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司令

一九四七年七月当了一夜司令的人,是牟定地下党的领导雷雯先生。当时,对于如何与高自强这样的县令打交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一天,他忽然通知武工队在黑湾山顶埋伏,等候高自强从盐兴回县城路过时将其捉拿。据今牟定县党史资料记载:“由于县政警队文书尹伯雄告密,高绕道琅井回城,伏击未成──雷雯的组织内有坐探。

事过三十四年,一九八五年四月,牟定县党史资料征集会上,牟定同志讲:当天雷雯在武工队的前面,又设了一道埋伏,想自己逮捕高自强。

上述党史资料云:“伏击未成。从此,牟定县武装暴动序幕拉开。七月二十三日,中共地下党在湘沅武工队的配合下,夺取了东南西北七个乡公所,收缴了各种各样的枪三百多支,子弹八千多发。集中在新村的人员有六百多。经过新村集中整训编队,成立了牟定县人民自卫团。七月二十六日,国民党保安四团三营,向新村发起进攻,打死了炊事员刘庆珍一人。队伍在撤退中失去了联系……。”

牟定县这样记录,不免令我犯愁:是不是其他县也这样写党史?

作为当事人,我必须说,上述“暴动”不存在。武工队不惟没有配合,而且不知道这“暴动”之后还取得了辉煌战果。东南西北的乡公所,我们都曾光顾,不过是一所所毫无抵御能力的独家小院,不见有任何武装。七月二十五日,湘沅武工队来到新村,迤逦而来的农民百十人,极少有人带枪,“收缴了各种各样的枪三百多支,子弹八千多发。”敢于将这种虚假写进党史的人,也许只能解释为,他必须这样写,才符合光荣、伟大、正确。

武工队突然接到雷雯通知到新村集合是七月二十四日下午。

武工队于七月二十五日到达新村,二十六日清晨在驻地门前的草坪上集队时,地下党的张正中君给我看了一张“牟定县人民自卫团司令部成员名单”,我才知道武工队已被编为“牟定县人民自卫团”,雷雯任司今员,我任政治部主任,高原任参谋长。高原笑笑,说:“我们没有这个任务。”

二十六日傍晚接情报:保四团三营来了,已经进城。我们揣度其进展,翌日凌晨方可到达新村。考虑从各地来新村集中的农民可能还有人正在途中,若当夜仓惶转移,后来的人或受惊或离去,形同瓦解。决定来日转移,先转移到毗连大姚县、元谋县的牟定多山北区,与敌斡旋。当晚,召集各乡带队人员开会、编队,授口令。详细下达了转移路线命令,目的地碗厂、中途在传经寺汇合、行军秩序,雷雯先生在行军中的位置。

岗哨放出五里。

翌日七时许,情报送达:敌军如蚁而来。依照转移命令,雷雯带领农民队伍首先出谷,无人空院时,武工队才从屋后上山去追赶他们。走不得几步,罗震分队长叫我看后方山弧上的“老黄狗”(敌军着装黄色),相距直线距离约800公尺。他射了一枪示威。这一枪是“新村撤退”时,我方唯一开的一枪。待我们走到第一个集合点白马山传经寺时,已近中午。寺外不见人,敲开寺门,和尚愕然,说寺里只有他一个人,无人来过。寺里无米,向和尚买了一升干蚕豆,战士们每人抓一把充饥,采摘路上的杨梅参合着吃。紧追急赶,到第二个集合点,也不见他们;又赶到下一个集合点,仍不见。我们以为起义农民是本乡本土人,轻装熟路,抄近路走在我们前面去了,直赶到最终集合点,北区狗街碗厂,仍然不见他们;想来:他们人多,也许一路有人参军,行动自然比不上我们武工队迅速,可能还在我们后面,我们又返回去找。如此把北区绕了一圈,耗时三天,居然踪影全无。

这么多人到哪里去了呢?!

