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们都叫我“橄榄”

那是午祷过后,正当我愉快地挥笔描绘男孩们甜美的脸蛋时,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放下画笔,我小心翼翼地把膝上的画板放到了一旁,飞也似的冲到门边,开门之前轻声祷告:我的真主……从这本书里听我说话的你们,比起我们这些居住在这污秽、悲惨世界中的人,比起我们这些苏丹的卑贱奴隶们,还要接近安拉,因此我不会对你们隐瞒任何事:阿克巴尔汗,印度的君王,世上最富有的国王,正在筹划一本将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书籍。他向伊斯兰世界的各个角落散布消息,邀请全世界最伟大的绘画家到他身边。他派到伊斯坦布尔的使者们昨天来找过我,邀请我前往印度。这一次,我打开门发现并不是他们,而是我早就忘掉了的黑。当年他没能走进我们这个圈子,经常嫉妒我们。“什么事?”

他说是来友好拜访,来聊聊天,并看看我的绘画。我请他进了门,让他自己瞧个够。我听说今天他才去拜访了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并亲吻了他的手。这位伟大的大师给了他一句哲言:“从一位画家对失明与记忆的看法中,可以看出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他说。那你们就看看吧。

失明与记忆

在绘画艺术开始之前,有一种黑暗;当它出现之后,也有一种黑暗。透过我们的颜料、技巧与热情,我们会记得安拉曾命令我们“看”!记得即表示知晓你所看见的;知晓即表示记得你所看见的;看见则表示无需记得的知晓。因此,绘画即是表示记得黑暗。热爱绘画,并知晓从黑暗中看见色彩与事物的前辈大师们,渴望借由颜色,返回安拉的黑暗。缺乏记忆的艺术家们非但不记得安拉,也不记得他的黑暗。所有伟大的画师,在自己的画里,都一直在寻找潜藏于颜色中、超越时间外的那种深邃的黑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找到了这种黑暗,就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听,你们也来理解理解看,记得这种黑暗意味着什么。

三个关于失明与记忆的故事

诗人扎米的《亲密之礼》讲述圣人的故事,在拉米伊?却勒比的土耳其文译本中,有一则故事说的是,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王的画坊中,著名的大师,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绘制了一册精美的《胡斯莱夫与席琳》。根据我所听说的,在这本历时十一年才完成的传奇著作里,细密画大师中的巨匠谢赫?阿里,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才华与技巧,画出了极为华美精致的图画,只有过去最伟大的大师毕萨德才可能与之匹敌。甚至手抄绘本方完成一半,吉罕王就已经知道,他即将拥有一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精美书本。然而这位视白羊王朝的统治者——年轻的高个子哈桑为自己的头号大敌的吉罕王,一直以来都生活在恐惧和妒忌中,此时他想到,虽然书本完成后他的威望将大幅提升,但大师也可能会为高个子哈桑制作出另一本更完美的手抄本。由于心中有着毒害着他的对幸福的妒忌,总是害怕着:“如果别人也这么幸福的话,该怎么办?”吉罕王立刻明白,如果这位细密画巨匠再画另一本,甚至是更好的一本,那将一定是替他的敌人高个子哈桑所绘。所以,为了防止自己以外的人拥有这样一本伟大的杰作,吉罕王决定等到大师谢赫?阿里一完成书之后,就杀了他。然而后宫一位善良的切尔卡西亚美女劝告他,弄瞎细密画大师就已足够。吉罕王立刻采纳了这个聪明的意见,并把自己的决定讲给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听,直到最后传进了谢赫?阿里的耳朵。尽管得知自己的下场,谢赫?阿里并不像其他普通画家那样,放下手中完成了一半的书,逃离大布里士。他也不玩把戏,像是放慢手抄本的进度,或是画出较为拙劣的图画,让书本无法“完美”,借此延缓失明的命运。相反,他甚至更热情执着地投入了工作。在独自一人居住的房子里,晨祷过后他便开始工作,不间断地一次又一次画着同样的马匹、柏树、恋人、巨龙以及英俊的王子,在烛光中画到深夜,直到流出灼痛的泪水。许多时候,他会好几天凝视着一幅赫拉特前辈大师的图画,然后看也不看就把它画在另一张纸上,画得和原画一般无二。终于,他完成了黑羊王朝吉罕王的书。接着,正如细密画大师所预期的那样,他先是得到无数赞美与黄金,然后就被一根尖锐的羽毛针刺瞎了双眼。痛楚尚未消退,谢赫?阿里即离开了赫拉特,投奔白羊王朝的高个子哈桑。“是的,没错,我是瞎了。”他解释说,“但我记得最近十一年来所绘的手抄本中所有的优美,包括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笔触。而我的手也能够在我看不见的情况下凭记忆再画一遍。伟大的陛下,我可以为您画出绝世经典。因为我的眼睛不再受世间的污秽所扰,我将能以记忆中最纯净的模样,描绘出安拉的一切美丽。”高个子哈桑相信了伟大细密画大师的话;而这位细密画大师也信守诺言,凭借记忆,为白羊王朝的统治者画出了一本最辉煌的书本。大家都知道,正是这本新书提供了一股精神力量,支持着高个子哈桑,使他在靠近千湖附近的一场突击中,战胜并杀死了吉罕王。后来,胜利者高个子哈桑在奥特卢贝利战役中兵败于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于是这本辉煌的书籍,以及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为已故吉罕王所绘的那本书,便都进入了苏丹陛下的宝库。看到的人都知道。

