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是你们的姨父
唉呀,养一个女儿真难,真难。当她在隔壁房间哭泣时,我能听见她的啜泣声,但只能看着手上那本书,什么都不能做。我尝试阅读的这本《末日之书》,其中有一页写道,死者的灵魂在死后三天,得到安拉的准许,会前来探望生前寄居的躯体。看见自己可怜的身体躺在坟墓里,血迹斑斑、腐烂发臭、尸水流溢,灵魂会伤心、哀怜、呜咽地悲号:“噢,我悲惨的躯壳,我亲爱的可怜身体。”我马上联想到高雅先生悲惨的结局,当他的灵魂前来探望时,不是在坟墓中,而是在井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一定悲痛万分。
等谢库瑞的啜泣声逐渐平息,我放下了关于死亡的书。我加了一件羊毛衬衣,拿一条厚羊毛腰带缠紧腰际,似乎这样才能使腰部暖和起来,然后套上一条兔毛滚边的灯笼裤。正当我准备踏出家门时,扭头发现谢夫盖站在门口。
“你要去哪里,外公?”
“你回屋里去。我要去参加葬礼。”
我沿着积雪覆盖的街道,穿越两旁东倒西歪、几乎快站不住的破败房舍,走过大火肆虐过的地方。我走了很久,迈着老人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深怕在冰上滑倒。我穿过边远的街区、菜园和田野,在前往城墙的路上,我行经许多卖车马鞍具的商店,路过铁匠铺、马具修理铺、挽具铺和蹄铁匠铺。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决定在这里举行葬礼,大老远地来到埃迪尔奈卡普的米赫里玛赫清真寺。到达清真寺后,我拥抱了死者高雅的兄弟,他们一脸愤怒和倔强。我们细密画家和书法家彼此拥抱,低声啜泣。祷告的过程中,一阵铅灰色的浓雾陡然降临,吞噬了一切。我凝视着安放在清真寺葬礼石板上的棺材,心中对犯下这件罪行的恶棍感到无比愤恨,你们看,此时就连祷词“安拉呼米巴力克”也在我脑中乱成一团。
拜祷结束后,集会的人群把棺材扛上肩的时候,我身边仍聚集着细密画家和书法家。以前有几个夜晚,鹳鸟与我曾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为我的书本一直忙到清晨。在这几个晚上,他曾试图说服我相信高雅先生的镀金技巧低劣,在颜色的搭配上也缺乏见识——为了让东西看起来更贵气,他把它们全部涂成深蓝色——而我也确实曾经附和地说出“但是没人了”这样的话。此时,我们把这一切都忘了,我们互相拥抱,再一次低泣。稍后,橄榄先是友善而恭敬地看我一眼,然后才搂搂我——知道如何拥抱的男人是一个好男人——我很喜欢他的动作,这使我想起画坊里所有的艺术家中,他最信赖我的书。
来到庭院大门的台阶时,我遇见了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诡异而紧张;死者的一个兄弟开始大哭起来,有个喜欢炫耀的人则念起了赞主词。
“到哪一个墓园?”为了说点什么,奥斯曼大师问我。
若回答“我不知道”似乎有点敌意。狼狈之下,我没有多想,也转头问站在旁边的人:“到哪一个墓园?埃迪尔奈卡普吗?”
“埃于普。”一个脾气暴躁、留胡子的年轻蠢材说。
“埃于普。”我转向大师说,不过反正他已经听见脾气暴躁的蠢材说的话了。接着,他望了我一眼,仿佛说:“我知道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想再延长我们此次的见面了。
苏丹陛下指定我监督我所谓“秘密”的这本插画书,负责其内容写作、页缘饰画和内页插画,这件事早就让奥斯曼大师极为窝火。再加上在我的影响下,苏丹陛下对法兰克风格的绘画也有了兴趣,这更教奥斯曼大师满心不悦。有一次,苏丹曾经逼迫奥斯曼大师仿制一位意大利画家绘制的肖像。奥斯曼大师厌恶地模仿了意大利画家的那幅畸形的图画,他把这次画画称为“酷刑”,而我也知道他因此而怪罪于我了。他对我的迁怒也是有道理的。
我在阶梯中间站了一会儿,望着天空。确信自己已经落后很多时,我就开始走下结了冰的台阶。我非常缓慢地还没有下两级台阶,有个人已经抓住我的手臂,抱住了我:黑。
“太冷了,”他说,“您冷吗?”
