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陈香参加统一军

陈香出生在陆地的一个小镇上,父母死得早。她听亲戚说她父母曾是裁缝,还是基督教徒,所以她每次路过镇上的那个小教堂,都好奇。但她从来没进去过。因为亲戚们又说她父母信基督教是背叛了老祖宗,所以他们受罚得了暴病没活长。小镇上虽说还有个老神父,老神父虽然还会说中国话,对人和气,但上他教堂去的人还是不多。陈香在亲戚家长大到九岁,就被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说她嗓子好,但她高了唱不上去,低了唱不下来,倒是记戏文记得快。她的韧带不好,有次师父教她翻跟头,一翻,从椅子上摔下来,把腿给摔折了,又没钱看医生,就是师父给掰了掰,天又冷,没掰好,她的腿就瘸了。一瘸一拐,被送回家。回到亲戚家,长到十六岁,亲戚给说了一个媒,男的也是个瘸子。她不干,就也在家学裁缝,给人做衣服,一晃成了老姑娘。有天邻居家的人偷偷跟她说,几个年轻人要结伴儿过海去,海那边有个岛叫大岛,那个地方闹统一,男女平等,贫富无差,什么人在那儿都有希望。她一听,得试试,要不在家不是当老姑娘就是嫁给瘸子。她就一瘸一拐地从家里逃出来,跟同镇的几个年轻人一块儿逃到海边儿上了渔船,船走了好远,觉得到了日本似的,才到了大岛。上了岛,她头昏眼花,因为在船上晕船。有穿军衣的人把他们接到一个房子里歇着,给他们喝汤吃馒头,问他们上岛来干嘛,几个年轻人各说不一,有的说找工作找活儿干,有的说找统一堂,有的说要当兵。陈香说因为不想嫁给瘸子,也不想老住亲戚家。当兵的笑了,把她带到被服场做女工。后来有个人想给她说对象,男的是厨师。陈香当惯了老姑娘,不想嫁人了。那厨师看她人挺好,说虽然对象谈不成了,还是想帮她忙,介绍她去个长官家当服务员,说生活条件好吃得好。他跟陈香说这辈子你要是不想嫁人,找个好人家干活儿,把那儿当家,也算有个家不是。陈香听了说那不是跟住亲戚家一样么?厨师说可不一样,长官们家里的觉悟多高,你在那儿还多学新道理呢。陈香一想也对,就通过厨师把她介绍给个大长官家。陈香换上身儿干净衣服去见了长官夫人,她很年轻,让陈香管她叫梅。晚上陈香见了长官,他姓继,叫书主。他也比陈香的岁数大不了多少,可已是大名鼎鼎的政治家,陈香觉得这位长官英俊得能唱戏了。陈香对新工作挺高兴,她挺喜欢这家人。长官刚结婚不久,他带过来三个孩子——两个养女和一个儿子。一个养女是他哥哥继书开的女儿,叫红女,另一个养女是不知道什么人的女儿,叫宁子,不知道为什么继家要养着。继书主的亲儿子叫红君,一个很乖僻的男孩儿。新妻子梅还没生孩子。陈香出门去买菜时,人家知道她为继家工作,就争着告诉她关于继家的事,她听了不敢信。

有次她跟着书主一家去看了书主的爷爷继合。老头儿很安静,闭着眼,有时睁开半只眼跟人说话,说着说着闭眼不说了,一会儿闭着眼又继续说,好像不是在接着说停了的话碴儿而是在跟什么不存在的人叨唠;在旁的家里人要是仔细听,他就不说了,睁开半只眼。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闭着眼,很难指望他全听人说话。陈香听人说这老头儿一辈子有福,娶了个又漂亮又刚强的老婆,生了一家子英雄。继书主不过是英雄中最年轻的一个,上面那两个要是活着就更不得了,这都得归功于老头儿的老婆是豹子投胎,会生能人。但也有人说继老头儿一生下来就有艳福,惹母猪龟、勾搭张家小妾等等,惹得天下大乱,连统一堂大军队都惹来了长住,要不说英雄乱世,乱世出英雄,大岛有今天全跟这老头儿有关系。

