父般的指挥官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应该还去打仗!”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转过身,穿过广场,走回家去了。直到傍晚,脑子里总在回想这次荒唐的会面,想着克拉姆斯科夫醉声的叫喊、哥萨克们同情的沉默和微笑,他决定:“不好,应该赶快逃走!再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星期六应该去维申斯克。再过三天,他就必须逃离出生的村庄啦,但是形势突变:星期四的夜里——葛利高里已经准备躺下睡觉啦——忽听有人急促地敲门。阿克西妮亚走到门廊里去。葛利高里听见她问:“谁呀!”他没有听见回答的声音,但是模糊的恐惧情绪,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走到窗前。门廊里门环响了一下。杜妮亚什卡先走了进来。葛利高里一见她那苍白的脸色,一句话还没有问,就从板凳上拿起皮帽和军大衣。

“哥哥……”

“什么事?”他一面套着军大衣袖子,一边低声问。

杜妮亚什卡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忙说:“哥哥,你立刻就逃走吧!有个骑马的人从镇上到我们家来啦。他们坐在内室里……在悄悄地谈话,可是我听见啦……我站在门后头,全听见啦……米哈伊尔说——应该逮捕你……他给他们讲述你的所作所为……快逃吧!”

葛利高里迅速地走到她面前,抱住她,使劲亲了亲她的脸颊。

“谢谢你,好妹妹!赶快回去吧,不然他们会发觉你出来啦。再见啦,”然后转身对阿克西妮亚说:“拿面包来!快点儿!不要整的,切成厚片!”

他的短暂的和平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他像临战一样,行动起来,迅速,但很镇定:走进内室,轻手轻脚地亲了亲正熟睡的两个孩子,然后紧紧抱住阿克西妮亚。

“别了!我很快就会给你信儿,普罗霍尔会告诉你的。照料好孩于。关上门。他们来问——就说,我去维申斯克啦。好,别了,别难过,克秀莎!”吻着她,他感觉到她的嘴唇上有热乎乎的眼泪的咸味儿。

他已经没有工夫来安慰阿克西妮亚和倾听她那软弱无力的、若断若续的梦语了。他轻轻地移开抱住他的胳膊,朝门廊迈了一步,谛听了片刻,迅速推开外边的门。一阵从顿河上吹来的冷风迎面扑来。他闭了一下儿眼睛,使眼睛习惯一下暗夜。

起初阿克西妮亚还听见葛利高里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葛利高里每走一步都在她心上刺痛一下。后来脚步声沉寂了,接着篱笆门响了一下。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风还在顿河对岸的树林中喧闹。阿克西妮亚想透过风声听出点儿什么声音,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觉得浑身发冷。她走进厨房,吹灭了灯。

第八卷 第十章

一九二零年的深秋,由于余粮征集的情况不佳,就建立了粮食征集队,这时在哥萨克居民中就出现了骚动的暗流。在顿河地区上游各市镇——舒米林斯克、卡赞斯克、米吉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维申斯克、叶兰斯克、斯拉谢夫斯克及其他一些集镇——出现了一些小股武装匪帮。这是哥萨克富农和富裕阶层对组建征粮队、对苏维埃政权为实施余粮征集制而采取的一些紧急措施的回答。

大多数匪帮——每股拥有五支到二十支枪——都是由当地的哥萨克,前白卫军积极分子组成的。其中有: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间在惩罚队里混过的人,有逃脱了九月征召的低级指挥人员,如下土、司务长和原顿河军的准尉,有去年在顿河上游军区暴动中以虐杀红军战士而功勋卓著的叛乱分子,——总之,都是些跟苏维埃政权走不到一起的人。