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个人搅乱了谢库瑞的心。就连他抓住我手臂时的自信,都在证明这一点。他的样子中有某样东西像是在说:“我已经努力了十二年,如今真的长大了。”楼梯走完了。我让他以后再跟我说说在画坊里看到的情形。
“你先走吧,孩子。”我说,“去跟上人群。”
他有点吃惊,但没有表露出来。他稳重地放开我的手臂,朝前方走去,这个动作甚至都让我感到满意。如果我把谢库瑞嫁给他,他会同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我们穿过埃迪尔奈卡普,走出城外。我看见一群插画家、书法家与学徒,抬着棺材,就快要隐没在轻雾里。他们飞快地走下山坡,朝金角湾行去。他们走得很快,沿山谷前往埃于普的雪地泥路都已经走过一半了。寂静的轻雾里,向左望去,嫔妃苏丹慈善机构蜡烛制造厂的烟囱,正雀跃地喷出白烟。城墙的阴影下是几间制革厂和忙乱的屠宰场,专门供应埃于普的希腊肉贩。残渣肉屑的气味从这里传出,飘入山谷,飘向前方依稀可辨的埃于普清真寺圆顶,飘向墓园中整齐排列着的柏树。再走一段路,我听见下面巴拉特区的新兴犹太区里,传来了孩童嬉闹玩耍的叫喊。
当我们抵达埃于普所在的平原,蝴蝶朝我走来。他以惯常的热烈态度,唐突地切入了正题:
“这事儿是橄榄和鹳鸟干的,”他说,“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知道我与死者关系不佳。他们也知道大家都了解这一点。谁将接替奥斯曼大师当画坊的头,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彼此嫉妒,甚至公开仇恨、敌对。现在他们估计这项罪行会落在我头上,或至少能使得财务大臣及受他影响的苏丹陛下疏离我,不,是疏离我们。”
“你所谓的‘我们’指的是谁?”
“我们这些人认为画坊应该坚守过去的伦理,应该遵循波斯大师们的道路,不应该为了金钱什么都画。我们认为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应该取代武器、军队、俘虏和占领,重新呈现于我们的书中,我们不应该放弃老的模板,优秀的细密画家不应该在市集店铺里,为了三五个金币,替每一个行经的路人画些破烂老玩意儿。苏丹陛下会认可我们的。”
“你这是在无为地诽谤,”我说,想让他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深信,天性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不会藏身于画坊的。你们全是弟兄,就算画了三五种从前不曾画过的题材,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至少不会严重到让你们反目成仇。”
如同最初听说这个恐怖的消息时一样,此时我脑中灵光闪现,抓住了事实的真相。谋杀高雅先生的凶手,正是宫廷画坊中几位出类拔萃的大师中的一个,他就在我面前的人群当中,和他们一起爬上通往墓园的山坡。此刻我深信,这个凶手将继续他魔鬼般的叛乱恶行,他不但是我手上这本书的敌人,而且非常可能地,他曾经拜访过我家,接受绘画和插图工作。蝴蝶是否也和大部分经常造访我家的画家们一样,爱上了谢库瑞?在他妄下断言时,难道忘了有好几次,我要求他画一些与他的观念相反的绘画?或者他只是高明地用话在试探我?
