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代英觉得老局长何波就像跟他在玩魔术一样,看似什么也没有,三晃两晃,布子一拉,便在你眼前显现出一群让你瞠目结舌的庞然大物!

一个王国炎怎么会带出这么一串人名来。

第一个便是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周涛和他的外甥!

第二个又是省人大副主任仇一干和他的侄子!代英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一大堆照片上。

这同从张大宽那儿获得的信息完全吻合!惟一不同的是,又多出了一个省人大副主任的侄子!又多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难怪干了几十年公安的老局长会这么小心和慎重,交待了又交待,嘱附了又嘱附。一句一个切切,一句一个千万。

怎么办?他默默地沉思着。

他一个小小的市局刑侦处的处长,如何对付得了这么一溜声名显赫的人物。根本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你根本就没办法!

这几乎就是一个无底的陷阱,看上去什么也没有,一旦你踏上去顷刻间就会折戟沉沙,人仰马翻。说不定真会像个黑洞一样,悄无声息地便让你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荡然无存。

看来他必须去找领导,也只能去找领导,因为这绝不是一个人就办得了的事情。尤其在中国,有些事情如果不依靠领导几乎什么也办不成。

找哪个领导呢?

市局的领导还是省厅的领导?

市局是找局长还是找分管的副局长?如果真是一个跨地区的大案,那当然必须得先让局长知道。分管的副局长当然也必须得让知道,没有分管局长的支持,那等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成。

问题是你给市局的领导汇报了又能怎么样?市公安局的领导能不接受市委书记的领导吗?有了跨地区的大案要案能不给市委领导汇报吗?

万一,这个能要了你命的万一!如果市局的领导当即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市委书记,那你又能怎么办?如果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市委书记,那当然好说,如果不是呢?那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老虎口里?

让自己做了人家的盘中餐倒在其次,老局长交待了又交待,几乎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了抵押的事情可就全让你给葬送了。

要想不让市局的领导产生这种“汇报”的想法和做法,那就只有在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同时,让省厅的领导也知道这件事。惟有省厅的领导才能制约了市局的领导,才能让市局的领导在一段时期内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和做法。

但一个是省人大副主任,一个是省委常委,省厅的领导能不接受省人大的监督?能不接受省委的领导?

万一,又是这个万一!省厅的领导把这样的事件“汇报”给了省人大的领导和省委的领导,你又能怎么办?

……

陡然间,他的眼前又掠过了老局长的那一行像在颤栗一样的字迹:

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任何人都不可告知。切切!

老局长的意思,是不是也包括领导在内?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会感到任何人都不是那么可靠?

这种不可靠,不安全的感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

他突然想到了张大宽。

他原本就该想到的,根本就不应该让这个手无寸铁的残疾人参与调查。

他必须马上通知张大宽,让他立刻停止对王国炎的调查。

这对他实在太危险了。

必须立刻停止。

立刻!

……

何波吃完饭回到办公室,给省城代英发过去一个电传后,已经快下午3点了。

他给办公室留下一句话,除了特殊情况,不管什么人来找都说不在。他要抓紧时间看一个材料,来人今天一律不接待。

他所说的材料正是罗维民交给他的那些东西。

一本王国炎的日记,还有一本用卷宗作封面的大笔记本,里面张贴着各种复印件和影印件,以及一些秘密拍下来的照片。

何波先大致翻看了一遍笔记本里张贴着的资料。有些他还看不大明白,比如像在监狱谈话室里的一些谈话记录。特别是有些段落,何看了好半天也琢磨不透这些谈话记录的内容究竟有什么问题。不过有一点何波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所有这些谈话内容都跟王国炎有着这样和那样的关系。总的看来,监狱里的监管干部几乎全都有意无意地把这个王国炎当作一个神经病了。

是不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在一些人有意识地误导之下,于是所有的人都跟着这么认为,王国炎确确实实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这都是些什么人呢?有监狱里的教导员,指导员,分队长,狱政科长,甚至还有监狱医院里的保健大夫。这么多材料如果汇总在一起。就会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这个在押犯王国炎百分之百的是疯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说他是个精神病,说他需要马上到医院去紧急治疗?

