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逝去的亲人
遭遇“阳谋”的人
(五)汪国胜
汪国胜,1955年南陵师范毕业。先后在茂林小学、孤峰小学当教师。1957年冬天“反右派”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周岁。他先是“积极分子”,后来不是了,但也没有遭到批判斗争。回到孤峰小学以后,却被宣布为“右派”。据说是因为“右派”数额不够,“指标”完不成,而“补”到他头上的。说他有三条“右派言论”:一、说粮食不够吃。年轻人饭量大,吃不饱。二、说知识分子“改造”二字对年轻人不合适。因为年轻人都是党培养的,身上没有旧的东西,谈不上改造。三、说皮鞋价格贵了;说百货公司出售烂苹果——攻击党的价格政策。
汪国胜说:这一届南师的泾县学生大约五十人,有十人划成“右派”(不含“中右”与遭批判者)。此后,他便开始了一生中最艰难最无助最黑暗最没有尊严的生涯。
他在学校劳动改造。1959年调到城关小学,上午教课,下午劳动。说是上课,其实是凌辱:预备铃响过,学生们就坐在教室里唱歌:“反右派,反右派,右派分子真正坏……”在这样的歌声中走进教室,一定是万箭穿心吧。学生不喊“起立”,不喊“老师好”,而是直呼其名。都是学校布置的。对学生说他是“右派”,不要喊他“老师”,但讲课要听。
1960年,汪国胜到官塘文卫口饲养场劳动,一共四十多名“右派”。场长章长富是个狠人,极左。一年之间,这里就死了两个人。一个姓左,是我一位同学的父亲,另一个姓戴,都只有四十多岁。主要因为饥饿,因为缺医少药,因为不把人当人。有个“右派”潘祥国,机伶得很,发现住地阁楼上藏有几百斤红豆种子,便伙同汪国胜一共四个人去偷来煮吃。后来被发觉了,但没人承认,也就不了了之。八月中秋,食堂加餐,做了一些糍粑。他们四个人半夜间从地垄中钻进厨房去偷。第二天被发觉了,场长章长富把他们四个人绑在树上,用牛鞭抽打,浑身血淋。中午没人的时候,他们挣脱绳索,从后山跑往县城,找到宣传部告状。鲍福忠部长倒是不错,叫人到食堂买了饭给他们吃。还派人将他们送了回去。因为宣传部的干预,这件事情也就没再追究。四个人还在养羊场偷过两只羊,杀吃了,谎称夜里“狼来了”。有时候派他们到县城买米,他们就在路上抓生米吃……
此后,汪国胜又调到“文卫口基建办公室”劳动,就是建造电影院;又调到茂林药材培植场。场长王寿南,是个好人。茂林中学同药材场连在一起,校长吴锡尧也是个好人,能通情达理地对待他们;劝他们想开些,看透些。1962年,又调他到厚岸小学搞“勤工俭学”,因为太远太偏僻(在泾县最西南边,离城一百多里),遂擅自离岗。依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气,到南街拉板车。南街的板车队有一定规模,不少倒了霉的知识分子都在里面干活。他们被打成各种各样的“分子”,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凭力气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
正是这段日子,他认识了后来成为妻子的一位姑娘,是火柴厂女工。姑娘很年轻,比汪国胜小九岁。她仿佛中了邪,全然不顾家人反对,泼了命地要嫁给他。一个拉板车卖苦力的“右派”,有什么好呢?往后还要不要政治前途?姑娘却不管这些,口口声声说他人好。1968年,他们结婚了。说起这件事,汪国胜至今还是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妻子的真情。在那种鼓励背叛、鼓励斗争、鼓励忘恩负义的年代,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了不起啊!