陈香也去过张家大院,人们告诉她张举人斧砍小妾的故事,她就特地跑到那小妾的房子里看了看,那儿已经变了政府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老皱着眉的女长官。陈香觉着张家大院是岛上最有气派的,想起岛上人都说外来人改变大岛,确实没错儿,想想自己也是外来人,不知该昂着头好还是猫着腰好,因为大岛人又不信外来人。

陈香发现在山脚下有个没人去的小教堂,门口挂着个木十字架,走进去,是木门、木桌、木床。墙上写了外国字和中国字,还有看不懂的符号。问岛上人,说是传教士写的歌谱,有些很老的岛上人还会唱。陈香看见这些就好像看见了父母,觉得跟她又远又近。半山腰是个道士的居所,道士也早不在了,墙上有古诗,草里有蛇,陈香一进去就跟进到戏里一样。

最让陈香自豪的是继书开义士陵园,园子里有继书开的巨大墓碑和一片碑林,碑林中的石碑上刻着所有统一堂高级官员为他写的献词。看到这墓地,陈香很为自己的工作骄傲。

陈香见到比继书主的官儿当得更大的继书风,觉得他像戏里的花脸。下面人偷偷议论说书风的那个官儿是该给他哥哥继书开当的,可惜书开死了。陈香想问书开是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她发现有好些事不是人不愿说就是说不清,比如有人说岛上常闹鬼,有个命很长,当年给继合接生的老巫婆死前被鬼牵着在山里走了一圈儿,她回来跟人说见到的事谁都不敢信,她死后不甘心还常到人们梦里嚷嚷。所以人们有些事死活不敢说。陈香觉得参加了统一,她可真长了大见识。

红女长大了,要出去上大学。在大岛的政府出钱给堂内的所有高级官员子女去外国上学。书主没送红君去,倒送红女去了。梅说红女去宁子也该去,但宁子的父母不是高级官员。陈香看宁子哭得可怜,又不知怎么办好,她听人说宁子的父母连义士也不算,岛上人提起他们都摇头,陈香只好给宁子做点儿好吃的安慰她。过了几天宁子蹦蹦达达回家,说她也能去外国上学了,陈香才知道是梅去政府里说了情。陈香不懂为什么书主不送他自己的儿子去上学,而送他哥哥的女儿去,还要送他哥哥的养女去。尽管陈香知道继书开的伟大,还是觉得继书主对死去的哥哥有点儿敬重得过份。两个女孩儿要去外国上学了,陈香帮着打点衣服,她们是春天坐船走的。书风跟着最高层的官员们先走了。

统一堂政府在京城成立了,岛上人听说书风也跟着堂的最高官员们在京城大广场上检阅军队,全岛人都觉得脸上有光,老百姓们说,自从继合一生下来,猪龟一上岸,大岛就变了,都担心大岛会变乱了,可没想到大岛愈变愈神,大岛人竟坐起江山来了,成了一个大国家的主人。看来这个朝代还是最好,那些来大岛上闹统一的外来人就是好,没忘了大岛人的贡献,拿大岛人当回事。可说来说去还得感谢继合老爷子招得猪龟上岸,又养出了这么多英雄人物来。一时都涌到继合家,给他道喜。继合更闭上眼不搭理众人,也一概不收礼。大岛人过节似的庆祝了几天,可继家人全都平平静静的。书主和梅像平常一样上班看文件,陈香在家拆拆洗洗,因为上头下了命令,书主一家也要马上进京。这天继合家来人说,老头儿不行了。书主一家赶快都过去看望,见老头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谁都不认识了。陈香赶紧去请医生,医生来时,老头儿看上去已经死了。大家都沉默着,突然老头儿又睁开眼看着人,好像要笑,但没笑出来就闭上了眼。大家想这回他是真死了,正要叹气,又听他说上话了,说得谁都听不懂,说了半天,停了,叹了口气,不再呼吸。老头儿是初冬死的,享年八十九岁。

二十七、陈香进京

陈香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葬礼,她觉得全岛上的人都来了,全穿白。可人们说这葬礼比起继老头儿孙子继书开的葬礼要小得多,老头儿的葬礼不过是民间的吹吹打打,他孙子的葬礼是统一堂举行的国葬,老头儿到了也还是没有他孙子威风。

