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墙

78

在画家暂时消失的时间里,继续着诗人的消息。诗人L是一种消息。见没见过他是次要的,你会听到他,感觉到他。空间对诗人L无足重轻。他是时间的一种欲望,疑问,和一种折磨。

没有这种欲望、疑问、折磨,也就没有时间。

从他用煤,在那座桥墩上描绘一个小姑娘的头发时起,我听见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愿遭到嘲笑,草丛中童真无忌的话语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那时,我感觉他已存在。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家,看见偌大的夕阳中注满了温存和忧恐,我想就是从那一刻,诗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没。

L是个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梦见女人。

这未必不是诗人的天赋之所在。

L一岁的时候,奶奶让他坐在草地上,在他周围放了水果、钢笔、书、玩具手枪、钱、一方铜印、一把锤子、和一张印了漂亮女人的画片,想试一试这孩子的志向。但是让奶奶失望,还是婴儿的L一点儿都没犹豫就抓了那张画片,而且拿在手里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要紧的是,在所有那些东西中,画片离他最远,奶奶特意把那画片放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但他对别的东西睬都没睬,直奔那画片爬去。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好色之徒。奶奶叹了口气自慰道:“好色之徒,幸亏他没再去抓那方印,这两样东西一块抓了那才麻烦呢。”一岁的L不懂人们为什么笑,坐在草地上颠来倒去地看那画片,众人的笑声使他兴奋,他手舞足蹈,把那个漂亮女人举上头顶拚命地摇,像摇动一面旗帜,哗啦哗啦仿佛少女的欢笑,我记得于是天上灿烂的流云飞走,草地上阳光明媚,野花盛开……

我记得母亲抱着L立于湖岸,湖面的冰层正在融化,周围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们的漂亮和丑陋,我想那时L大约两岁。冰层融化,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重见天日的湖水碧波荡漾。那些女人争着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亲亲他,并且拨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记得L先是躲开,缩在母亲怀里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后忽然向其中一个张开双臂。那一个,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们的笑声中其余的女人不免尴尬,嗔骂.在L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来……

L,我记得他更喜欢跟女孩子们一起玩,我记得,他重年的院子里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小姐姐和小妹妹,五岁的L总在想念她们。平时他被奶奶无比地娇惯,说一不二,为一点儿不如意就嚎啕不止,脾气暴躁甚至喜怒无常,动辄满地打滚儿,提些不着边际的无理要求,奶奶常常暗自怀疑是否有什么妖魔勾引了这孩子。五岁的L,一身的坏毛病。但只要奶奶说“看哪快看哪,小姐姐和小妹妹们来啦她们都来看你啦”,五岁的L便从无端的烦恼中走出来,从天翻地覆的哭喊中立刻静下来,乖乖的,侧耳谛听,四处张望,精神焕发。“L--L--!小L你在家吗?”太阳里,天边,很远,或者很近就在门前的绿荫间,传来她们悠扬的呼唤,“L小哥哥——L小弟弟——喂,L你在干嘛呢?”在变化着的云朵里,在摇动着的树叶上,或者月光下矮墙的后面,或者午后响亮的蝉歌中,要么就在台阶上,细雨敲打着的伞面移开时,很远和很近,传来女孩儿们呼唤他的声音。L他便安静下来,快乐起来,跑出门去,把那些女孩儿迎进来,把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摊在桌上倒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毫不吝惜。五岁的L就像换了个人,和和平平安安稳稳跟女孩儿们一起玩耍,五岁的诗人就像个小听差,像个小奴仆,对女孩儿们言听计从忠心耿耿。奶奶又笑着叹气说:“唉!这孩子呀,将来非得毁在女人手里不行。”我记得那时,L相信奶奶说得对,奶奶的话非常正确,就要那样就应该是那样,那个“毁”字多么美妙迷人,他懵懵懂懂感到:是的是的,他要,他就要那样,他就是想毁在女人手里。