雷雯根本没有军事观念,惊慌、气喘嘘虚,爬上白马山,不见敌人,侥幸着忙下山,肌肠辘辘玩忽职守,退出行军路线,半途转了个大湾,到秧草冲吃早餐去了。我们只以为,他把农民队伍带往总部去了。转而向总部方向走,一路走一路宣传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七天后才在姚安县弥新镇发现他们。我怒火中烧,担心按捺不住,会把他枪毙,我没去看他,让队长去看看。

跟随雷雯逃窜到此的农民无几,丧家之犬雷雯,垂头丧气,领着他的未婚妻和另外十一个人去了总部,我们决定率其他人员随武工队回马牟定。谁知,未提腿,消息传来:保安团已经在城里大开杀戒:中国民主同盟牟定县支部领导人,耕读传家的知名人士普显明先生被杀;中共地下党员杨志仁被杀;农抗会积极分子李开能、朱友伍被杀。

牟定党史记述:“国民党的残酷杀戮,没有使牟定人民屈服。八月十三日武工队返回牟定,反清乡,打击反动气焰,为暴动农民撑腰,为死难烈士报仇,袭击北泉乡公所。所到之处,把乡公所的牌子翻转来,写上:“未经湘沅武工队许可,任何人不得成立乡保公所”,并开仓济民。”

八月二十一日我调离湘沅武工队,任第四武工队特派员,到双柏县、楚雄县活动。

八日十日,边纵副司令员朱家壁率第一支队第四团,经牟定穿城而过。

十月三十一日,我部(滇西人民自卫团)副司令员张天祥率南海大队奇袭牟定,毙敌一人,常备中队全部被俘。

十一月十九日,国民党中央军二十六军一九三师师长石补天,君临牟定,升堂问罪。将高自强绳捆索绑,押到昆明丢进监狱,究其通共罪。

卢汉起义之后,解放军入滇,高自强被释放。

后得知,高自强一直在昆明市威远街蔬菜公司卖菜多年,直到退休。我曾去拜访过他,唯唯而已。

这就是“雷雯领导的火把节暴动”(日子也不对火把节)。假若保安团不来捣乱,他自是一方司令。孰料一夜之间鸡飞蛋打,未得一人称呼。最后领着十一人泣流满面来到总部,自圆其行,“刘华丢下暴动队伍跑了”,向陈政委哭诉。

一夜司令的经历,成了雷雯经营前程的英雄传说。

一九五零年大军入滇后,他绘声绘色,向南下老区干部宣城地委书记,时任楚雄地委书记的郝化村,宣传他领导了轰轰烈烈的牟定县火把节暴动,因为刘华丢下起义农民逃跑,暴动被国民党扑灭,造成牟定县人民生命财产巨大损失。之后,在谮地下党的政治运动中,雷雯又从地下党中跳出来,以见证人身份批评陈嘉震有地方主义。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几个老同志走到一起,叙及往事,提到雷雯,大家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他虽然是知识分子,却总能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划清界限;他虽然是地下党成员,却总能与“地方主义”划清界限,在党校他伤害了多少人,只有他知道。而那些人即使在平反之后也无法找他算账。

一九八五年四月,中共牟定县党史征集办公室到昆明召开党史资料征集会,参与所谓“火把节暴动”的骨干分子齐聚一堂,绘出了当年“起义部队转移路线图”,以及“湘沅武工队追寻起义队伍路线图”,真相才得以大白。

湘沅武工队一直往前追赶农民队伍的当儿,带着未婚妻的司令,与敌斡旋的意气已飞到九霄云外,不是他带领农民队伍,而是农民队伍领着他逃跑,腹中呱噪难当,大家到秧草难吃早饭去了。食饱神虚,农民一路走一路散。如此这般,武工队焉能在转移路线上找着他们。保安四团三营到新村扑空,不敢贸然进山,枪杀了孤零零的做饭人刘庆珍。

雷雯司令若带上一二百人到总部,不失为一支队伍的首领,一夜之间从司令而逃跑、而光杆,而流泣,如何向总部交代?只好把责任推给武工队,可惜当时陈嘉震同志点滴不让我知道。

党史资料征集会上,我痛切陈辞,指着转移路线图说:“这是牟定县人民的血画的,我似乎称量得出这些血的分量。”陈嘉震在座,雷雯自然也在座,我以为雷雯听了我声色俱厉的发言后不免要辩解几句,不料他却一言未发。他竟然一言未发!未发一言!

“数清天上的星星,天亮了。”会后,赴宴,引箸尝鲜,举杯祝寿,不知东方之既黑。

之所以花较大篇幅记录下 “一夜司令”的故事,是因为他害了我也害了许多人。

他一路以“优秀共产党员”的光荣,频频出现在大小会议上、电视屏幕上,讲述解放战争时期的敌后武装斗争史,讲述他领导的“牟定县火把节起义”,扬幡招宠,以“经过血与火洗礼的,为人师表的老同志”身份,在中共云南省委党校副校长任内离休。

双柏、一平浪、广通之行

我调离湘沅武工队,到第四武工队任特派员,当时的主要任务有二项:第一是到双柏县收编两位声称反蒋爱国,啸聚称雄的地方头人武装;第二是在楚雄县公路沿线活动,骚扰中央军“一八四”师,必要时炸毁公路桥梁。