他们在各村袭击征粮队,赶回往粮食收集站运送粮食的车辆,杀害共产党员和忠于苏维埃政权的非党哥萨克。

清剿土匪的任务由驻扎在维申斯克和巴兹基村的顿河上游军区守备营执行。但是消灭出没于本区辽阔土地土匪帮的各种努力都很不成功,——因为,第一,当地部分居民同情上匪,为他们提供给养和红军清剿部队的行动情报,而且隐瞒他们的行踪,使他们免遭追击;第二,原是沙皇军队的上尉和社会革命党员的营长卡帕林,根本就不愿意消灭这股不久以前才在顿河上游出现的反革命力量,因此用尽心机来阻挠这项任务的完成。只是偶尔,还是在区党委会主席的催逼下,他才短时间地出击一次,然后又缩回维申斯克,借口他不能分散力量,去进行毫无意义的冒险,而把维申斯克和镇上的诸多地区党政军机关和仓库置于毫无护卫的状态。这个营共有四百多人,配备有十四挺机枪,是支守卫部队:红军战士的任务是看守押犯,挑水,到树林子里去砍木头和进行义务劳动、从橡树叶中采集可以做墨水的五倍于。这个守备营出色地向诸多的地区党政军机构和办公室提供了木柴和墨水,而与此同时,区内的小股匪徒的数量却在剧增,多如牛毛。直到十二月里,在与顿河上游地区毗连的沃罗涅什省的博古恰尔县境内发生了大规模暴动以后,这个营才不得不停止砍伐木材和收集五倍于的工作。顿河地区部队指挥部命令守备营的三个连和一个机枪排,会同骑兵守备连。第十二征粮团第一营和两支进行拦击的小部队,前去镇压这次暴动。

在攻打于顿涅茨村隘口的战斗中,维申斯克骑兵守备连在雅科夫·福明的指挥下,从侧翼对叛乱分于的散兵线发起冲锋,敌人遗逃,在追击中砍死了一百七十多人,自己只牺牲了三名战士。这个连里,除了极少数外,全是顿河上游各集镇的哥萨克。他们就是在这里也没有改变几百年来形成的哥萨克传统:战斗结束后,不顾连里两名共产党员的反对,几乎有一半战士都脱下自己身*的旧军大衣和棉袄,换上从被砍死的叛军身上剥下来的结实的光面短皮袄。

暴动镇压下去以后,过了几天,这个连就被调到卡赞斯克镇一福明为驱除战争的累赘,便在卡赞斯克尽情地玩乐。这个色情狂、善于交游。风流放荡的连长,常常整夜整夜地在外面寻欢作乐,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住所。跟福明相好。称无道弟的一些战士们,傍晚在街L 看到他们的连长穿着擦得送亮的靴子,就心照不宣地互相挤挤眼说:“好啊,咱们的儿马又去找守活寡的娘儿们啦!现在只有天亮以后才能见到他啦。”

每当连里的一些熟识的哥萨克告诉福明,他们那里有烧酒,可以喝几杯的时候,他就偷偷瞒着政治委员和指导员溜到他们的住处去。这已经是司空见惯。但是不久,这位英勇的连长忽然苦闷起来,脸色阴沉,对不久前的欢乐几乎全然忘怀。黄昏时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拼命擦那双漂亮的高筒皮靴了,也不天天刮脸了,不过还偶尔到在他连队里服役的同村人的住处去坐坐,喝上几杯,但却变得少言寡语了。

福明性格上的变化跟部队指挥员收到维申斯克的一个通知的时间正好吻合,顿河肃反委员会政治局简短地通知说,在毗邻梅德维季河日区的米哈伊洛夫卡,守备营在营长瓦库林率领下叛变了。

瓦库林和福明是同事和好友。他们从前曾经一起在米罗诺夫兵团混过,一同从萨兰斯克开到顿河,而且在布琼尼的骑兵包围了叛变的米罗诺夫兵团以后,也一同缴械投降的。福明和瓦库林直到最近还保持着友好关系。不久前,九月初,瓦库林还到维申斯克来过,那时候他就咬牙切齿地对朋友大发牢骚:“委员们的横行霸道,他们实施的余粮征集制使农民破产,把国家推向灭亡。”福明心里是赞成瓦库林的话的,但是他为人谨慎,常用狡狯来弥补他天生的愚蠢。他一贯谨小慎微,从不急忙处事,从不立即表态:说对,或者说不对。但是自从他听说瓦库林营叛变后不久,他那一贯谨慎的性格突然变了。在连队开赴维申斯克前,有一天晚上,连里有些人在排长阿尔费罗夫的住处聚会。准备了满满一饮马桶的烧酒。大家围着桌子谈得非常起劲。福明也来参加这次宴饮,他沉默不语地听着谈话,同样一声不响地从桶里舀着烧酒。但是当一个战士谈起在于顿涅茨村口冲锋的时候,福明就若有所思地卷了卷胡子,打断了战士的话:“弟兄们,咱们砍霍霍尔砍得倒很痛快,但愿咱们自个儿最近别碰上什么倒霉的事情……要是咱们回到维申斯克去,一看到征粮队把咱们家的粮食都抢走了呢?卡赞斯克人都非常怨恨这些征粮队。他们把粮食柜里的粮食拿得一粒不剩,像用扫帚扫过……”

