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田志光,以“盗墓贼”收监,其实连墓边都未沾。其在狱中饱受酷刑,毁了一生。

采访缘起:

33岁的田志光尖嘴猴腮,在上访群体中以“盗墓贼”而闻名,其实连墓的边都不沾,只是曾经从自家屋基下挖出过两坛金元宝而已。按他引述的算命先生的说法:“农民嘛,世世代代就这土命,老老实实一分一文挣血汗钱,没事;可一双茧疙瘩手一摸贵重东西,准出事。”

2002年11月22日傍晚,我骑著自行车不断在成都文武路省高院一带兜圈儿。秋风萧瑟,上访人员几乎都回住地,连擦皮鞋和乞讨的都离开了这条背巷,去热闹的地方了。田志光却冷不防冒了出来,招呼我,并对我的身份提出质疑。依我的经验,并从田某脸上明显的饥色中就能辨出,此举不过是一种以攻为守的搭话方式,其真实目的为藉机讨两个饭钱。于是直奔小面馆,田某三大碗汤面下肚,就开始愤世嫉俗。我以“盗墓”挑之,他拍案叫屈,并讲起了进出收审所的“还魂记”。我数次头皮发麻。

田志光:这一段日子,我老是看你在高院周围窜来窜去,说你是记者吧,可从不见有啥报导弄出来;说你是别有用心的坏蛋吧,也没有煽动、挑拨的行径。你到底是做啥的?

老威:你觉得呢?

田志光:大家觉得你的身份挺神秘。

老威:你更神秘,据许多人介绍,你和我们这类伏案的文人一样,白天睡觉,夜里上班。

田志光: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老威:我家住二环路以外的黄忠小区,以前是黄忠大队,据说《三国演义》中蜀汉五虎上将之一的黄忠死后就葬在这一带。你若要找我,或提供进一步的冤案线索,就打这张纸上的电话。整个黄忠小区,上千户人,就我一户,半夜三点以后还亮著灯。另外,我提供一点与你相关的信息,就在我楼下,就在一大片臭水沟交错、垃圾困绕中的农舍底,最近有震惊世界的发现——继广汉三星堆之后的最大的巴蜀石墓葬群,短短几个月,已从这儿挖掘出3000多年前的珍贵文物200余件……

田志光:我看过报纸,就是金沙遗址嘛。这跟我有啥关系?

老威:你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想,在遗址上面住了几辈人的农民们多后悔,本来价值连城的宝贝就睡在自己的床底,可一转眼,连房带床迁了,宝贝叫国家给掏了……

田志光:老威同志,你拐著弯儿套我干啥,有屁就放吧。我不是盗墓贼,虽然上访人士都这么开玩笑,但国家的东西,哪怕烂在地下一万年,我也不会去沾一指头。

老威:这么说,我把玩笑当真了?对不起。

田志光:不是我不想发财,而是没本事,没财运。上一次,你和老王聊天时,我在旁边,给过你申诉材料。我是宜宾江安人,夕家山二村六组,世代务农。我们那一带,清朝时出过举人,他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修大宅子,传了几代,现在都全国闻名,叫夕家山民居。几千只白鹤栖息在民居中央的村子里,所以又叫仙鹤山庄。我家在鹤庄的西北角山坳里,父母健在,兄弟三人,老大已成家立业。1993年,我24岁,按农村习俗,早该成亲了。我和对像好了一年多,因夕家山是远近闻名的富裕之乡,附近乡民每年捡幼鹤和鸟蛋都要弄不少外快,所以她也想尽早嫁过来。总之,那年秋凉农闲,家里凑足5000元钱,就请齐匠人,准备接老屋一角建新房。我和弟弟亲自领人挖基脚,不料紧挨著老屋地基,竟挖出两个大坛子,抱进屋揭开封口一摸,里面全是黄灿灿的金元宝!

