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辆美式吉普自东向西疾驶而来。路边骑车上班的行人看到开车的是个硝烟满身的美军上将无不大惊失色。

“这是哪儿刚空投下来的?怎么没人管他?我们的军队呢?”

于观和冯小刚穿着中士军装,头上扣着沉重的钢盔,各抱了步枪坐在吉普车后座上,不时被颠得屁股腾空,叮当乱响。

“将军,我们是在德国,请您注意安全。”于观扶正钢盔大声说。

“我知道是在德国,瞧公路被我们的空军炸得到处是弹坑。”

中国“巴顿”有意把车开得倏忽乱飘。

“下面该什么词了?”于观小声问冯小刚。

冯小刚掩嘴道:“冰激淋。”

“噢,将军,我们有一礼拜没吃到冰激淋了,连可口可乐都不是原装的。”于观大声说。

“让美国空军给我们运!”“上将”回答。

“噢,将军,听说供应给我们的骆驼香烟都在安特卫普让后方那些坏蛋批发给比利时倒爷了。”

“连我们的口香糖都嚼在那些意大利妓女嘴里,我嘴臭得都没法吻那些欢迎我们的巴黎娘们儿了。”冯小刚撅着嘴抱怨。

“给艾克打电报。”“上将”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把这些坏蛋统统枪毙!”

杨重戴了顶美国宪兵的白钢盔,忙着给路口的交通警递烟:“帮帮忙师傅,我就替您一小会儿。”

“你们拍的什么片子?”交通警一边下岗台一边问。

“打仗的。”

杨重迅速站上岗台,伸出一只五指张开的手掌迎头拦住直冲过来的吉普。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于观、冯小刚像两袋土豆砸在“上将”身上。于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狐假虎威地嚷:“嘿,看不见我们是美军么?”

“任何人都检查证件。”马青挟着枪严肃地走上前,“有情报说,德国人正假扮成美军搞破坏。”

“上将”目光尖锐地瞟了马青一眼,噗地吐掉嘴里的雪茄,骄横地站起来,掏出皱巴巴的船形帽刷刷掸去挡风玻璃上马青泼上的那桶灰土,露出杨重一笔一划画上的五颗白五角星。

与此同时,马青、杨重咔地一个立正,胸脯挺得像个孕妇,一齐扎了自己一个有力标准的礼。

杨重当场就翻白眼跪倒了,枪托重重地杵在地上。

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

“快快,把将军服给我!”

吉普车还没停稳,于观和冯小刚就一边扒着自己的衣裳一边跳下车,接过镶金边的呢子裤就往腿上套。

杨重马青扛着枪满头大汗跌跌撞撞从外边跑进来。

“快换装。”于观朝他们喊,“来不及就光换肩章。”

“上将”此刻正站在院门口和穿了身皱巴巴的下士军装的啤酒厂传达室大爷亲切攀谈:

“近来好么,汤姆?”

“报告将军,我老伴从新泽西来信,说我家奶牛又挤不出奶了。”

“买头新的嘛,汤姆,战役结束我就提升你为上士。”

“好了,将军。”烫了头穿得像个女特务似的丁小鲁喊,“可以开会了。”

会议室里,令人生疑的“将军”们垂手肃立。门外传来一阵皮靴响,戎装笔挺的“上将”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双方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心中暗惊。“上将”蹦出一句生硬的英语,“鼓捣满拧——先生们。”

“满拧满拧。”“将军”们七嘴八舌回答。

“将军,德国地图实在搞不着,只好弄一上海地图您凑和部署吧。”

冯小刚说完,刷地一声拉开墙上的布帘,将一枝台球棍递给“上将”。

“上将”举棍在墙上的地图上戳戳点点比划了一气,转过身来面对众“将军”。

“张军长。”

“有!”杨重挺着胸脯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已经到达闸北。”

“李军长。”

“有!”马青英姿勃勃地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都在西郊公园。”

“太慢了,下午五点一定要到徐家汇。蒙蒂的部队现在哪里?”“上将”转问冯小刚。

“他们昨天就已经占领了吴淞镇,现在五角场一带布防。”冯小刚回答。

“给我八百吨气油。”杨重道,“我的坦克明天就能到外滩。”

“于司令。”

“在。”于观从桌旁站起来,扔掉手中正吸的烟。

“你的装甲师为什么没有消息?”

“我的装甲师还在宝山。我遭到了党卫军的反攻,我的部队损失惨重,只剩五辆坦克了,我的参谋长也战死了。”

“张军长,你接替于司令的指挥。于司令,我批准你回国休假,你和南希三年没见面了,你该回去看看她和你的三个孩子,替我问候南希。”

“我为党国立过战功,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过伤。”

于观抗议地嚷嚷,走出会议室。刚出门就在外面台阶上拢着手点着一支烟。

正靠着墙根儿懒洋洋晒太阳的丁小鲁问:“完了么?”