七岁的L,七岁的诗人,不见得已经知道“真理”这个词了,但我记得他相信真理都在女孩子们一边,在女孩子们手中,在她们心里。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她们是真理的化身。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儿屁股后面,像个傻瓜,十三、四岁的大女孩儿们并不怎么理会他,不怎么理解他。这没什么,七岁的诗人并不介意。她们走到哪儿L跟到哪儿,她们当中的一个也许两个甚至讨厌这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儿,但是L喜欢她们,要是那时L就知道世界上有“真理”这个词,我想在他而言,跟着她们就是正确,看着她们就是全部的真理了。她们要是也不介意,L就饭也不吃一直跟在她们身旁,无论奶奶怎么喊也喊不得他回家。那些大女孩儿,她们要是讨厌他了他就远远地退到墙根下去站着,看着她们游戏,一声不响,喜她们之所喜,忧她们之所忧,心里依然快乐。她们如果需要他,比如说她们缺了一个助手,噢,那便是诗人L最幸福的时光,那便是真理光芒四射的时候。他帮她们摇跳绳,牵皮筋,帮她们捡乒乓球。他把皮筋李在脑门儿只相当于她们牵在腰间,他垫起脚跟伸直胳膊把皮筋高举过头顶,也只与她们把皮筋牵在的耳边一样高,再要高呢,他就站在凳子上,还要高呢他就爬上了树。大女孩儿们夸奖他,于是七岁的诗人倍受鼓舞,在树上喊:“还想再高吗你们?那很简单,我还可以坐到墙上去你们信吗?”所以,再逢大女孩儿们不理会他的时候,忽视了他,他就爬上墙去。这一下,不料大女孩儿们震天动地地惊叫起来。L以其诗人的敏觉,听出那惊叫之中仍隐含着称赞,隐含着欣赏和钦佩,他就大摇大摆地在墙上走,豪情满怀一点儿都没想到害怕。大女孩儿们就像小女孩和一样吓得乱喊乱跳了,停了她们的游戏,紧聚成一团,仰望诗人,眼巴巴地开始真正为他担忧了:“小心呵——!小心点儿L--!”“下来吧——!快下来吧小L--!”既然这样L又爬上房,在房上跳,像是跳舞,还东一句西一句唱着自编的歌,期望女人们的惊叫和赞美更强烈些,期望她们的担忧更为深切。但是大女孩儿们忽然严肃起来:“你要再不下来,我们就都走啦不管你!”诗人停下来,心中暗自惴测,然后从房上下到墙下,从墙上下到树上,灵机一动把树上未熟的果实摘下来抛给他的女人们。树下的大女孩儿们又是欢声笑语了,漂亮的衣裙飘展飞扬,东一头西一头争抢着酸涩的果实。“再摘些!L-L一再摘些!”“喂——小L,多搞些,对啦摘些大的!”“喂喂,L--我还没有呢!我要几个大的行吗小L--?”多么快乐,多么辉煌,多么灿烂的时光!树叶间的L和蓝天白云中的诗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和骄傲……可是功亏一篑。我记得,L从树上下来的时候裤带断了,小男孩L的裤子瀑布般飘落下来,闪眼间一落到脚,而且七岁的诗人竟然没穿裤权儿。功亏一篑差不多是葬送了大好河山!我看见,我现在还能看见,他那朵尚未开放的男人的花蕾峭立在光天化日之下。L万万没料到,几分钟前的光辉壮举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竟以几分钟后这空前的羞辱为结束。他相信那是莫大的羞辱,他真不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大难临头。在大女孩儿们开心的讪笑声中,诗人一边重整衣冠,一边垂头落泪……

79

十岁。L十岁,爱上了一个也是十岁的小姑娘。

那是诗人的初恋。

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未,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身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