还有另一个强烈的印象是,这么多的人都说王国炎得了神经病,那也就表明在这个问题上任何人都没有责任,或者说任何人都毋须再为这件事去承担什么责任。既然王国炎的精神病是人所共知的,那么就算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也算不到任何一个人头上。

如果有人真是这么策划和这么做的,那可就太令人可怕太让人担心了。

因为这意味着,这样的事决不是一个人可以干得出来的,它很可能是有预谋有组织的。

罗维民这么做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想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那么,在古城监狱里是不是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一个组织?以至于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巨大的预谋?

真的会是这样?

他再一次打心底里对罗维民这个小伙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钦佩和折服,如果这些年他还在公安系统,也许会是一个了不起的有胆有识的优秀警官。

他真的想得很细。

在罗维民拍下来的照片中,有几张是有关王国炎病情的报告书,报告的内容是中队呈报给大队,大队呈报给监狱狱政科和有关领导的,其中有一份是专门呈报给监狱副政委辜幸文的。

何波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份病情报告书上。

报告的内容再清楚不过了,就是认为王国炎近期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使得整个中队的监管工作都受到了影响,尤其是在犯人中间产生了很大的恐怖心理,如果再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基于对患者本人和监狱工作负责的态度,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对病人实施医护治疗,必要时可以外出就医或者保外就医……

非常清楚,也非常明显,几乎是赤裸裸地不加任何掩饰,就是要尽快地把这个王国炎送到监狱外面去。

这份病情报告的时间是三天以前的,现在这份病情报告会在什么地方?

它肯定早已到了辜幸文的办公桌上,说不定他在同辜幸文通话时,辜幸文正面对这份病情报告!说不定他已经做了批示:同意!

何波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辜幸文这个人可就太让人值得怀疑了。辜幸文会是这样的人么?

何波终于打开了罗维民交给他的王国炎的日记。

他没想到这个在押犯王国炎的钢笔字竟写得这么漂亮,一笔一划的,确实都像那么回事。

然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如此漂亮的字体中,却藏匿着这样凶险而狰狞的一个病态的灵魂。

以致让何波觉得,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这本日记都会不禁为之感到深深的恐怖和惊悸。

4月3日,星期五,晴。

在禁闭室关了两天给放了出来。那个新来的指导员看来真是个生家伙,生家伙就会咬人,喂熟了才会摇尾巴。原本说要关十天半月的,结果今天就给放出来了。

出了禁闭室,倍觉阳光的美好。监狱的大操场好像也比平时亲切。也许是要过春节的原因,各中队门口一改往日的监狱形象,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进了中队,文化室门前的彩灯,墙板上的彩灯对我的触动都很大,连分队里也觉得比以前有了活气。

这个世界上什么最可怕,金钱。马克思好像说过,金钱能让人不顾一切,变得十倍百倍的疯狂。连马克思都这么认为,可见金钱的可怕和威力之大。

在共同的利益驱动之下,都是为了一个极其自私的目的,让金钱把他们拧在一起。这仅仅是因为我吗?不是。这是省城和古城之间的较量,没想到会开始得这么早。引发点是在新指导员来了之后,干部竟然和犯人站在了一起。但,你们的智商是放羊的,别忘了这儿是古城不是省城,省城才是最后较量的地方。

这两天所发生的这一切,时不时全展现在自己眼前。“无毒不丈夫”,明说,你们差远了!

我操你妈!想算计我的人还没生出来。我让你们一个个玩尿泥,什么东西!

……

4月25日,星期一,阴。

没干活,洗了个好澡,心情好。

这个组不能干,只好换了个地方。别闹得僵了,谁也收不了场。

一年都没来看我,这次终于来了。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把他吓得出了一头汗。得到的越多就越怕失去,真是至理名言。我现在看他们这些人,就像看猴子爬杆一样,可笑,可悲。

别看我好像是一无所有,但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他们这么一个个都像孙子一样。光屁股不怕穿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在这个世界上,越是一无所有,越是无法无天,不讲道德就越有力量。看看现在那些摇摇晃晃,肥头大耳的老板款爷,当初有几个不是穷得裤裆里叮当响,又有几个不是流氓无赖,刑满释放劳改犯?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还不就是因为安分守己,老实听话,才一个个勤勤恳恳地为人家谋福利,扛长工?这个社会我早就看透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了黑心的,穷了受苦的。心越黑人越毒,越是六亲不认,才越会吃香喝辣,人见人怕。