不,我想了一会儿,他不可能在试探我。蝴蝶,以及其他细密画师,显然都对我心存感激:由于战争的缘故,加上苏丹兴致低落,细密画家得到的金钱和奖赏逐年递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额外收入的主要来源是替我工作。我知道他们彼此嫉妒,认为我偏爱某几个人。由于这个原因——不只是这个原因——我单独与他们在家中会面,这更不可能导致他们对我的敌意。我所有的细密画家都足够成熟,能够理智地找到一个更人性化的理由来喜爱一个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喜爱的人。
为了让沉默不再继续下去,也为了不再回到同样的话题,我说:“噢,真主的神迹无限!他们抬棺材上坡的速度跟下坡时一样快。”
蝴蝶露出牙齿甜甜地笑了笑,说:“因为天气冷。”
这个人,我想,真的有可能杀人吗?比如说因为妒忌。以后还会杀我吗?他会找到借口的:这个人辱骂我的信仰。但,他是个伟大的细密画家,才华洋溢,为何要杀人呢?衰老不只意味着没有体力爬坡,同时,我想,也表示没那么怕死;它意味着缺乏欲望,走进一个女奴的卧房,不是基于一种兴奋,而像是要冲破禁忌。凭着一种直觉,我对他说出了我当下作出的决定:
“那本书我不想再继续了。”
“什么?”蝴蝶说,脸色一变。
“那本书里隐含着某种不幸。苏丹陛下也终止了资金。你去把这件事告诉橄榄和鹳鸟吧。”
或许他本来还要问,但这时我们已来到斜坡上的墓地,墓地周围紧密排列着耸立的柏树、高大的蕨类和墓碑。一大群人围绕在坟地四周,我只能借由逐渐增强的哭泣声,以及“必斯米拉赫”和“阿拉米列地芮苏路拉赫”的叫喊声,知道尸体此刻正被放入墓穴。
“让他的脸露出来,完全露出来。”有人说。
他们掀开白色的尸布,如果那颗砸烂了的头颅上还有眼睛的话,他们这时一定正和尸体眼对眼相望。我站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曾经有一次望进死神的眼睛,不是在坟边,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段回忆:三十年前,苏丹陛下的祖父,天堂的居民,下定决心从威尼斯人手中夺取塞浦路斯。伊斯兰教长埃布苏特?埃芬迪立刻提出这座岛曾经被埃及苏丹指定为麦加和麦地那的军需供应处,他作出了一项裁定,声明一座当年协助供给圣地物资的岛屿,如今落在基督异教徒的掌控中,这是不正当的。就这样,作为我第一次的使者使命,我被指派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去告知威尼斯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告诉他们必须要把这些岛屿交给我们。就这样,我在威尼斯参观了各个教堂,惊讶于他们的桥梁与宫殿,着迷于最为富有的威尼斯人家里悬挂的绘画。在这惊奇之中,我相信了威尼斯人展现的好客,于是我递上了那封充满威胁的信函,并用傲慢、盛气凌人的态度,告诉他们苏丹陛下想要塞浦路斯。威尼斯人气极了,在他们迅速召集的会议中,大家决定连讨论这封信的议程都无法接受。更甚的是,愤怒的人群把我堵在总督宅邸,几个流氓设法避过卫兵和门房,溜进屋内想要把我勒死,这时还好有两位总督的随身护卫枪兵,成功地护送我经由一条秘密通道溜出宅院,来到后门外的运河边。那里,正弥漫着像这样的雾,刹那间我以为那个抓着我手臂、身材高挑而脸色苍白、穿着一身白衣的运河船夫,正是死神,因而我望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我渴望地梦想着秘密完成我的书本,能够再次回到威尼斯。我走向已经用泥土仔细覆盖好的坟墓:此时此刻,天使正在上面审讯他,问他是男还是女,他的宗教信仰是什么,他视何人为他的先知。我想到自己也可能会死。
一只乌鸦飘然飞落在我身旁。我慈爱地望着黑的眼睛,让他搀扶着我,陪我一起往回走。我告诉他,我希望他第二天一早来家里,继续书本的工作。因为我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死,就再次领悟到,不管代价有多高,我一定得完成这本书。
第18章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当冰冷、湿黏的泥土落在不幸的高雅先生稀烂变形的尸体上时,我哭得比谁都大声。我喊着:“让我和他一起死!让我和他埋葬在一起!”他们抓住我的腰,防止我跌进去。当我像要背过气去时,他们用手掌压住我的额头,扳起我的头让我可以呼吸。从死者亲属们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哭叫得太过火了。我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看我哭得这么伤心,画坊里的嚼舌者们可能会以为我和高雅先生是一对恋人。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注意,一直到葬礼结束我都躲在一棵梧桐树后面。比被我送下地狱的白痴更白痴的他的一位亲戚,把我堵在了梧桐树的后面,以一种自认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久久地拥抱了我之后,这个弱智者问道:“你是‘星期六’还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过世者以前的名号。”我说。他吃了一惊。
这些名号,仍然使我们神秘地联系在一起,而其背后的故事却很简单。在我们当学徒的时候,细密画大师奥斯曼刚从大师助理升上大师,我们对他倍感尊敬、仰慕与爱戴。因为他是一位巨匠,他把一切都传授给了我们,包括真主的神奇技巧,也包括精灵般的智慧。每天清晨,学徒们必须依照要求选出一个人,前往大师家中,帮他拿笔盒、袋子、装满纸张的卷宗夹,然后跟在大师身后,陪他走到画坊。我们每个人都极渴望接近他,时常为了“今天我要去”而吵得不可开交。
奥斯曼大师偏爱其中一位。但如果总是他去,这将使得画坊中本已不绝于耳的各种流言蜚语和低级玩笑变本加厉,因此大师决定我们每人一星期去一次。大师星期五工作,星期六就不去画坊了。他极宠爱的儿子——之后背叛了他和我们,放弃了艺术——每星期一作为一个普通学徒陪伴父亲前来。还有一位又高又瘦的弟兄,是我们所谓的“星期四”,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才华,后来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在高烧中英年早逝。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负责每个星期三,因而被称为“星期三”。但后来,我们的大师慈爱而有深意地把我们的名字由“星期二”改成“橄榄”、由“星期五”改成“鹳鸟”、由“星期天”改成“蝴蝶”,而将他的名字改成了“高雅”,表示其镀金工作做得很精致。大师每天早上一定也曾像欢迎我们大家那样,对他说过:
“欢迎你,‘星期三’,今天早上好吗?”