“还侃呢。”于观在台阶上坐下,一口口吸烟。

他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眼泪汪汪地喘息。

“烟抽太多了。”丁小鲁关切地看他一眼,“少抽点。”

“困,困得厉害。”于观揉眼睛。

“你真觉得这活报剧有意义?”

“怎么是活报剧?这是正事。”于观看她一眼。

丁小鲁叹口气,“有时想想也怪可怕的,连我们之间也没一句实话了。”

“你这个情绪不对嘛……”

“你别跟我说这个!”丁小鲁打断他,锐利地看于观一眼,“我不要听你这套。你让我觉得费解于观,现在我还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说服不了我。”

冯小刚从里面出来,对于观说,“给棵烟,憋坏了。”

于观掏出烟盒让他抽走一支,“说到哪儿了?”

“还在谈军需品的分配份额,杨重和艾克吵得很厉害。”冯小刚点着烟又进去了。

“该死!只要给我八百吨汽油,我就能让孩子们回美国过圣诞节。”杨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国会不希望在四四年结束战争,我们还没准备好为整个欧洲提供面包。”

“今儿是什么日子?”于观冷丁问丁小鲁。

“不知道,好久没看日历了。”

一个男人兴冲冲走进来,瞧见于观就扬手打招呼:“嘿,我来了。”

于观定睛瞧了这男人一会儿,认出是那个素怀大志的厨子。

“你先等会儿,这屋里完了就拷打你。”

“刚下班?”丁小鲁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请假,这事重要呵。”厨子乐呵呵地说。

“什么时候到你们那饭店吃一顿?”于观说。

“没问题,去就提我,绝对优惠。”

“这里面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来那么多说的?说好了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这是给我预备的老虎凳么?”

“对,那摞砖头也是你的,五块够么?”

“差不多,也不一定,别忘了我从小练过体操。”

“困,老觉得睁不开眼,闭眼就想睡。”于观又咳嗽。

“你这么熬下去,会把身体拼垮的。”

这时,会议室门开了,“将军”们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惟独“上将”依旧神采奕奕,劲头十足。

“中士,把我的车开过来。”

“抱歉,您这车中午以前得还,劳驾您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吧。”丁小鲁上前道,“慢走,您这身衣裳也得扒下来。”

刘美萍端着个照相机过来,给“上将”拍了一通照,对他说:“明天您还是这个时候来取照片。您想放大,拿回底片您另放,这个不包括在内。”

于观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招呼大家:“都过来都过来,大家搭把手,把这位先生吊起来。”

厨子还在笑,杨重一个绊儿把他撂倒在当院。

厨子四马攒蹄被吊到房梁上,马青抖着手里的皮鞭像地狱里的小鬼似的问:“说,你的上级是谁?下级又是谁?”

“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的组织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说不说?”马青也实在累了,喊不出声。

“打死我也不说。”

“好,那我就打死你!”

第七章

“你怎么有点咳嗽呀于观?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觉得嗓子疼。”

“头疼么?”美萍把手放到于观额头试温度。

“头倒不疼,也不发烧,就是嗓子难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说话太多。不成你回家歇两天,别闹出病来。”马青也说。

“不行呵,今儿是文明日,还有那么多工作呢。”

“我们几个去不一样么?你还是歇一天吧。”杨重道。

“我歇不踏实,那么多人要捧,本来人手就不够,再把你们几个累病了。多一个人能分担点是点。”

“那你就悠着点,少捧几个,我们每人多捧一个也就把你的那份儿带出来了。”杨重过来递给于观一支烟。

“我说两句呵,最近咱们活儿多,天又热,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万别生病。丁小鲁你那儿还有钱么?”

“有点。”

“买点胖大海、菊花给大家冲水喝。”于观吩咐。

“行,我说你们男的烟也少抽点,一点不注意保养嗓子。干咱们这行嗓子要坏了就全完了。”

“您找谁呀大妈?”刘美萍问一个刚进门的老太太。

“您这儿是那‘三好’协会?”