大岛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对陈香来说继老头儿的葬礼够让她记着一辈子的。人们用老头儿的死来哭祖宗,又用老头儿的死来谢祖宗,抬着老头儿的棺材和一个巨大的纸糊猪龟来感谢祖宗把他们带到这个岛上,他们才有今天这种当国家领导的荣光。棺材和纸猪龟一起下葬,与老头的妻子莲英合坟。哭谢之中,陈香听到了大岛人祖先极得乎的故事,原来极得乎祖先最早的时候也是在西边信神!登时她想起那当穷裁缝的父母,可惜他们早死了,要不他们能给她解释解释世上到底有多少个神,他们信的是不是极得乎信的,要是他们都信的是一个神,不就变成一家人了么。不过,如今还有谁信神呢,大家都信统一堂,凡是天下信统一堂的就都是一家子,论祖宗,我跟继家且搭不上边儿呢,可论统一工作,我跟继家是一家人,想到这儿,陈香跟着送葬的人一块儿大哭。

葬礼之后,继书主就准备带着全家进京了,陈香收拾最后那些东西时格外兴奋,想着自己千里迢迢从陆地到大岛上来了,现在又回去了,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去的时候是跟着一家人,要是亲戚们知道了,准说她没出息,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一个主儿,还是住在别人家里。一想这个,陈香有点儿发闷,再一想,我是在谁家工作呀,我走在街上人家都羡慕,说我是对统一的最直接贡献,能给长官工作是堂的最大信任了,跟那些警卫员一样重要,这么重要的工作比在家多当裁缝好多了,再说继家对我像一家人一样,没高低,我这不是还得了个家么。

书主是最后一拨离开大岛的政府高级官员,随着他这拨人的迁移,军队也随着撤离了,大岛将只剩下地方政府,将恢复统一前的原状,不再是统一中心。可这些年来,大岛人已经当惯了统一中心,不相信去了总堂的这些人会把他们给忘了,没有大岛怎么可能有这个政府?他们排着长队欢送书主一家,乐呵呵地说将来都在京城见,你们这些国家领导们还不是平常跟我们都称兄道弟的?我们会常去敲你们的门,你们要吃土产就说一声;我们要是有了麻烦,你们就给总堂一说,他们都知道咱们,马上就解决了;你们要是有了麻烦,就回家来,这儿还是你们老家,咱们大岛人折腾什么事都是在一起;京城是什么样儿也常说来听听,我们将来有了钱也学着多盖房,多亏人家内地人来了把咱们这地方弄出了名,以后要是再来外头的人咱们也不能说总堂不在了就变荒凉了,咱们也得为总堂维持这个老家么,对吧。人们说了一大堆,说哭了说笑了的都有,书主一直扶着他老娘秀儿,秀儿不停地抹泪。梅说将来接两位老人进城,继成说他哪儿都不想去,他一辈子没野心,就想开小铺儿,总堂走了他就不用为军队卖烟了,还是做草药,他让儿子别担心他的日子。继书开说要是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这一大家子统一堂员,是父亲养活了他们,一辈子忘不了父亲。继成摇摇手说,天经地义。那时梅已经怀了孕,秀儿说孩子生下来后一定要寄照片来。正说着,船要开了,登时哭声笑声一片,最后一批总堂领导们上了船,进京城了。

在进京的路上,陈香只要无事就爱把进京的队伍想成当年的极得乎部落,她把学戏时的经历放在脑子里跟当时她看到的事一混合,就在脑子里编出戏来:一队部落的人马打着红旗说是要找神,“噢吼——”,结果进了京城,坐了皇朝,前呼后拥,“噢吼——”。你看这“噢吼——”,不论是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都得有开道的“噢吼”一声进场,怎么没想想“噢吼”之后是谁出来呢?怎么哪个当官的出来都“噢吼”呢?可她现在正是走在“噢吼”之后。