回忆起他过去如何称呼我时,我以为我的眼中会溢满泪水:当学徒时尽管难免挨责打,但奥斯曼大师欣赏我们,当他看见我们华美的作品时,会热泪盈眶地亲吻我们的手和手臂,我们的才华也带着对绘画的热爱绽放开花,使我们觉得仿佛身在天堂一般。那时候就连给我们的快乐时光投下阴影的嫉妒,也有着不同的色彩。
你们也看到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就像某些人物像,头和手是由一位大师描绘,身体与衣服则是另一位大师所涂画。像我这样畏惧真主的人意外地变成凶手时,一下子还适应不了。我开始使用第二种语调,适合凶手的,如此一来才能继续过我以前的生活。此刻,我正使用这种嘲弄而拐弯抹角的第二种语调说话。当然,如果我没有变成凶手,你会不时听见我熟悉的、平常的语气,但不是自称“我是凶手”,而是以名号自称。谁也别想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因为我没有个人的风格或瑕疵,能够暴露出我隐藏的角色。的确,我相信风格是一位画家有别于他人的一种瑕疵,而不是如有些人声称的,是个性。
我承认在我这种特殊的状况下,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即使我们以名号来说话,尽管这些名号是由奥斯曼大师慈爱赏赐、也被姨父大人所欣赏并使用,我也绝不希望你们分辨出究竟我是蝴蝶、橄榄还是鹳鸟。因为如果听出来了,你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跑去把我交给苏丹皇家侍卫队长手下的刽子手。
因此,我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事实上我也知道,即使当我私下沉思事情时,你们也在听。我不会去想生命中那些能够暴露我身份的细节和愤怒。甚至当我讲述“一”、“二”和“三”的小故事时,也总是在留心你们的目光。
我画过好几万次的战士、爱侣、王子和传说中的英雄都是在那一刻以他们的某一个方面来面对画中的事物的,比如说,在那一传奇时刻他们所攻打的敌人、与之搏斗的恶龙,或是为之流泪的美丽少女们。然而另一方面,他们身体的另一边,却是面对正在欣赏着精美绘画的绘画爱好者。如果我真的有风格和特色,那将不只是隐藏在我的艺术作品中,同时也一定隐藏在我的谋杀与文字里!是的,从文字的颜色中,你们找找看,我到底是谁!