“是,怎么着,您老受了什么憋屈了?想散荡散荡?保您哭着来笑着走。”马青笑着迎上去。

“不是我,是我那闺女。我那点糟泔事儿哪敢麻烦您们?我这辈子早吹了,什么全不想了。”

“您那闺女怎么啦?”杨重问。

“考大学没考上,如今待业在家。一个本该涂脂抹粉的年龄成日哭天抹泪,眼瞅着就邪了性。大妈求你们了,一定要好好劝劝她,给她几句好话,造成个印象还有人惦记她,让她觉得自己还不错哪怕是个误会呢。”

“交给我们吧大妈,把您地址留下,天一擦黑我们就去。”杨重拿出笔和纸。

“不用留地址,亮灯时候你们奔故宫筒子河一逮一准儿。都一对一对虾米似的,就她单钵儿,苦瓜一根。”

“放心吧,保证还您一个目空一切的女强人,还是那种爱说爱笑到了嫁得出去的。”马青拍胸保证。

“走嘞走嘞,再晚今儿这几条街就转不完了。”于观喊。

一伙人上了街,出门便一路捧过去不问青红皂白。

“哎,你们快来瞧,这小丫头长得多好看,跟小洋人似的。有三岁了吧?长大准聪明准是个大高个,破了百米世界纪录我也不奇怪,瞧这两根小腿多长仙鹤似的。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小孩儿,怎么一见这孩子就满心高兴?还得说人家爹妈会生,都是艺术家吧?”

“哇,真威风!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标准,配上那身衣裳,怎么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这么多车都服服贴贴,没点眼光没点头脑成么?喂同志,感谢你为首都人民没白没黑做的这一切。”

“多俊的冰棍车呵,看着我就咽唾沫。大妈,您一看就是个利索人。瞅您这白衣白帽,洗得多干净,天使似的。吃着您那冰棍也放心。”

“你们这商场真大真气派,进来不买东西心情都舒畅。”

“东西好那还在其次,售货员好那才是千载难逢。你们都是退下来的空中小姐吧?”

“瞧这卖糖果的小姐手指多灵巧,一抓就是一斤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嗬,跟玩杂技似的,瞅得我眼花缭乱,这一手一般人还真不行。您是三八红旗手吧?”

“瞅这买鞋的先生,一看就是大款。有钱,而且还是正道来的。称得上是仪表堂堂财大气粗了吧?这西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长在他身上似的,起码一千多块。瞧人先生那手,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多长多细钢琴家一样起码也是个弹琵琶的。看人家怎么掏钱包的,单用二指轻轻一夹,神不知鬼不觉……□〖语气词,字形左口右欧〗,小偷!抓小偷!”

“这公共汽车开得是真稳,跟坐‘奔驰’似的。”于观说。

“比‘奔驰’舒服,‘奔驰’能直腰站着不碰头么?”冯小刚说。

“买票买票,别等下车补呵。”售票员喊。

“要说售票员大姐也是真辛苦,一样坐车她还得老嚷嚷。换个不负责的也就一边眯着不言语了,谁受损失?国家受损失。钱也一分不进大姐腰包。要是大姐自己的车肯定就白拉咱们了是么大姐?”冯小刚歪头朝售票员笑。

“别跟我臭贫,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

下了公共汽车,两人昂首阔步向紫禁城走去。

“哎哟,这故宫真雄伟真壮丽,天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瞅着还那么激动人心。你说咱古代劳动人民怎么就那么勤劳智慧?想起来我就骄傲我就自豪,怎么我就成了中国人了?”于观仍絮叨不休,触景生情。

“行了,你夸故宫它哪儿听得见?”冯小刚都听腻了。

“不是,我就是有点刹不住车。瞧这护城河的水跟金子似的。这树这草这花这人怎么都那么绰约、楚楚可怜,惹我一腔柔情……好了,你发现老太太那闺女了么?”

“那趴着一黑影,是不是?”冯小刚朝暗处□〖音“努”,字形左口右努〗嘴。

“有点像,小脸煞白,晃来晃去,快!直眉瞪眼冲城墙去了。”于观撒腿便跑。

“姑娘,姑娘!”于观边跑边喊。

“喊我么?”一个正在和恋人接吻的姑娘拔下嘴问。

“不,不是喊您,您继续。我喊那不幸福的呢。”

“姑娘,我送您几句话,不收钱。”于观喘吁吁站定说。

“你说。”那个正在城墙边磨蹭的姑娘好奇地看着他。

“一年前,我也是在这儿撞的墙,被人救下了。一年后的今天,我觉得我当时特傻。”

“你怎么说变就变呢?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自个有主意善始善终。”姑娘又看刚跑到的冯小刚。

“这里有一个原因我告诉你: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可能你没印象,可我的记忆是不会错的。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走到病房窗前,准备再次寻死往楼下跳时,我看见了你。你正从大街上走过,穿着花裙子,像只花蝴蝶。我的泪当时就下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怎么舍得去死?当时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你又是那么青春无忧,显得我是别提多阴暗多渺小了。”

“这我可以作证,三天后我去看他,他泪还没干呢。正在大口吃饭,严肃地对我说:为了你他也要活下去哪怕根本不认识呢。”冯小刚累得弯腰喘气。

“那你当时怎么没喊我呢?”

“我不配呀,我自惭形秽呀。当时我把你想得特高,怎么也得是个博士才刚够让你蹬的。我发誓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不去见你。”于观煞有介事。

“那你混出个人样儿了么?”

