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鼓、小鼓、铜锣。诵经舞游行队伍奏起的音乐,一大早便开始响个不停。那音乐缓缓流淌,又执拗地持续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就是这样的旋律,整整演奏了四个多小时。我透过仓房的内窗,目送隐士阿义爬上去森林的石子路。他的雪橇上装的已经不是破布,而是我妻子送给他的新毛毯。他沉思默想般地低垂着头,两脚用力踏着地面,稳稳地走上倾斜的雪路。紧跟着,诵经舞蹈的音乐便响了起来。在妻子端着饭团和未启盖的鲑鱼罐头,带着罐头启子到二楼仓房送上午饭时,我开口向她询问道——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对这种挥之不去、避之不及的音乐的厌恶,粗鲁得十分陌生,令我自己听着都大吃一惊:“这不合时宜的诵经舞乐,也是你们阿鹰首领的创举吗?阿鹰还打算用诵经舞乐唤起山脚人对万延元年暴动的联想吧?这样搅得四邻不安,简直拙劣透了!只有阿鹰和你们这帮随从才会神魂颠倒呢!山脚那些家伙一个个怕惹是非、循规蹈矩,是用鼓啊锣呀什么的就能煽动起来的吗?”

“可是,这音乐至少叫你阿蜜急不可耐了呀!你可是打算对山脚的一切概不过问哩!”妻子冷静地反击道,“超级市场从今天早晨重新正式营业了。那个鲑鱼罐头可是从超级市场抢来的战利品,阿蜜,你要想完全彻底干净利索地跟这事划清界线,不吃也罢。我再给你找点别的什么吃。”

我不是想参与鹰四他们的行动,只是不想理睬妻子的挑衅,才兀自打开罐头。况且,我也不喜欢吃鲑鱼。昨天抢劫超级市场,在山脚一般居民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偶发事件。妻子告诉我,今天早晨,鹰四他们便四处张扬,说昨天的抢劫是违法行为;还说,既然山脚的人们已经参加了这场抢劫,他们便没有理由不继续抢下去。

“就没有人反对阿鹰他们的煽动?没有人今天早晨寻清了内情,后悔了,把昨天抢来的东西再送回去?”

“在超级市场前面倒是开过村民大会,可是到底没有人吭声。在超级市场做会计的那群女孩子把从前市场的利润率告诉大家了,售货员们也不讳言商品自身质量低劣,这时候往这样的地方还东西?这气氛也起不来呀!就是有人见势不好有心变卦,这也不是他能自行其事的气氛哪。”

“骗小孩子呢!”我一面恨恨地嚼着干硬零碎的鲑鱼,一面说道:“我都要吐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对超级市场的愤恨情绪现在还挺高涨的!好几个女人被怀疑是小偷,叫人搜过身。她们哭着讲她们的遭遇呢,阿蜜!”

“好一帮笨蛋!”我感到很难把自己舌头上的那块抢来的鲑鱼肉咽下去。

“阿蜜,最好你也到山脚去,瞧瞧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妻子漫不经心地说着,走下楼去了。我立刻把沾满唾沫的鲑鱼肉和米粒一古脑儿吐到手上。

诵经舞的音乐还是响个不停,搅得我心烦意乱,困乏无力。我的耳朵不得不去注意正在出现的重大变故。耳鼓深处仿佛听得到暴乱的声音。诵经舞乐带给我的厌恶,恰似病入膏盲的肝脏,不停地遭受着无法治愈的污染。那污染的根源,便是好奇心理的毒素。然而,在找到一个与鹰四他们策划的大变故没有直接关系的理由之前,我控制自己不走出仓房;而且在此之前,既不准自己下山去山脚,也不准派侦察兵去。那单调乏味的音乐,全然表现出感情的缺乏。也许正是鹰四为了向我炫耀他的行动仍在继续才把这音乐奏个没完吧。如果我对于现在山脚下发生的事情有所反应,那也只是我对鹰四拙劣的心理攻势的更为拙劣的屈服。我要忍耐。过了一会儿,山脚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大概是鹰四已经把轮胎上缠着铁链的雪铁龙开到山脚下,正带着孩子们疯呢。如果说山脚的人们早已一律变成了暴徒,那么他们的领袖鹰四则正开着雪铁龙,对暴徒们进行着大阅兵。

我注意到炉子的火势有些弱。是油罐里的煤油快用完了,备用的油也消耗殆尽。得找个人去超级市场买些回来,否则只有亲自动身往山脚那边去一趟了。我终于在充满烦扰的忍耐中从苦役里解放了出来。从早上起来,那诵经舞乐就一直嘲弄着我折磨着我,已经有四个多小时了。