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福明瞥了一眼自己连里的战士们,勉强地笑着说:“我只是——玩笑而已……你们可要小心了,不能胡说,不然,一句玩笑就会引起天晓得多么严重的问题。”

回维申斯克时,福明带半个排红军,来到鲁别任村自己家里。在村子里,他并没有一直骑着马走进自家的院子,在大门口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个红军战士,走进屋子。

他冷冷地朝妻子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给老娘行过礼,拉着她的手恭敬地请过安以后,又抱了抱孩子们。

“我爹上哪儿去啦?”他坐在方凳上,把马刀放在两腿中间问。

“到磨坊里去啦,”老太婆回答说,看了看儿子,厉声命令说:“摘下帽子呀,反基督的人!谁戴着帽于坐在圣像下面呀?哎呀,雅科夫、你的脑袋可要掉啦……”

福明不高兴地笑了笑,摘下库班式皮帽,但是没有脱大衣。

“你为什么不脱大衣呀?”

“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们,军务在身,总是没有工夫回来。”

“我知道你忙的什么军务……”老太太厉声说,这是暗指J [子的浪荡行为和他在维申斯克寻花问柳的事儿。

这早已传遍鲁别任村了。

脸色苍白、看来受尽折磨、早衰的福明的妻子,惊讶地看了婆婆一眼,走到炉炕边去。她想对丈夫献献殷勤,博取他的欢心,就是能温存地看自己一眼也好啊,于是从炉台底下拿起一块破布,跪在地上,弯着腰,擦起粘在福明长简靴子上厚厚的污泥来。

“看你穿的这双靴子多好啊,亚沙……你把靴子穿得太脏啦……我立刻就给你擦擦,擦得于干净净!”她几乎是无声地在嘟味着,头也不抬,跪在丈夫脚边爬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一起生活了,对这个他在年轻时曾一度爱过的女人,除了一点儿卑薄的怜悯以外,早已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是她却始终爱着他,而且心里暗暗希望,有朝一日他还会回到她身边来,——她全都原谅他了。多年来,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尽量博得脾气古奇的婆婆的欢心。地里的全部繁重劳动全落在她那消瘦的肩膀上。力不胜任的劳动和生第二个孩子以后留下来的病。年复一年地吞噬着她的健康。她消瘦了。脸色灰白。早衰在她的脸颊上刻满了蜘蛛网似的皱纹。眼睛里出现了那种聪明的病畜所具有的惊骇。驯顺的神色,连她自己也没有理会到她竟老得这样快,她的健康日益恶化,但是她一直还是满怀希望。难得见到丈夫一回,这时她还是怀着羞怯的爱恋和喜悦看着自己漂亮的丈夫,看也看不够……

福明仔细地看着妻子的脊背,可怜的、弯着的瘦削的肩肿骨在她的衣服里面鼓得十分清楚,看着她那两只哆哆嗦嗦、正在竭力给他擦靴子上污泥的大手,心里想:“多漂亮啊,真是没有说的!我竟曾经跟她一起睡过觉……尽管她是老得厉害……可是怎么竟老成这个样子啦!”

“你别擦啦!反正我还是要弄脏的,”他把两只脚从妻子的手里抽出来,生气地说。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站了起来。焦黄的脸颊上透出一阵轻微的红晕。她那两只瞅着丈夫的湿润的眼睛里洋溢着几多恩爱和无限的忠诚啊,他急忙扭过身去,问母亲:“你们在家日于过得可好啊!”

“还是老样子,”老太婆面色阴沉地回答说。

“征粮队到村子里来过吗?”

“昨天才离开这儿到下克里夫斯克村去啦、”

“拿过咱们家的粮食吗?”

“拿过。他们拿了多少走,达维杜什卡?”

很像父亲,也生着那样一双瞳距很大的浅蓝色眼睛的十四岁的半大男孩回答说:“爷爷看着他们拿的,他知道。好像是十日袋。”

“这——样……”福明站了起来,迅速地看了儿子一眼,整理了一下武装带、问下面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色略微有点儿发白:“‘你们对他们说过,他们这是在拿什么人的粮食了吗?”