双柏县的两位头人,首肯接受我军领导,但支吾其词,不肯立即率部赴八支队总部(此时滇西人民自卫团已改编为边纵八支队)接受整编。我从双柏返回楚雄哨区时生病,全身浮肿,乘担架到楚雄三街治疗,休息。时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解放大军压境,溃逃至云南境内的中央军妄图取代卢汉,把持一隅河山,滇境时局骤然紧张。十二月五日,我奉调前往一平浪,配合一平浪地下党,权宜行事。

一平浪是距离省会昆明一百二十公里远的一个滇西重镇,地处滇缅公路的咽喉地带。滇缅公路在山重水复的峡谷中迂回二十余里至一平浪出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平浪盐厂生产的食盐供滇中消费,是云南财政的重要支柱。

到一平浪的第四天,卢汉宣布起义,起义通电粘贴在一平浪盐厂公路一侧的围墙上。盐厂警卫队和元永盐矿警卫队的青天白日帽徽,一夜之间更换为红五角星,俨然共军模样。

十月十日,地下党召集盐厂工人大会。我登台演说,欢庆解放,欢庆人民胜利。大家梦寐以求的自由、民主的日子来到了!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日子来到了!一平浪工人是一平浪盐厂的主人的日子来到了!我号召大家在国民党反动政府崩溃,民主政权尚未建立之时,要以主人翁的姿态保卫工厂,警惕反动分子破坏。“共产党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全场欢呼跳跃,揭开了一平浪历史新的一页。当场组织了工人护厂委员会。

十二月十三日,接总部命令,接管一平浪所在地广通县。当我在广通县城中与进步青年的自发组织“民主解放支部”筹备好入城仪式的细节,准备次日入城之时,又接总部通知:广通县改由滇北工委(中共滇北区工作委员会)接管,我立即回总部待命。

此时,总部正在部署接管滇西十二县之大事。

待命期间,金江队长王德彬女士好奇地嬉笑着问我:“刘华,你组织老百姓欢迎你进城,是吗?”

武工队陈政委在一旁听到,就让我讲一讲,我在广通县是如何筹备入城仪式的。大家鼓掌,兴高采烈,听我讲说。政委首先强调,刘华组织群众欢迎他入城,不是欢迎刘华个人,而是欢迎以眼前这个人(刘华)为标志的共产党的胜利入城,所以意义重大。今日接管政权,宣告中国共产党为之奋斗半个世纪的最近目标–打倒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的目标已经达到,可以告慰先烈的在天之灵了。从今天起,人民在国民党一党专政的黑暗统治下获得了解放,一个自由、民主的时代诞生了。接管政权大快人心,是人民扬眉吐气之日;是欢庆自由、民主、幸福的新中国已经来到眼前之日。我们一定要隆重、盛大、热烈的组织庆祝入城接管仪式。

接管盐丰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同年十二月九日,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宣布起义。一九五零年二月二十二日,昆明市民欢迎人民解放军入城,昆明正式宣布和平解放。

中国大地这场天翻地覆的革命能够取得成功,仅仅是因为农民为了耕者有其田,工人为了一辈子不失业,知识分子为了获得自由而参与其中,“人多力量大”推翻了旧社会!?我以为,这场成功应归结于:是中国智识阶层为共产党效力的成功,是工农兵学商各界都被共产党动员起来的成功。

那一刻,所有人都相信,言论、集会、结社、出版自由……等等基本人权,将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与山河大地天空海洋一样,同为造物之无尽藏。在那歌舞翩跹,欢庆解放的瞬间,人人欢喜无限。

“锣鼓敲、歌声脆、扭起秧歌真正美”。一九五零年一月六日,在锣鼓喧天,鞭炮震天响的热烈气氛中,盐丰县城各族各界人民,万人空巷,列队至城外三里,欢迎我进城接管—建立盐丰县人民新政府。

人的一生能亲身参与赢得如此重大的理想的胜利,而且在斗争过程中自己始终独当一面,行其主义、操其胜券、施展才智、驰骋一方;感受它每时每日胜利的步履,沐浴它如影随行的光彩,实乃快哉幸运!而那一天,我的脚上尚穿着草鞋。

接管盐丰、担任盐丰县长之日,时置我二十岁生日刚过(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恢复原姓,改名泰来。馨香祝祷,国泰民安,否去泰来。