天堂的居民卡努尼?苏丹?苏莱曼汗,偏好书法胜于绘画,当时那些有志难伸的细密画家便讲述这个我所要讲的故事,把它当作绘画比书法更为重要的例子。然而,任何一个用心的听众都会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关于失明与记忆的。世界的统治者帖木儿死后,他的子孙们便彼此展开了残暴的厮杀。一旦其中一人成功地征服了另一座城市,如果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铸造自己的钱币,并在清真寺举行讲道的话,那么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他所得到的书籍全部拆散,写上新的献词,夸耀征服者为“世界的统治者”,并在书末加入新的题词,然后重新装订,让所有看见这本王书的人相信他真的是世界的统治者。在这些人当中,帖木儿之孙乌鲁大公的儿子阿布杜拉提夫,占领赫拉特之后,他迅速动员起细密画家、书法家及装订师,催促他们立刻编制一本书来献给他的父亲。由于当时书册已被拆散,写着文字的书页也遭焚烧、撕毁,因而许多画页都已无法与文字页相对应。乌鲁大人的儿子知道,父亲是个绘画的爱好者,若不细心依照故事的内容编辑图画、装订书本,将是对父亲的不敬,因此他召集了全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要求他们讲述画中的故事,以便给这些画页排个顺序。只不过,每一位细密画家讲的故事都不一样,结果这些画页的顺序更加混乱了。最后,他们找到了最年长的细密画总监。这位大师早已被人们所遗忘。过去五十四年来,他为所有曾经统治过赫拉特的君王与王子们绘制过书籍,长年的辛劳早已熄灭了他眼中的光芒。当人们发现此刻望着图画的年老大师其实已经瞎了,骚动四起,甚至有人嘲笑了起来。但年老的大师却要求他们找一个聪慧、不满七岁、不会读书写字的男孩。他们立刻找来了一个。年老的大师把画放在了他的面前,说:“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当男孩开始描述图画时,年老的细密画家拾起盲眼望向天空,细心聆听,然后回答:“亚历山大怀抱着濒死的大流士,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这是记录一位教师爱上了自己英俊的学生,出自萨地的《玫瑰花园》……医生之间的比赛,出自尼扎米的《秘密之宝》……”其他细密画家恼怒于年老失明的同行说:“我们也能够说出这些,这些都是最知名故事中最家喻户晓的场景。”然而,年老失明的细密画家这次让人把最难的图画放在了男孩面前,依旧专注地听他说。“胡尔穆兹连续毒杀书法家,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他仍旧望着天空说。“一个不好的故事,一幅不值钱的图画,讲的是丈夫在榅桲树上抓到妻子与她的情人,出自鲁米的《美斯奈维诗集》。”他说。就这样,通过男孩的描述,他指认出了所有他所看不见的图画,使得这本书得以正确地重新装订。乌鲁大公带兵进入赫拉特后,问年迈的细密画家,究竟什么秘密让他,一个盲人,能够指认其他细密画大师就算亲眼看见也无法分辨的故事。“并不像别人猜想的那样,是我的记忆弥补了我的失明。”年迈的插画家回答,“故事不仅借由图画流传,同时也透过文字,这一点我从没忘记。”乌鲁大公说,他自己的细密画家也知道那些文字和故事,却仍然无法按顺序排列图画。“因为,”年老的细密画家说,“他们很清楚关于绘画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们的技巧和能力,但并不明白前辈大师却是从安拉真主的记忆中创造出那些图画。”乌鲁大公问,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小男孩并不知道,”年老的细密画家说,“只不过我,一个又老又瞎的细密画家,知道一个七岁的聪慧孩子是想看看安拉创造的世界的,而安拉也正是如此创造了这个世界。因为,安拉创造这个世界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看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赐予了我们文字,所以我们才能彼此分享、谈论我们所看见的事物。但我们错误地以为这些故事起源于文字,图画只是用来装饰故事而已。然而,绘画的用意在于寻求安拉的记忆,从他观看世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时期,阿拉伯的细密画家们习惯在破晓时久久望着西方地平线,而一世纪之后,许多设拉子的插画家会在早晨空腹时,吃些核桃玫瑰花瓣糊。