老太婆把手一挥,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他们似乎并不买你的账!他们的头目说:’不论是什么人,都得把多余的粮食交出来。他是福明也好,地区政府的主席也好——我们都要把多余的粮食拿走!‘这样他们就把粮食柜打开啦。”

“妈妈,我会跟他们算账。我要跟他们算账!”福明暗哑地说,匆匆跟家人告了别,走出了屋子。

自从这次回家以后,他就谨慎地暗自探查自己连里战士们的情绪,没费很大的劲儿就了解到,他们大都对余粮征集制很不满意。他们的妻子和远亲近亲从村庄和集镇来看望他们;讲述征粮队怎样搜索粮食,怎样把全部粮食都拿走,只留下种籽和口粮。这一切都引起了不良的后果,当一月底,在巴兹基召开的守备部队大会卜,军区军事委员沙哈耶夫做报告的时候,骑兵连的战士就公开提出了意见从他们的队伍里喊出了这样的日号:“赶走征粮队!”

“征粮工作该收场啦!”

“打倒粮食委员!”

守备连的红军战士们也喊着口号回敬他们:“这是反革命!”

“解除这些坏蛋的武装!”

大会开得很长,群情激愤。守备部队为数不多的共产党员中,有一个激动地对福明说:“你应该出来说话呀,福明同志!瞧瞧,你的骑兵在搞些什么名堂啊!”

福明的胡子里暗藏着微笑。

“我不是党员,难道他们会听我的话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大会结束前,早就跟营长卡帕林一起儿走了。在回维申斯克去的路上,他们谈了目前的形势,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过了一个星期,卡帕林在福明的住处,当面对他说:“或者我们现在就干,或者是永远也不干,你要明白这一点,雅科夫·叶菲莫维奇!应该抓紧时机。现在是很好的机会。哥萨克拥护我们。你在区里的威信很高。居民的情绪——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啦你怎么不说话呀?下决心吧!”

“还有什么决心可下?”福明皱着眉头看着卡帕林,慢腾腾地拉着长声说。“这是早已经决定的啦。只是要制定一个计划,要马到成功,别让蚊子叮到鼻子才行。我们来谈谈这个问题吧。”

福明和卡帕林之间可疑的友谊关系,并非丝毫未被发觉。营里有几个共产党员组织了对他们的监视,把他们的怀疑报告给顿河肃反委员会政治局局长阿尔捷米耶夫和军事委员沙哈耶夫。

“不能草木皆兵嘛,”阿尔捷米耶夫笑着说。“这个卡帕林是个胆小鬼,他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呢?我们要对福明进行监视,我们早就在注意他啦,不过福明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纯属无稽之谈,”他断然下结论说。

但是进行监视已经晚了:阴谋分子已经商量好啦。暴动要在三月十二日上午八时打响。他们约定,这一天福明率领全连人马全副武装去进行早晨的遛马,随之对驻扎在镇郊的机枪排发起突袭,夺取机枪,然后协助守备连对地区各机关进行“清洗”。

不过卡帕林心里还有点儿嘀咕,觉得全营未必都会支持他。有一天,他把这一估计告诉了福明。福明仔细听完他的话说:“只要能把机枪都夺过来,此举就算成功,我们就可以一下子把你那个营镇压下去……”

对福明和卡帕林进行的严密监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们很少见面,即便见面也是谈公事,只是在二月底,有一天夜里,有一个哨兵在街上看见他们俩。福明牵着一匹备着鞍子的马,卡帕林和他并肩走着。问口令时,卡帕林回答说:“自己人。”他们走进卡帕林的住处。福明把马拴在台阶的栏杆上。屋里没有点灯。下半夜三点多钟,福明才出来,骑马回到自己的住所。这就是收集到的全部情报。

军区军事委员沙哈耶夫把自己对福明和卡帕林的怀疑,用密电报告了顿河地区部队司令。过了几天,得到了司令的回电,批准解除福明和卡帕林的职务并逮捕他们的请求。

在军区党委会会议上决定:用地区军事委员会的命令通知福明,调他去新切尔卡斯克,听候部队司令的调遣,请他把骑兵连交给副连长奥夫钦尼科夫指挥;当天就借口卡赞斯克发现了匪帮,把骑兵连调往卡赞斯克,然后夜里逮捕那些阴谋分子。决定把骑兵连从镇上调走,是因为怕这个连一听说逮捕了福明会暴动。请守备营的第二连连长,共产党员特卡琴科把可能发生暴动的情况告诉营里的共产党员和各排排长,叫他们提高警惕,命令驻扎在镇上的一个连和机枪排作好战斗准备。

第二天早晨福明得到了命令。

“哪,好吧,你来接管骑兵连吧,奥夫钦尼科夫。我要到新切尔卡斯克去啦。”他泰然自若地说。‘“你要看看交接清册吗?”