桃子倒是在上房,可她歇斯底里发作之后,还在卧床不起,妻子在照顾她,显然她俩指望不上。冻伤的年轻人已被送往医院;足球队全体成员现在都和鹰四、星男一起,在山脚那边主持那一派喧腾吵闹的局面,能够派得出去的人,只有阿仁的几个儿子了。我站到紧闭的房门前叫了一声,但并不指望他们即便叫那音乐搞得入了迷,还能同体胖心悲的母亲一起关在冷森林的家里。我只是希望周围的一切能够为我不得不自己下山提供更充足的条件。不见孩子们的回答。我满意地打算从紧闭的房门前抽身离开,可就在这时,没想到阿仁却用一种兴高采烈、颇有张力的声音叫起我来。我打开门往屋里看,如同不习惯黑暗的鸟儿一样,目光惊慌彷徨,一边寻找阿仁——倒不如说寻找她的丈夫,一边忙不迭地解释:

“啊,阿仁,要是你儿子在家,我想叫他们到山脚去一趟。炉子没油了!”

“我儿子呀,他们一大早就到山脚去了。蜜三郎先生!”阿仁像一艘从海雾里冒出来的巨轮,那硕大的身躯慢慢分明了起来。她的话显得出奇和气。圆鼓鼓的脸上两颗滚烫发亮磁石般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这边。正如她的声音所显示的那样,阿仁在那张将马鞍倒置而成的坐椅上面振作起来。“鹰四手下的那帮孩子来叫的,连我家金木也到山脚去了!”

“阿鹰他们来叫了?金木先生是老实人,怎么连他也卷进去了?”我带着几分保留,愤愤地表示对阿仁丈夫的同情,我的保留也真是得其所哉。而阿仁却并不希望我对她的丈夫表示什么同情。

“那群孩子把村里每家每户都叫遍了!蜜三郎先生!尤其是那些没从超级市场拿回东西的人家,他们肯定要叫到,都倾巢出动了!”阿仁说。她那双让肥肉挤得更细的小眼睛咄咄逼人,铺满肥厚脂肪的皮肤上慢慢荡起涟漪,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阿仁从平日里痛苦的喘息中游离出来,重又变成了昔日那个充满好奇的闲话大王。“我们家呀,孩子早早儿就都到山脚去了,可我丈夫还没呢,有两个小伙子就到门口来喊‘都去超级市场啰!’听我儿子中间回来讲,要有不上超级市场去拿东西的人家,他们可有的喊呢!管你是有钱还是有势呢,这群孩子两个人一组,来回地喊:‘都去超级市场啰!’你瞧,听说村长的儿媳妇,邮政局长的老婆,也全给哄到超级市场拿了东西呢。校长的闺女哭啊哭的,生生把一大箱没用的洗衣皂搬到家去了!”阿仁说完突然像含了一口水似的,把嘴紧闭起来,从鼻孔里发出一阵乎乎的声音。接着,她那满月一般的胖脸上泛起了红晕,我知道她这是在笑了,“这真叫平等啊,蜜三郎先生!村里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耻的事,这有多好!”

“没有人同情超级市场的天皇吗?阿仁?”我问道。从这个病态肥胖的妇人用“可羞可耻”一词布下的陷阱中,我感到一种不甚分明的危险。可是我姑且避开这个话题,向她询问与这带有硝烟气味的闲话不甚相干的事情。

“同情那个朝鲜人!?”阿仁立刻愤愤地把我顶了回去。直到昨天以前,她还同山脚下多数人一样,一边痛斥超级市场给山脚带来的惨状,一边缄口不提那显赫的超级市场东家竟是一个朝鲜人。可现在,她竟冲口强调地道出“朝鲜人”这个词儿来。抢劫超级市场仿佛给山脚居民与超级市场的天皇之间的势力关系一下来了个颠倒,如今阿仁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宣布,那个用经济手段征服了山脚的男人不过是个朝鲜人。

“自打朝鲜人到这洼地来,山脚的人就没有过好日子!仗一打完,朝鲜人就从这山脚占地捞钱,一个个全抖起来了!我们不过是把他们抢定的东西拿回来一点儿,他有什么可同情的?”