我想如果你们逮到我,那将能为不幸的高雅先生的悲惨灵魂带来安慰。当他们朝他身上铲土时,我正站在树下,在啁啾的鸟鸣声中,望着金角湾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伊斯坦布尔各座耀眼的圆顶。我再次发现,活着是多么美好。可悲的高雅先生,当他加入面目狰狞的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圈子后,就再也不喜欢我了。虽然,过去一起为苏丹陛下绘制书本的二十五年中,我们也曾经感到彼此非常的亲近。二十年前,我们一起为当今苏丹的先父制作一本皇室历史诗时,成为了好朋友。不过绘制《富祖里宫廷诗集》的八张图画时我们就更亲密了。当时,一个夏天的傍晚,为了满足他那正当的却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他说一位细密画家必须在心中感受到他所绘的诗词文章),我来到了这里,在一群狂飞乱舞的燕子围绕下,耐心地倾听他装模作样地背诵《富祖里宫廷诗集》中的诗句。从那天晚上起,“我不是我,而我说的却永远都是你”这一诗句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还有就是我总在想的、总是自己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句诗句该如何用画来体现呢。
一听到发现他尸体的消息,我立刻跑去他家。那儿,我们曾经坐着朗诵诗词的狭窄花园,如今盖满了雪,看起来好像变小了,任何一座花园如果多年后再去探访,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他的房子看起来也是如此。隔壁房间传来女人们的哭号,她们夸张的哀号一句比一句大声,仿佛在互相比赛。他的大哥说话时,我专注地倾听:我们悲惨兄弟高雅的脸几乎全被毁了,头也被打烂了。从陈尸四天的井底被捞出来之后,他的兄弟们根本认不出他;而他可怜的妻子卡比叶,不得不在黑夜中从家里到现场去看,借由破烂的衣服,指认那具无法辨认的尸体。我眼前浮现出了这么一幅场景:被嫉妒的兄弟丢入井里的约瑟夫正被米迪扬的商人们从井里捞出来。我很喜欢画《约瑟夫与祖雷伊哈》的这个场景,因为它提醒我们,兄弟间的嫉妒是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
忽然一阵安静,我感觉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该哭吗?但我的眼睛却盯上了黑。那个卑鄙的混蛋,他在打量我们每一个人,努力摆出一副他是姨父大人派到画家们当中来调查事实真相的模样。
“谁会干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大哥高喊,“哪个冷血的禽兽会杀害我们这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的兄弟?”
他用眼泪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也从内心问了同样的问题,并且自己给自己寻找答案。谁是高雅的敌人?如果不是我杀了他的话,还有谁会想谋杀他?我想起,在一段时间之前——我想是在准备《技艺之书》的那几年——他曾经与某些人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不再重视前辈大师们的技法,他们为了更廉价、更快速地镀金而用极不适当的颜色涂抹页缘,毁坏了我们插画家辛苦完成的书页。这些人是谁呢?不过后来却开始谣传,彼此的敌对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是为了一位在一楼工作的俊美装订学徒,双方互相争风吃醋。不过这也是陈年往事了。还有一些人,看不惯高雅的尊贵态度,他的纤细,以及他女人般的绅士模样,不过这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高雅服膺旧式风格,狂热地相信镀金和绘画之间的颜色协调,而且会当着奥斯曼大师的面,比如说,语带高傲地指出其他细密画家——特别是我——不存在的错误……他最近一次争吵是关于一件奥斯曼大师近年来特别在意的事:宫廷细密画家们在外兼差,悄悄接受宫廷外的小件委托。最近几年,随着苏丹陛下的兴致减退,财务大臣支付的金钱也逐渐减少,所有细密画家开始出没于一些年轻愚蠢的帕夏的两层楼宅邸,其中最优秀的画家则趁半夜去拜访姨父。
姨父推说他的书或者我们的书不吉利而决定终止制作,对此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多疑而生气。当然,他猜到了干掉笨蛋高雅先生的凶手是替他绘制书本的我们其中的一个。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你会每两个星期一次邀请一个杀人凶手,半夜到你家画画吗?还是先找出真正的凶手,判别出谁是最优秀的插画家呢?毋庸置疑地,他将很快从到他家来的这些人中判别出哪一位细密画家最具天赋,在选择颜色、镀金、页面分格、插画、脸部描绘,以及版面构图上,谁的技巧最纯熟。同样毋庸置疑地,在作出判别之后,他将只找我继续进行单独合作。我认为他绝不会下作到视我为普通杀人凶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细密画家。
从眼角余光,我观察着与姨父走在一起的白痴黑先生。他们穿过墓园里正在散场的人群,走下埃于普码头,我也紧随其后。他们登上一艘四桨的船,过了一会儿,我也上了一艘六桨的船,船上有许多年轻学徒,他们早已忘掉了死者和葬礼,正在嬉闹作乐。接近菲奈尔卡普时,我们的船只一度靠得很近,差点撞上了,这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黑正嘀嘀咕咕地对姨父讲着什么。我再次想到,要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我的真主,你把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赐予了我们每个人,但同时也吓唬我们不要去用它。
尽管如此,一个人只要有一次克服这种恐惧而采取了行动,立刻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我曾经不但惧怕魔鬼,甚至害怕自己内心任何一丝邪恶的念头。然而事到如今,我不但明白邪恶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对一位艺术家而言,它更是不可缺少的。在我杀了那个可悲的人渣后,除了我的手颤抖了几天以外,我画得更好了,我采用更为鲜艳大胆的色彩,而且最重要的,我发现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了神奇的景象。然而,这就不得不问,究竟伊斯坦布尔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欣赏我画中的神妙?