京城还是值得进,大街上什么都有,街也宽,天也显高,到处都是人。人都喜笑颜开的,是一片改朝换代的样儿。继书主一家被安置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陈香觉得那院子比张举人家的院子气派大多了,马上乐得脱口而出:“这回可算见着真的京城大院儿了。张家在大岛上的那个大院比起这个来也差远了,可能他当初是想照这个样盖吧?”梅说:“大姐,你怎么都知道张更家了?你参加统一事业没多长日子,什么都知道。”陈香说:“张家不是也老被大岛人挂在嘴边上吗?一个你们继家,一个是张家,大岛人最爱说。”继书主说:“张更那狗日的会打仗,和我叔、我哥哥都是同学,可惜他们信仰不同,”陈香说:“他不是杀你哥哥的凶手么?”书主马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我哥哥是让反贼杀的,……不知道凶手。张更那狗日的是想活捉书开的,结果也没捉上。书开死后他退了伍,到南方去了。听说只爱赌钱。”陈香又问:“杀你哥哥的凶手后来捉到了么?”书主说:“不知道是谁怎么捉?大姐,咱们开饭吧,刚到一个新地方,你不累?”陈香知道这是不让她问了,就走到厨房去。一边儿做饭还在想,人都说继书开死得怪,看来还真是怪,连书主都不想说。我还得学着点儿,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书风常过来看弟弟,一过来,就吃酒吃肉。他一个人住在市中心一所大宅院里,有警卫有厨师,就是没老婆,多少人说媒也没用,他爱跟陈香开玩笑,说他们俩志同道合,都不娶不嫁。陈香就爱听书风乐,他一乐,声儿大得房子都颤。他有时到厨房来问陈香给他预备了什么酒,哈哈大笑着说:“你这顿饭可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了!”梅和陈香聊天儿时说,担心书风太得意,会出事儿。陈香觉得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堂,这么好的一个国家,还能出什么事呢?她劝梅别担心,说:“书风就是这么个粗人,咱们在大岛时谁都知道。他这人的毛病就是不近人情,没老婆么。可堂既然信任他,说明他也是个大才了。”

陈香觉得自己不仅是个管家,还是这家人的一个重要成员了。谁有事都愿找她说,包括更大的人物书风。她不仅和继家人的关系亲近,和继书主的警卫员、政府派来的做饭大师傅、开车的司机都成了一家人似的,到处听到人叫她大姐、大姐的。她每个月把工资都攒下来一些,一到星期天就上街买便宜货。买下的新皮鞋新衣裙,平时舍不得穿,特殊的日子才穿。人笑她攒嫁妆,她其实根本不想嫁人,有人给她说对象,她一口回绝,觉得一出嫁就得要离开这个大家庭了,她舍不得。这个大家庭不仅是书主,和他们快出世的孩子,已经长大的红君红女等,还有这些下面的工作人员,还有常来常往的大岛人。大岛人一来就得住上好些天,带来家乡土产,买走京城新货,再拿些书主给的钱回去。有的人继家认识,有的人继家不认识,认识不认识一律给钱。月底,书主把自己加上梅的工资都给完了,梅就向陈香借钱买菜,到了下月开工资时再还上。陈香不仅得了个大家庭,还是这个家庭绝不可缺少的人,她见了人就说感谢堂。

二十八、陈香爱家

陈香真爱她现在这个家。从大门口的抱鼓石到门里面的影壁、长廊、假山石、老海棠、金鱼池、菊花圃,她都爱,最爱的还是她自己在小后院儿里修的大鸡窝。梅生下第一个女儿红月后,陈香就带着红月住在北屋西边的一间小房里,和书主与梅的睡房隔着一间大客厅和一间大书房。小房间安静又凉快,陈香每天哼着戏哄孩子。家里请了临时的清洁工,陈香可以一心带孩子。红君在京城大学读书,周末回家,住在西屋客房。他已长成个漂亮小伙子了,模样像书主,但性格不知像谁,不爱学习,就爱照镜子,一照镜子就问陈香:“陈姨,你说我长得像我爸吗?”陈香怀疑是这孩子小时候缺爱,又敏感,生怕他自己不是亲生的。