然而不久,官方号召街道居民到农村落户。其中一句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南街居委会主任,外号“小脚奶奶”,是个典型的“马列主义老太”,挨家挨户上门动员,不遗余力。说:“小汪呀,农村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以养两头猪,养许多鸡……比城里好!”——农村如此之好,她的家人怎么不去呢?说是动员,其实就是强迫。对于不愿下乡的人,他们就没收户口本与粮本,不再供应粮食,逼人下去。那是1969年初,农历腊月二十二,街道上用大卡车把他一家(包括妻子和抱在手上的大女儿)送到黄村公社九义大队铭坑生产队。那天下雪,很冷。当地老百姓还是很好的,纷纷赶来帮他们搬东西,也有人送这送那。居住的房屋只有一间,很差,四面冒风,冻得不能入睡。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背井离乡,举目无亲。不难想象,这一家三口当时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困境之中!生产队长还算不错,后来替他们换了一间屋,稍好一些。
村里多是桐城人,喜爱黄梅戏,成立了业余剧团,要求汪国胜给他们排戏,记工分。汪国胜并没当过导演,也没排过戏。但毕竟是城里人,见的世面多一些,就答应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排戏的,演出以后居然大受欢迎。别的村子也来请,轰动黄村。因此,人们觉得他有本事,不要他参加劳动,专门做些轻巧事情。
1971年,“9.13”林彪事件以后,风声紧起来了。对“四类分子”的管制也更严了,汪国胜的日子不好过,只能老老实实参加劳动。又不会农活,日子十分艰难。于是他提出还是出去拉板车,每个月交三十元钱给生产队,队里给他记三十个工(实际上每个工值只有0.25元)。于是,他又回到南街拉板车。而妻子则带着女儿在农村劳动。
汪国胜路子广人缘熟,拉板车的生意不差。拉砖、拉瓦、拉石灰、拉水泥,一天能挣二三十元钱,最多的一次,一个小时挣了九十几元。后来,村里人眼红,不让他单干,将他安在大队砖瓦厂,做砖,是个力气活,一天也可以记三、四个工。村里人还是眼红,硬要他回乡务农。不久,全国学习小靳庄,大队又抽调他去排戏,这一回排的都是京戏,《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小靳庄是江青的“点”,排的是八个“样板戏”。快要去县城会演的时候,问题来了:他这个“导演”因为是“右派”,不能上台。怎么办?大队连忙央求公社给县公安局报告,说这个人改造得非常好,摘了“帽子”,就可以上台了。
不久,小学增设初中班,又将他抽去当民办教师。为了养家糊口,正当年轻的汪国胜拼命地干活。学校离家三四里路,教学之余,他每天中午从学校挑一担粪到生产队,晚上放学又挑一担,队里给他记上几个工。
1978年,汪国胜“右派”改正,恢复工作,安排在太元中学。后来,妻子与女儿都回来了,开始了稳定的生活。1984年又调到城关二小,任教导主任,分了房子,直到退休。
高大魁梧的汪国胜,将一身力气,连同他的青春岁月,消耗在被“改造”之中。
所幸挺过来了。
不是人人都能挺过来的。
(六)王秀岩
王秀岩,赤滩人,1925年生。父亲在赤滩街上开杂货店。生意做得很大,店号“义记和”。有田有地有权势,“土改”时毫无疑问地划了“地主”。
“解放”前泾县不通公路,行旅多为徒步,俗称“起旱”。少数宦绅富商则坐轿代步。货物运输主要依托青弋江航道,木帆船运载为主,上行至县西小河口,下行至芜湖。而赤滩濒临青弋江,主要码头之一,其货物运输量名列全县三甲。商贾云集,作坊棋布,热闹非凡。
王秀岩兄弟五人,他排行老四。老大王栋廷,是个做学问的人,泾县名师贺吉祥的早期学生。他不但国文好,数理英语都好。国民党县参议会秘书,兼泾县日报总编辑。“解放”后被捕入狱,在普济圩农场劳改,卒于狱中。老二王季桢,当过保长,“土改”中遭镇压。老三一直在芜湖做生意。老五王建群,“三年大饥荒”中,有一天悄悄溜进隔壁饭店,偷食了许多锅巴,然后赶到乡下去找四哥,路上口渴,趴在河沟里喝了一饱水,胀死了。