“惭愧。”他茫然地看着冯小刚,“我算混出人样儿了么?”

“我解释一下呵,他一直暗暗关注着你,留意着你,同时在人生的路上发奋图强,逐步实现给自己订的第七个五年计划。今儿要不是看见你苗头不对,他还不露面呢。”

“就是说,我要活得好好的,一辈子也未准见得着你。”

“我不能成为你生活中的负担呀。我要成,就得成为你生活的光明,让你应有尽有,一生快乐。你值得,可我就不容易了。”

“他这个想法其实是很高尚的。要么带给人家幸福,否则不如谁跟谁都没关系。何苦让你再为他担忧呢?”

“真高尚。”姑娘笑望着二人。

“不不,愚忠而已。”于观谦逊地低下头。

“你们说的这都是真的么?我怎么听着那么过分?也就赶上我今天心情不好特别需要安慰,平时谁要跟我这么说我都觉得他是流氓。”姑娘又板起脸。

“那是因为我们不善于表达。不光你这么说,别人也说过:怎么好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不像好话了?我们特清楚自己这缺点。”于观忙解释。

“话是说得有点言不由衷,可这意思您还是理解的吧?”

“啊,大概齐能猜出一半。”姑娘点点头。

“那就行了,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您的生命不属于您自个。您要时刻想到,多少不相干的人把理想寄托在您身上呢。”

“您手里攥着多少条人命呵!”冯小刚深情地加了一句。

“我真得好好想想了,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缘无故该着谁欠着谁一大堆似的。”姑娘沉思。

“怎么话又说回来了?”于观大惊。

“是呵,我本来自私自利活得挺好,吃饱了饭练练气功,看能不能蹿墙越脊。谁想撞上你们,云山雾罩说了这么些个不着边儿的话,活生生地让我觉得自个有多大罪过似的。算我倒霉,今儿出门没挑日子。”

姑娘一拧脸甩手走了,撇下两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捧砸了吧?捧出不是来了吧?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我是坚决想不通,怎么就能捧出条人命来?”于观抱着脑袋一下蹲在地上。

“我真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干不了这活。”于观说着泪就下来了,“还是换个能力比我强的同志干吧。”

“你怎么了?”丁小鲁看和于观一起回来的冯小刚。

“晚上那人没捧好,他心里难受。”冯小刚说。

“谁都有偶失前蹄的时候。”丁小鲁安慰于观,“都没干过,都是摸索着来,犯不上太跟自己过不去。”

“这不像你呵于观。”杨重走上前,“这不是你的性格。怎么能一遇困难就退缩?你是个弹簧呵你不要忘了。”

“可我的确是干不好这个工作,我的压力太大了,我的神经……”

“够了!别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冯小刚大喝一声打断他,“你干不好别人就干得好么?我们不都是在不断栽跟头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老练起来的?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点挫折你都经受不起。好啦,要不我们都不干了!回家休养吧!明哲保身吧!由着自个性子来吧……”

冯小刚说着也流下泪,“我就没有自己的脾性么?我就没有个人的爱好么?可我们要都不干那让谁干?”

众人皆默然,于观垂下了头。

冯小刚走到于观面前,慈祥地看着他说:“我理解你,也够难为你的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在这个时刻动摇、退缩,会对同志们的士气有多么大的影响?你又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观悚然一惊。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觉前好好想想吧。”冯小刚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鲁对一直愣愣地坐在灯下的于观说。

“睡不着哇。”于观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冯先生这几句话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别去想它了,抓紧时间睡吧。”

“我真错了么?”于观问丁小鲁。

“问你自己呀。”丁小鲁说。

“就是这个问题想不通。我觉得自己没错,我确实感到自己很难胜任捧人的工作。不瞒你说,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怀疑,我这么做到底有利于谁?工作越顺利,心里越是堵得慌。”

“你没错。”

“可我要没错,那就是冯先生错了。冯先生会错么?真不敢往下想呵……”

第八章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您的请求,我认为您这个动机有问题。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桩充满艰辛、饱含血泪、需要极大献身精神的事业。”于观没精打采地对个小孩说。

“我就是把这当事业对待的。您想我学习也不好,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连我爸我妈都发愁:这孩子长大能干什么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懂。”小孩振振有词。

“你错了,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干的。我们也不要没有文化的人。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学校上学,如果将来有志于作一名吹捧家,大学毕业再来找我们,起码也得是个大专学历。小同学呀小同学,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学文化知识,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回去吧,好好学习,先学一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再说其他。你聪明,一看就聪明,除了核物理别的你都一学就会,记住我这话。没准将来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说不定——造福人类吧你就!”