陈香就对红君格外照顾,他只要一回家,陈香就张罗给他做好的吃,男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她有点儿为这孩子抱不平。陈香觉得,红君明明是书主惟一的亲生儿子,可书主对他的关心比对红女少得多。就算红女是继书开的遗孤,该疼,也不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闪在一边吧。再说这孩子的亲妈又离了婚,就算梅对他很好,他在这儿还是更需要父爱。可书主这个父亲太严厉,好像儿子如果不会带兵打仗就不配做儿子似的。可这是个什么年头儿呢?你们老一代打下江山不就是为了他们小辈儿的过好日子吗?干嘛对孩子那么苛求?他不是为了跟他老子更近才跟着进的京吗?要不他守着他亲妈不是更有人疼?继书开只有一个女儿,书风不娶,红君不是继家现在惟一的根儿了吗?我说这个他们就得说我老派,重男轻女,可男孩儿才是继家人么,女儿反正是要嫁的。说是这么说,陈香看见红君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是着急:这孩子怎么跟霜打了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上进心,除了长个继家的模样儿,没有一了点儿继家人的气派。继家人么,走到哪儿都是出人头地的,就光是我见到的这几位,哪一个都不是凡人的作派。可这孩子简直是稀松得上不了台盘儿!陈香就问:“红君呀,你长大想干嘛呀?”红君说:“我,当一般人。”他想了想,又说:“陈姨,我告诉你我心里想的一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我爸爸说。我觉得我爸爸一辈子只是为了我伯父活的,要不是因为我伯父,他不会跟我妈结婚,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没有我妈当然也不会有我。后来要不是因为我伯母,他也不会跟我妈离婚,这也是我妈告诉我的。所以红女在家里比我们都重要,她是我伯父的女儿嘛。红女想干什么都成,她想去外国就去了,我去不成。她当然做什么都努力,大家都看着她,她干什么都代表我伯父,甚至代表我们继家,她是世界中心。我代表谁?最多代表我爸爸?我爸爸代表谁?还是代表我伯父。”红君大笑:“都说我们家出英雄,其实最后我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我二伯我爸爸,全都代表我伯父。他们都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就都明白了。唉,也许他们早就明白,觉得光荣,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要是愈想和伯父有关系,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陈香赶紧止住他,说:“这孩子,你可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对别人说。你要是这么想,你爸爸听了多伤心!红女到底是你姐姐,你们都是一家子,怎么说她代表你们家,你就不代表你们家呢?我敢说你爸爸把你和她看得一样重要,只不过你是男孩儿,就对你严了点儿,你自己又不争气,你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儿,不管在哪儿,大家都会重视你。你怎么就不能做给你爸爸看看?做给那些人看看?我在大岛时听人说,你老奶奶在世时,最疼的是你爸爸,她说你爸爸才是继家的人才,你看你爸爸不言不语的人,心里能装大事。你怎么不能学学他?你是他儿子,不为了你伯父而是为了你爸爸争口气么。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他们都为了你伯父活着,你就做个样儿,为你爸爸活,做他高兴的事,好好学习。”陈香一番话把红君说呆了,他没想到陈阿姨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来。他点点头,好像懂了点儿新道理,再细想还是没懂。他决心做父亲高兴的事,好好学习,可学好了父亲高兴了又怎样呢?人们还是说他不愧为他伯父的侄子!又是伯父!陈香看红君沉思,以为他听进去了,又奇怪这小孩儿怎么想得这么多这么邪乎!

京城热闹,有好多市场和戏园子。红君一回家,陈香就带着他和小红月去听戏吃小吃,陈香请客。她愿意把钱花在小孩儿和戏子身上。红君喜欢红月,爱抱她。他常帮陈香抱孩子,也学着用唱戏哄孩子。