今天我又干了一次那个新来的指导员,既然你软硬不吃,那就让你尝尝硬果子。我们监舍的人,集体告了他一状。你他妈的别想好受了,气不死你算你命大。

……

5月7日,星期六,晴。

真是大意失荆州,从禁闭室里回来,才发现就在这两天里,组里发生了巨变。尤其吃惊的是,自己所犯的错误自己却没有意想到。幸亏后果并不严重,否则无法想象。

几天来,内心世界渐渐得到了演变,自己应该活得更充实。自己应该知道自己的弱点,我致命的错误就是一个“情”字抛不开。为情所伤,为情所困。

好些现象反映在表面,对干部的不信任是犯人们的共识,但是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可上级干部和下级干部相互间的不信任,就有了大问题,这对自己很不利。要注意。要警惕。

虽然减了刑,但内心的负担和痛苦并没有解脱。下午和同号的犯人打起了“争上游”,这是今年第一次打扑克,也算是对内心痛苦的一种排泄吧。玩得正上劲时,门卫告诉我,内警队的叫你马上出去一趟。我还以为是谁有事,急匆匆地往中队院门走,到了院门才知道是接见客人。是毛毛来看我,没想到会是他。两个人都很激动,真是生死之交,差一点我们这辈子就见不上面了。他带来不少东西,我看也没看就全都塞在兜里了。时间关系,我大致给他说了说我现在的情况,他也给我说了说外面的情况。聊了一个小时的样子,我催促他马上回省城。不管怎样,做得不能太过了。

掂量自己,看看别人,处境与身份,不由得感触万千。但他的话还是给了我极大鼓舞,自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大的信心。

真的没想到,社会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社会现实,也许我早就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现在的那些国家干部党员干部,我一个个都看透了。都只为个人利益着想,没有一个人为国家利益着想;都只为自己着想,没有一个人为组织着想。现在的政府,其实早就成了一个空架子。那些砸国库抢银行的强贼,其实都是政府的人在保护着。犯了国法的人不怕国家。搞垮政府的人不怕政府。犯了弥天大罪的人害怕老百姓,偏偏不怕领导干部!那些抢人偷人的罪犯,一旦被老百姓抓住,不是告饶求救,而是大呼小叫地要去见政府,要去找警察。政府里的人才真正是这些人的保护神,花上几个臭钱什么法律也能买转了。连那些抢劫杀人的也纳闷,就这么几根骨头,咋就能让一群狗跟着跑?有这么一群狗守着护着,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毛毛的话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太好了,进展太快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希望就在眼前。

何波平时的生活习惯,每天不管多忙,中午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睡个午觉,然而今天他却无一丝睡意,躺在沙发上,连眼睛也合不上。罗维民给他的这些东西,尤其是王国炎的那本日记,给他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

王国炎都在骂谁呢?他所骂的人里头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

就像眼前这个王国炎,你明明知道他极可能是一起重大恶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但你就是对他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我们每天都在嚷嚷社会治安形势日益严峻,社会治安形势正在恶化。究竟严峻在哪里?又到底恶化在什么地方?

我们每天同犯罪分子做斗争,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那些犯罪分子,而是那些对犯罪分子实施保护的另一个犯罪阶层!

围绕着这个王国炎,辜幸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究竟是个坏人还是个好人?或者是个不坏也不好,只是在背后发发牢骚的人?

就像眼前罗维民所列举出来的这种种让人怀疑的情况和问题,究竟有多少是辜幸文知道的,又有多少辜幸文听之任之或者是其一手策划的?

王国炎的大幅度减刑,究竟是不是合理合法,辜幸文会不清楚吗?

王国炎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辜幸文会不知道吗?

王国炎要求保外就医,甚至要求保释出狱,辜幸文会毫不知情吗?

王国炎平时说出来的那些罪案,辜幸文也真的会以为都是在胡说八道吗?面对着王国炎这些疯狂的言行举止,罗维民多次给他们紧急汇报,莫非辜幸文也真的以为纯粹是小题大作,多此一举?