“阿仁,朝鲜人当初也不是自己愿意来山脚的呀。他们是被他们的国家强行带来的奴隶劳工。据我所知,山脚的人可没受过他们主动的坑害。战争结束以后,即便是在朝鲜人集结地的土地问题上,不也没给山脚哪个人造成直接损害吗?干嘛要歪曲自己记忆呢?”

“S兄叫朝鲜人杀了!”阿仁立刻对我充满了戒心,惊诧地说。

“那也是因为在那之前,S兄的同伙杀了朝鲜人,人家报仇嘛,阿仁。这你不是知道吗?”

“反正朝鲜人一进洼地,就没干过好事!大家都这么说!把那帮朝鲜人全杀尽才好呢!”阿仁蛮横无理地竭力争辩道。一时间她眼里充满怨恨,暗淡无光。

“阿仁,朝鲜人可是从来没有单方面地加害洼地的人们啊。战后的这些纷争,双方都有责任。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怎么还这么说呢?”听了我的责问,阿仁黯然地将自己的大脑袋低垂下来,如同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对我的话不再理睬。我只看得见她海象般的脖颈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我带着无法排遣的愤懑长叹一声,“闹起这样愚蠢的骚乱,最后遭到恶报的还不是山脚的人么,阿仁。超级市场的天皇根本不会因为他的一家连锁店被抢受到什么打击,山脚的大多数人却要因为抢来了战利品痛苦地内疚下去。连知道好多的大人们都叫阿鹰这个外来户煽动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村里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耻的事,这有多好!”阿仁顽固地低着头,重复说。我终于弄清了她所谓“可羞可耻”一词的独特含义。

我的眼睛总算适应过来,看得见屋里微暗的角落了。只见阿仁坐在座椅上,在她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堆满了各种廉价罐头瓶。它们侍立在她身旁,犹如阿仁与无法克服的饥饿作战时足以信赖的援兵。这些正是阿仁的“羞耻”,这些端庄肃穆、令人咋舌地现出本相的小“羞耻”团伙。见我不言声地打量那一排罐头瓶,阿仁索性恬然不惊地从高耸的双膝中间取出一听罐头,那罐头的瓶盖启了一半,活像只赫然高扬的半圆形耳朵。于是,阿仁便咕容咕容地嚼起罐头里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给我看。我想到了动物蛋白对她的肝脏有不良影响这件事,可是话到嘴边,我却改了口。“阿仁,我给你打点水来吧?”

“吃着可不像你看着那样干巴巴的!”阿仁回了我一句。然而她却满怀率直——这只是在我和阿仁少年时代支撑着根所家时才能见到——的情感,继续说道:“蜜三郎先生,多亏了鹰四先生的暴动,我才有这么多吃也吃不完的食物了!这些罐头不值几个钱,可真是多得吃不完呢!把这些全吃光了,我就再什么都不吃了,让自己像从前那么瘦,然后衰弱而死!”

“哪儿会呢,阿仁。”我以回到山脚以来第一次与阿仁和解的心情安慰她说。

“不会?我这样的可怜虫,直觉还挺准的!在红十字医院里,人家对我说,我想多吃东西不是身体的要求,是我心理的要求!只要是心里不再想吃的话,我马上就能够瘦下去,然后一死了事!”

我不由得感觉到一种孩童般无常的悲哀。母亲死后,我全仗阿仁的帮助,才克服了无数困难,在山脚度过了少年时代。我默然摇着头,踏着积雪走出房来,关上门,将这个被埋在也许会致其肝脏于死地的大食物堆里体味着幸福与“羞耻”的“日本第一肥婆”,关在了微暗的安宁之中。

石板路上的积雪被人踩得结结实实的,成了浅黑色,路面也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动。关于那场对超级市场的抢劫,是对也好,是错也好,我丝毫无心干预,只是,我已下了决心,绝不卷进鹰四他们的行动。要是超级市场完全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怕是无法靠正常的手续买到煤油吧。我只是盘算着,如果有几罐煤油免遭劫难,那我就给阿鹰或是他同伙相应数量的纸币,把煤油罐提回来。我实在无心参加阿仁所谓山脚所有人都平等的“羞耻”活动。而且煽动这场小型暴动的那些人就没到我的门口强制性地喊什么“都去超级市场啰”,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没人要求我与他们分享“羞耻”。