有天梅回家后,到陈香屋里来,关上门,严肃地说:“陈香姐,我得跟你说件事。”陈香以为又是继家的事,忙热心地听,没想到梅说:“又开始清堂了,这回是连你们这些在总堂会官员家做事的非堂成员也一块儿审查。”陈香一听,忙叫:“哎呦我的妈呀,我怎么就忘了加入堂会了呢?!”梅说:“大姐,别急,听我说完再叫。”梅跟陈香说了半天,陈香明白了,原来是政府发现她曾当过戏子,又不是堂会成员,认为她不该占用这么好的一个公职,这么重要的一项工作应该由一位更可信任的堂内同仁来担任,决定要劝陈香离职。陈香听完眼泪就掉下来了,说:“我去哪儿呢?我这么爱这个家和孩子们,连对象都没说……我以为这么好好工作就是参加统一了,闹了半天忘了申请入堂了!结果没入堂还是什么都不算!就当了那么两天戏子,也成了历史问题了,在这儿干了这么长时间了,突然说我不适合了,我可是一心一意地为堂工作呀。”梅说:“谁说不是呢?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家里的人,都离不开你,可现在堂要裁员,所有没加入堂会的在职服务人员要不就得加入堂会,要不就得离职,因为政府编制有限,不能让所有的老百姓都享受堂内的干部待遇,政府又强调堂内的保卫工作,首长安全,所以他们让非堂会成员的首长服务员离开。”陈香说:“我现在申请加入堂会还不行吗?只要不离开这儿。”梅想了想,说:“恐怕就是你现在加入,也还是得先调走等你加入堂会后才能再调回来。不过这也是个办法,你先去个一般单位,等堂会批准了你的加入堂会申请,加入了堂会,你再回来,我们一定想法再把你调回来。”两人说好。陈香偷偷抹着眼泪等梅带回来新消息。第二天,梅就带回新消息来,说政府的人说了,陈香早干嘛来着?现在要裁员了,才想起加入堂会来,这种人动机就不纯!政府建议给陈香保留公职,但必须回老家当工人,完全不考虑她加入堂会的问题。陈香一听,说:“这附近有什么瘸子或厨子之类的人要找老婆么?我宁可在这儿嫁人了也不回老家。离你们近点儿我也能常回来看看孩子们。”梅哭笑不得,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再去想办法。”过了一天,梅回来说:“我把政府的人给说通了,你可以离职,不占组织上那个名额,我们家发你的工资。我向政府作保证,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不会危害首长安全。只要你信得过我们,喜欢这儿,你就不用回老家,也不用加入堂会,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你就当我大姐,将来你出嫁,我们就是你娘家人了。可是有一样儿,你公职没了,以后再想加入堂会就难了。”陈香一听,忙笑着说:“嗐,我哪儿是真着急加入堂会?公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我爱这个家,只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怎么都成。”

后来梅常拿陈香急了要嫁人的事跟她开玩笑,又真有关心她的人劝地找对象,说她长得那么端正,人又好,腿瘸是小事,再不嫁就真晚了。有时候晚上她也躺在床上想,为什么她不需要个男人?跟男人睡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呢?可想着想着,抱抱小红月,就很满足地睡着了。

二十九、刮过了黄土风

京城在夏天中午的时候,全城的人都午睡,街上安静得只听见知了叫。磨剪子锵菜刀的人偏爱在那时候来,来了,他一叫,妇女们就出去到街上找他磨刀。继家磨菜刀的事是厨师管,所以陈香最怕听见中午那个磨刀的来叫。要是再吹喇叭就更糟,把人从睡梦里吓一激灵,那声音大得哪怕隔着高墙还是一直传到你床边上来。陈香有时就干脆等着他来再等着他走,然后再睡。到了下午,大家都起床了,就听见卖冰棍儿的叫:“冰棍儿去火,三分五分——”红君周末回家时,就在下午去买冰棍儿回来吃。他长成小伙子了,也还是像小孩儿,爱和陈香一起去庙会,爱买泥人儿,爱看大草金鱼打架。陈香待继家孩子细心,厨师跟她开玩笑说:“还不出嫁?不如自己生两孩子得了。”陈香认定她自己也生不出这么好的孩子们来,再说这些孩子们都不是一个妈生的。新请来的临时女工是附近农村来的,每天来了就说她和丈夫的那点儿事,说的陈香替她臊得慌,可她止不住要说,好像不说她就得生病。她说的时候,脸放光,光放大了就红了,但绝不害臊。陈香的一点儿男女知识都是从她那儿来的。有时她是以哭说丈夫打她开讲,陈香刚一替她担心,要安慰,她就开始说他们在床上怎么乐。陈香觉得这女人脑子肯定有毛病。有一次女工说她丈夫病了,住了医院,医生给他注射“灭蚊剂”。过了几天,她辞了工,专门伺候丈夫去了。