“哟,宝康来了,好久没见,怎么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这后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嗬,赵老师,更年轻了,大街上遇见我得把您当成您儿子。”马青笑着起身相迎。

“听说你们几个改当吹捧家了?我正到处找人吹我呢,感觉特别需要这个。来吧,好好吹吹我,我还跟过去一样,出高价。你们几个我全包了,别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钱一天呀?”宝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样坐下。

“我们不卖。”于观回答。

“先别把话说绝,先问问我能出到多少价。”

“一万两银子一天我们也不卖,一个大子儿不花我们照样笑脸相迎,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

“哎哟,跟真的似的。”

“没想到我们觉悟这么提高得这么快吧?你以为我们这两年白混呐?赵老师,坐,近来好么?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尽管吱声。”于观冷笑,转向赵忠舜。

“没事,就是跟宝康一起来看看你们,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两天我们还念叨呢,老没见赵老师抛头露面,怕是叫外国请去演讲了。”

“怎么着,死活不接待我,对我有意见?”宝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们会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只要别提钱,提钱伤感情。”于观态度委婉地说。

“我需要!”宝康一扬脸。

“马青、杨重,你们捧一道宝康。”于观起身让开。

“说吧宝康,你想怎么捧?”杨重盯着宝康问。

“怎么刺激怎么来,我要那最肉麻的。”

“赵老师,您好像有什么心事?”于观问赵忠舜。

“没有,心情挺好。”赵忠舜一笑回答。

“不对,您不是闲得没事串门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给自己安排得特充实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捧您一道?现成。”

“咱能不能到里屋说去?”赵忠舜探头探脑左顾右盼。

“里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街上说去。”

“哥们儿,您这学问又长了吧?做一隆鼻术,再把后脑勺那片毛滋起来,活脱爱因斯坦青年时代呀!”马青笑道。

“是,昨儿在街上还有人认错了我呢,喊着‘爱老师’扑过来让我往他胸脯上签名。”

宝康大言不惭。

“哎,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你来了一封信,您知道么?”杨重十分神秘地问宝康。

“听说了,但信我还没收到呢,不知道什么内容,左不过是要给我奖呗。”

“写错地址了,寄我那儿去了。我好奇呀,就拆开看了。信上说他们那帮老头现在特发愁,选来选去就觉得这奖该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绝得奖,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万给他们个面子。”

“我还真不一定给我就接着,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灵活一下么?人家那信上说了,国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国宴的菜都炒好放凉好几年了。”杨重很发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么好说话呵?退一万步说我真接了这奖,也得到我们家来颁给我。这事是谁求谁呀?”宝康傲然冷笑。

“宝康,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太傲。”马青责备他。

“没错,我真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老让别人觉得巴结都巴结不上。我现在这已经改了不少了,过去,我连我妈都不正眼瞧一下。”宝康痛快地承认。

“我呀,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我这想法和我这身分太不般配。”赵忠舜忸怩作态,欲言又止。

“那有什么呀?您就说我吧,还不是口蜜腹剑,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我都没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万别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品行高超已经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从小挺羡慕一种职业,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梦想对人的一生会有多大影响。”

“知道知道,您往下说。”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赵老师,我就烦您这知识分子气质:羞涩。痛痛快快的,跟我您还藏首遮尾的干吗?您就是说您想当飞贼我对您的印象也一样富丽堂皇。”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当一回专门夜里逮人的盖世太保!”

“嘿,赵老师,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呵?”

“你也这么想?”

“没错,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礼帽,夜里十二点以後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敲门。”

“没错!敲开门进去后照旧彬彬有礼,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赏一下墙上的油画,恭维几句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干的是肮脏勾当可透着相当高的文化素养。”

“还应该在钢琴上弹一段巴赫的曲子。”

“没错!再跟夫人干上一杯香槟,聊几句毕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胁也相当优雅,说着上流社会的法语和那些狗汉奸狗特务区别开来!”

“太对了!什么纺绸褂、水银镜,比皮上衣呢礼帽档次差多了。”

“你觉得这事难办么?”

“一点不难办,几件皮大衣好凑,礼帽我也有路子能借来。”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我就想闯入一对外国夫妇家里当不速之客。”

“少数民族行不行?我认识一个乌孜别克人,经常冒充外国人进出友谊商店从来没人敢拦过。”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觉。”

“信在哪儿呢?你倒给我拿来瞅瞅呀信是写给我的你干吗扣着不给——拿来拿来!”宝康急了,扑过来搜杨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头我给你翻译出来再给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语呀。”

“那也得等我上荣宝斋给你裱了,镶了框子再送来。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则博物馆肯定会来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後这信我孙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宝康,我那天看报,报上有两人为你吵架。一个说你是李白,一个说你是杜甫,你自己觉得你是谁呀?”马青问。

“还有比他俩更好的没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两人还争呐,一个说你的作品寿命有一千年,一个说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觉得他们谁说得更准一点?”