我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阿仁的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到我面前来一齐走,就像一条同主人一起散步的家犬。他敏锐地打量着我的脸色,立刻领悟到不便上来搭讪,便只管往上一窜一窜地走路,抒发一下内心的兴奋。石板路两旁的住家往常都是房门紧闭,今天却一律大敞四开,人们在房檐下踏雪闲站,高声寒暄。山脚的居民竟全都变得兴高采烈。还有一群人从“乡下”过来,他们几家凑一堆儿,三三两两地聚在石板路上聊个不停,缓缓前行。他们都抱着从超级市场抢来的物品,却没有马上就回“乡下”去的样子,倒像是想在山脚再呆上一会儿。有时“乡下”的母亲要借用厕所让孩子大小便,山脚的主妇就很开通地请她们光顾。即便是祭日里,我也从没见过山脚和“乡下”如此自由宽宏地交往的情景。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山脚便早不见了这种热烈火爆的景象了。孩子们在石板路踩实的雪上打着出溜儿,模仿着没完没了还在继续的诵经舞乐。阿仁的儿子刚跑去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就马上又跑回到我的身边。站着聊天的大人们也都朝我温和地微笑,跟我亲切地寒暄。他们如此开放地对我,这在我返回山脚后还是头一遭。对这种不期而至的友好表示,我实在不能够很快适应下来。于是,我含糊地点着头,急步走过去,而山脚的这些俨然彻底解放了的人们却自管酣笑畅谈,毫不在意。我心中的惊诧渐渐生根发芽并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起来。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对着围在他身旁的人群举起一本打开的帐簿解释着什么。这男人在战时教师不足的时候,作为代课教师教过日本历史,战后当过农协文书。因为他的身边聚集了一些一声不响的足球队的少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被新暴动首领们任命为专门委员,正在揭发超级市场的经营状况吧。一看到我,他脸上立即露出愤慨与得意并存的、扭曲了的微笑(只是这愤慨像装模作样的表演,而这得意才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停止了对小听众们讲话,大声叫道:

“蜜三郎先生!我们揭发了市场的双重帐簿,把它送到税务署,天皇立刻就得下台,太可悲了吧!”

这突然的中断,令听众们非但很不满意,还跟着那男人们回头瞧着我,将他们嘲笑超级市场偷税行为的抗议姿态做给我看。他们当中,竟然还夹杂着不少老人。一旦重新意识到这一点,我便发现我走在山脚石板路上见到的人群中,老人的数量多得简直不敢相信。直到昨天,他们还龟缩在玻璃肮脏不堪的门内暗处打发日子,可是今天,他们也解放了自己,并使自己重新变成了山脚共同社会的真正成员。

突然之间,阿仁的儿子尖着嗓子大叫起来,炫耀着自己的重大发现。这声音让我也转过了脸去。

“那家伙!那家伙就是市场的经理!”

我看见一个男人,体态略显肥胖,四十岁不到,但短颈上扛着的脑袋却早已谢顶,他身穿皮衣,正蹒跚地从我们身边溜走。在孩子们的嘲笑和叫骂声中,他双臂在空气中挥来摆去,活像只爬到岸上的海狗,只顾拼命地逃跑。这个超级市场的经理刚刚被解除了软禁。可由于那座桥一定会被足球队严密监视着,所以这位经理也只能被放养在山脚,其实和禁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瞧他一边遭人嘲骂,一边像邮递员赶着送报纸一样在石子路上逃跑的样子,直觉得滑稽可笑而又不可思议。此公在山脚形影相吊,莫非还有心拿出什么收拾残局的招术?有个孩子发明了向他投掷雪团儿的玩法,于是立刻,所有的孩子都凑起热闹来。他正跑着,脚踝上挨了一记,便软软地跌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掸去满身满脸的雪,便朝着那群狂热难缠的孩童,发出了被逐家畜一般的吼叫吓唬他们。可孩子们却越发来劲儿,只管投个不停。我的一只眼睛被素不相识的孩子们打瞎那天的那种即时的恐惧在干燥的口腔里复苏,于是在多年的疑问中——他们为什么要向我扔石块——,我得到了一点暗示。那可怜的男人大发雷霆,一边双手抵挡着雪团的攻击,一边不断地发出微弱却又固执的尖叫。阿仁的儿子飞快地投了几个雪团,重又跑回我的身边,表情好像苏打水,翻涌着亢奋的泡沫。我向他问道:

“他喊什么?”

“说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要指挥暴力团来找我们!我们要武装对敌!”少年骄傲地说着,瞥了一眼他一直吃个不停的饼干盒底,就将纸盒丢在一边,然后又从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新的,大嚼起来。

“你们觉得能打败暴力团?那帮人可是些暴力专家呀!”