那个女孩儿呢,也就不再是跟画家一样的九岁,而是跟诗人L一样,十岁。

如果在那个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九岁的Z走出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没有再听见那种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带了进来……怎么能让她把他们带进来呢……”那么他,就是十岁的L。或者他听见了——“……她怎么把那个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怎么把他们带了进来……”但他不曾理会,不曾牢记,或者一直都没来得及认为这样的声音很要紧,他站在台阶上一心与那女孩儿话别,一心盼望着还要再来看她,快乐,快乐已经把这男孩儿的心填满再没有容纳那种声音的地方了,那么这样的一个男孩儿,就不再是九岁的画家Z,而成为十岁的诗人L。

那个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岁的L告别十岁的女孩儿,那时不再是冬天,那个融雪时节的寒冷的周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过一家小油盐店,走过一座石桥,沿着河岸走在夕阳的辉照里,我记得那时满目葱笼,浩大的蝉歌热烈而缠绵,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这样,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谁呢?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再仅仅可能是未来的女导演N。

她是另一种情绪了。

她既像是未来的女导演N,又像是未来的女教师O。另一种情绪,在少女N和少女O之间游移不定。这情绪有时候贴近N,有时候贴近O,但并不能真正附着于她俩中的任何一个。

这样,在少年诗人初恋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见了另一个少女——T。当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绪中一时牵连、重叠,无从分离无从独立之时,少年诗人狂热的初恋把她们混淆为T。

这情绪模模糊糊地凝结成T,是有缘由的:有一天,当我得知诗人L不过是单相思,T并不爱他,T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O和N就还要从模糊的T中脱离出来,互相分离,独立而清晰;爱上F的那一个是N,爱上WR的那一个是O。那一天L的初恋便告结束,模糊的T不复存在。至于模糊的T能不能成为清晰的T,能不能是确凿的T、独立的T,现在还不能预料。

现在,沿着河边的夕阳,沿着少年初恋的感动,沿着盛夏的晚风中“沙啦啦…沙啦啦……”树叶柔和爽朗的呼吸,诗人一路吹着口哨回家,一路踢着石子妙想联翩,感到夕阳和晚风自古多情,自己现在和将来都是个幸福的人。诗人L一路走,不断回头张望那座美丽的房子,那儿有少女T。

80

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母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

几十年前有很多那样小油盐店,一间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斑驳的柜台,柜台后头坐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掌柜。油装在铁皮桶里,酱油和醋装在木桶里,酒装在瓷坛里,专门舀这些液体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长,慢慢地沉进桶里或者瓷坛里,碰到液面时发出深厚的响声,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声音。那深厚的声音,我现在还能听见。小油盐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见阳光。店堂中偶尔会躲进来一两个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日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提着个大竹篮,篮中大大小小装满了油瓶,少年诗人满面春风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对岸,一直沿着河岸走,灌木丛生垂柳成行,偶尔两三杆钓竿指向河心,垂钓的人藏在树丛里,河两岸并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高一声低一阵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啭,沿着河岸走很久但这对诗人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刻,并不觉得其路漫长。然后上了小石桥,便可望见那座桔红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就在那家历尽沧桑的小油盐店旁边。

老掌柜一提一提地把油灌进L的瓶子里。把那么多瓶子都灌满要好一阵子,少年L便跑出油盐店,站在红色的院墙外,站在绿色的院门前,朝那座美丽的楼房里忘情地张望,兴奋而坦率。不,他对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灿烂的色彩并不重要,神秘的内部构造对他并不重要,因为现在不是画家Z,现在是诗人L。在诗人L看,只是那女孩儿出现之时这房子才是无比地美丽,只是因为那女孩儿可能出现,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寻常,才使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个冬天的下午之后,画家Z虽然永远不会忘记这座房子但他再没有来过。画家Z不再到这儿来,不断地到这儿来的是诗人L。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不能满足,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过于疏离。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一种都好。

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干嘛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这样,差不多两年,或者三年。

两、三年里,L没有一天不想着那女孩儿,想去看她。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木是每天都要补充。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

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色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满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日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这太像是O了。在门廊里她独自舞蹈,从门廊的这边到那边,旋转,裙子展开、垂落,舞步轻盈……这很像是N。但这是少女T。在院子里哄着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蚂蚁,活泼而温厚的笑声像个小母亲……在我的愿望里,O应该是这样,O理当如此。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这歌声更使我想起N。但毫无疑问,她现在是T。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T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进来喝点儿水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也不渴。”这话一出口,L就后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吗?”