他们的父亲去世早,家中一应事务交由老二王季桢管理。某日,附近的chang山游击队攻打赤滩,目的是要抓住王季桢。乱世游击,“绑票”盛行;有事没事绑架个财主,令其家人用钱来赎,不予就要“撕票”;是游击队重要敛财手段。他们有人在王家店中潜伏,知道王家人行踪。没料到那天王季桢突然送货去芜湖,兼带送四弟王秀岩到湾址上学。与此同时,宁国县自卫队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赤滩。是夜,游击队不但扑了空,没能抓获王季桢,反倒吃了败仗。于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怀疑王季桢的两个妻舅(也是该游击队员)走漏了风声,遂将其二人杀害。
王秀岩没有从政,也没有当家理事,而是一直当小学教师,当校长。年轻时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气。也很能干,带高年级课,能写会画,有文艺才能。只是因为有些高傲,常让人看不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城厢小学任教导主任,与校长张燮成关系不怎么和睦。其间,张校长看上了学生赵什么娥,给她写了一封信(信封是找学生代写)。在“伙食团”买饭时,张校长将这封待发出的信插在呢子大衣口袋里,露出一角。在他后面排队的王秀岩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干了件十分不应当的事情——顺手将信封抽出。众目睽睽之下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恰恰女教师里面也有个赵什么娥,同名同姓,误以为是给她写信。这位有夫之妇觉得窝囊至极,闹到上面去了。“组织上”派人调查,结果将张王二人分别调出城厢小学。
王秀岩调到孤峰小学任教师。两年后“反右”运动,被划为“极右”。一是他出身不好。二是他在“工农阶级好,还是知识分子好”的“专题鸣放”中,不识时务地说出“知识分子也有好的”这样的话。三是其间还揭发出一个“十大拜把兄弟”事件,满城风雨,教育界没有不知道的。“十大拜把兄弟”中不少人都被捕判刑了。王秀岩最年轻,也没有历史问题,没有被捕,月工资由四十九元降为十元。与所有“右派”一样,王秀岩先是集中服劳役,而后一直在爱民、宋村、西阳等地边教书边改造。那里一片深山老林,十分偏僻。他已经无力顾及家人,仅凭每月十元的生活费苟延残喘。“三年大饥荒”,他饿得脱了形,拄着拐杖回赤滩,风一吹都要倒,坐在路边半天站不起来。
妻子朱霓珍,黄田李村园人,小学教师。她的叔叔惕燕(音)先生在李村园开办过“静安职业学校”,教习纺织;与侠骨先生办“培风中学”同时。朱霓珍先后带着四个儿女,辗转于李园金冲,黄田,宋村,爱民隆培,西阳石柜等山村教书,承担起全部生活重担。其中还有过一段退职后又复职的经历。她每月工资只有二十三元五角,除了买米买盐已经所剩无几。小儿子朱高潮告诉我,娘舅们帮了大忙,要不然是过不过去的。娘舅是农民,不会多宽裕,拉扯而已。在隆培小学教书时,全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头猪,权力者还不准养,说是“资本主义”,硬是给杀了,“毛屎”才一百二十斤。大儿子朱渡初中毕业,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不让上高中。朱渡的篮球打得好,黄田中学体育教师何老师帮忙说好话,公社五七干部就是不同意。改革开放以后,朱渡得以招工到荻港造船厂,后来回泾县,在石油公司工作,当过副经理、经理兼书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王秀岩的“右派”身份得以“改正”,于西阳中学退休。2012年5月,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老伴撒手西去。王秀岩也近九十高龄。日子好过了,却又失去健康,出门须轮椅代步,思维也不是很清晰。却终日西装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毫无那种老年病人所常有的邋遢与烂污。
(七)王元生
王元生是“遗腹子”,1935年出生于宣城。不久即遭遇日本人进攻,小时候印象就是“跑反”,饥饿,家人离散。他有个姐姐,一次“跑反”中冲散了,听人说死在江西。有一次日军飞机大轰炸,他们躲藏在一个水塘边,母亲趴在他身上,护卫着他。五岁那年,他们辗转来到赤滩,母亲改嫁于一位姓丁的老头。老头六十一,比母亲大了二十岁。却对王元生很好,视若己出。后来,母亲又生了个男孩。