这是因为画家一族永远都有一种对失明的担心与恐惧,而这种担心与恐惧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同一个时期,伊斯法罕的年老细密画家们认为,致使他们像得瘟疫般一个接一个失明的原因就是阳光。因此他们通常会坐在房间中一个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在烛光下工作,避免阳光直射他们的工作桌。当一天结束,布哈拉的乌兹别克画坊里,细密画大师会用长老祝福过的清水洗涤眼睛。然而所有的预防办法之中,只有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赛依特?米瑞克所找到的,才是面对失明最纯粹的方法,他是伟大大师毕萨德的老师。在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看来,失明并不是一种苦难,反而是安拉为褒奖终生为真主奉献的绘画家们而赐予的最终幸福。因为绘画,就是细密画家对安拉眼中的凡间世界的追寻。然而这种独特的景象,只有当细密画家经过一辈子的辛苦作画,耗尽其一生,眼睛极度疲劳而最终失明之后,才能在记忆之中找到。也就是说,惟有从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中,才能看清安拉眼中的世界。衰老的细密画家为了在得到这幅影像之时,也就是说,当他在记忆与失明的黑暗中眼前浮现出安拉所见的世界时,能够让他的手自然地描绘出精致的图画,他会穷其一生进行手的绘画训练。历史学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曾经写下了这一时期的赫拉特细密画家们的传奇,据他所述,赛依特?米瑞克大师解释这种绘画理念时,举了一个画家画马的例子。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就算是最无能的画家,就算他脑袋空空如当今的威尼斯画家,当他看着一匹马来画马时,画出来的仍是记忆中的景象。因为,谁也不可能同时看着真的马又看着画纸上的马。画家会先看马匹,接着迅速把停留在脑中的印象画到纸上。在这当中,即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画家表现在纸上的并不是眼前的马,而是记忆中刚才看到的那匹马。这证明了,就算是最拙劣的画家,一幅画也只有靠记忆才可能产生。这种理念,把一位细密画家活跃的工作生涯,看作是为了最终幸福的失明与失明者的记忆做好准备。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这一时期赫拉特的大师们,把他们为爱好书籍的君王和王子创作的图画,当作手的训练,当作一种练习。他们接受这些工作,在烛光下一天又一天无休无止地绘画、观看书页,把工作的辛苦视为通往失明之路的愉快劳动。什么时候才最适合得到这种最为幸福的结果,对此,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终其一生,不断地进行了探索。为了刻意加速失明,他会在指甲、米粒,甚至头发上,连枝带叶地画出完整的树。或者,为了小心地延迟无可避免的黑暗,他会轻松随意地描绘阳光普照的欢乐花园。他七十岁时,为了奖赏这位伟大的画师,侯赛因?巴依卡拉苏丹允许他进入锁上加锁的宝库,向他打开了收藏在那里的几千册书。在这满是武器、黄金、绸缎和丝绒的宝库里,在金烛台的烛光下,米瑞克大师翻看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画笔下的华美书页,每一篇皆是传奇之作。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欣赏,伟大的大师瞎了。他成熟而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如迎接安拉的天使一样,从此不再说话,也不再绘画。《成长史》的作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将此解释成为:一位细密画家,在得到了安拉永恒不朽的景象之后,永远无法再返回到那些为生命有限的寻常人所画的书页了。他说:“当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到达安拉身边时,那里是绝对的寂静、幸福的黑暗,以及一张白纸的永恒无限。”