每天都跑。要是并没有看见少女T,L也一点儿都不感觉沮丧,他相信T肯定看见了他,肯定听见了他,知道他来过了。因此L每天准时到达她的窗下,必须准时,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然要到达的时间,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定已经来过的证明,使那个时间不再有其它意味,仅仅是他和她的时间。要是T没有出现,L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脱不开身,比如说因为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她的父母不准她出来。L起程往回跑的时候,心里对他的少女说:我来过了。我每天都会来的。你不可能发现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没有来……

这确实是一条妙计,否则L没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儿去。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有着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81

这妙计,得之于L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一个礼拜日。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个暑假,L整天都钻在屋子里看书。忽然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灵感在他心里开放,在他的眼睛里开放,他发现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霎那间领悟了她们,被她们迷醉。竟然有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边,《飘》呀、《简爱》呀、《茵梦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白痴》、《牛虻》,譬如《家》、《青春之歌》,还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记》、《卡门》、《红字》……还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一边如饥似渴地读,一边懊悔不迭,他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们的存在?他怎么能一向毫无觉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以往的日子里她们默默地与他同在,诗人L竟莫名地感动。他一本接一本地读,躺在床上从清晨直到深夜,被书中曲折、哀伤或悲壮的爱情故事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以致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无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连绵的晴朗,也可以是艳阳高照的阴郁。L心里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阴郁,与气候无关,与风雨无关,与太阳的位置无关,完全根据书中的情节而定。少年诗人“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打摆子似地享受着那些故事的折磨。母亲在窗外的夏天里喊他:“L,别看啦!出去,喂,到外面去走走。”“L,听见没有?出去跑一跑,书不是你那么个看法。”

最让L不能释手的当然会是《牛虻》。他最钦佩甚至羡慕的,自然是那个历尽苦难但是无比坚韧的亚瑟,那个瘸了一条腿、脸上有可怕的伤疤的“牛虻”。他最留恋、热爱、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心碎的琼玛,最让他锥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说,一定是那个美丽而苍白的琼玛。母亲在夏天的晚风中喊他:“听见没有L!这样看下去你要成书呆子啦!眼睛要看坏啦!出去,不管到哪儿去跑上一圈儿不好吗?”L把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胸脯上,在夏天辽阔的蝉歌里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个亚瑟?可不可能经受住那样的痛苦?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里的小姑娘,会不会为了不让列瓦雷士看见一轮血红的落日而悄悄地把窗帘拉上?母亲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对准说:“真没见过这样看书的孩子,唉,真是拿他没办法。”然后喊他:“L--!把灯关了,快来这月亮底下坐一会,夜来香都开了,有多香呵。”那个泪流满面的琼玛呀,L想,那个苦难的亚瑟他的苦难应该得到安慰了,他为什么不能更宽容一点呢。少年诗人想,如果我是亚瑟,我相信我会告诉琼玛我就是谁,应该让她那颗苦难的心最后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里,在心里,把那些已经结束了的故事继续讲下去。母亲在雨后初晴的夏天的清晨里叫他:“L,L!快起来,快起床出来看看,外面的空气有多新鲜……”

L被母亲拉扯着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母亲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对付一匹小狼,母亲说:“跑吧!”母亲说:“跑吧随便哪儿,半小时内不许回来。”

L先是满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状态。是个礼拜日,街上人少,但从每一个门中、每个窗口、每一个家里,都传出比平日喜悦纷杂的声音。路面和屋顶还都是湿的,颜色深暗,树干也是湿的近乎是黑色的,树冠摇动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树叶是耀眼的灿烂,一夜的风雨之后河水涨大了,河水载着晴朗天光舒畅地奔流……L满腹心事地走,忽然灵机一动,然后我看见他跑起来。