父亲吃苦耐劳,仗义,好打抱不平。遇上灾害年景,他常常领头募捐,赈济穷人。穷苦人死了,他还施舍棺材。有一次国民党部队在赤滩练兵,长官狠毒地殴打壮丁,父亲看不过去,带头制止,把那个长官弄得很狼狈。父亲先是雇人开棺材店。后来因为年岁大了,生意越来越不济,倒闭了。只能做些零头碎脑的小生意,供王元生读书。1951年,王元生小学毕业,考上泾县初中,但交不起一个月六元钱的伙食费,停学了,在家砍了一年柴。第二年,宣城初师自主招生,父亲叫他去考,也考取了,因为交不起书本费,迟迟未能报到入学,而是随父一道走乡串镇卖黄烟。父亲感到十分惭愧:“再不把你送进校门,我就不能算个老子了。”想方设法凑足钱,进了学校。学校不收伙食费,还有生活补助,王元生享受甲等,每月两元。自己做了新衣服,个子也长高了,放假回家,母亲很高兴。
后来,宣城师范与宣城初师合并,原来的宣城初师改为教师轮训学校,压缩学生人数,一些人上了中学。王元生贫穷,没钱读中学,转到南陵师范。
1955年,王元生于南师毕业后分配到泾县马头小学教书。经历过苦难的他,高兴之余,思绪万千,对共产党感恩戴德;决心努力工作,矢志报答。1957年,他出席了全省优秀少先队辅导员会议。
这年寒假,全县五百多教师集中在城厢小学学习,“帮助党整风”。开始,因为成分好,又是乡政府培养的建党对象,王元生被内定为“左派”,参加积极分子会议,担任大组学习记录。积极分子身份不是公开的。积极分子经常开会,也不是公开通知,而是给个暗示,传递个眼神,或者借机碰一碰。开始是“自由鸣放”,半个月以后是“专题鸣放”:出题目叫大家讨论。如,有人说共产党是党天下,你的看法如何?一共一百多个问题,诱导人发言。王元生视共产党为救命恩人,绝对信赖,毫无怀疑,根本没料到是“阳谋”,就带头提意见。说农业合作化搞快了,有些冒进。说统购统销搞过头了。说有个亲戚家里只剩二百多斤稻子了,还要他卖,难道不吃饭了?这便成了反对合作化,反对统购统销。
一天中午的积极分子会议上,黄胜非发言,说“积极分子中也有不好的言论。”王元生感到不妙。下午开大会就有人揭发他。他连忙站起来申辩,说自己“一惯忠于党”。一道毕业的同学凤什么翔,立即说他“忠于国民党”。那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被揭发,大家就一轰而上,被批得狗屎不如。即便夫妻也要揭发。夫妻之间揭发的问题就更加有口难辩,不是的也是。这种例子多得很。
这年暑假,王元生被定为右派。月工资由三十三元降到二十六元五角。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劳动改造”。先是在茂林中学劳役。总务主任吴锡尧是个好人。右派们被安排给砖匠做小工,吴主任对砖匠师傅说:“这班人眉毛都是空的,以后还要工作,你们不要为难他们。”所以没吃大苦。后来到药材养植场,大饥荒开始了,不少人开始浮肿,然后又消瘦,有的就拖死了。也有自杀的。王元生本是个壮实小伙子,拖成一身病。有一次急性腹泻,一天泻了二十几次。他慌了,怕死,跑到茂林医院找到吴孟芹,跪下来哀求。吴大夫没有歧视,认真负责地抓紧治疗,救了他一条命。还有一次从茂林到县城,走到湾滩实在走不动了,想歇一夜。店家见他瘦得怕人,担心死在店里,不肯留宿。王元生哀求许久,店家听他说话还不象马上会死的人,勉强留宿一夜。还有一次从城里拉板车到茂林,连人带车翻入河中。另一次拉板车走到黄村,下坡控制不住,撞上山崖,险些重伤。
后来到官塘口养猪场,是同学陈绍斌送的。总共八里路走了三小时。可见身体差到什么样子。在场里也不能劳动,只能放牛。一天,难友潘祥珍感到自己不行了,去找潘祥国,托他带信给茂林家人,谁知还没走到就倒了下来,被搁置在屋檐下,奄奄一息。当时,哪怕只要一碗米汤就可能救过来,却无人过问。潘祥珍死了,场长章长富说:“又报销一个右派”。
1962年,王元生重回学校,一边教书一边劳动。文教局开出的介绍信上,把“同志”二字杠掉了,写上另外两个字:右派。刚回学校尚未“摘帽”。一次与凤什么翔一起时,凤问他怎么看待当右派的事情,他说了实话:不服。为此,“摘帽”推迟了一年多。
如今,孩子们都各立门户了。王元生与老伴有时也去帮忙照应照应。更多日子还是二人相伴地住在赤滩老街上。日子的确好起来了,闲适轻松。然而,不苟言笑的王元生似乎并不轻松。一旦回首这段往事,总是喉头哽咽热泪盈眶,常常说不出话来——王元生心里有着太多的屈辱。据医学专家研究发现:创伤记忆,带着强烈的负性情感片段,会储留、堵滞在“杏仁核”内,不能正常上传到皮质。因此它会如一个深藏在体内的发炎脓肿一样,不断地影响着机体。虽然右派身份已经“改正”,噩梦已经醒来,然而却从来没有人为他们的伤痛说句该说的话,没有人真正地去感受他们的感受。
