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重逢

阿尔伯特在文德里的布店经营得很好,成为上海一家比较有名的布店,这家布店以卖丝绸为特色,还兼营量体裁衣的生意,张理蕙学得一手好的剪裁功夫,尤其擅长改良旗袍的设计,上海的达官贵人口耳相传,来这家叫“迦南布行”的布店置装的人很多。但这种好日子没有多长时间,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解放军要过江的消息像流行病一样传播,不过这不是谣言,而是事实。大家都知道他们迟早要打过来,但直到解放军布防到江对面,市民才真正紧张起来,那些军政人员和家属这才感到末日来临,纷纷作好逃亡的准备,她们这时候哪还有心情置装呢?所以阿尔伯特的布店生意一落千丈。张理蕙从一两个要好的达官太太处获悉,可能半个月后解放军就打过来了。共产党是反对私有制的,估计要没收她的布店。

这是阿尔伯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虽然他有过玫瑰街的商店被德国人没收的经历,但共产党怎么说也不是纳粹啊,他们还是抗日的嘛。如果只是制度上的变化,即使要没收布店,也应该对他们有很好的补偿才对。所以阿尔伯特理解不了关于共产党会没收他布店的事情。张理蕙却忧心忡忡地说,我们是不是考虑一下,把布店盘给人家,然后也跟着走。

跟谁走呢?阿尔伯特说,跟你那些太太朋友吗?她们现在自顾不暇,飞机票和船票都不好买,再说了,要走,我只想回以色列。

你想回以色列?张理蕙看到丈夫的眼睛突然涌上泪光。她知道他的心情,以色列复国了,正在号召全世界的犹太人回到中东这块土地,可是现在阿尔伯特似乎在中国扎根了。张理蕙抱起他们刚刚生下才几个月的儿子,说,我们刚刚有了儿子,就要带着他奔波那么远吗?

他们的儿子长着一张典型混血儿的脸,鼻子很大,眼睛是双眼皮,小嘴里吐着白沫,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儿子的犹太名字叫埃胡德·立西纳。中文名字还没有取。阿尔伯特用手摸着儿子的脸,说,我的小埃胡德,你说我们到哪里去好呢?

张理蕙说,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阿尔伯特说,我还不想这么快走!现在的上海有一笔好买卖可以做,达官贵人们忙着出逃,他们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往外贱卖,我们为什么不开间店,用低价收购他们的东西呢?这样我们就发大财了。

张理蕙一听,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的确是笔好买卖。不过,她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阿尔,你真是个财迷,这种时候你还能想出这种鬼主意,真有你的。

阿尔伯特说,这主意不好吗?

张理蕙摇摇头,你是要钱不要命。

阿尔伯特说,别把共产党想得太坏,我就想不出它能比国民党还坏?再说,我们就是要走也需要钱哪,我们不如狠赚一笔再走不迟。

张理蕙只好同意他的想法,于是他们在外滩开了一间店,用原来的一点钱滚动收购有钱人抛售的东西,因为他以美金结算,所以大家都愿意把东西低价卖给他。阿尔伯特的仓库突然堆满了宝贝,从家具到古董,从汽车到衣服,什么都有。阿尔伯特很高兴,他觉得这比他做了三年的生意还赚钱。

张理蕙说,你是有了这些东西,可是你要卖给谁呢?

阿尔伯特兴奋地抚摸着一张明式的桌子,说,谁要不是都得付钱吗?我就是再贱卖,也能大赚一笔啊。

就在这天夜里,小埃胡德生病了,不停地哭闹和咳嗽,文德里的郎中说,这是百日咳。阿尔伯特把他带到医院治了几天,病情没有好转。有一个中医说,浙江乌镇有个名医专治百日咳。乌镇是阿尔伯特经常去收购丝绸的地方,他和张理蕙当即决定带孩子去一趟乌镇,顺便把最后十几匹没收来的丝绸一起带回上海。

这次浙江之行令他们终生难忘。他们回头行至萧山时遇上了国民党逃兵,逃兵把他们一群人统统赶下车,赶到一片水中的洲地上,张理蕙手中的孩子被抢走,她大哭大喊,可是没有用。