梅回来说,清理堂会了,陈香听了庆幸自己已经没了公职,不用再受审查。后来梅又说,书风被判为大野心家,给降了职,说他无视总堂会。陈香心里一沉,想起书风每次来这个家里,总是笑得满院儿的人都听见,赶明儿可不能那么大笑了,堂会横是听见了说他狂妄。

从大岛上来了个老头儿,说是继成的朋友,也认识继合。书主一家从前谁都没见过他,但还是收他住在客房,好吃好喝招待着。老头说继合托梦给他让他来看看,谁都不信他的话,还是好吃好喝招待他。老头儿整天在院子转转悠悠,夜里也不睡,一个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儿。陈香半夜醒了就隔窗看见他转悠,怪碜人,有天,老头儿对陈香说:“要出事。要出大事。”陈香说:“该出事早出事了。”她告诉老头儿关于书风的事。老头儿说:“这才是刚开始呀。更大的事还在后面呢。”陈香说:“怎么可能呢,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是好好的。您老可别吓唬我。”老头儿说:“说实在的,我倒更担心大岛,大岛人要倒霉了。”陈香说:“这儿的事怎么会闹到那儿去呢?您别多心了,还是趁在城里好好玩玩儿吧。”老头儿咕哝着走了,第二天,陈香发现老头儿不见了,哪儿都找不见他,不辞而别。

紧接着,是天上下黄土,刮黄风,满天是红的。刮过了黄土风,堂会就降了书主的职,所有原统一六十七军的高级领导人都降了职。警卫没了,手枪没收了,厨师调走了,除了司机,没有别的公务人员了。陈香再次庆幸她没了公职,可以留在继家,觉得她是世上惟一的自由人,可以选择跟哪家人过带哪家孩子,又不少薪水。

过了一阵儿,就是搬家,搬到一个小点儿的院宅里,说是小,还是有俩院子二十间房。陈香暗喜,对红君说:“瞧,但凡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人,怎么出溜儿也出溜儿不到哪儿去,看你爸爸,政府还是对他重视,你长大了也最好干出大事来就不怕打击。”红君听了不言语。红月长大一点儿了,喜欢在地上洒了尿用脚踩了在院子里转圈儿,踩出一行行湿脚印儿来,自己看着笑。

在新家里,陈香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做饭、买菜、带孩子、打扫卫生。她还把院子里都种上大菊花、大牡丹,说是显得喜庆。她对梅说:“把这个家弄得活气点儿,就算是都撤了职,日子还得过。”她养了一大群鸡,每天早上去看母鸡下没下蛋,不下蛋的鸡,杀。又养了一大窝兔子,用烂菜叶子喂,兔子一长胖就跟着鸡肉炖了,每次肉上桌,陈香都得说:“兔子没味儿,跟着什么肉出什么味儿。”再时不时牵只羊来杀,不敢杀,就让书主帮着杀。书主能跟着陈香杀羊,陈香就更要让书主对每天的饭菜满意。她发明了一种大菜,就是把猪、羊、牛、鸡几种肉都放在一起,煮大锅的汤,里面放各种菜,各种香料,各种薯类,有什么都放在一起炖煮。这种浓肉汤可以就着大饼吃,可以泡着米饭吃,怎么吃都香。

书主降职后被分配到管医院的部门。他不懂医药,写信向父亲继成讨教,发现父亲正研究怎么制出一种让女人专生儿子的药来,说是为了支援统一军队。书主怀疑老头儿老了,脑子有毛病了,结果母亲秀儿又写信来说继成制此药的原因是因为记得老爷子继合的生前愿望,希望书主多生儿子。书主在饭桌子上拿这件事说笑,说应该调父亲去国防部,帮军人家属策划生育,或者去农业部也行。“女孩儿有什么不好?也是继家人。”书主说。他还是早出晚归地上班,热爱家庭和政府的医药事业。陈香对梅说:“早知道继部长爱草药,不如早就学医,还保险。”梅说:“大姐你说什么呢?统一是第一位的吗。咱们还得相信政府会把误解弄清楚。”陈香信梅的话,她有时做饭时就想,让政府批评一下也没什么,能过这么安稳的日子谁都该知足了。瞧,这满院子的花儿,一点儿不比从前赖,要是梅再生下个儿子来,我们的日子就更热火了。

过了不久,消息传来:书风自杀了。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9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