船驶到吉巴里附近的河岸边,远远地从金角湾中央,我鄙夷地看了看伊斯坦布尔。阳光陡然穿透云层,照得白雪覆盖的圆顶闪闪发亮。一座城市有多么大、其色彩有多么丰富,就意味着里面有多少角落可以藏匿一个人的过错与罪孽;城市有多么拥挤,就意味着有那么多的人可以让犯罪的人藏身于其中。一座城市的智慧不应该以它有多少学者、图书馆、细密画家、书法家和学校来衡量,而应该以几千年来暗巷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数目来评估。依照这个逻辑,毫无疑问地,伊斯坦布尔是全世界最有智慧的城市。
来到翁卡帕尼码头,继黑与他的姨父之后,我也下了船。他们彼此倚靠着爬上山丘,我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苏丹麦赫梅特清真寺后面失火的地方时,他们停下来再次交谈了一下,在此分了手。姨父大人现在独自一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我忍不住想跑向他,告诉他那个我们才参加过他葬礼的野蛮人曾经偷偷对我说过的谣言诽谤,以及为了保护大家,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并问他:“高雅先生所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有没有滥用苏丹陛下的信赖?我们的绘画技巧是不是背叛和侮辱了我们的信仰?你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吗?”
傍晚时分,我站在积雪的街道中央,望向黑暗巷子的尽头,我被遗弃在精灵、仙子、流氓、小偷之间,周围只有返家父子的悲伤,以及冰雪覆盖的树的忧愁。街道的尽头,是姨父大人富丽堂皇的两层楼宅邸,屋顶之下,穿过栗树光秃秃的枝杈看过去,那儿住着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不过,我可不想失去理智。
第19章 我是一枚金币
看呀!我是一枚22K的奥斯曼苏丹金币,身上有着世界的保护神苏丹陛下的玺印。今天,葬礼之后,在这间充满哀伤的漂亮咖啡馆里,苏丹陛下手下的大师鹳鸟,大半夜里刚完成了一幅我的图画,还没给我抹一层薄金,不过抹上薄金之后的样子你们可以自己去想像了。我的画像在这里,而我的真身则是在你们亲爱的弟兄、知名细密画家鹳鸟的钱包里。他现在站起来了,把我从钱包里拿出来,展示给你们每个人看。你好,你好,各位艺术大师,各位来宾,大家好。看见我身上闪亮的光芒,你们的眼睛全睁大了,激动地看着我在油灯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最后,你们对我的主人鹳鸟大师羡慕不已。你们说得没错,因为除我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衡量一位画家的才华了。
过去三个月,鹳鸟大师赚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样的金币。我们全部都在这个钱包里,而且鹳鸟大师,你们自己瞧,没打算向任何人隐瞒。他知道伊斯坦布尔所有细密画家中没有人赚得比他多。人们可以用我来衡量各位细密画家的才华,解决各种不必要的争端,这让我感到很骄傲。过去,当我们还没有养成到咖啡馆来的习惯、头脑还没有开化时,这些呆蠢的细密画家晚上总会争吵谁最有才华、谁最懂得色彩、谁画的树最好或谁是描绘云朵的专家,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每天晚上都会为这些事动手互殴,打得鼻青脸肿。现在既然由我来主持公道,画坊里一片甜美和谐,不仅如此,还带来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才有的那种平静氛围。
除了我的判断带来的和谐与平静,让我来给你们列举一下可以用我交换的各种东西:一个美丽年轻女奴的一只脚,大约是她整个人总价的五十分之一;一面滚着象牙边的高级胡桃木制理发师镜子;一个绘制精美的五斗柜,上面装饰着价值九十银币的旭日图形和银叶;一百二十个新鲜面包;一块三人墓地加三副棺材;一只银臂环;十分之一匹马;一个又老又肥的女奴的两条腿;一头小水牛;两个中国瓷盘;苏丹陛下画坊中波斯细密画家、大布里士人德尔维什?麦赫梅特及像他这样的大多数人一个月的薪水;一只优秀的猎鹰加笼子;十罐帕那约特葡萄酒;与以俊美闻名于世的少年玛赫穆特欲仙欲死一小时,还有其他许多举不胜举的机会。
来此之前,我曾在一个穷鞋匠学徒的臭袜子里呆了十天。每天夜里,这落魄的家伙会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可以用我买到的东西,一直念到睡着。他所念的这首诗的诗句,如摇篮曲那般甜美,向我证明了还没有钱不能进的洞。
说到洞,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来此之前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全部复述一遍,将可以写好几大本书。我们之间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只要鹳鸟先生不生气,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发誓吗?