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被允许回到原来的地方,张理蕙发现,儿子不见了,车已经被开走,布匹也没了。张理蕙几乎要哭瞎了眼睛,她大骂阿尔伯特为什么要带儿子到这种地方来。阿尔伯特无言以对,他强忍悲痛,对自己说,我失去了儿子,就当是亚伯拉罕向上帝献上了以撒。

可是张理蕙不甘心。她在当地用钱招呼了一些乡民找儿子,找了十几天一无所获,倒是有一些假儿子送上来,被骗去了许多钱。

阿尔伯特劝妻子,没有用了,我们回去吧,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是对我们不回以色列的惩罚。

张理蕙骂他,现在还要走吗?儿子都丢了,我告诉你,不找到儿子,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他们回到了上海。自从儿子丢失后,张理蕙像变了一个人,整日以泪洗面。她仍然没有放弃,到处打听消息,但希望是渺茫的。她有一段时间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

阿尔伯特说,他不会回来了,这也许真的是神的旨意。

张理蕙说,你就一个人胡说吧!这不是神的旨意,是对你的惩罚,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发国难财,低价收购别人用尽一生赚来的东西,现在遭报应了!伊利亚说,你是财迷,阿尔,你真是个财迷。

阿尔伯特心中伤悲,突然跪在地上,说,神啊,您真的不喜悦我这样做吗?您真的是在惩罚我吗?可是我没有强买强卖,都是他们愿意卖给我的呀,如果我不买,还有谁会要他们的东西呢?神啊,您告诉我,我当如何行才能满足您的心意呢?求求您救救我!

这时,张理蕙突然下床,也跪在阿尔伯特的旁边,流下了眼泪:阿尔,你的神真可以救我们吗?他不是神吗?他会救我们的孩子,不是吗?现在我信你的神了,你跟他说说,让他发

发慈悲,救救这孩子,他还不满一岁啊!

阿尔伯特说,理蕙,你真的要信我的神了吗?

张理蕙点头,她已经完全被击垮了。她说,我信,我现在信了,耶和华我的神,请您搭救我!

阿尔伯特哭了,说,耶和华啊,如果这是您要让她信您的必要试炼,我愿意付出这个儿子的代价!就像亚伯拉罕献上他的儿子以撒,现在,我已经献上了,请您给我们信心吧!给我们信心吧!

从那天开始,张理蕙正式接受了犹太教。在失去儿子的日子里,开始有了另一种东西陪伴她,那就是《圣经·旧约》。她阅读《圣经》的时间比阿尔伯特更长,祷告也比他迫切。她真的有了信心,她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阿尔伯特告诉她,宁愿这样相信:儿子无论在哪里,他都在耶和华手中。

两个月后,解放军解放了上海。

当炮声消融后,一切变得异常寂静,比平时更静。早晨,阿尔伯特起床做早祷的时候,突然感到异样,他轻轻打开窗户,赫然发现一队又一队的解放军士兵睡在窗户底下,骑楼下的地板睡满了士兵。他们把大衣盖在身上,除了站岗的哨兵和几个巡察的军官,几乎都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阿尔伯特惊异地看着他们,他想不到解放军是这样进城的。这时张理蕙也起床了,她轻轻地站到丈夫旁边,看着这一切。

他们连屋都不进,大约是真的不会抢东西了。张理蕙说。

阿尔伯特心里顿时踏实许多。他对张理蕙说,我说不要走嘛,我们的神的旨意总是高过人的意思。

第二天,上海举行了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大游行,锣鼓声几乎要震破阿尔伯特的耳膜。他拉着张理蕙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到处是晃动的旗子,解放军士兵坐在坦克车上,向人们招手。

这时,阿尔伯特发现,在一辆吉普车里面,坐着一个长得很像铁山的军官。阿尔伯特对张理蕙说,你看,那个人是铁山吗?

张理蕙看了看,说,好像真的是他呢!