倒出来洗乾净,排在桌上一数,足足一百锭。一家人一下子晕了,眼花缭乱,以为这一来,下半生不愁了。谁料隔墙有眼,匠人见我们抱著坛子进屋,就趴过来透过墙缝认了个准。

这三个狗日的,见财心头来火,也不打招呼,就直接去乡派出所报了官。一溜烟功夫,警察就来了,把警车停在公路上,穿过小路,从四面包抄。当时我一家5口正围著金子,头碰头的看,欢喜得气也粗了,浑身抖个不停。正在做梦呢,门窗和房顶哇哧一声全亮了,犹如天兵天将,屋里全站著端枪的警察和联防。二话不说,人脏俱获,金元宝入坛抱走,爹妈、我、弟弟和一个小侄儿全用一根绳串著捆了,解往派出所。

在派出所审了一夜,爹妈和侄儿与金元宝案无直接关系,就取保候审了。我和弟弟被转到宜宾城里的收审所。审讯人员换了一拨,三班倒,对我们进行突审,逼著承认“盗墓”。一个姓白的主审官还拿出一锭元宝让我仔细认,原来上头刻著“大清同治六年夕氏”几个米粒大的字,出土时由于太高兴,竟没认出来。

我连喊冤枉,并咬死是在自己屋基下挖出的。主审官冷笑说,这明明是举人墓里的东西,难道金子自己会长腿,跑到你家里去?他还说,我老家周围有不少明清时的古墓,可百分之七、八十都被盗过,这次查获的金元宝只是一条线索,政府一定会顺藤摸瓜,一查到底,把有组织的盗挖文物的集团全部消灭。

我完全懵了,绞尽脑汁也弄不清是咋回事,主审官说,你就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交待,争取从宽处理的态度。我们晓得你不是主谋,连得力的喽罗也算不上,那背后的指使人是谁?除了金元宝,还有哪些更为贵重的文物?例如瓷、玉、陶器等等。出手没有?没出手,又埋在啥地点?我云里雾里,想编都编不出来,主审官说,没料到你一个看起老实的农民,反侦察经验还挺丰富,你不说,就永远在这泡。况且,你们集团里的人太多,总会有人抢在你前头坦白立功,到时你就死定了。

老威:这些办案人员的想像力很丰富。

田志光:看来这金子一半是福一半是祸,贪不得啊。

老威:你也承认贪了?万一是你某个远祖埋的呢?

田志光:当时一家子都乐晕了,来不及起贪心,也来不及想金子的来历。之后落入火坑,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农民嘛,世世代代就这土命、贱命,老老实实一分一文地挣血汗钱,没事;可一双茧疙瘩手一摸贵重东西,准出事。

我在收审所关了三个半月,渡日如年,被整蜕了几层皮。开头,承办人员以为捉住了盗墓大鱼,就给舍房里打招呼,免过入房手续,没挨打,天冷了,所里还借了床公用被子给我。后来,他们榨不出啥乾货,就示意管房政府要给点“颜色”。于是,房中老大命令打手补过手续。剐光我的裤子,按趴在地,房里20多个烂贼由老大领头,每个人上来冲著我的光屁股吐一口痰,踩上一脚。这一招叫“封帮主”,据说是金庸《射雕英雄传》中丐帮那儿照搬过来。接著,两个贼扶起两尺多高的塑料大马桶压住我,这一招叫“乌龟驮碑”,我手趴在马桶底,稍一动弹,马桶歪斜,打手就拿出踢足球的劲,朝面门踢,满天金花,鼻涕,眼泪和血突突直喷,一会儿就淌了一滩,脑袋只能像龟头出壳那样向上硬扛著,脸、嘴才不会埋没在血水里,可是颈项硬久了,撑不住,就栽埋下去。

威:俗话说“毒如蛇蝎”,我看该改成“毒如人蝎”了。

田志光:这才开个头。牢里每日放两次风,倒一次马桶.我刚垫底时,桶是空的,接下来,上面八位加打手、闲客,一共有十几个人朝桶里拉撒。每个人解手都要踩我,温柔点的,踩肩和背,狠的就直接踩脑壳,叫“上马石”。熬到晚上,桶重了,压得我连连伸唤、求饶。可老大偏偏在这时要屙屎。别人屙屎都两脚叉开,坐在桶口上,虽然增重,但腿毕竟要撑部份力。这老大,踏住我的龟头,把两个马桶贼的肩头当扶手,嗖地整个蹲上去,压得我一声惨叫!我双手一顿猛抓,狂喊:“整死人了,整死人了!”