我知道,黑之所以问奥斯曼大师的这一有关失明与记忆的问题,显然不完全是真的想听我的答案,而更像是为了在看我的物品、我的房间与我的图画时显得不是那么太拘束。但话说回来,我很高兴看到我的故事对他产生了影响。“失明是幸福的境界,那里不受魔鬼与罪恶的侵扰。”我告诉他。

“在大布里士,”黑说,“受到米瑞克大师的影响,有些老式细密画家仍旧认为失明是安拉的恩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有些人若是年老但没有失明,他们会觉得很难堪。甚至到今天,因为害怕别人认为这证明他们缺乏才华和技巧,他们会假装失明。由于这种受加兹温人杰拉列丁影响的道德观念,有些人尽管自己并没有真的失明,但他们会好几个星期坐在黑暗中,包围在镜子间,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下,不吃不喝,只是瞪着赫拉特前辈大师所绘的书页,目的是想学习一个瞎子观看世界的方法。”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后,发现是一位俊美的画坊学徒,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我们的弟兄,镀金师高雅先生的尸体已经在一口枯井里被发现了,他的葬礼将于下午祷告时在米赫里玛赫清真寺举行。说完他就跑了,跑去向其他人传递这个消息了。安拉,愿您保佑我们。

第15章 我是艾斯特

不知道究竟是爱情让一个人变成呆子,还是只有呆子才会谈恋爱?我背着包袱卖了那么多年的布品,媒人也当了那么多年了,却一点也搞不懂。我总是很想见到这样相爱而变得更加聪明、更加狡猾、更加会耍弄诡计的一对情人,尤其想见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过我也很清楚:如果一个男人使用一些诡计、设一些小阴谋或耍一些小手段,那就表示他根本不是真的在恋爱。至于黑先生,他显然已经失去了镇定,就连和我谈到谢库瑞的时候,他都已经完全不知深浅了。

在市集里,我倒背如流地用我告诉每个人的台词哄他:谢库瑞一直在想他,她问我有没有他的回信,我从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等等。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忍不住想要怜悯他。他叫我马上把信直接交给谢库瑞。每个白痴都以为自己的爱情火烧眉毛,非得快马加鞭才行,结果只是坦白地暴露了他的爱情浓度,把武器交到了情人手中。要是他的情人聪明的话,就会故意迟迟不应。其中的道理就是:爱情总是欲速则不达。

因此,如果黑先生知道,我把他叫我“火速”传递的信件先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就会感谢我的。我在集市广场等他等得快要冻死了,为了暖暖身子,我想可以顺路去一下我孩子的家。那些我曾经帮忙送信、汗流浃背地把她们嫁出去的姑娘们,我称她们为我的“孩子”。我的这位丑姑娘对我实在感激万分,因此每次我登门时,她不但全心全意地伺候我,像只飞蛾一样忙东忙西,还会往我手里塞几枚银币。如今她怀孕了,心情极佳。她煮了一壶菩提茶,我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当我独自一个人时,我数了数黑先生给我的钱币。一共二十枚。

我又上了路。我穿过小巷,走过阴森的弄堂,满地都是冻住了的烂泥,非常难走。敲门的时候,突然想要开个玩笑,我便大声喊了起来。

“卖布品的来了!卖布品的!”我说,“我这儿有皇室都能用的最好的细麻纱布。有从喀什米尔来的漂亮披肩、布尔萨的丝绒腰带布、精致的丝绸滚边埃及衬衫布、绣花麻纱桌巾、床罩和床单,还有各种彩色小手帕。卖布品的来了!”