阿尔伯特往前挤,以便更清楚地看到那个人。他看到了,真的是铁山,他可以肯定就是他。阿尔伯特朝铁山大喊,叫他的名字,张理蕙也跟着叫,可是鞭炮声太大了,他没有听见。

一会儿,吉普车就开到前面去了。

欢迎仪式结束后,阿尔伯特回到家里,兴奋地说,没想到真的是铁山!怎么会是他呢?

张理蕙看着丈夫说,你可别太高兴,他是你的情敌呢,没见过看见情敌还那么高兴的。

阿尔伯特低着头说,他是个好人,你忘记了?是他让我们逃走的,有他在上海,一切都好办了。再说,不知道伊利亚怎么样了。

张理蕙酸酸地说,你瞧,说不到两句就想起老情人来了。

瞧你在说什么。阿尔伯特生气了,多少年了,想见一见老朋友不行吗?再说,她也是犹太人嘛。

张理蕙上来摸他的脸,说,跟你开个玩笑嘛,其实,我也想见见她呢。

但没过多久,那件让张理蕙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解放军开始清理国民党临撤退时留下的财物,其中有一部分公产被当时的军官卖给了阿尔伯特。文德里一个妒忌阿尔伯特的丝绸店老板趁机告他的状,向解放军报告,称阿尔伯特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让他保管国民党的财物。

……阿尔伯特在睡梦中被惊醒,是剧烈的敲门声。阿尔伯特和张理蕙惊慌地起来开门,一队解放军站在门口,荷枪实弹,把阿尔伯特吓坏了。为首的一个高个子军官说,我们怀疑你窝藏国民党的财物,我们要进入搜查。

阿尔伯特说,这是我花钱买的……

军官不理会他的辩解,让士兵进入屋子。他们搜遍了整个屋子,没见到东西。军官问,你们的东西呢?有证据表明,你们藏了大量的东西,其中有国民党的办公设备。

阿尔伯特支支吾吾,他说,那是我们花钱买的,是我们自己……张理蕙掐他的腿让他不要说,可是阿尔伯特很老实,说,东西在我们的仓库里,我带你们去,可是这是我花钱买的。

当仓库大门打开时,军官惊呆了:他看见了一屋子的东西,连电话机和旧发报机都有。他的嘴角出现笑意,他说,你的东西真多啊。张理蕙吓得直哆嗦,可是阿尔伯特竟然说,这都是我们花钱买的,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用低价卖给你们。

士兵们发出一阵笑声。军官下令,封锁这个仓库!

阿尔伯特急了,拦住军官说理。军官一摆手,几个士兵把他们的胳膊一扭,推上了吉普车。

惊魂未定的阿尔伯特和张理蕙一起被押送到了一个大院。士兵把他们推进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发出浓重的霉味儿,一只死老鼠在墙根里发出强烈的臭味儿。

阿尔伯特对张理蕙说,看来你说对了,我们没走是错误的,现在完了,丢了儿子,连财产也没有了。

张理蕙看了他一眼,亏你是有神的人呢!别紧张,我有办法。

这时进来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军官,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他们坐下来开始审问他们。问

过他们的姓名和基本情况后,军官说,你们解释一下这些东西的来源。

阿尔伯特说,是我用钱买的,我都说了五六遍了。

军官问,上海都要解放了,你要这些东西干吗?

阿尔伯特说,解放了就不用东西了吗?你们解放我们不是要让我们过更好的日子吗?

军官一愣。这时张理蕙按了按阿尔伯特的腿,说,长官,我们真的是生意人,生意人就是爱财嘛,再说我们这些人没有血债,所以也不想走,就买了这些东西。我们跟你们一个大官是认识的,他叫铁山,我们是他的朋友,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你跟他说我们的名字,他就知道了,我们是好朋友来着。

军官愣愣地看着他们,好像要看他们有没有在撒谎。铁山是我们的政委。他说。

他马上转身出去。张理蕙说,阿尔,我们有希望了。

半个钟头后,阿尔伯特和张理蕙被带上一辆中吉普,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幢花园洋房。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们见到了铁山。

铁山微笑着,他变得有些黑了,脸上添了沧桑,所以显得更加沉着。他对阿尔伯特和张理蕙说,听说你们成财主了。

张理蕙说,不是的,我们只是用钱收购了些东西。

铁山说,阿尔伯特,你还是改不了老脾气,破烂值得了几个钱?头比它值钱吧!