何波终于拨通了辜幸文的电话。

电话铃声似乎只响了一遍,辜幸文就拿起了电话。

听辜幸文的话音,好像也根本没睡。

“辜幸文,请讲。”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就像是在重复和演练一道必经的程序,机械而又机警。

听着辜幸文熟悉的声音,何波反倒一时僵在了那里。如果他也没有午睡,那他在干什么呢?

“说话,谁呀?”辜幸文催问了一句。

“……我是何波。”何波终于回答了一声。“我以为是谁呢,怎么了这么吞吞吐吐的?”辜幸文的口气顿时温和活泼了许多。

“没打搅你吧?我怕你午休还没起来呢。”连何波也觉得奇怪,跟辜幸文说话,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嘴上说怕打搅别人,可偏偏要在午睡时间给别人打电话?”辜幸文却仍然跟过去一样,说话机警辛辣而又不失幽默,根本听不出任何思想和情绪上的变化。“也不看看已经几点了,谁还在这会儿睡午觉?神神鬼鬼的,说一套,做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何波愣了一愣,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辜幸文话里有话。“苍天在上,谁要是只说好话不作好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他下辈子当牛作马,托生成王八癞蛤蟆。”

“哟!这么大火气呀?”辜幸文并不在意,依然是一副调侃的口气,“到底是谁让我们的大处长这么怒火中烧,说话就像个雷神爷似的?”

其实话一出口,何波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听辜幸文这么一说,赶紧放缓语气说道:“中午喝了点酒,嗓门就低不下来。你也知道的,我这人不能喝,一喝就上头,跟谁说话也头大。”

“谁这么大面子呀,能让我们的大处长喝得这么晕头转向的?咱们可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你什么时候赏脸喝过我的酒?”

“好了好了,老辜,我有事想见你。”何波就势打住。

“我也有事想见你。”

“什么时候?”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需要时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事情有了变化,不小的变化。”

“我说过了,到时候我会主动打电话约你的。”

“不行,我现在就得见你。”

“我知道你要给我说什么。”

“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要当面听你说。”

“见了面也一样,就算我们现在面对面,那也只是一句话。”

“……什么话?”

“你想听的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是故意不想给我说,或者不敢给我说。”

“如果你没听明白,我还可以再给你说清楚点儿,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

“要是连你也不清楚,那才是活见鬼了。”

“何波,我告诉你,现在世界上的事情可不比前些年了,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辜幸文,就算你不敢面对现实,连我这么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你也不敢面对吗?”

“所以我刚才已经给你说过了,你脑子要放清楚点,出了你那个圈子,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事情也办不了!你以为你什么都清楚,其实你什么也不清楚!好了,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懵懵懂懂地把我的事情给搅坏了,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辜幸文!我也要正告你一句……”

何波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分明地听到了电话里的忙音,辜幸文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何波并没有感到自己在生气,因为他根本顾不上生气,他惟一感到的是,辜幸文确实是话里有话。

辜幸文话里的话都是些什么呢?

如果你从正面理解,他也许会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而如果你从反面去理解,那他很可能会是一个坏得让你想像不到的坏人!

第18章

何波努力地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并尽力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看来自己真像个猴子!算你小子说对了,辜幸文你这个狗东西!

好了,一定冷静下来考虑考虑,自己这两天已经走了几步棋,哪些是好招,哪些是臭手,然后再看看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

接到罗维民的电话后,你都做了哪些事?

一、立刻派人到监狱联系,要求参与对在押犯王国炎的审查。

看来这件事值得商榷。

是不是有点太冒失,太草率了?至少也应该先调查调查,了解了解,觉得有把握了,然后再行动。否则怎么会出现现在这样被动的局面?不只让罗维民挨打受气,而且也切断了自己同监狱的正面联系。

二、要求参与调查受阻,感到事态严重,并从罗维民那儿得到一些情况后,才采取了一些相关措施。

第一,根据罗维民提供的一些线索,让市局局长史元杰立即采取行动,对同古城监狱有联系的所有可疑的人和单位进行全方位的严密监视和侦查。这一招看来是做对了,否则怎么会从外围了解到王国炎这么多问题?但是,真的全都做对了吗?就没有一点副作用吗?让那么多的人参与了这件事的侦查,如何会不走漏风声,如何会不被别人利用?“别人拿你们当猴子一样的耍,你还以为你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就是在你那圈子里,拿你的脑袋当靶子的也大有人在!”“……我只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懵懵懂懂地把我的事情给搅坏了,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何波的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辜幸文的这几句话。是不是他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或者已经发现了什么?