门开了,我走进屋里。一如往常,屋子里弥漫着床单、睡眠、炸油和湿气的味道,一种逐渐衰老的单身汉特有的可怕气味。

“老巫婆,”他说,“你鬼叫什么?”

我啥也没说,拿出信递给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像个鬼影似的走了过来,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信。他走进隔壁房间,那里始终点着一盏油灯。我在门边站着。

“你父亲大人不在家吗?”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专心看着信。我不打扰他,让他好好读信。他背对着我,因而我看不见他的脸。看完之后,他又开始从头读起。

“好吧,”我说,“他写了什么?”

哈桑读了起来:

亲爱的谢库瑞,因为多年来我也是靠那么一个人的幻影生活到现在,所以对你始终等待着你的丈夫、从没想过别人我表示尊敬和理解。像你这样的女人,除了正直与贞洁之外,怎会有其他?(哈桑哈哈大笑!)我前来拜访你父亲的目的,只是为了绘画,并不是想要骚扰你。我心中从来不曾有过此种念头。我绝不敢说我从你那儿得到了一点暗示,或是任何鼓励。当你的面孔如一道神圣的光芒从窗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把它看作是真主的恩赐。看见你的面容,就已带给了我足够的欢愉。(“这句话是从尼扎米那儿抄来的。”哈桑插嘴,满心不悦。)然而你要求我保持距离;那么,告诉我,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我必须告诉你,听我说:过去,我时常投宿在边远偏僻、杳无人迹的旅店,那里,除了一位绝望的客栈主人和几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之外,别无他客。许多难眠的夜里,在那里,深夜时分,望着洒落在荒芜山脊上的月光,倾听着比我更孤独而不幸的狼群仰天长嗥,我时常想像,有一天你将蓦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如你出现在窗口一样。听着:如今我为了编书的缘故,回到你父亲身旁,而你却退回了我童年时画的图画。我明白这不是你心已死的暗示,而是说明我再度找到了你。我见到了你其中一个孩子奥尔罕。那没有父亲的可怜男孩,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父亲!

“真主保佑,他写得真好。”我说,“都成诗人了。”

“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他复诵,“他这句话是从伊本?泽尔哈尼那里偷来的。我可以写得更好。”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信。“拿去交给谢库瑞。”

有史以来头一次,接受金钱收下信件让我觉得不安。对于这个男人因爱情得不到回报而产生的疯狂,我感到某种厌恶。仿佛要证明我这种感觉似的,许久以来哈桑第一次抛开了他的绅士模样,粗鲁地说:

“告诉她,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通过法官逼迫她回到这里。”

“你真的要我那么说?”

一下子沉静了下来。“不要。”他说。油灯的光芒照亮他的脸,我看见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下了头。因为我知道哈桑性格中也有这一面,所以才会尊重他的感情,帮他传信。并不是像人们所想的,完全只为了钱。

正当我要踏出屋外时,哈桑在门口叫住了我。

“你告诉过谢库瑞我有多么爱她吗?”他兴奋而痴傻地问我。

“你的信里不写这话吗?”

“告诉我,我该如何说服她和她父亲?我该如何让他们相信?”