非党员的排长奥夫钦尼科夫事前没有接到过任何人的警告,毫不猜疑地看起交接书来了。

福明乘机写了一个纸条给卡帕林:“咱们今天就要动手。他们撤了我的职务。赶快准备行动。”他在门廊里把字条交给自己的传令兵,耳语说:“把字条含在嘴里。叫马慢步走,明白了吗?不慌不忙地到卡帕林那儿去。如果路上有人拦住你,就把纸条吞下去。交给他以后,立刻就回到这儿来。”

奥夫钦尼科夫接到开赴卡赞斯克镇的命令,就率领骑兵连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排好队伍。福明骑马来到奥夫钦尼科夫面前说:“请准许我跟连队告别。”

“请吧,不过请说得简单点儿,别耽误我们上路。”

福明站在连队前面,勒住跳跃不止的马,对战士们说:“同志们,你们是了解我的。知道我一向是为了什么而斗争的。我总是跟你们在一起儿。但是现在他们抢劫哥萨克,抢劫所有的庄稼人,我不同意这么于。就因为这个,他们撤了我的职。至于他们会怎么处置我——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想来跟你们告别……”

连队里发出喧哗和叫嚣声,一时打断了福明的话。他站在马镫上,提高了嗓门,尖声喊道:“如果你们想免遭抢劫——那你们就把征粮队从这儿赶出去,打死那些像征粮委员穆尔佐夫和委员沙哈耶夫之类的人!他们到咱们顿河来……”

喧声压下了福明的最后的话语。他等了一会儿,就响亮地发出命令:“从右面起成三行,右转弯.开步走!”

骑兵连驯顺地执行了他的命令。被这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弄得呆头呆脑的奥夫钦尼科夫,策马来到福明跟前。

“你这是要往哪儿去,福明同志?”

福明连头也没有回,嘲讽地回答说:“围着教堂绕个圈儿……”

直到这时候,奥夫钦尼科夫才明白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他离开了队伍;政治指导员、副委员和仅有的一个红军战士也跟着他离开了队伍。等他们走了约有二百步远的时候,福明发觉他们不在了。他拨转马头,喊:“奥夫钦尼科夫,站住!

四个骑马的人把小跑变成飞奔。他们的马蹄溅起融雪,飞向四方。福明命令:“执枪准备战斗!抓住奥夫钦尼科夫!……第一排!追!

乱七八糟地响起了一阵枪声。第一排有十六个人飞马追去。这时候,福明把连里其余的人分成两组:一组由第三排排长率领,前去缴机枪排的械,另外一组由福明亲自率领,到驻在市镇北部、从前的公马圈里的一个守备连那里去。

第一组朝天放着枪,挥舞着马刀,沿着大街飞驰而去。叛兵在路上砍死了四个碰上的共产党员,在市镇边缘上匆忙排开阵式,没有喊杀声,默默地向从房子里跑出来的机枪排红军战士发起冲锋。

机枪排驻扎的那座房子坐落在市镇外,距离市镇最边缘上的院落不过一百沙绳。叛兵遇到迎面扫射的机枪火力,就猛然拨转马头跑了回来。有三个没有来得及跑到最近的胡同,已经被打下马来。想要出其不意,使机枪手束手就擒的计划失败了。叛兵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进攻措施。第三排排长丘马科夫领着自己那一组人找到了掩护的地方;他没下马,小心翼翼地从板棚的石头墙后头张望了一下说:“好啊,又推出两挺‘马克辛’来啦。”然后用皮帽于擦了擦汗淋淋的额角,转身对士兵们说:“向后转吧,弟兄们!……叫福明自个儿来抓这些机枪手吧。咱们已经有几个人留在雪地上啦,是三个吗?哼,得啦,叫他自个儿来试试吧。”

镇东郊的枪声一响起来,连长特卡琴科就从住处跑了出来,——他跑着穿上衣服,直奔兵营。有三十来名红军战士已经在营房前排成横队。他们困惑不解地争问连长:“谁在放枪哪?”