“阿鹰会教我们怎么打的!他和右派打过仗,知道应该怎么打!蜜三郎先生,你打过仗吗?”阿仁的儿子将满嘴的东西急不可待地一口咽到肚里,以不可思议的犀利顶撞起我来。

“干嘛要让经理暂时消遥法外?”

“这个……”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问的核心,答道:“那个家伙,净说些无聊没用的话,山脚的人就是要给那家伙和超级市场的天皇点颜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家伙也是个朝鲜人!”

我对这些战后出生的孩子无缘无故敌视朝鲜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厌恶。但我要替超级市场的经理讲情,这少年马上就会纠集出一群小暴徒,让我抱头鼠窜的。

于是,我只是说道:“别再跟着我了。找你的伙伴玩去吧!”

“阿鹰命令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的!”少年一脸困惑,一本正经地说。然而,由于我的断然拒绝,最后,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饼干填进嘴里安抚一下不满,停住了脚步。自从阿仁食欲异常以来,她的儿子头一次找到了这么多食物,这些食物远远超过了他日渐缩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出于一种对胃的义务感,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终会呕吐狼藉。

超级市场周围的积雪已被人们踩得凌乱不堪,开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严气象。这是一个前兆,它告诉人们,冰消雪化之后,整个山脚就要变得泥泞难行,了无生气。在超级市场门前,还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闲散游荡。有一小伙人将电视机搬到了屋外来看;还有一些人正盯着看人家打开包装箱搬出些电器并让它开始工作这一串操作过程。

那几台电视机正在播映两家不同电视台的节目。蹲在电视机前面的小孩子们全神贯注,甚至有的孩子为能同时看到两台节目费尽了心机,欠着身子,站在能看到两台电视机的地方。而站在孩子们身后的大人们则似乎对电视不是特别在意,一片嗡嗡嘤嘤。在这个城市里寻常度日的人们的消息,一齐到达戒严令尚未解除的山脚,发挥的作用却是相同的。电视上模糊地映出了一个少女歌手努着大下巴假笑的特写画面,给这山脚持续发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包装箱里取出的电器被摆到了湿漉漉的地上,两个中年男人拿着凿子和铁锤在跟它们较量。他们是山脚的铁匠,可能他们也是被小伙子们特别起用的专门委员。在他们旁边围观的大半是些妇女。不用说,他们碰到这样的工作,今天肯定是头一遭。尽管他们是山脚手艺最好的技工,但干起这活来也不免笨手笨脚,叫人害怕。他们所做的其实全然是一种破坏:从机器上拆除生产厂家的铭牌和产品编号,只要技工的凿子从电暖炉底座上削去铭牌,将炉身鲜红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划痕,蹲在旁边的女人中间便会刮起一阵叹息的旋风,技工也便踌躇畏缩下来。他们对已化作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技术本身充满自信,可现在他们却在干些旁门左道之类的卑微活计。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积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会从城里来到洼地恢复秩序。有鉴于此,那技工便忙着从这些器具上将能证明其抢自超级市场的证据消除干净,于是乎才做出这种幼稚之极的破坏工作。

我离开人群,往超级市场的入口走去。我能够觉出,足球队的年轻人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虽然零星地夹在电视机前以及破坏作业现场周围的人群里,但与人们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鬼鬼祟祟,活像几条黑乎乎的蛀虫,板着面孔,眼露凶光。我根本不管他们险恶的目光,径直去推入口的大门。门纹丝不动。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一片狼藉的惨象,怯怯地只管将把手拉来推去。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儿,明天再来抢!”

听到阿仁儿子的声音,我转过头去,见那塞了满嘴饼干的少年正在和他的伙伴们一道,聚在我的身后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脑袋,少年往他的伙伴们那边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来抢东西的,我来买点煤油。”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明天再来抢!”少年的伙伴们附和着取笑我。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适应了“暴动”之下崭新的生活环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这些漠然地盯视我的足球队员帮忙喊,喊声越过孩子们的危险的头顶:

“我要见阿鹰,带我去找阿鹰!”