那么好吧,我交代。我不是一枚由钱伯里塔什铸币厂铸造的真正22K奥斯曼金币。我是枚假币。他们在威尼斯用低含量的金子把我制造出来,带到这儿,当作一枚22K奥斯曼金币招摇撞骗。我对你们的体谅深表感激。
根据我从威尼斯铸币厂得来的消息,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在最近之前,威尼斯异教徒带到东方使用的劣质金币,都是他们在同一间铸币厂铸造的威尼斯币。我们这些轻信白纸黑字的奥斯曼人,毫不怀疑每块威尼斯币的黄金纯度,只看上面刻的字,没有留意它的含金量,于是这些假的威尼斯金币迅速充斥了整个伊斯坦布尔。后来,因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铜量多的钱币比较硬,人们开始用牙咬来辨别钱币。譬如说,你欲火焚身,跑去找人见人爱的绝世美少年玛赫穆特,首先他会把钱币而不是别的东西放入柔软的嘴里咬一咬,宣布它是假的。结果这么一来,他只给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时,而不是整整一个小时。威尼斯异教徒一看,他们的伪币有这种不幸的结局,于是他们决定伪造奥斯曼金币,认为奥斯曼人是不会发现的。
现在,请你们注意一下这么一种奇怪的事情:这些威尼斯异教徒画画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画一幅图,而是真正创造出他们笔下的物品。然而,铸钱的时候,他们却不做真的钱币,反而制造假的。
我们被装进铁箱子里,上了船,摇来晃去地从威尼斯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兑币商的店铺,塞在店主人蒜臭冲天的嘴里。我们等了一会儿,一个头脑简单的农夫走进门,希望换开一个金币。这个无赖的兑币商大师,说你把它拿来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币是真的还是假的。于是他拿起农夫的金币,丢进了自己嘴里。
当我们在他的嘴里相遇时,我发觉农夫的金币是一枚真正的奥斯曼苏丹币。他在蒜臭味中看见我说:“你只不过是个假的。”他说的没错,但是他高傲的姿态伤了我的自尊,于是我骗他:“老实说,老兄,你才是假的。”
正当此时,农夫骄傲地坚持说:“我的金币怎么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进了地底下,那个时候有这种缺德玩意儿吗?”