阿尔伯特紧张地说,真的要治我们的罪吗?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干啊!

铁山说,里面有发报机,你说怎么弄?

阿尔伯特急了,我们真的不是什么特务!要不我们为什么还光明正大地带你们去看呢。

铁山笑起来,阿尔伯特,你还是那么胆小吗?我让你见一个人。他叫了一声,伊利亚从里屋走出来。

阿尔伯特见到伊利亚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伊利亚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她的脸上添了一些皱纹,也胖了一些,但却有一种憔悴感,两只眼睛变大了,眼窝却陷了进去,双眼皮更加明显,眼袋往下耷拉,好像睡眠不足一样。

伊利亚。阿尔伯特叫了她一声。伊利亚笑着走过去,他们拥抱了一下。

伊利亚说,你还好吗?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摇摇头说,我成特务了。

铁山让伙房做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留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吃饭。张理蕙悄悄对阿尔伯特说,没事了,他留我们吃饭。

那他会还我们东西吗?阿尔伯特问。

你到现在还想着东西?张理蕙打了他一下,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席间,铁山一直讲他们渡江一役的情节,他讲得很兴奋,可是阿尔伯特看到伊利亚只是低着头吃饭,没有搭太多的话。吃完后,他们在阳台上喝茶,天色已经晚了,伊利亚把茶送到阿尔伯特手里时,阿尔伯特突然问了一句,伊利亚,你好吗?

我很好。伊利亚说。你想看看我的女儿吗?

那是我跟阿尔伯特叔叔见的第一面,我是铁红,我太小,我是不会记得这个画面的。当我再见阿尔伯特叔叔时,已是十七年之后。

我可能要回以色列了。阿尔伯特对伊利亚说,那是我们的家乡。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见伊利亚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低头走出去。

当晚,铁山亲自用吉普车把他们送回家。当车开到文德里的时候,铁山突然说,伊利亚当母亲了,她会永远留在中国。

阿尔伯特没说什么。后来他说,那些东西,是不是不会还给我们了?

你真的还想要那些东西吗?铁山说。

张理蕙赶紧说,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铁山说,我让他们退一部分给你们吧,重要的是,见到你们真好,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的迦南

阿尔伯特叔叔和张理蕙于次年三月离开中国,回到了以色列。其实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以色列,但我仍然要说他们的确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是我们犹太人的应许之地。我们纵使像被击溃的羊群,分散在世界各处,仍然紧紧围绕一个中心,仍然每天在向这个中心进发,它就是神应许给我们的迦南美地①。

在阿尔伯特即将离开的前几天,母亲设法见了阿尔伯特一面。我相信母亲不愿意让父亲知道她私下与阿尔伯特见面的事,并非父亲心胸狭隘,事实上父亲在对待阿尔伯特的事上是很宽容的,但母亲总是觉得如果这事让父亲知道,她会有一种不自由的感觉。

伊利亚在上海外滩的一间咖啡馆见到了阿尔伯特。虽然她经过用心的打扮,阿尔伯特还是像上一次一样,看出了她的憔悴。阿尔伯特仍然很单纯,他很直接地对她说,你还年轻,可是看上去老了。

伊利亚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们见面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吗?阿尔伯特。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不开心?阿尔伯特问。

我知道旧情人总是要问这样的问题。伊利亚点了一支烟,如果你这样问,我就告诉你,我很幸福。

你怎么抽烟了?阿尔伯特问。

伊利亚吐出烟,阿尔伯特,你还是老脾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总是以救世主的态度和我说话,可是你什么时候救过我?