第二,把罗维民重病的妻子迅速转到了在自己监视之下的一个医院里。尽管这个医院花钱多了些,但从目前看来,这也许是惟一一件做对了的事情。但从罗维民的角度来看,是不是也做对了?不管你的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好,这件事的内幕人们迟早都会了解到。等到人们都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后,罗维民还如何在古城监狱继续工作?

第三,给省城市局自己的一个老部下代英打了电话,要求代英尽快查清王国炎妻子的情况。这个有问题么?看来也有问题。因为你当时根本就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没有料到王国炎会有这么大的背景。作为市局刑侦处的一个小处长,是根本完成不了这样的一个行动的。这是一个大案,涉及的人是如此之多,而你又要代英不声张。这岂不是让人家勉为其难,自投绝地。

第四,紧接着你又给代英发过去一个传真,要求他尽快查清有关王国炎妻子和与此有关的其他一些情况。这是不是也一样太不负责任了?万一,要是在这个案子上让代英跟着你因什么事情而栽了跟头,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这本来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情,结果事情八字不见一撇,先把这么多的人都扯了进来……

“……拿你的脑袋当靶子的大有人在!”何波再一次想起了辜幸文的这句话,这是恐吓?还是提醒?是要挟,还是告诫?“出了你那个圈子,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圈子里尚且如此,圈子外又会如何?像你这样的人时时都会在危险之中,那么别的人呢?

……危险!何波不禁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如果这个王国炎真是一个大的背景中衍生出来的一个怪物,那么这个大的背景很可能要更加危险和可怕!

罗维民,代英,史元杰,魏德华,还有那些一个个孤军作战的公安民警,在这个大的背景中,也许此时此刻真的都处在一种危急之中……

尤其是他在中午看了罗维民给他的那些人名单后,几乎没怎么多想,就给代英发过去一个传真,让他尽快查清这些人的有关情况。真是太冒失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呀,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你就没想到应该为别人的安全着想?

如此危险的案情,你怎么就没有察觉到!

在公安部门干了一辈子了,这种感觉似乎是第一次。

他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太被动了,实在是太被动了。

……

陡然而起的电话铃声,几乎把他给吓了一跳。

他愣了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了电话。

罗维民没等内警队把王国炎从谈话室里押走,就抢先一步把赵中和叫了出来。

赵中和一出来就嚷嚷,我早就不想呆了,听这种东西胡说八道,究竟有什么意思?

罗维民说,你觉得王国炎都是在胡说八道?

赵中和毫不掩饰地说,像他说的这些话我早就听腻了,我早给你说过了,撅起屁股就知道他拉什么屎!像王国炎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减刑的必要,放到社会上用不了两年肯定还会二进宫。像这样的犯人,就应该在月球上建个劳改场,永远也别让他再回到人间来。

罗维民没想到赵中和在王国炎的问题上会是这样的一种态度,想了想问,那你看王国炎是不是真神经了?

赵中和连考虑也没考虑便说,臭狗屎!像他这样的人还能神经了?没有羞耻,没有人格,没有脸皮,没有人性,没心,没肺,没下水的这种家伙还能神经了?他连人都不是,又怎么能得了人得的病?都坏到底了,坏得透透的了,还是什么神经病?

罗维民一听赶忙说,小赵,咱俩看来想到一块儿去了。既然这样,咱们就赶紧到王国炎的禁闭室里去一趟,那里有两样东西,咱们必须赶紧拿到手里,否则要是让王国炎给销毁了,事情可就麻烦了。

赵中和有些听不明白地说,那种恶心地方有什么好拿的东西,除了臭狗屎还是臭狗屎,我一闻到那种味儿连做梦都全是臭气。

罗维民一边使劲推着他,一边急急地说着,快走快走,一会儿王国炎回去了可就不好拿了。是两样东西,一本书,一本日记,只要能把这两样东西都拿到手,就能证明王国炎的神经病完全是装出来的。

赵中和有些吃惊地说,日记?王国炎的日记?这小子还记日记?你怎么知道的?我跟这小子快三年了,也没发现他还会记日记,你是不是看错了?