“当一个好人。”我说,向门口走去。

“到了这把年纪,太迟了……”他忧伤地说。

“你已经开始赚很多钱了,哈桑官员。这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好人。”说完我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暗又郁闷,显得外头的空气仿佛还暖和些。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祈求谢库瑞能够得到幸福,但是也同情住在那间湿冷阴暗屋子里的可怜男人。我突发奇想,转身走进拉莱里的香料市场,心想肉桂、番红花和胡椒的气味或许能使我清醒过来,但我错了。

来到谢库瑞家中,她才一拿起信件,便问起黑。我告诉她,他整个人已经被恋爱的烈火彻底吞噬。她听了很高兴。

“就连忙着织毛线的妇人们,也在谈论可怜的高雅先生为什么会被杀害。”接着我改换了话题。

“哈莉叶,准备一些哈尔瓦糕拿去送给可怜的高雅先生的遗孀卡比叶。”谢库瑞说。

“所有艾尔祖鲁姆教徒及其他许多人都会去参加他的葬礼。”我说,“他的亲戚们发誓要为他报仇雪恨。”

但谢库瑞已经开始读起黑的信了。我细心而生气地看着她的脸,这个女人有那么多的生活经验,竟然能够控制反映在脸上的热情。当她读信的时候,我感觉我的沉默让她很高兴,她似乎觉得这代表我赞成她对黑的信特别在意。这样一来,谢库瑞读完信后对我微笑时,为了迎合她,我不得不问:“他说了些什么?”

“和他年轻时候一样……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想?”

“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我在等我的丈夫。”

和你们猜想的恰巧相反,在请我帮了这么多忙之后,她却仍对我说谎,对这一点我并没有生气,甚至我可以说,她的结论倒让我松了一口气。那些我帮忙传信、向她们传授生活经验的年轻姑娘和女人,如果能像谢库瑞这样认真仔细的话,那么一定早已省却我们双方一半的心,甚至她们中的有些可能会嫁一个更好的老公。

“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我又问道。

“我现在不想看哈桑的信。”她回答,“哈桑知道黑回伊斯坦布尔了吗?”

“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你跟哈桑见面了吗?”她睁大了美丽的黑眼睛问。

“在你的要求之下。”

“怎么样?”

“他很痛苦。他深爱着你。就算你的心属于另一个人,如今想要摆脱他是相当困难的。你收了他的信,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不过,要提防他。因为他不只想要逼你回那里,而且,他还想说服别人承认哥哥已死,准备娶你为妻。”我微笑着说,想减轻这些话中威胁的一面,不致被她看作是那位不幸者的代言人。

“那么,另一个人怎么说呢?”她问,但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哪一个。

“那位细密画家?”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她突然说,似乎很害怕自己的想法,“这些事情好像只会变得越来越混乱。我父亲愈来愈老了。将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没有父亲的孩子又会怎么样?我感觉有某种邪恶已经逼近,魔鬼正在为我们酝酿各种灾难。艾斯特,说一些让我心安的事情。”

“你一点也不要担心,我心爱的谢库瑞,”我战战兢兢地说,“你是这么聪慧,又那么漂亮。有一天你将会和英俊的丈夫同床共枕,你会抱紧他,忘记所有忧虑,你将会得到幸福。我可以从你的眼中看出这些。”

一股爱怜从心底升起,我眼中盈满了泪水。

“不错,但是哪一个会成为我的丈夫?”

“难道你那聪明的心没有告诉你吗?”

“就是因为我不明白我的心在说些什么,所以才如此沮丧。”

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谢库瑞根本不相信我。为了想从我嘴里套些话,她高明地掩饰了她的不信任,试图激起我的怜悯。看见她并不准备当场写回信,我就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告诉过每一位姑娘的,即使她有斜眼也一样,然后抓起布包走进内院,溜出了大门:

“别害怕,我亲爱的,只要睁大你美丽的眼睛,任何不幸都不会、都不会落在你身上。”

第16章 我,谢库瑞

以前布贩艾斯特每次来家里,我都会幻想她捎来了一个恋人最终忍不住写的信,而这个恋人会令一个像我这样的聪慧、漂亮、有教养、寡居但仍有好名声的女人怦然心动。当发现信件是来自以往的追求者时,至少,我更增强了等待丈夫归来的决心和耐心。可是现在,每当艾斯特离开后,我的脑子就乱了,只觉得自己更加不幸了。