说着伊利亚突然哽咽了一下,烟呛了她,她猛烈咳嗽起来。

阿尔伯特上前帮她轻轻拍背,伊利亚轻轻地摸他的手。

我真的没什么。伊利亚说,他是个好人,我说的是铁山,他是个有理想的人,对我也很好,你不要以为我跟他有什么问题,你是想当面看着我后悔,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急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真的,我真的希望你好,你们好……

伊利亚看着阿尔伯特的认真样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瞧你那样儿,阿尔伯特,你真是阿尔伯特……伊利亚笑不可支,弯下了腰。

不过……你还是不抽烟的好。阿尔伯特说。

好吧。伊利亚看着他,掐灭烟头。我听你的,但是阿尔伯特,以后你会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你已经结婚了,但你还是不知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你和张理蕙的故事,如果你当我是妹妹,你就告诉我,包括你们的不好,你们怎么吵架的,你就把最难受的事告诉我,高兴的事别跟我说,我知道什么叫幸福,你就让我为你分担不幸好了。

可是……阿尔伯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和理蕙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伊利亚问,你是说你们根本没有问题?还是你连我都不信任?

不是。阿尔伯特说,我们真的很好,我们很少吵架,我们的儿子丢了,我们也没有反目,我们真的很好。

伊利亚愣了一下,重新点起烟。

阿尔伯特问,难道你希望我和她吵架吗?伊利亚。

伊利亚打了一下他的头,你真是个笨蛋,阿尔伯特……你们,真的那么幸福吗?还是你因为自尊心要在旧情人面前装成这个样子?

阿尔伯特说,我说的是实话。

这是什么原因?伊利亚吐了一口烟,我和铁山有时会吵架,因为夫妻都是这样的,你们不是夫妻吗?

我们是夫妻。阿尔伯特说,但我和理蕙是神面前的孩子,她跟着我信了神,她真的信,现在,我们把一切都交托给神,就这样。

……伊利亚长时间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那是窗外,可是窗外并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她的眼神是虚的。

我相信,我母亲在这一刹那可能产生了一种人类普遍的情绪:妒忌。她在妒忌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因为她相信阿尔伯特说的是实话,她太了解他了。或者说,她会妒忌,说明两个问题:要么她还爱着阿尔伯特,要么她和父亲的婚姻并不幸福。

可是事后我发现,这两条理由都不是很充分。我知道母亲爱父亲甚于爱阿尔伯特,她和父亲的婚姻也不能说不幸福。但母亲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是她丢失的,现在被阿尔伯特遇上的另一个女人拾起来,那就是她的信仰。她好像看到张理蕙从地上把它捡起来,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好像她不小心失落的首饰,现在被另一个女人得着了。她妒忌了。

你怎么啦?阿尔伯特看她的烟头烧到了手指。伊利亚急忙把烟捺灭,说,你瞧,我说过不抽了,又抽上了,是我不讲信用……我是离开神了。现在,我相信你和张理蕙是靠着神,才有今天的日子。

阿尔伯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旧约》,放在伊利亚面前,说,我知道你有《圣经》,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这是我贴身用的,已经陪我二十年了。我们要分别了,我没什么可送给你的,这本《圣经》里有我写的注解和心得,我想可能对你有用。

伊利亚心一酸,突然想流泪,她翻开《圣经》,上面写满了德文和希伯来文的注解。

以色列的船会来接我们。阿尔伯特说,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回到以色列,虽然我知道这好像不可能。

伊利亚说,你说得对……我可能永远不会回去了,我的家在这里,铁山在这里。

其实,我也把中国当成我的家乡。阿尔伯特说,你看,我的中国话说得多好!他说了几句上海话,逗得伊利亚哈哈大笑。

……伊利亚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吓了一跳,铁山的车停在门口。卫兵说,他是应首长的命令来接她的。卫兵交给她一个铁山送给阿尔伯特的东西,阿尔伯特打开一看,是一本《资本论》,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读一个伟大的犹太人写的书——送给我的好朋友阿尔伯特,铁山敬上。

我的朋友,铁山……阿尔伯特轻轻道。

……伊利亚回到家里,铁山没有问起阿尔伯特的事,伊利亚知道丈夫的体贴,她很感激。可是当阿尔伯特和张理蕙正式要起程时,在上海的码头,张理蕙突然见到了铁山。

铁山说他是到码头视察,其实他是专门为了张理蕙而来。铁山和阿尔伯特寒暄了一会儿,他说伊利亚生病了,不能来送他,委托他来送行,他甚至拥抱了阿尔伯特一下,说,我等着你的车呢。

什么车?阿尔伯特不明白。

你不是想造车吗?你现在回以色列,可以实现你的汽车梦了。铁山说,到时候我进口你造的车。

谢谢你多年的照顾,铁山。阿尔伯特说。

铁山说他有一些事情要向张理蕙交代,是张理蕙的私事。他把张理蕙单独叫进了一个房间,对她说,你真的要去以色列?