诗人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的方向。

82

但是有一天,谁也不可能记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个希望忽然间显得那么单薄、简陋,那么不够。仅仅是每天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够,仅仅是偶尔和她在一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已经不够。怎样不够?什么不够?不够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诗人并不知道。但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日的兴奋,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以往的快乐。答案已经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发现它,却需要:夏日的夕阳沉垂的时刻少年沿着以往的归途,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着落日在河的尽头隐没,看着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只听见汩汩不断的声响。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欢乐。这时我发现,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欲望中显露端倪,少女动人的裸体已不止一次走进了诗人黑夜的梦景,和白昼的幻想。这幻想夺魂摄魄般地重新把诗人点燃,这幻想一经出现便绵绵不绝动荡不止,不可违抗,使少年不顾一切地顺从着她的诱惑,她的震撼,追寻着那动人的神秘……诗人L热血沸腾看见了少女神秘的裸体,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显现。一切都被她衬照得失去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仅此而已,少年L确凿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来,他极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飘忽游移不能聚拢。他能感到她的呼吸、呼吸的气流和声音,能听见她的脚步、走着或者跳着的节奏,能看见她的脸但在那跳荡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见她美丽的脖颈和身体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怀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时此刻就在某一处空间里坦然成长。在那虚虚实实飘飘扬扬的衣裙里面难道少年L的痛苦和梦景,一定符合逻辑地存在吗?少年试图描绘那些部分,刻画她们,使那些最诱人最鲜活的曲线真确地呈现,在沉暗与光芒之间独立出来。但他聚精会神激动得发抖也还是徒劳。也还是疑问。少女的胸脯仍不过是书上一段抽象的文字,灿烂缥缈的一团白光刚要聚拢却又消散。L深深地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与她们想见,他会不会在见到她们之前已经死去?臀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象与她们欢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缕痛苦萦绕不散,那时诗人L确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无力抵抗,少年娇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里悄悄膨胀。不,“臀部”这两个字多么没有生气,呆板冷漠得让诗人不能接受,这两个字没有性别没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应该是另外两个字,虽然那显得有点儿粗俗,但要亲切些,亲近得多,有了生气,有了血肉的温度,气息和感情,有了朦胧的状态。但诗人觉得这两个字,对可爱的女人就怕是亵读,应该有一个更为美丽的词,单单属于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属于她们,属于真理。

83

然后,一场革命来到了。在少年诗人情窦初开的时节,一位伟大的诗人梦见了一个红色的星球。画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时,我和诗人L随波逐流,高喊着那幅对联。革命,无论如何是富于诗意的。L像Z一样,不喜欢学校里的大部分课程,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考试。革命的到来最令诗人兴奋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无味的课了,不必总坐在一间狭小的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背书了,诗人L隐约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来了,还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日子里,L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激情满怀。梦境刚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擞,白日的幻想纷纭而至。看着窗上渐渐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阳落下去之前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好运正向他走来,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将出现。一些温馨的情绪,一些悲欢和缠绵的故事,一些凄艳甚至哀怨的光线,将接踵而来缠绕不散。以心相许的告别、指日可待的团圆、灼热的眼神、迟疑的话语、纤柔而奔放的脚步……都要到来都要到来。脚步忽然在草地上踌躇、痴迷、羞怯、惊讶、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久已隐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里开放,把他带上一条背景模糊的小路,一个陌生但是温润地方,也许南方,而且把他卷进一个故事,并不具体的故事,但肯定与姑娘们有关的故事,与一个女人一生都息息相关的故事。也许……就像琼玛和亚瑟……还有那个慈祥的蒙泰尼里和那个可爱的马悌尼……但琼码不要嫁给波拉,十三年后等亚瑟回来时一切误会都会澄清……尤其亚瑟不要与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琼玛和亚瑟都要等待……那条把亚瑟送走的河流也许可以忘记,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记,杂耍班子里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乐声中驼背的丑角含泪的卖笑也忘记它忘记它吧,但不要忘记童年夏夜里的那一丛长青藤……只要波拉太太走进列瓦雷士孤独黑暗的卧室陪伴着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琼玛,只要琼玛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淌,亚瑟就会回来……直到枪声响了……那时亚瑟——我或者L的希望——应该提醒琼玛,应该告诉她,可爱的马悌尼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