罗维民赶忙说,快走快走,一去你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想想我能哄你吗?

赵中和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地问,还有一本书?什么书?

罗维民说,说出来怕你更不相信,让你猜一百遍你都猜不着。你说什么书?《犯罪心理学》,神经病看这种书,你说邪乎不邪乎?

……

两个人几乎像小跑一样,没用两分钟便赶到了禁闭室。

大概是因为王国炎被带走的缘故,禁闭室此时只有一个值班的看守。几个人都认识,没说什么便打开了对王国炎正在实施禁闭的禁闭室。

小小的禁闭室里果然恶臭无比,也许是王国炎有意为之的缘故,便溺和痰迹随处可见。尽管有纱窗罩着,禁闭室里还是爬满了苍蝇。两个人一走进去,轰一声便飞起一片。

没怎么翻找,便在单子下找见了这两样东西。

一个很精致的日记本,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犯罪心理学》。

罗维民把《犯罪心理学》递给了赵中和,赶赵中和翻看的当儿,他赶忙打开日记,看了看王国炎最新一篇日记的时间竟是昨天晚上。不禁一阵惊喜,赶忙合好,并催促赵中和立即离开。

值班看守也没说别的,只是让赵中和签了个字,并说一会儿你们再给领导说一声,要不王国炎这小子发现少了东西,非闹腾得天翻地覆不可。万一让领导知道了,他们也好有个交代。赵中和说,他敢!这个王八蛋,反了他了!他要是再敢闹腾,看不收拾死他!监狱连在押犯也管不了,那还叫什么监狱!真是太不像话了!

罗维民一边拉着赵中和往外走,一边对值班看守说,你不用担心,我们先看看,如果没什么,一会儿就再给他拿回来。

值班看守说,那倒不必。他再闹腾也还是个犯人,咱们还会怕了他不成。

走出中队大门时,正好碰见几个内警押着王国炎走过来。王国炎一边使劲地跳着挣扎着,一边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似地大喊大叫。

罗维民把日记塞进兜里,暗暗庆幸,要是晚来一步,再当着王国炎的面把这两样东西取出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说不定还会引出别的什么副作用来。

看着王国炎疯打疯闹的样子,赵中和一脸鄙夷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凑这个空儿,罗维民对赵中和说,我去趟厕所,你在办公室里等我。

赵中和头也不回地说,你看王国炎这王八蛋,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罗维民哼了一声,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罗维民真的去了厕所,是办公大楼的有隔间的厕所。

罗维民一进了厕所,关好厕所门,蹲在便池旁,便把兜里的照相机拿了出来,他看了看除了照相机里还有差不多20多张底片外,另外还有两个36张的富士胶卷。算了算差不多有100张。他看了看日记本的大小,距离远一点,一张底片可以照两面,差不多就是200页,而日记本记了日记的页数可能也就是这么多。还好,差也差不了多少。

他几乎没动位置,迅速调好焦距和光圈,一手拿好相机,一手摁住日记本,由后往前为顺序,也不管厕所里有人没人,咔嚓咔嚓地便一张一张照了起来。

作为监狱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侦查员,照相机是必备的器械,抓拍、抢拍和偷拍也是必需的技能。这是一个侦查员的基本功,对此他早已炉火纯青,驾轻就熟。等到把所有的胶卷用完,再翻翻日记,竟还有六七页没有拍完。想了想,一狠心,便把这几页全部撕了下来。决不能让一个疑点漏掉,日后就是因此受再大的处分也认了。没办法,他只能这样。

等到把这一切处理完,罗维民才发现自己竟大汗淋漓,连腰也直不起来了。两条腿全然没了知觉,怎么站也站不起来。

他一歪身子让自己倒在便池旁,足足过了十几分钟,才让自己的两条腿恢复了知觉。即使这样,一直到他从办公大楼走出来时,两条腿一扭一扭的,活像个瘸子一样。

让他再次深感庆幸的是,偌大的办公室大楼他竟没见到几个人,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

等他回到办公室,赵中和望着他苍白的脸说:

“哪儿去了,这半天?”