张理蕙看着铁山,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铁山又问了一句:你要离开中国?

张理蕙说,我要跟他在一起。

铁山拿出烟来抽,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你和阿尔伯特逃走的时候,张成功为你流泪了。

张理蕙非常吃惊地望着铁山。

铁山说,我承认我叫你们走,是有一点私心,我不想让伊利亚再见到阿尔伯特。但事实证明你们的婚姻是对的,你很适合阿尔伯特,就像伊利亚适合我一样。但是,你我都没想到,张成功一直是喜欢着你的。

张理蕙不知说什么好。她死去的父亲和张成功是同事,所以,她一直把张成功当叔叔看待。

可是我今天不是要讲这个,张成功已经成了蒋介石的帮凶,现在到缅甸去了。铁山说,我要说的是,你真的要离开祖国吗?……你对这个新的充满希望的国家没有留恋吗?阿尔伯特走,就让他走好了,我和他不一样,你,虽然你是他妻子,但你和他也是不一样的!

张理蕙没想到铁山会在这时候说这些。你是不是不让我走?她紧张地问。

铁山笑起来,我?我会不让你走?是,我只要下一个命令,你就走不了,但这样多没意思。我只是问你,你是中国人吗?现在一个全新的中国、再没有压迫和剥削的中国、平等美好的中国,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感到激动吗?你不兴奋吗?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即将变为最美好世界的祖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吗?

张理蕙没吱声,她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铁山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终于,张理蕙眼泪流了下来。

……你流泪了。铁山慢慢地点头,说,你很难过……有一种叛国,是从心里开始的,的确让人痛苦,是,这也是叛国。当一个中国人多好啊!理蕙,旧世界已经过去,新世界就在你手里,连伊利亚都投入到这个伟大的事业中,你是一个中国人,却要到以色列去?

可……可是。张理蕙说,我信神了。

信神?铁山皱着眉,以色列的神,会成为一个中国女人的神?他大笑起来,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吗?一个讲希伯来话的神,成为了一个中国女人的神,你就是把我关一万年禁闭我也想不来这个道理。理蕙,没有神,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是你想像的。这神从来没有救过阿尔伯特,也没有救过伊利亚,没有救过你,否则阿尔伯特为什么要逃到中国来?是中国救了他,不是神,神也没有救你们的儿子,没有神!

铁山甚至握住了张理蕙的手,急切地说,留下,啊?留在中国,现在时间不多了,你只要开口,一切都会马上改变。阿尔伯特要走,就让他走好了,但你不一样,啊?你说,你不走了,说呀。

……张理蕙闭上眼睛,说,让我走吧,让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铁山看着她,呆了一会儿,说,你说错了吧,你要说的是,让我跟我的神在一起。

让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张理蕙又说了一遍。

……铁山没有吱声,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猛然停住脚步,回头说,你要走了,我就对你说了吧,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留你吗?

张理蕙说,谢谢你。

因为我也曾偷偷喜欢过你,那是在伊利亚之前。铁山说,自从遇到了伊利亚,一切都改变了,你跟她相比,实在是太差劲了。

阿尔伯特走后,母亲和父亲的生活进入了一段平稳期。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北方某城市当了七年的党校副校长,一直到1957年。他进入党校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谁都知道,有一个出名的共产主义理论家叫铁山,这个人是忠诚的共产主义理论的研究者。父亲的名字出现在有关的理论刊物上,他研究的领域比别人更广泛,他精通英、德、俄三国外文,对空想社会主义有充分研究,写过一篇论乌托邦的文章。父亲出名有两个理由:其一,他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竟然对共产主义理论如此精通;其二,他从师级干部位上转业,没有选择到利益部门,却自己要求到党校当一名普通的教授,因为级别关系,上级部门只好让他当了党校的副校长。