那足球队的小伙子为难地低下他的奔儿头,一张难看苦相的方脸冷若冰霜,一声也不响。我变得急不可耐起来。这时,阿仁的儿子已经恢复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说:

“奉阿鹰的命令,由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先行绕到通往仓库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积雪,艰难地跟在后面追赶着他。不知哪儿来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坏眼旁边,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级市场的酒库后面,有一个以前晾晒酒樽的方形大院,院里建有一间木板房,曾经是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而今,这里是暴徒们的指挥部。房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在站岗。阿仁的儿子陪我走到这儿,便在院子一角那干净的雪地上蹲下身来等我。我在年轻人的监视中默默地打开房门,跨进充满热气和年轻人特有的兽类体味的房间。

“哦,阿蜜。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安保那会儿,你不也没来看过游行么。”鹰四情绪很好。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发。

“和安保那时候比什么!太夸张了吧。”我反唇相讥。鹰四怪模怪样地斜坐在简易炉旁的一张小木凳上,那个孩子气的山脚理发师正在他的头上精心地修剪。理发师仿佛对这位暴动领袖怀有一种狂热的敬爱,一心要用自己的劳动做出点贡献。在鹰四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她的脖子圆滚滚的象个圆筒,满心的躁动不安让人一目了然,正亲昵地将肥嘟嘟的身体凑近前去,用一张打开的报纸接着剪下来的头发。在他们后面,房间的里侧,星男和三个足球队员在誉写印刷。看来,他们是要印刷和散发将袭击超级市场事件正当化的理论和情报。鹰四全然不睬我话里的锋芒,倒是他的同志们都停下手来,注意他的反应。或许,鹰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经历,并把它和这场小“暴动”牵强地联系起来,是要教育这些年幼无知的暴动参加者吧。

你这个学运领袖不是痛悔什么“我们自身的耻辱”么?现在怎么又改弦易辙了?望着因火炉的热气和理发师的修剪而看上去像个年轻单纯的农民一样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咽下去,没有质问出来。

“我不是来参观你的足球队的活跃景象的。我来买煤油,可有抢剩下的煤油罐吗?”

“有煤油吧?”鹰四问他的同志。

“我去仓库看看,阿鹰。”星男马上应了一声,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油墨滚子交给了身边的年轻人。在临出屋时,他竟还想到把刚印好的传单给我和鹰四每人一张。在协助鹰四的指挥工作方面,他无疑是个得力的“暴动”成员。

“为什么超级市场的天皇只能忍气吞声?”

“给连锁店一个警告!”

“向税务署做过手脚!”

“再也不能在山脚做生意了!”

“超级市场天皇这类坏蛋会自杀吗?”

“我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广到基层,阿蜜,还有更复杂更强有力的举措和人材呢。就说这个小个子性感姑娘吧,她过去是超级市场天皇的通讯员,可现在,她已是我们的合作者了。她还想早点被解雇好上城里去。所以攻击起天皇来真叫勇猛果断!”鹰四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要阻止我对传单上的文字提出批评。

这几句好话让姑娘好不感动,她心形的脸庞泛出绯红,几乎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她是那种在哪个乡村里都能找出一个来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岁起,便成了周围村里所有年轻人欲望的焦点。

“听说昨天住持要到我这里谈话,也叫你们拦住了?”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那个不光对鹰四,甚至也对许多人故做媚态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干的,阿蜜。不过足球队员们昨天倒是对山脚有知识、有势力的人的举动看得挺紧,这不是很自然嘛。他们的影响力实在是不可忽视啊。在烂醉的苦力打先锋、再次闯进超级市场那会儿,要是村里哪个有势力的人,朝跟在后面的山脚村民喊一声:‘住手,别再抢了’什么的,恐怕抢劫就是一开始那样的小事故,中途流产。可现在,山脚大多数人都已经卷进来了。如果村里的特权阶级超然事外,他们只能招人反感罢了。所以战术变了,没有人再监视他们了。反倒是我们的同志还要到他们中间去,谈谈看法,听听建议呢。阿蜜,养鸡那伙人的核心人物,那位单衣英雄,他正想法儿由村里将超级市场收买下来呢。他说,要把天皇赶走,由山脚的人们集体经营,把超级市场办下去,这个计划多迷人,他的构想更是与众不同。我们就是专门负责暴力活动的!”少年们扬起了一群被公认的同谋犯的笑声。看上去他们很是为鹰四的口才倾倒。

“不过在第二次抢劫以后,分配超级市场存货的工作就由我们管理了。因此,我们的任务相当艰巨。比如说吧,‘乡下’的一个部落,他们抢来的东西和别的部落比起来相差许多,这就不行了,这类事得杜绝。这是井然有序的抢劫啊,哈哈!明天分配之前,超级市场和仓库都要由我们的足球队员严密把守起来。今天晚上,这些年轻人就要睡在这儿了。这种井然有序的抢劫你说怎么样,阿蜜?”