L,很显然,这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和L,挤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后八月,我的老祖母离开这座城市,只身一人被送去农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过这件事,写过我的悲伤和惶惶不可终日。从那个夏夜庙院里传出可怕的消息,直到这个八月奶奶离开我们,我常常是这样:想起未来感到危险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安全。奶奶走时我没有见到她。我记得整个七月我一直没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对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爱她,我又知道她曾经是地主我应该恨一个地主,如果我并不恨她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在喊那幅对联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我对所有我的同学都隐瞒着这件事,怕他们发现,怕他们问到我的祖母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什么成分。于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学校里那个可怕的孩子,使我处于孤立境地——一只被判离群的鸟儿。我感到那个可怕的孩子也已长大,一直都跟着我,无处不在,决不放弃我,而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随时随地都要警惕,但是这种隐瞒让我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诚实,虚伪,狡诈。我很想在私下里对诗人说说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经知道了他对女性的不轨的想法而我已经原谅了他那样,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八月,炽烈的太阳,满天满地红色的标语和旗帜,尘土、口号、麦克风刺耳的噪音之后便是一条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千万条流汗的臂膀和拳头举向天空。人山人海散尽之时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广场上,不知道怎样才能逃避开我的罪孽。终于在一道矮墙的阴凉里坐下,开始幻想……我要是一个没有出身的孤儿多好……也许我真是一个孤儿吧……一对革命先辈的遗孤,他们临刑前把我托咐给了我现在的父母,他们请我现在的父母不要告诉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他们崇高的心会这样为我着想……但是现在可以了,现在不能不说了,有一天,我现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对我说“孩子,我们必须得告诉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红色后代,所以呀你要坚强,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后他们拿出那一对革命先辈的遗物……但也可能那一对革命先辈并没有牺牲,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而事实上他们还活着,他们死里逃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丢失了多年的儿子,他们终于找到了我现在的父母,从而找到了我。当然他们是为了找到我,是为了找到他们自己的儿子才一直寻找我现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们呀,叫爸爸,叫妈妈呀……”阿不不,千万可别,还是不要这样吧,我还是要我现在的父母,那一对先辈还是牺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对先辈为什么不会是我的叔叔和婶婶(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的叔叔那样,忽然回来了,老革命,高干,他会帮帮我们,改变奶奶和我们的处境……(多么可笑,历史有时候过于滑稽,二十年后我知道也还有人作着类似的幻想,只不过他们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辈,而是海外关系了,希望他们海外的父母终于找到他们,或者希望忽然从天而降一门海外的亲戚,从而改变他们的处境。)我坐在那矮墙下幻想,就像诗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着性爱。但是诗人娇嫩的花在夏夜里热烈地开放之时,我的幻想却在烈日下以渐渐地冷却告终。我知道我的幻想仅仅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我长得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母亲,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无疑问。夕阳西沉,广场上的彩旗开始在晚风中轻轻飘扬,远远近近的高音喇叭数重唱般地响起来,开始播放一个反革命女人伤风败俗的丑闻,说她和她的反动丈夫在卧室里非但不拉上窗帘而且有时还开着灯,说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裤权站在阳台上,令革命群众无比厌恶……。

这时我看见母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母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还有一块金条。”

母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这些罪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皮带,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亲,又抽了母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革命……”

母亲说:“我们把奶奶送走了,送回农村老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亲说:“让奶奶去躲一下,然后再接她回来。”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里,躺在床上,满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树的枝叶间闪烁,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这会儿在哪儿?她只身一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生没关系了,我可以清同学到我家里来了,学校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后诗人L对我说。很多年后奶奶去世了,想起那个晚上,诗人对我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说是的。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干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安全。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耻。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未完待续)

(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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