王元生说,他想依据自身经历,写出一本书来。
写吧,想写的人都来写——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人就是一本书。
(八)许植元
许植元,安徽枞阳人,家庭贫农,中共预备党员,泾县新华书店副经理。1957年“反右”运动中,他担任学习组记录。当时,各组组长和记录都是“组织上”统一指派。说明许植元深得领导信任。
组长和记录还须每周到县委宣传部集中汇报半天。一次汇报中,不知怎么就谈及到“葛佩琦要杀共产党”的事情,都是报纸上的报道。许植元不知道哪根筋胀了,鬼使神差地说:“葛佩琦也不是一开始就说要杀共产党。他是说如果不好好为人民服务的话,就杀。”宣传部长董增林说:“老许呀,你怎么这样说呢?”——“本来就是嘛。”——“你把话再说一遍!”——“再说就再说。”于是把话重复一遍。董部长有些气愤了:“你把你说的话写下来。”——“写下就写下。”
第二天,就把他的记录撤掉了。
没过几天,由“左派”带头,贴出大字报,说“许植元同意葛佩琦杀共产党”。于是大字报一轰而上,许植元遭到批斗。许植元态度强硬,不服输,不低头,不认罪。大会批斗“拿”不下他,就改为小会批斗,乃至于两三个人批斗。这种批斗,实际上就是面对面地折磨与施暴。且多在晚上,一盏油灯昏昏暗暗,宛如阴曹地府一般。只要“不老实”,就是拳打脚踢;揪住其头发朝墙上猛撞;罚他跪他不跪,就一脚把他踹倒,咚地一声跪于水泥地上。以至于一条腿被打坏。尤以两位“左派”最甚: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大打出手,凶狠残暴。且都是文化人,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说事者不愿道破此二人名字,只是说:都姓章,立早章。
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开了一百零几次,许植元始终不低头,不认罪,不承认错误。老许身体被折磨垮了,“组织上”到医院打过招呼,给这些人看病都是应付,随便开几粒药片了事。因此老许得不到认真负责的治疗。他要求到外地医治,“组织上”不同意,新华书店也说没钱。老许说:“那就预支我的丧葬费。以后死了,不问你们要丧葬费。”于是县纪委书记陈朝周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许植元,说他要挟县委,抗拒改造。
许植元被划“极右”,工资没了,每月仅发生活费十元。别的“右派”都是到农场集中劳动改造,偏将他一个人下放到下坊一个生产队,住在一间小茅棚里,由生产队监督他参加劳动。岂料农民们对“右派”并没有多强的概念。觉得这个外来人与自己既无矛盾,也无瓜葛。而且这个人成分又好,待人和气,也能吃苦,犯了哪门子错呢?开始还有几个干部管管他,后来干脆就懒得管了。他劳动时干多干少也不计较,甚至他劳动不劳动都不管了。他用柴棍与毛竹把自己住的小茅棚整修了一遍,还围起一块菜园,种了菜,养了鸡;与附近农民处得很融洽。后来,书店同事去看他,他还杀了鸡,在附近茶馆里招待大家。
1962年以后,许植元回书店。他在库房打包图书,用板车到车站拉货,将分发到各集镇的图书送往车站上车……我们文化馆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下乡演出,书店指派他参加,挑着图书到各地摆摊。
“文革”中,许植元再一次被打倒,被游街,被挂牌。这次,他不硬顶了,百依百顺。每天下午钟点一到,他便自觉地挂上牌子,站立在书店门口“示众”。牌子上写: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
许植元开口多“同志”。去找县委书记也不是称呼某书记,而是称呼某同志。有人说他对领导不尊重,他说“我们党内应当称同志。”
许植元有两个儿子。他给儿子起名字也很怪异:大儿子叫许本和,小儿子叫许和本。以至于别人常常分不清谁是本和,谁是和本。
(九)李珊柳
李珊柳,泾县包合人,从小随母亲在舅舅家长大。舅舅家是地主,她自己家也是地主。她家是书香门第。那年代一般人家的女孩子是不读书的,而她的母亲却毕业于屯溪师范学校。母亲一直在镇上开药店。土改以后,两家都破产了,都依靠母亲的药店维持生活。
1948年下半年,李珊柳在泾县中学读初三。第二年就要毕业了,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外婆怕她太小,又是女孩子,怕她丢失,怕她跟别人跑了,不放心,坐轿子来到学校,不容分说,把她带回家里。