我听了听小小世界里的各种声响。厨房传来了煮东西的声音和柠檬与洋葱的香味:我知道哈莉叶正在煮胡瓜。谢夫盖与奥尔罕在庭院的石榴树下嬉闹,玩“剑士”的游戏,我听见了他们的叫喊。父亲则安静地坐在隔壁房里。我打开看了哈桑的信,再次知道了里面没有什么值得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我更有点怕他,很庆幸当初我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时,顶住了他为进入我的怀抱而所作的许多努力。接着,我看了黑的信,小心谨慎地捧着信纸,仿佛它是一样脆弱、易碎的东西似的。读完之后,我的思绪又一片混乱。我没有再看那两封信。太阳出来了,我忽然想到:那些夜晚如果我投入哈桑的怀抱,和他做爱,除了安拉之外,不会有半个人察觉。他的确很像我失踪的丈夫,非常像。有时候我脑中会浮现这种荒唐而奇怪的想法。阳光很快晒暖了我,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我的皮肤、我的脖子,甚至我的乳头。就在阳光从门里这么照在我身上时,奥尔罕突然走了进来。

“妈妈,你在看什么?”他说。

好吧,记得我刚才说过我没有再看艾斯特新送来的信吗?我说了谎。我又在看。这一次,我确实把它们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你,过来,到我怀里来。”我对奥尔罕说。他照着做了。“噢,我的天,你好重喔,都长这么大了。”我一边说一边亲他,“你冷得像块冰……”

“你好温暖喔,妈妈。”他说着,靠在了我的胸前。

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都很喜欢静静地坐在一起的感觉。我闻闻他的颈背,亲吻他。我把他搂得更紧了,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搂着。

“我觉得痒痒的。”过了许久他说。

“我问你,”我用最严肃的声音说,“如果邪灵王国的苏丹出现,要赐给你一个愿望,那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要谢夫盖不和我们在一起。”

“还想要什么?想不想要一个父亲?”

“不要,等我长大以后,我要跟你结婚。”

所有不幸中,最悲哀的不是年华老去,不是娇容不再,也不是失去丈夫或生活贫穷,而是生活中不再有任何人羡慕你,我这样想道。我把奥尔罕逐渐温暖的身体从我的怀抱中放下。像我这么一个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好男人,想到这里,我起身去见父亲。

“等苏丹陛下亲眼看见他的书完成,他定会大力奖赏你。”我说,“你又要去威尼斯了。”

“我不能确定。”父亲说,“这桩谋杀案让我感到害怕。我们的敌人肯定非常强大。”

“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更给了他们勇气,引起了他们的误解和荒谬的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尽快嫁人。”

“什么?”父亲说。“嫁给谁?可是你已经结婚了啊。这种念头是哪儿来的?”他问。“谁向你求婚了?就算有这么一个非常理智而又无法拒绝的求婚人,”理智的父亲说,“我也怀疑我们是否能接受他。”他为我不幸的处境下了一个结论:“你很清楚,在我们把那些困难而复杂的问题处理好之前,你没办法改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说道:“我亲爱的女儿,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说。我并没有像一个真正做了这种梦的女人那样放声哭泣。

“就像看画时懂得去看画的人一样,一个人也该知道如何解析一场梦。”

“你觉得我可以给您讲讲我做的梦吗?”

我们陷入了沉思,像所有聪明人那样,在脑子中飞快地想像所谈事情将会带来的其他所有的结局,互相笑了笑。

“解析过你的梦境后,我可以相信他已经死了。然而你的公公、你的小叔和站在他们那边的法官,则会要求更多证据。”

“自从我带着孩子回到这里,已经过了两年,公公和小叔也没能把我逼回去……”

“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有过错,”父亲说,“但这并不表示他们愿意让你离婚。”

“如果我们是马立奇或汉拔里派的信徒,”我说,“法官只要证实已经过了四年,他不但会允许我离婚,还会确保我有一份赡养费。然而,由于我们属于汉那非学派,多谢安拉,我们没有这种选择。”

“别跟我提起乌斯库达尔法官那身为沙菲仪派信徒的助手,这些教派都是不可靠的。”

“伊斯坦布尔所有丈夫在战场上失踪的女人,都带着证人去找他,申请离婚。因为他是个沙菲仪派信徒,只会问:‘你的丈夫失踪了吗?’‘他失踪多久了?’‘你有生活困难吗?’‘这些是你的证人吗?’然后立刻批准离婚。”

“我亲爱的谢库瑞,是谁把这些东西塞入你脑中的?”他说,“是谁夺走了你的理智?”