老大立马下桶,把我弄起来封嘴,可值班政府已经听到了,忙打开铁栅门提我出去。浑身上下都被尿浸透了,好在值班的黄管理刚从警校毕业,人年轻,还比较正直,他吩咐劳改人员提了桶热水,让我洗澡,换衣,再询问我咋回事。我痛得只能勾著腰,抱著肚子,但就是不敢说实话。黄管理见状,把老大提出来,命令蹲在楼道上交待。老大满脸堆著假笑说,可能是胃病翻了,田贼就突然抱著肚子在房里打滚。黄管理转头问我是不是这样,我只好含著泪点脑壳。黄管理松了口气,给了我两片胃舒平,然后警告老大:我晓得你诡计多端,下一次,房里再发出这么恐怖的声音,你就啥也别解释了,自己把双手背过去捆一绳子。

老威:任何行当都有好人嘛。

田志光:我也认为到底挺过来了,因为回房时老大破例扔给我一个烟屁股,说:你没翻水,算有种,休养两天,去擦地吧。

老威:这有啥讲究?

田志光:房里最底一级是倒马桶,除了睡觉和放风,两个贼都面无表情,一左一右,全天候立在马桶边,上面几位要大便,他们就自动肩并肩挡在前面,做扶手和屏风,上面咳嗽有痰,就直接牵开他们的衣领朝里吐。我当时想,长痛不如短痛,我虽然驮了一天多的碑,死去活来,但总算升了一级,不用当人工厕所了。

老威:你倒会自己开解。

田志光:活地狱,只要栽进去,就是龙盘著,是虎卧著。你没听人讲过,在当今社会,不蹲大牢成不了人。

老威:牢里的玩意儿,我也略知一二,可这“乌龟驮碑”倒头次听说。看来,医人的法子有限,整人的套路无底啊。

田志光:所以,我刚撅著屁股擦了几天水泥地,收审所的坦白检举运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场了。九个班,两三百名贼都到放风天井集合开动员会,公、检、法、司的领导由所长陪同,坐在桌子后。我们像军人一般,盘腿而坐,挺胸抬头。横排竖队,整齐得犹如刀切。领导们按照官帽子大小,一溜唾沫横飞地演讲下来,总体意思是号召众犯抓住时机,坦白自己过去隐瞒的罪行,检举他人的犯罪,因为在坦检运动期间,党的政策很宽大,很仁慈;只要争取主动,政府经过调查,属实的,该杀头一律刀下留人;该判无期的,就减为有期;该五年以下的,就酌情考虑监外执行。所长还特别提醒,坦检及其宽大优惠政策只限两个星期,过时不候,哪怕你跪著求政府要交待也来不及,该从重还得从重。

我们竖耳恭听,不敢出粗气,咳嗽和放屁。周围三层楼布满岗哨,两挺机枪架在二楼窗口,正对著我们。原以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低挡人犯,不料,会快结束时,那位公安局领导突然叫:“田志光!”我回答:“到!”并站起来,啪的一个立正。局领导似笑非笑地说:“坐下吧!好好交待问题,懂吗?”

几百个贼中,只有我被公安局点名,于是转眼之间,我就成所里有“重案在身”的名贼,回舍房后,管房政府隔著栅栏门跟老大单独嘀咕了几句,就吩咐送信签纸和圆珠笔,每两个贼一套,分发下去。我被叫到墙角,老大单独对我说:“你娃鸿运来了,今天公安局的处长开金口,只要吐了渣,包你明后天就回家。”我说:“没有渣可吐。”老大说:“脑壳咋不开窍?坦检一年才搞那么两三次,许多人想碰还碰不上呢。”我不明白啥意思,老大悄悄说:“这些承办人,个个都是骗人精,要在平时,你若中套招了,刀把子就捏在他手中了——坦白从宽,脑壳飞上天嘛。只有在运动期间,他们已向社会公开承诺过了,所以不能反悔。”我被弄糊涂了,老大不耐烦地把纸笔塞给我,还唠叨:“我晓得你案重,吐嘛,把责任推给在逃的同案嘛。如果够朋友,也把某个漏网之鱼分点来,我去检举立了功,也好减点罪。”

没法子,我只好像其他贼一般咬笔杆,把地基中挖出金元宝的事再写一遍。上面几位和打手像古代考场的监视官,在众贼前后绕来绕去。经过半天的煎熬,结果,大半的卷子合不了格,老大大怒,命打手挨个猛踢“考生”的背部;接著坐著作文的资格被取消了,大伙跪了两排,把纸铺地上,弯下腰重写,好像电影演的古代公堂中犯人都这么在巡抚跟前签字划押,这不是一两秒钟就完事,而要耗几个小时!