“都小瞧我了,我觉得起码不比李后主的寿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我除了跟他一样愁还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搁了。哎,你们谁知道瑞典大使馆的电话号码?”

“查114。”杨重说。

“我用汉语问,他们能告我么?”

“带点口音呵。”

“我觉得他们真不负责任,信寄出那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个电传查查,怎么就那么相信中国邮政的效率?”

“怎么能这么对待宝康同志?这不是捉弄人么?”于观大怒。

“开玩笑。”杨重分辩。

“什么开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能开笑?你们开玩笑他当了真,兴冲冲跑到瑞典人那儿肯定挨一顿臊,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是严重违反捧德的行为!”

“宝康那人就欠这个,我们不给他垫砖他也得揪着自个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不管顾客是什么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员遵守职业道德。你们违反了这点,我就要批评你们!作为一个吹捧家我就要对你们提出更高的要求,怎么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于观,你别生气。”丁小鲁劝解。

“我不是气,而是难过。捧德问题我再三讲过,现在居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你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别人聪明伶俐更会绕着弯子骂人是不是?你们知道你们小小得逞的同时你们丧失了什么?你们丧失了做人的善良!”

“别说了于观,你没看他们泪都快垂下来了么?”

“现在哭了,当初不是挺得意的吗?你们能耐,你们走吧,我这儿不需要爱耍小聪明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我不允许用不严肃的态度对待它!”

“我们错了。”杨重说。

“下回不干了。”马青也说。

“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于观。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美萍也替他俩求情。

“让他们写检查,深刻认识自己错在哪儿,为什么错,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认错了,不认识自己错在哪儿就不可能彻底改正错误,将来一遇机会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们两个过不去,我是痛恨这种行为。这个世界爱和理解太多了么?我们是把爱和关怀传播到人间的使者呵!”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人民。”马青先哭。

“哭吧,让悔恨的泪水冲刷去你们心灵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宝康道歉,诚恳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谅。”冯小刚在一边轻声道。

“哎哎,哭完我们就去。”马青眼睛湿漉漉地连连点头。

于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通过杨重马青这次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家也要汲取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搀杂个人感情,不能凭个人的喜好对待顾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们工作的人会讽刺、挖苦乃至侮辱我们,大家一定要正确对待。要知道我们工作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一点: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说的对么冯先生?”

“你精辟地概括了我想说却一直没能表达清楚的思想。”冯先生庄严地点头称是。

第九章

早晨,大雨瓢泼,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一声炸雷,闪电贯穿长空。正在昏睡的于观蓦地惊醒,惊恐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脸上布满倦容。

屋外,丁小鲁站在房檐下看雨。刘美萍打着伞踩水而来。

“于观睡了么?”她问丁小鲁。

“刚睡下。”丁小鲁轻声说,“咳了一夜,早晨我给他吃了两片安眠药。”

“谢天谢地,终于睡了。”刘美萍虔诚地胸前划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会儿吧。”

丁小鲁瞅着她笑,“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一套了?”

刘美萍不好意思地笑,“病急乱投医。”

马青、杨重合撑着一把伞嘻嘻哈哈一路跑着□〖字形左足右堂〗水过来。马青大声问:

“于观起来没有?”

“嘘,小声点,刚睡下。”丁小鲁手按唇道。

“可我们有急事找他。”杨重说。

“天塌得下来么?天塌不下来过两小时你们再进去。”丁小鲁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他太累了。”

于观在床上沉沉昏睡,睡得十分痛苦,唉声叹气,不断磨牙,脸容狰狞颓丧,被子掉到了地上。

刘美萍轻轻把被子拣起来,盖在他身上,他一下醒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喝问:“哪一个?”

“我,美萍,你被子掉了。”

于观一脸怒气,起身质问:“我睡一个觉可以么?我这个要求过高么?哪个用你来献殷勤——你给我外边站着去!”

美萍哭着跑出去。

丁小鲁闻声跑进来,“怎么啦?又跟谁生气呢?再睡呀。”

她上前要扶于观躺下。

于观拿起一支烟,“不睡了,刚合眼又给搞醒。”

他看到马青杨重在门口探头,“那是谁在门口探头探脑?”

“噢,是杨重他们来找你汇报个事,我给他们拦下了,让他们过两个小时再来。”

“叫他们进来吧,来吧来吧。”于观向他们招手。

两人笑着进了屋。

冯小刚匆匆忙忙从街上披雨衣穿马路过来,看到美萍站在房檐下抹眼泪,停下关心地问:“怎么啦小鬼?怎么自己在这儿哭开鼻子了?”