“肚子大概是给吃坏了,蹲在厕所里就起不来。”罗维民擦了擦脸上的虚汗,确实显得有些虚弱地说。

“是嘛,”赵中和关心地走了过来,“我看你的脸色就不大对么,立了秋了,闹起肚子来不得了,觉得不行就早点打吊针,输上几瓶子就过去了,免得受罪。”

“没事,哪有那么厉害,挺一挺就过去了。”罗维民有意捂住肚子,扭转话题说:“……喂,王国炎那本书你看了吗?”

“看了。这王八蛋,还是新书呢,狗日的,这书是谁给他弄进来的?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赵中和一边骂,一边把书递了过来,“你瞅瞅,那小子竟然还在上面写写画画的,好多地方还划了曲线。”

“哦?”罗维民本想说什么,但想了想没能说出来。看着赵中和一点不设防的样子,他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他接过赵中和递过来的书,赶忙翻看了起来。

“你抓紧点,刚才禁闭室值班的过来了,说是大队和中队,还有狱政科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犯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的,就是要拿也得放在中队和大队里。要看也得在中队和大队那儿去看。”

“……噢!”罗维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谁这么快就告诉了他们?”

“我也正纳闷呢,这他妈的也太不正常了。”赵中和气呼呼地说。

一个在押犯时时刻刻把这样的一本书带在身边,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了。一个犯人一丝不苟,不厌其详地在研究《犯罪心理学》,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赵中和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么,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那小子当时就要拿东西走,让我好一顿臭骂把他给骂走了。我们做侦查员的看一个犯人的东西还得受这么大的限制呀!我们这些管犯人的是不是也都成了在押犯了?”

“也真是的!把我们都看成什么了!”罗维民顿时也被气得七窍生烟,按捺了好半天才算把火气按捺下去。“像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们倒没有人着急,而我们一看,倒是有人着急了!真是活见鬼了!”

“日记呢,先让我看看。我看这里头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让这些人一个个都像没头苍蝇似的。”赵中和依旧怒不可遏地说道。

罗维民从兜里把日记掏出来,担心自己刚才是否撕得不露痕迹。他一边假装随意地翻看着,一边说:“我一下子还没看呢,这小子都写了些啥呢?”当他看到撕得还算可以,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痕迹时,这才把日记本递了过去。“让我说,说不定这里面真的会有让什么人担心的东西。”

“我想也是。”赵中和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劲儿说,“好了,你先看那本《犯罪心理学》,这本日记就让我先看看。妈的,看这个王八蛋都在日记里记了些什么!”

……

办公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罗维民的心则仍在嘭嘭直跳,真悬!当时要是晚一步,说不定这本日记永远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这帮人的动作看来要比自己想的快得多!

会是谁呢?罗维民紧张地思考着。是值班看守说的吗?如果他要是不想让你拿,当时他就可以拒绝了你的。只需任意找一个借口就可以了,比如得让监狱领导批准呀,得指导员或教导员签字呀,得接到有关领导的通知才可以呀等等。他根本用不着先让你拿走了,然后再给别人汇报。也许是他无意中给谁说了一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是就引起了如此迅速的连锁反应,一级反馈一级,一级震动一级,竟至于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派了人来立即索要这两本东西。

还有,会不会是王国炎呢?当然也有可能。如果王国炎根本没有任何病症,时时刻刻都是清醒的,那么当他一回到禁闭室时,立刻就会感觉到禁闭室已经让人翻动过,当然他也就立刻会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不在了。假如王国炎的智商确实像他想像的那么高的话,那他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是一点儿也不困难的。他立刻就可以做到,随时都可以做到。

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中队门房看守,比如内警队里的什么人。看来自己真的应时时警惕,说不定一不留神,就会在什么地方前功尽弃,一无所获,以致垂成之功,毁于一旦。

他强迫自己努力地平静下来。

眼前的书确实是一本近期出版的《犯罪心理学》。纸张厚实,装帧得也非常漂亮。打开目录,书里的内容一览无余:

……

犯罪心理形成原因。

犯罪心理形成机制。

犯罪心理发展变化。

……

利欲型犯罪心理。

不同犯罪经历人的犯罪心理。

……

异常心理与犯罪行为。

……

犯罪对策心理。

……

一个在押犯时时刻刻把这样的一本书带在身边,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了。一个犯人一丝不苟,不厌其详地在研究《犯罪心理学》,这究竟说明了什么?在国家的监狱里,还有比这更可怕更让人担心的事情吗?