我还在想结果会如何时,兑币商把我而不是农夫的金币从嘴里拿了出来。“把你的金币拿走吧,我才不要下贱的威尼斯异教徒的假钱。”他说,还斥责那农夫道,“你还有没有羞耻呀?”农夫也回应了几句,然后拿着我走了。听到其他兑币商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农夫的信心没了,因为含金量低用我只换得了九十个银币。从此,在不停地转手之间,我七年没完没了的冒险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容我骄傲地告诉你们,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伊斯坦布尔流浪,从钱包到钱包,从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钱币。我最惨的噩梦是被装进一个罐子,埋在某座花园的石头下面好多年。我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枯燥的时间都不是很长。许多得到我的人,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我是假币时,都想尽快摆脱我。虽然如此,我还从来不曾碰到有谁警告过对方我是假的。但也有人没有察觉我是伪币,数了一百二十枚银币来交换我,结果发现自己上了当受了骗,就在痛苦与焦躁中捶胸顿足,直到瞒骗住了另一个人,才得以摆脱我。在这过程中,虽然他们自己也一再企图欺骗别人,但每一次都因为急躁和恼怒而失败,因而也只能不断地诅咒当初唬骗他的人“缺德”。
在这最近的七年中,我在伊斯坦布尔被转手了五百六十次,没有一个家庭、商店、市场、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犹太会堂没有进去过。当我四处流浪时,听过各种与我有关的谣言、传说、谎话,数量之多远超过了我的想像。人们不停地往我身上安各种名分:我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我是无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连我自己都爱上了钱;很遗憾,这个世界是建立在我之上的;我可以买所有的一切;我是肮脏的、低俗的、下贱的。那些知道我是伪币的人,甚至会更加生气地对我说些更为糟糕的话。当我真实的价值贬值时,隐含的价值反而升高了。不过,尽管有这些无情的隐义和无知的诽谤,我却看到绝大多数人是从心底里真正喜欢我。我想,在这个没有爱的年代,如此发自内心的甚至是洋溢在外的喜爱实在该让我们感到高兴。
我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走过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角落。我看过各种人,从犹太人到阿布哈兹人,从阿拉伯人到明格里亚人,我认识了每一个人的手。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尔奈传道士的钱包里,跟着他离开伊斯坦布尔前往玛尼沙。半路上,我们不巧遇到了劫匪。他们其中一人大叫:“要钱还是要命!”恐慌中,这位倒霉的传道士把我们藏进了他的屁眼。这个地方比喜欢吃大蒜的人的嘴巴还要臭、还要不舒服。然而很快一切就变得更糟糕了,因为强盗们没有喊“要钱还是要命”,而是大喊:“要贞操还是要命!”他们排成一列,一个一个轮流上他。我们被塞在那个小小的洞里所承受的痛苦,我就不跟你们提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离开伊斯坦布尔。
我在伊斯坦布尔广受欢迎。年轻女孩们把我当作她们的梦中情人般亲吻;她们把我藏在丝绒钱包里,藏在枕头下、硕大的乳房间,以及她们的内衣里;她们甚至会在睡梦中抚摸我,看看我还在不在那儿。我曾经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炉边、在靴子里、在一间香喷喷麝香店的一只小瓶子瓶底,以及一个厨师拿来装扁豆的麻袋中的小暗袋里。我游遍伊斯坦布尔,被塞在骆驼皮做成的皮带里、埃及格子布裁制的外套内里、鞋子内里的厚布料间,以及五颜六色的灯笼裤的暗角落里。钟表匠大师佩特罗把我藏在一只老爷钟的秘密隔间里,一位希腊杂货商则直接把我塞进羊奶酪中。人们用厚布把我与珠宝、印章、钥匙一起包起来,收藏在烟囱里、火炉中、窗台下、粗茅草垫里、大立柜和箱子的暗格中。我知道有些父亲经常从餐桌上起身,过来看看我是否还呆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糖果吸吮;小孩子闻着闻着就把我塞进鼻孔;而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们,如果一天不把我从羊皮钱包里拿出来看七次,就会辗转难眠。曾经一个有洁癖的切尔卡西亚女人,一整天下来打扫完屋子后,会把我们从钱包里拿出来,用一把木刷子刷洗我们。我记得有一个独眼兑币商,总是把我们一枚枚叠起来,搭成塔形;一位身上散发牵牛花香味的搬运工,常常和家人一起,像在观赏一片美景似地望着我们;还有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镀金师——不需要说出他的名字了——晚上没事会用我们排列出各种图案。我曾经搭乘红木小船旅行,还进出过苏丹的宫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制造的书本里、在散发玫瑰香气的鞋跟里,以及驮鞍的盖布中。我看过成千上百只手:脏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还有老的。我身上沾染上了各种气味:鸦片窟的、蜡烛制造厂的、鲭花鱼干的,还有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汗味。经历过这么多刺激和纷乱后,有一个卑贱的小偷在黑夜里割断了受害者的喉咙,把我扔进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恶的屋子,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口水,怒骂道:“去死,全都是为了你。”我觉得好伤心,真希望自己马上消失不见。
不过,如果我不存在的话,便没有人能够区别好画家与烂画家,这将造成细密画家间的彼此互相残杀。所以,我没有消失,而跳进一位最聪明、最天才的细密画家的钱包里,一路来到此地。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比他还要厉害的画家,那么,你就想尽办法,把我抢到手吧。
(未完待续)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