铁山经常到党校校长陈松奇家串门,不是讨论校务,而是讨论课题。铁山精于作战,但对行政事务不熟悉也不感兴趣。陈松奇是个专门研究共运史的专家,所以铁山很喜欢找他聊天,补足他对共运史了解不足的部分。在校务方面,陈松奇怎么说,铁山都举手,所以有人说,铁山是陈松奇手中最好玩的一枚棋子。

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也是我童年的主要部分。在我的眼中,父亲是快乐的。他经常在办公室看书看到很晚,回到家后就开始抱着我玩,父亲经常把我抱起来旋转,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

有时候他会拉二胡,拉的是少数民族歌唱共产党的歌曲。我就躲在他身后,冷不防揪住他的弓上的弦,他只好停下来,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敌人在搞破坏呀!说完把我抱起来,把我转得晕头转向。母亲说,看你把她转得,站都站不住了。

小孩子就是要锻炼锻炼嘛。父亲说。

父亲这时候往往就会把我放下,去帮母亲掐菜,他一边掐着豆角,一边跟母亲聊他的论文。可是,母亲却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就是这样。在这段我认为是家庭最和睦的日子里,母亲是沉默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犹太人身份,父亲吃猪肉,很少吃牛肉,羊肉更是一口不沾,父亲爱吃又脏又臭的猪大肠,母亲只好坐在小板凳上用半天的时间,塞入地瓜粉和盐来清洗猪肠。

以我的记忆对父亲的观察,我敢说这是我见到的少数对共产主义有如此深入研究和实践的人。父亲真诚地把共产主义当作理想和信仰,也当作他的生活来实行。比如,他从来就不愿意过豪华的生活,把它视为一种奢侈。他喜欢穿补过的衣服裤子,可是母亲总是有办法让他穿没补丁的衣服,母亲不喜欢一个男人穿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有办法把破洞补得让人看不出来,好像一朵花一样。父亲只有一个嗜好,就是吃猪大肠,这个嗜好的代价不大,因为北方地区的人不喜欢吃这种臭烘烘的东西,把它扔在地上让狗吃。

父亲把积蓄下来的钱奉献出去,有一个阶段他把积蓄当党费交出,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生活费,后来他把钱用于解决一些贫困户的生活。这些人后来被称作五保户。你相信吗,这个最真诚的实践者真的把他大部分的工资贡献给了他人,作为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妻子,我们并没有从他较高的工资中享受到什么好处,他把钱贡献出去后,逼得我们只能像一个工人家庭那样省吃俭用。

母亲每天在灯下算账,一分一分地抠钱,在那时候,我要吃上一盒饼干都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盯着一个邻居的孩子吃糖,他妈妈问我吃不吃,我盯着糖说,我只看看,我不想吃。连他妈妈都心疼了。我母亲知道后,哭了。在父亲贡献钱这件事上,她从来没和父亲发生过矛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后来向我提过一句说,犹太人也是要向神奉献什一税①的。可是我要说,父亲拿出去的钱绝对不止十分之一。过年那一次,我跟父亲去看望贫困户,我看到父亲竟然和普通工人一起,帮那个老人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为他垒了个厨房。

也就在那年的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父亲很晚才到家,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父亲回到家后,也没有抱我,一个人扎进了书房,我和母亲觉得很异样。母亲凑近书房门口,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然听到了一种类似哭泣的声音。

父亲几乎从来不掉泪,但母亲听到了从书房里传来的异样声音,一种压抑而暗哑的咕噜咕噜声。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从书房里出来,母亲迎上去,父亲脸色严峻,紧紧地把母亲抱在怀里。

母亲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当时已经有人因为向共产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抓进了监狱。母亲紧张地问,你说了什么?铁山。

父亲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向党提意见的,因为我不认为党有什么错,共产主义事业是一个长远的目标,谁都会犯错,所以有些错不是错。

母亲松了口气,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呀,铁山。

父亲突然说,伊利亚,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母亲急切地说。

我的一个朋友出事了!父亲说。

(未完待续)

(新华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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