打开书,罗维民的眼光突然被划了双曲线的几段文字吸引了过去:

……

精神病危害社会的行为较严重。凶杀、盗窃、伤害、性犯罪等几类比例大、危害严重……

精神病症主要包括精神分裂症、情绪性精神病和其他类型的精神病。

……

精神分裂症具有所谓情感和行为彼此脱节,整个心理活动与环境不统一的特点。精神分裂症违反法律的特点主要是(1)动机目的不明确,因果关系难判明;(2)缺乏预谋,犯罪行为突然;(3)多为暴力攻击性犯罪,行凶杀人,手段残忍;(4)明目张胆犯法,事后不逃避,不隐藏;(5)抓捕后讯问时,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对事实供认不讳,坚持“作案有理”;(6)情感淡漠,眼神呆滞,常自言自语和发笑,陈述杂乱无章……

……

变态心理犯罪的司法心理鉴定。

……

鉴定的准备工作。

1、资料准备。

……

2、组织准备。

……

(4)司法心理鉴定小组一般由3—5人组成,每次鉴定时不得少于3名专业人员;结论意见不受任何方面的干预和影响,鉴定人要保密,泄密者要追究责任……

……

3、问题准备。

鉴定人鉴定前应拟好下列问题作准备:

(1)被鉴定人实施犯罪时,是否知道该行为是违法的。

(2)被鉴定人是否受病理性思维的支配。

(3)被鉴定人当时有无构成犯罪意图的能力,是否缺乏自控力。

(4)被鉴定人当时是否饮酒或受麻醉剂、致幻剂的影响。

(5)被鉴定人经过治疗其精神状态能否好转。

(6)释放被鉴定人后,是否会继续对社会造成危害。

……

罗维民头上的虚汗再次冒了出来。

看来在这次名义上是提审事实上为变相司法鉴定的行动中,王国炎比自己要清楚得多,也主动得多!即便是对这次行动他毫不知情,那他也一样能从容应付,完全预料得到你们都会做出些什么言行举止来。

让他感到震动的是,连他自己也是看了这本书后才知道,这种司法心理鉴定的结论意见可以不受任何方面的干预和影响,而且鉴定人要保密,泄密者要追究责任。

这等于是说,如果这次提审真的将作为一次司法心理鉴定,那就意味着这次司法心理鉴定事实上已经具有了法律意义。而如果鉴定结果认为王国炎确实患有精神分裂症,那么这样的结果就已经不可更改,因为它不受任何方面的干预和影响。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司法鉴定,即使是你再能找出更多的证据可以证明王国炎的精神病是假的,那也一样是徒劳无功,枉费心机。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一个司法心理鉴定,你本人也是参加了的。虽然没有人通知你但事实上所有的人都认为已经通知了你,就像赵中和所说的那样,头头们都在批评你了,说你这一段越来越散漫了。没有人通知你,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但有人批评你散漫,通知了你也不按时来,这可是所有的人都看到都听到的。而后来尽管你赶到了现场,给人的感觉也只是你确实收到了通知,对王国炎的提审安排你确实是知道的。

如果你没来,说明你是自由散漫,对工作不负责任;如果你来了,证明你确实是迟到,确实是自由散漫,确实对工作不负责任。

不来正中别人下怀,来了等于自投罗网。

你参加了鉴定,你又如何否认这次鉴定?因为在鉴定和提审时,你根本就没说一句话,也根本没有表示过任何异议。

这真是一个运筹帷幄,足智多谋的高手!如果没有超人的智商,如何能招招算到,计划得如此稳妥?

这究竟会是谁呢?是一个人,还是更多的人?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