“等我离了婚之后,如果真有个男人可以夺走我的理智,您当然会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在我将和谁结婚这一问题上,我绝不会不遵从您的决定。”

我精明的父亲,很清楚他的女儿跟他一样精明,开始眨起了眼睛。事实上,父亲会像这样快速眨眼一般有这么三个原因:一、他身陷困境,而他的头脑正飞快地转动,想找出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二、他绝望而悲伤得要哭的时候;三、他身陷困境,于是机巧地结合第一个和第二个原因,让人以为他就要因悲伤而落泪。

“你打算带着孩子离开,让你老迈的父亲孤身一人吗?你知道吗,由于我们的书”——没错,他说的是“我们的书”——“我很担心自己被谋杀吗?但现在既然你想带着孩子离开,那么我就想要死了。”

“我亲爱的父亲,只有离婚才能摆脱那没用的小叔,您不总是这么说的吗?”

“我不要你离开我。有一天你的丈夫会回来。即使他不回来,你已婚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坏处——只要你与你的父亲一起住在这个家里。”

“我只想要和你一起住在这个家里。”

“亲爱的,你刚才不是说想要尽快嫁人吗?”

与父亲争执就是这样的:到头来,我也会相信自己错了。

“我刚才是这么说。”我望着面前的地板说。接着,极力忍着眼泪。突然脑海中闪现了某种东西,我便勇敢地说:

“好吧,那我是不是永远不再结婚了?”

“我可以接受一位不会把你带离我身边的女婿。谁在追求你?他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在这个家里吗?”

我沉默不语。当然,我们都知道,父亲绝对不会尊敬一个愿意与我们同住的女婿,他会慢慢地折磨他的。父亲会悄悄地用老练的手段来贬低那上门女婿,很快地我也会不想把自己给那个男人。

“没有父亲的同意,以你的处境,你知道要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是清楚的,是吧?我不要也不允许你嫁人。”

“我不要嫁人,我要离婚。”

“因为某个只在乎自己利益而不顾其他、没有脑子、禽兽般的男人会伤害你。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对不对,我亲爱的女儿?而且,我们必须完成这本书。”

我没有说话。因为如果一开口——受到魔鬼的怂恿,他非常清楚我的愤怒——我会当着父亲的面告诉他,我知道他晚上把哈莉叶带上床。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说出自己知道年迈的父亲跟一个女奴上床呢?

“是谁想要和你结婚?”

我望着眼前的地板,沉默不语,但不是出于尴尬,而是因为生气。更糟糕的是,虽然知道自己生气,却又不能回答,这让我更加生气。在那一刹那,脑中浮现父亲与哈莉叶躺在床上,摆出可笑而令人作呕的姿势。就在泪水夺眶之际,我看着面前说:

“胡瓜还在炉子上,别要烧焦了。”

我跨步走入楼梯旁的房间,这个房间有一扇永远紧闭的窗户,面对外面的水井。黑暗中,我摸索着很快找到了我的床,把它铺好,扑倒在了上面:啊,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躺下来哭到睡着,那有多美呀!知道全世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喜欢我,这种孤独教人多么难过,以至于当我为自己的孤独哭泣时,你们都听到了我的啜泣和呜咽,赶来帮助我。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奥尔罕已经躺在了我的身边。他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一看,他也在那儿抽泣、流泪。我紧紧地搂住了他。

“不要哭,妈妈。”一会儿后他说,“爸爸会从战场上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真的好爱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忘掉了自己所有的烦恼。拥着我纤瘦、小巧的奥尔罕沉入梦乡之前,让我吐露心中惟一的忧虑:我很后悔刚才一时气愤,告诉你们父亲和哈莉叶之间的事。不,我没有说谎,但仍为此感到非常羞愧,请你们忘掉我所说的,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当我父亲和哈莉叶之间没那种关系,好吗?

(未完待续)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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