待知道原委后又和蔼地批评美萍,“应该让于观同志睡觉嘛,于观同志睡觉时我都不去打搅他。好啦好啦,他发火是可以理解的,我们都要体谅他嘛,不要伤心了。”

冯小刚跨进屋里,笑迎向于观,“哦,人来得很齐嘛。”

“有什么事么冯先生?”于观笑问他。

“不忙谈,你先休息。”

“哪里还有时间休息呀?来了就谈嘛。”于观笑说。

“于观同志最近身体怎么样呵?”冯小刚问丁小鲁。

“不好。”丁小鲁说,“总是咳嗽,夜里睡不好觉。”

“这我可要批评你于观,不能再这么玩命干了,你想当第二个李文华呀!”

“垮不了。”于观乐呵呵地说。

“不要逞强,我们都不年轻了。”冯小刚半真半假地警告他。接着他又像刚想起来似地笑说:“刚才我过来,看到美萍一个人在门外抹眼泪,不知出了什么事?”

于观叹了口气,对丁小鲁说:“让她进来吧。”

美萍抽抽噎噎地挪进屋,不过肯到于观床前来。

“过来。”于观拉着她手长叹一声,“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就这么委屈。我也是急呀,好容易睡着了又被你搞醒了。不要哭了,你是好心。我向你检讨,不该发火。”

“我不是委屈自己,我是恨我那么没眼力,偏偏您刚睡下我就多事——我是心疼您呵!”

于观刚要下床,便感到一阵晕眩,腿一软,栽到丁小鲁身上。

“哎呀。”丁小鲁一摸他手惊叫,“你烧得烫人,今天不要再出去了。”

“是呵,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歇一天吧。”大家也纷纷劝。

“我怎么能躺得住?”于观诚挚地对大家说,“我一闭眼就有那么多双充满企盼和渴求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李先生不远万里回国就是想听听乡音体会体会乡情;王同志受了一辈子欺负仅仅想在有生之年当一回侠客;刘小姐不图钱不爱权只不过希望有一天出门让人围观;老秦是多老实多忠厚的一个人,根本没想过自己捞什么好处,就是看到科长工作辛苦,业余时间一点乐趣没有,想让他开心一天——我忍心让他们失望么?”

关科长一看就是个硬骨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一进餐馆看到满满一桌鸡鸭鱼肉便皱起眉头。

“你们请我来干吗呀?”

“没事,就是想和您结识一下。”于观咳嗽着,用手帕捂着嘴,起身相迎道,“早听说您为政清廉,朴素大方,既坚持原则又富有人情味,在您那一级干部中是个优秀的代表。”

“你们这都是听谁说的?”

“凡是在您手下工作过的同志,调走后都满世界宣传您的事迹。我们和您生在同时代能不有所耳闻略晓一二么?”

“说您位卑不敢忘忧国,人正不怕影子斜。参加工作以来,光人民币就上交了几十万,烟酒糖茶不计其数,没一个春节是在家过的,哭了七次不是看到同志们三代同堂就是部下房顶漏了雨群众都给你数着呢。”杨重接上茬口儿。

“说您从小就有远大志向,上小学的时候就救过落水儿童逮过破坏分子。长大更是不闲着,当兵是个好兵,当工人是个好工人,当干部怎么能不是好干部?没事就去救火在街上见义勇为写了几十万字的日记还翻译了一本英文辞典中国作家协会差点吸收了您呢。”马青锦上添花。

“所以我们特佩服您,私底下发誓要向您学习,拿您当我们的榜样。被您比得我们除了惭愧还是惭愧。”

关科长冷笑,“少来这套!你们都是哪儿来的一批马屁精?无缘无故地跑来吹捧我我能信你们没目的么?”

“真是没目的,真是单纯地觉得您特好。”丁小鲁也说。

“这不用你们说,我自己很清楚我自己干的事,你们光知道我不收贿,怎么没打听清楚我更不吃捧?”

“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捧也不行么?”美萍天真地设问。

“一概不行!”关科长右手有力地往下一劈。

“我不同意您这观点,这就是您自私了,光想着给自己保持个好名声。您想呵,现在像您这样值得捧的人有几个?该捧的不捧,群众怎么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社会上的正气怎么树得起来?这不单单是捧你,捧的是一个方向。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吧,除了洁身自好还应该多有点社会责任感。”冯小刚站起来,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我认出你了,我听说过你们,你们是一帮职业吹捧家吧?”关科长冷笑,背着手走到冯小刚面前端详他。

“我们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说的对不对?您要是个坏人,贪官污吏,那我们这么干是要打屁股的。”

“收起你那套花言巧语吧!哪个要听你这些屁话?别以为你干得很巧妙,我早就认清你是什么人了。我提醒你,你这么下去很危险,搞的什么名堂么!”