写晕了两个岁数大的人,拖到马桶边,舀水泼醒,就拳打脚踢,然后再把纸笔塞过去。老大审卷时,就从上往下溜几眼,马上就下评语:“不够重大!”“不够刺激!”“简单了!”“轻了!”“妈×还是轻了!”

整到后来,大伙为了过关,只好凭想像胡编乱造,奸杀、偷抢、黑社会、爆炸、生劈活人、盗国库,应有尽有。我出生农村,编不来,涂来涂去就那么点货,终于把上面惹毛了,老大坐在被子叠成的“真皮沙发”上,边抽烟边宣布:“你耍我?老子背后是人民政府,晓不晓得?”接著就拿烟头直戳我的左眼,我一闭,烟头就烫著眼皮,吱吱直冒烟,我痛得刚喊出声,打手啪地用橡皮胶布封住了嘴。老大说:“又想学黄牛叫?整。”我抱著脑袋在地上滚,像一只超级足球,被20多个贼踢了10来分钟,老大撕开我的封口胶:“招不招?”我爬起来向他磕头说:“我的爷爷,我已经招了嘛。”

打手用两根竹筷撬开我的嘴说:“这根舌头还顽固嘛。”就一一接过上面递过来的五、六颗烟头往我口里扔,我烫得要吐,但脖子和下巴都让人卡著,吐不了。我口鼻冒烟,不,我浑身都起火了。老大问:“招不招?不招,就把这一盒烟吞下去!”

估打成招,我马上承认我盗了墓。打手问:“共几次?”我伸出8根指头。于是拿过纸笔开写,不,开编,人急了,虽然文笔不通,也能编得活灵活现。从15岁开始,我盗了9年墓,工具是铁□子,撬棍,二锤和手电筒。每盗一个古墓,我就把到手的金银珠宝和大量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近埋在一个地方,作一个标记,过一年半载,待风平浪静时再挖出来。

我甚至想起老家的阴阳先生,并把他择坟地用的风水罗盘也写进交待中,我就是用罗盘探明“货的多少”,以及方位。

开晚饭前,老大眉开眼笑地把材料上交,作为补偿,我得到一份辣椒回锅肉,肚子饿极了,但满嘴燎泡,每嚼一下,都钻心地疼,这顿饭,我一口血一口泪地吃了两个钟头,这是所里特别吩咐的,让我填饱了,才有精神应付夜审。

第二天,政府晾了三碗稠稀饭,很有耐心地劝我吞完,才把我拷上警车,一路朝江安县城开,接著又出城送我回老家。在车上颠簸了四、五个钟头,过了夕家山,继续朝我材料和口头交待的藏宝地点去。翻了几架山,我就胡乱指了指公路岔道,于是两辆警车离开公路下坡,进入一条机耕土路。天黑了,找不到店吃喝,政府们就一人一个面包,我也用戴铐的手捧著慢慢啃。车亮著灯又开了几公里,终于在一家农户门前刹住,没路了。

好几支抢指著我,他们一再追问:“到底在哪儿?”我都支支吾吾往前奔。车停在山脚下,七、八个人陪我上坡,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走,我已被整瓜了,脑壳啥都没想,就晓得见沟跳沟,逢坎跳坎。快到山尖了,斜坡上是一片收割了的包谷地,地的尽头,有十来座野坟。

政府连喊“慢点”,并前后左右包抄著我。我已累瘫了,就坐在一个坟包上。政府队长忙问:“就埋在这儿?”我慌忙用两手比划个大圈,队长就叫其他人从背包里取出短把的军用铁铲和一个圆圆的夜光仪器。我背脊骨发凉,开始意识到欺骗政府将带来甚么后果,就吓哭了。

我边抹眼泪,边沿著那些野坟兜圈儿,假装低头在寻找。队长叫端仪器的人跟在我后面,不晓得绕了多久,恍恍惚惚听见鸡都叫了,队长终于忍不住,一把揪过我的衣领喊:“到底埋在哪儿!”

我像一泡稀屎淌在地上说:“我不晓得。”

队长气得当胸一拳,我顾不上痛,急忙爬起来磕头作揖:“我该死!”

有个政府扬起铁铲,队长拦住冷笑说:“我看你是在找死。”

回到车上,天已蒙蒙亮了,一路上,我都解释、打抖。可政府再也不愿听了,到最后,竟然拿抢抵住我的太阳穴吼:“再哆嗦就毙了你!”