“阿仁管这叫阿鹰的暴动,可要想让山脚的人们对暴动的关心尽量长久地持续下去,那就不该把暴动的物质能源迅速浪费掉。管理确实是很必要的。”听着鹰四自得的饶舌,我不禁坦诚地道出了想法。可他却毫无怯色,反倒逗趣地用一种挑战目光盯住我,说道:

“我的暴动,这话我爱听,当然我也知道这都是奉承话罢了。阿蜜,从山脚到‘乡下’那么多人,从大人到孩子,他们一齐热衷关心的可不单单是物欲填补的缺乏感啊。你没听见今天诵经舞乐的锣鼓一直响个不停?其实那才是最让他们精神振奋的,那才是他们暴动的情感能源呢!抢劫超级市场实际上算个什么暴动,不过是场小骚乱就是了,阿蜜,参加的人谁不知道这些啊。可他们通过参加暴动超越百年,体验到了万延元年暴动的振奋,这是想象力的暴动!阿蜜,在你这样无意驱动这种想象力的人看来,今天在山脚发生的这些不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暴动吗?”

“不错。”

“就是的!”鹰四不觉重又显出严肃抑郁的神情,闭紧嘴唇不再说话。他好像开始感到现在在自己治下的这间办公室里让人理发都是无聊,便朝面前的椅子俯下身去,对着椅子上的一面小方镜板着脸照起来。

“找到了一罐煤油,阿蜜。阿仁的儿子带人给你送到仓房去了。”星男一直站在我的背后等我和鹰四说完,现在他接口说。

“多谢你,阿星。”我转过脸去,“我不算山脚的人,也没让超级市场盘剥过什么。这是油钱,阿星。要是没人收,就把它搁到放油罐的货架上好了。”

星男满脸为难,正要接我递过来的纸币时,两个年轻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上来,同时伸出让油墨弄得黑乎乎的双拳,猛击星男的两肩。星男摔倒在地,后脑重重地撞到板壁上面。我感到惭愧:我那两只还攥着纸币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细长,竟如此软弱无力!只见星男猛地跳起身,紧咬牙关,齿缝里像蛇一样呼呼作响。他向鹰四看了一眼,以确认鹰四对他出手反击的认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护神却似乎对他摔倒时的嘈杂浑然不觉,皱着眉头定定地打量自己镜中的映像,一动也不动。见阿鹰不作声,旁边的姑娘尖着嗓子提醒道:

“你违犯规定了,阿星!”

于是,星男意外地木然呆立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心情抑郁难平,愤然走出办公室。诵经舞乐还在喧闹,那声音直逼我飞跳的心脏,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着赶路。在超级市场前面有个年轻的住持正在等我。我只好从耳朵上移下双手。

“我到仓房去了,听金木先生的儿子说你到这儿来了!”住持高声叫道。我马上看出,他和我一样激动,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我是抑郁得呼吸困难,他却是兴高采烈。“在翻寺院里的仓库时,我发现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书。”

我从住持手里接过了那个大号的牛皮纸袋。这纸袋纸质低劣,肮脏陈旧,令人回想起物资匮乏时期。大概是战争刚结束时母亲将它存到寺里的。可是住持并不是为纸袋里的东西而感到兴奋的。

“阿蜜,这真叫人高兴,真叫人高兴!”住持放低声音,一再唠叨。“真是太叫人高兴了!”

我没想到住持会有这样的反应,便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我只好窘然地一声不响。

“边走边说吧,好多人都在竖耳朵听呢!”住持说罢,摆出与他平日里城府颇深的模样全然不同的断然态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我隔着外衣按住心脏,跟在他后面。“阿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恐怕整个日本的超级市场都要开始遭农民的抢啦!这样的话,日本经济体制的扭曲马上就会大白天下,这时代可就要动荡了!常听人家说,再过十年,日本的经济肯定要运转失灵,可我们这些外行怎么能看出来究竟从哪里开始崩溃?可是突然之间,愤怒的农民们袭击超级市场了!要是接下来有几万家超级市场一个一个遭到袭击,这不等于是日本衰弱荒废的经济的问题的焦点被放大了一样嘛!这挺有趣吧,阿蜜!”