“……”

“年轻轻的不学好,就爱在歪门邪道上动心眼儿。你们看看你们周围,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工作,为民族为社会的进步努力贡献。唯独你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天就是混,混不下去了,居然想靠当帮闲、吹捧别人过日子。你们知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你们的父母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不要讲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了,你们还有点新中国青年的味道么?你们还算人么?”

关科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说得众人一个个都低下头,默不做声。美萍脸红了。

于观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于观喘着,眼泪汪汪地看了眼大家,大家也偷偷拿眼觑他,只有冯小刚信任、勉励地朝他颔首。

于观说:“好久没听到这么尖锐的批评了。”

“是呵,”杨重抬头望着关科长道,“早该有人这么对我们大喝一声了。”

“对不对嘛我说的?”关科长忧心忡忡地说,“我的话可能是重了些,可我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法不让自己激动。”

“虽然您的话说得重,可其实是为我们好,是不是大家。”于观连连咳嗽,咳得弯下腰。

“没错,”马青说,“有些人总夸奖我们,但其实他那是嘴不对着心,心里不定怎么想。您这才是真正关心我们,爱护我们。”

“爱之深恨之切嘛。”丁小鲁补充,“恨铁不成钢。”

“你们能这么认识问题就好,我是不怕得罪你们。结怨也好,回家背地骂我也好,我有什么就要说什么。”

“怎么会骂您呢?我们就希望别人坦率地对待我们。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愈直爽愈不客气我们就愈敬重他。”于观挣扎着,强打精神说。

“真诚的意见现在难得听见呵,你就是花大价钱也没人对你说。”冯小刚适时补充了一句。

“别看关科长骂了咱们一顿,可我真觉得今天请关科长吃饭是请对了——值!”马青一拍桌子。

“我这人就是这么个丑脾气,也不怪有些人说说我不近人情。我公开对这些人讲:我就是不近人情!这个人情我看是近不得。”

“其实您这恰恰是最近人情!都像他们,到头来恐怕连做人的基本信念都丢了。”大家一致表示赞同。

“关科长关科长,”于观握住他手,“您能给我留个地址么?哪天我到您家跟您好好聊聊。您的话对我特别有启发,令我深思,我特想找个机会跟您说说我的苦恼。其实我这人特空虚、特茫然。社会上好多现象我都特瞧不惯,又找不着办法解决,所以就有点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辜负了人民又放荡了自己……”

“这就错了么。对待不良现象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咱们约个时间哪天你来吧,我也很愿意和你们聊聊。你们都很聪明,我是真不愿意看到你们糟蹋了自己的聪明。我们的事业需要年轻人,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你怎么啦?“

于观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一头栽进关科长宽厚温暖的怀中。

“他怎么啦?”关科长惊叫,身往後一撤,若不是杨重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于观,他非摔个头破血流。

大家围上来,七手八脚把于观抬到沙发上,又掐人中又扇脸蛋。

刘美萍对关科长说:“他发烧好几天了,一直带病坚持工作,你没瞧他嗓子都哑了么?”

“醒醒,你醒醒。”大家焦急地呼唤于观。

于观在大家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醒来就一把抓住关科长,声音嘶哑地说:“您的话句句说到我心坎上了……”

“行了!”杨重急了,冲他大吼,“这儿还有我们呢,你就别惦记工作了。”说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于观又昏了过去。

“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冯小刚粗声粗气地喊。

“他就是这样,”美萍跺着脚哭,“心里永远装着别人惟独没有他自己。”

于观醒来已是躺在雪白的病房里,胳膊上吊着输液瓶子,四周静悄悄的。他看到杨重的一张脸正聚精会神地鸟瞰着他。

“还记得发生过的事么?”

于观无力地摇摇头。

“你昏倒在捧人的岗位上了。”

一阵欢声笑语,丁、冯、马、刘诸人捧着鲜花、水果拥进病房,一齐围上来问寒嘘暖。

“给你看件东西,你看了准喜欢。”

美萍亮出一面大红锦锻金色流苏的锦旗,上书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巧舌如簧,天花乱坠。

“还有送匾的呢。”马青美滋滋地说。

于观吃力地张开嘴,喃喃道:“我们就做了这么一点该做的,群众给了我们的多大的荣誉呵。”

“是,我们不能自满。”杨重点点头,“匾和锦旗全当鞭策了。”

“于观呀,”冯小刚坐在床头说,“我们大家商量了,你为工作累病了,我们也要为你做点什么。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们一定让你尽兴。”

“说吧说吧,你该享受享受了。”大家七嘴八舌说,“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呢?当大使?当表演艺术家?”

大家争相提问。

于观嘴皮子动了动。

“你说什么?”丁小鲁把耳朵凑上去。

稍顷,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大家,“他想睡觉。”

大家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一个个蹑手蹑脚悄悄退出病房。

(全文完)

(《收获》199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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