第二年春上,泾县“解放”。
包合历史上也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文化底蕴颇为深厚。著名的清代学者、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包世臣就出生于此。包世臣学识渊博,他的书论《艺舟双楫》对清代中、后期书风的变革影响很大,至今为书界称颂。包合乡间的业余剧团也一直红火,似有这种传统,在县里都有名气。以至不少人都成为后来专业剧团骨干。“解放”初,在业余剧团活动的都是一些家庭成份不好的年轻人,因为他们读过书,有文化。李珊柳也参加了业余剧团。后来,大一些的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那时候工作好找),李珊柳太小,家人不放心让她外出,便于1952年在当地当起教师。前半年不是正式教师,一个月只有8元钱(当时用的是旧币,8万元)。半年后转正,于第二年调至厚岸小学,月工资25元。这一年她与周锦华结婚。
1955年,李珊柳考入黄麓师范轮训。次年结业,安排在城厢小学任教。这一年实行薪金制,她每月33元。1957年,城厢小学有两位校长:管政治的校长吴金红,共产党员。管业务的校长朱永璋,曾经是国民党员(我那时在泾县中学读书,也是两位校长:校长秦佩峰,留用人员,管教学;副校长倪肇鹏,中共党员,管政治——笔者注)。放寒假的时候,通知全县教师集中政治学习,“帮助党整风”。李珊柳因为临产,遂向朱校长请假,要求不参加学习,回家“坐月子”。朱校长理所当然地批准了。没料到吴校长为此生气,说李珊柳不向他请假,看不起共产党员,反倒看得起国民党员。吴校长心里不高兴,表面上倒也没有反对,只是叫她参加了第二天的大会再走。李珊柳说家里接她的人来了,如果开过会再走,当日就到不了家(那时候都是徒步)。况且挺个大肚子,行动颇为艰难,宜早不宜迟。她没听吴校长的话,没有参加会议就离开了。
次年三月,56天产假尚未满,李珊柳便返校了。她说这样做是为了表现积极。一进校门,便听说许多人打了“右派”,或者被捕或者劳役去了。尤其朱成林也打了“右派”,李珊柳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全校的团支部书记呀!思想进步,觉悟高,怎么也是“右派”?后来,人家说她为“右派”鸣不平。
全县的教师集中学习结束了,但各个学校的“政治学习”还在继续。利用晚上时间,进行“反右派补课”。说是指标没完成。没几天,李珊柳即被人检举揭发批判斗争。王子学说她家划了地主,因此她恨死了共产党。王子学在包合当过教师,知道她家情况。同时遭批斗的还有凌巧云,也是个女教师。或许是刚刚经过“反右派”斗争“洗礼”的缘故,对她们的揭发批判一开始即剑拔弩张,气氛恐怖。那些原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同事们,陡然间抹脸不认人了,凶狠若狼。动辄罚跪——令她跪在凳子上,跪在小石子上。李珊柳从未经历过,吓倒了,怕受苦痛,于是别人说什么她都承认,包揽了一切批判之辞。说她看不起共产党员,而是看得起国民党员——“是是是……”说她否认“右派”的客观存在,为“右派”鸣不平——“是是是……”说她恨死了共产党——“是是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弱女子,在那种恐怖中,除了“是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久,李珊柳被划为“右派”,凌巧云划了“中右”。
不可思议的是凌巧云的父亲在学校烧锅,居然也划了“右派”。学校有两个炊事员,另一个姓岳,与教育科长徐剑平关系好;而凌炊事员总看不惯徐科长。
李珊柳的月薪从33元降至19.50元。被发配到“文卫基建办公室”劳役,建造电影院,叫她充当炊事员。后来到水西烈士塔劳役,到太美农校劳役。她刚生小孩不久,要喂奶,要照应小孩,允许她晚上回家——早出晚归。
1962年“摘帽”以后,李珊柳到电影院检票,把闸子。次年调城关二小教书。因为批斗中受了惊吓,心脏出了毛病,一堂课都站不下来。后来转至机关从事总务工作。
常听人说她这个“右派”真冤,硬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硬“补”到她头上的。
哪个“右派”不冤呢?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