胜利的狂飙振奋人心,欢天喜地的热潮、锣鼓声、鞭炮声夜以继日,响遍神州大地。从此,我和众人一样,皈依在它耀眼的光环下,沉溺于即将开始的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美梦中。为了实现它,保卫它,甘愿作任何牺牲。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痴情到迷信的程度。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苍天在上,我也是个有家的人啊!我全心全意闹革命,没有私心,自然不想家。我不念家,而家念我!我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六个年幼的弟兄姐妹。我14岁离家出走闯天下,不满10岁的四弟辍学了一段时间,顶替我帮助父母经营鞋店生意,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近两年我音信全无,全家人不知我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那是一个险象环生、迷离恍惚的时代,我是死是活,不得而知。母亲急得死去活来,常日忧思、焦虑,经常哭,与爹吵:“就是你把他逼走的!”逢庙烧香,见佛磕头,每天清早跪在祖先牌位前祈祷。

我少小离家闯天下,虽不是爹逼的,但可以说与他有一定的关系。

童年时代不可磨灭的印象,是爹爹的严格教育。

记得从小学堂放学回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是到楼上给奶奶请安,磕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毫无表情,看我一眼,哼一声:唔,玩去。我跑下楼,从来不能玩。因为爹爹已经在堂屋摆布好了水牌(练习写毛笔字、印有格子的乳白色漆木板,可即写即抹),站在旁边等着我。从一开始他教我怎样握笔、起笔、收笔,一笔一划地在这水牌上练习写字,到后来他每天站在我身边,看我怎样自己研磨、下笔、佈字,收笔,一页页地练字。这天天都要做的“功课”,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每天都是在揪心的困苦中完成,因为站在我身旁的爹爹,脸上从来没有笑容。有时看我写得不好,爹爹拿笔示范,一边写,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看好了,竖若悬针,点若垂石,……”他脸上的表情更是异常严肃。“字见人精神”,可惜我进了中学、离家之后,却一字不写。

那时候,白天妈教我读《三字经》、《幼学瓊林》和古文選,爹讲解。晚上背这些古文。背完古文,去爹爹烟床旁听他讲故事,这才是我儿時最愜意的時光。聊斋、三国、战国策、东周列国志、史记……;这些故事让我終身受用不尽。爹爹讲故事时往往会触景生情提起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李燮羲。我出生时,爷爷已经过世。但我从爹爹口中听到过很多关于爷爷的传奇故事。

上中学时,功課之外,又读了高尔基、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这些人的文章。可以说,我是故事和小说教养出來的。我从小就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抱负。

20 岁荣登县长宝座,我有些飘飘然。一时心血来潮,提笔给父母大人写了一封信。四弟回忆说:

“解放啦,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第七支队进城。邮政恢复不久,邮差送来一封比天书还要金贵的信——大哥来信。活着!活着!阿妈!阿爹!来瞧!赶紧来瞧,我朝爹妈大声喊叫。大哥他活着,还当了县长,楚厷专区盐丰县长。现名李泰来。爹爹从烟铺上一跃而起,抡过信,看了又看,抖颤着信纸,老泪盈眶,活着、活着!全家喜极而泣,哭做一团。

楚厷专区政府、下关特区政府,送来大红喜报《光荣军属》,我家多年的晦气一扫而光。”

我爹接受的是爷爷和黄埔军校最时尚的超时代教育,参与的是中国最前线的大命运之争,他胸中担当着家国前途。此刻自己沦落为一个边关穷百姓,过着为一袋水烟、一杯酒而发愁的悲苦生活。这几年时局越来越乱,他内心的失落与无奈,别人无法理解。这时候听到大儿子的好消息,他自然喜出望外。我很明白,我爹是把他自己埋藏在心中,期许干一番大事情的夙愿完全寄予在我身上了。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七日至翌年三月五日,我担任盐丰县县长。但不过才当了三个月,五零年的三月六号,我就奉命调离盐丰县,前往楚雄,去参与筹备楚雄专区当时最头等的大事情—-土地改革。

在卸任离开盐丰,去楚雄之前,我回到下关,在家里住了三天。回家次日,全家人一起回大理,去七里桥公园后面上坟。在坟地上,我爹拾起我撩在草地上的手枪,端详一下,朝一株树射了一发子弹。第三天早晨,家人见我胸口上插了一把牙刷,就不见了。弟妹们去大西街、正阴街、关外关迤四处寻找都不见。我,又神出鬼没般地从家中跑掉了。后来知道,回家小住时,爹爹曾在我的枕头下放了一个字条:“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爹不希望我步他的后尘。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