“不过,山脚下对超级市场的袭击,并没有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啊,不消两三天,骚乱平息了,山脚的人们还不是重新落个穷困潦倒!”善良的书生住持那亢奋激动的情绪刺激了我,我便带着几近悲哀的沮丧反驳他。“我根本无意干预这次骚乱,可是我很清楚,阿鹰根本不是那种策划有关时代发展进程大事的人!我只希望骚动以后,阿鹰不至于太凄惨孤立才好。但是,我是空怀这样的希望,看来这一次,阿鹰肯定就会走投无路在劫难逃了!他让山脚的所有人都分担了一份‘耻辱’,所以他尽管后悔,但再也不能赖掉他当学运领袖的责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把阿鹰引到了这步田地,可却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在阿鹰的心里有一条无法弥补的裂痕,因此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绝不妄加干涉。可是,到底怎么产生了这一条裂痕,我却一直并不清楚。至少和阿鹰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的白痴妹妹——哦,这你也知道——突然自杀以前,好像弟弟的心里还没有那条裂痕呢……”

我疲惫不堪,甚至觉得自己也参加了一整天暴动似的。同时,我也感到一种无限的悲哀,便闭口不言了。年轻的住持倒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话,可我分明发现,在他沉静善良面孔的皮肤下面,隐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实则冷漠如坚硬铠甲般的面孔。不管怎么说,他妻子跑掉以后,他竟然还能在众口铄金的山脚泰然处之,足见这男人的意志何其坚强。他根本不会赞同我的观点,只是见我忧心如焚,便生怜悯,才默然不语的。我忽然想到,我仅仅担心自己兄弟个人的命运,而住持却不能不考虑山脚青年们共同的命运。石子路上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依旧纷纷和气地向住持和我微笑致意,我们沐浴在其中则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样,并肩沉默地走过去。来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住持不同我道别,却这样说道:

“山脚的青年们过去总是只盯着眼前无聊的琐事,闹得走投无路,无所适从。可是今天,他们要凭自己的力量战胜更大的困难,要用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无法收拾的事态,他们毅然将这一切担在自己肩上,这多令人高兴啊,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像阿鹰那样干的!”

石板路上的积雪一度被阳光晒得半消融了,现在又重新结冰,走上去越发危险。我耽心着我的心脏,急急地喘着气低头踏上石板路。这时,绛红浓重的光影笼罩了我的周围。自从降雪以来,这光影已经从山脚一带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风吹散了薄云,晚霞又出现在天空。这久未出现的光影,使冰压雪封的灌木丛仿佛重又缝缀在地面上。我在灌木丛间赶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吹得我周身颤抖。在超级市场办公室火炉的热气中微微发汗的皮肤现在已开始向寒风低头。我完全晓得,笼罩在我身边的绛红色光影会在我毛骨悚然的脸上刻下怎样的表情。我即使用双手揉擦也无法除去凝固在那上面的东西,只好像一辆误点的北方列车那样,机械地向上爬行。一时间,一种巨大的徒劳感攫住了我:我永远也走不到仓房中去了。然而抬起头来,我看见仓房正在白雪皑皑的黑暗斜坡前面,赫然如同披着红晕的一块沥青块儿。在上房的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小群妇女。她们俨然一致脱却了从超级市场流出,又一度流遍整个山脚的鲜艳服装,恢复了旧日洼地的风俗。她们清一色穿上了暗蓝色条纹的田间工作服,除了脸部以外,从头顶到指尖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一步到前庭,她们便像一群鸭子一样一齐回转过头,冷漠阴郁地看着我,可马上又转脸朝向站在土间的我的妻子,开始异口同声地倾诉起来。原来是她们这些“乡下”妇女在请求扔掉第一天抢劫时鹰四所拍照片的底片。抢劫以后回到家,她们一跟丈夫或公公说起鹰四拍照的事,便立刻被强令来这儿要求将底片丢掉。她们大概是参加暴动后第一批开始后悔的人。

紫色的夕阳刹那之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全是阿鹰决定的呀。我没法让阿鹰改变主意。我根本没有力量影响阿鹰的想法。阿鹰一向都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妻子用一种不带抑扬的声调,似乎有些厌烦但却又是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

那一直像谷底地下水一样不断翻涌上来的诵经舞乐突然停止了。于是,一种尖厉的失落感,同砖红色的晚霞一起埋到了漆黑森林里的洼地中间。

“啊呀,啊呀,这可怎么好哟!”那群年轻的农妇从心底感到困惑,一同叹息起来,一时打断了妻子的话。可是妻子却根本无心改变话题。

“阿鹰定下来的事,我是要服从的!一切都是阿鹰来作主。阿鹰向来就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

(未完待续)

([日]大江健三郎/著,邱雅芬/译,作家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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