“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指挥着从营房里跑出来的战士们站到横队里去。有几个共产党员——军区各机关的工作人员,几乎跟他同时跑到了营房,也排到队伍里去了,镇里响着零落的步枪射击声。镇西郊的什么地方清脆地爆响了一声。特卡琴科一见有五十来个骑兵,拔出马刀,向营房驰来、就不慌不忙地拔出手枪。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命令,横队里一下子就寂然无声了,战士们都已举起枪来,准备射击。

“这是咱们自己人在跑啊!你们瞧,是咱们的营长卡帕林同志呀!”有一个战土喊,那五十来个骑兵跑出街道,像听到命令似的,一同弯下腰趴到马脖子上,迅速向营房冲来。

“不要放他们过来!”特卡琴科厉声喊道。

一排齐射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在离红军战士密集的横队约一百来步远的地方,有四个骑士落马了,其余的人乱哄哄地四散开来,拨转马头往回跑去。零落的步枪射击声继续在他们背后僻啪响着。有个骑士,看来受了点儿轻伤,从马鞍子上滑下来,但并没有松开手里的缰绳。他在奔驰的马后头拖了有十沙绳远,然后站立起来,抓住了马镫,又抓住了后鞍头,转瞬间已经又骑在马上了。他怒气冲冲地勒住奔马,转迸最近的胡同里去。

骑兵连第一排的士兵没有追上奥夫钦尼科夫,又回到镇上来了。搜捕委员沙哈耶夫也没有得逞。在军事委员部的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和他的住所里都没有搜到他。他一听见枪声,就跑到顿河岸边,踏冰跑进了对岸的树林子,又从那里逃到巴兹基村,第二天已经到了离维申斯克五十俄里的霍皮奥尔河口镇了。

大多数领导干部都及时地躲藏起来、搜查这些人也是有危险的,因为机枪排的红军战士已经带着几挺手提机枪进抵镇中心,把通往中心广场去的几条街道都置于机枪火力控制之下。

骑兵连停止了搜捕,下到顿河岸边,飞奔到教堂广场,他们就是从这里开始去追击奥夫钦尼科夫的。不久,福明的全部人马都集合到这里来了。他们又排好队。福明命令派出警卫哨,其余的战士都分散到屋子里去,但是没有卸下马鞍。

福明、卡帕林和几位排长单独地凑到边缘上的一座小房子里去,“咱们完全失败啦!”卡帕林失望地叫喊道,然后软弱无力地瘫到板凳k .

“是的,没能占领镇子,那咱们在这儿就呆不下去啦,”福明低声说,“雅科夫·叶菲莫维奇,咱们应该到全区各地去示威一番,现在咱们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不到时候是死不了的。把哥萨克们鼓动起来,那时候连这个集镇也就归咱们啦,”丘马科夫提议说福明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向卡帕林说:“灰心了吗,老爷?擦擦你的鼻涕吧!咱们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咱们一起动手,那就要一起干到底……你是怎么考虑的,——咱们是退出市镇呢,还是再来干它一家伙?”

立马科夫厉声说:“叫别人去于吧!我可不愿意对着机枪去冲啦。这是毫无益处的蛮干。”

“我没有问你,住日二‘福明看了丘马科夫一眼,丘马科夫低下头去。

卡帕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当然啦,现在再来第二回已经没有意思啦、他们在武器上占优势。他们有十四挺机枪,我们连一挺也没有、他们的人员也比我们多……应该退走,去组织哥萨克起义。待到他们的增援部队开到的时候——全区都已暴动起来了。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啦。只有这点儿希望啦!”

福明沉默了很久,说:“好吧,咱们就这样决定了。各位排长!请你们立刻去检查一下武器,数数每个人手里有多少子弹,严格命令:一颗子弹也不许浪费。我要把那第一个违抗命令的人亲手砍掉。就这样传达给战士们。”他沉默了一会儿,狠狠地用大拳头在桌卜捶了一下。“唉,机……机枪!都怪你,丘马科夫!要是能缴下四挺来也好啊!现在他们当然要把咱们赶出镇子去啦……好啦,散会吧!如果他们不打咱们,咱们就在镇!”过一夜,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在全区转一圈……“

一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叛变的骑兵连驻扎在维申斯克镇这一边,另一边是守备连和参加到这个连里来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敌对双方只隔两个街区,但是双方都没敢冒险进行夜袭第二天早晨,叛变的骑兵连未经战斗就撤出了市镇,向东开去。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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