老威:你也把人家戏弄得够惨了。

田志光:我不乱招,过得了关么?

老威:你这样照样过不了关。

田志光:总可以缓口气,否则吞一堆烟头,我就烧成火炉了。

老威:接下来呢?

田志光:扔回舍房继续坦检,又驮了一次碑。天气很冷,却剐光衣裤,赤条条地站在马桶边做人体雕塑,24小时不准合眼。然后,点火烧腋毛、阴毛和腿毛。最毒辣的还是烟头。其它部份烫得不过瘾,就叫人把鸡巴搓硬,烫龟头。我痛得筋都缩了,大张著嘴,粗气直喘,却不敢出声。

烫到第五下,鸡巴软下去了,打手把它扯出来,又抹又搓,也硬不了。最后,缩得就一颗胡豆大。老大说:“想当太监?那就成全你。”就把烟屁股整个戳进去,我一下子就晕了。

醒来,烟薰火燎的阴部肿得犹如一个大皮球,打手建议:“给这狗日的来点更细的活儿,烧耳毛、鼻毛和肛毛,再往里头放花椒。”我一听,急得连喊:“招!招!全招!”

老大问:“还敢耍花枪么?”

我喊:“再乱说,我妈就偷美国人!”

房内爆起轰堂大笑。老大拉我起来,让打手给我敷消炎止痛药,又放软口气说:“田贼你是一条汉子,!但你不招,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嘛。”

我立即要过纸笔又写。老大审阅了,又传给上面几位看。临报告上交前还不放心地问:“这次肯定是真的?”

我说:“上次也是真的,不过一时迷糊,把藏宝地点搞错了。这回千真万确。”

老大说:“那你在材料末尾写上:‘若说假话,任凭人民政府处罚,枪毙也无怨言。’”于是我就一字不漏地添上。

老威:你胆子够大的。

田志光:“房里的刑太阴毒,最坚强的共产党员都熬不过,更别提我这样的农民。我明白,一带上政府去寻宝,来回起码得耽误一天一夜。在这期间,我至少不挨打,不受刑,还有好吃好喝,至于后果,我没功夫考虑。况且有啥后果?考虑了又咋样?反正都进了鬼门关,我已经是最惨的鬼了。

老威:你应该借坦检机会,重申你的冤情,也不至于在地狱里越陷越深。

田志光:没人信,写了白写,连老大一关都通不过。所以我只能主动积极地领著人民政府去寻宝。这样反覆了三个回合,去的时候,我啥也不想,啥也不怕,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可空手而归时,我怕得要死,每迈一步腿都抽筋,政府都快气疯了,沿途又打又踢,还把钢铐子朝手腕里死掐,但不算啥,同烂贼的整法相比,小菜一碟罢了。

刑罚一套套搬出来,我在房里昏天黑地过,每次醒来,我都想,快死了,这次怕撑不到头了;弟弟就和我关在同一收审所,也不晓得他咋样了。每次醒来,看见烟头,看见竹签子,看见马桶和那一张张阴笑的贼脸,我都大喊:“招!招!全招!”可没人听我的。有个值班政府从房外过,我就不顾一切地扑向铁栅门,伸出手去抓那裤腿,结果又被拖回来,压腿,被几个贼架起来,一二三朝前直甩过去,叫“坐飞机”。

老威:没个完了?

田志光:我想也活不出去了。可某一天,坦检运动突然停止了。老大被管房政府叫出去,回来后就一声不吭。贼们见这势头,就盘腿稳坐。我习惯性地靠住马桶,等待新一轮折磨,但啥动静都没有。就这样闷了一上午,吹哨开午饭,睡午觉。奇怪的是,上面几位都没叫人服侍了,还对毛贼问寒问暖。本来按惯例,除了放风,毛贼是不准擅自在马桶解手的,再胀也憋著;但老大和打手扶我起来时,连问了几声:“解手么?”还有出房去天井开饭,本来该由毛贼替上面几位换鞋,老大也客气地宣布“免了”。

老威:有首长视察监狱吧?

田志光:有。到了下午,所里又召开全体人犯大会。规模和坦检动员会一样,上面照样坐著前次列席过的公、检、法、司的领导,只是头上的横幅由“坦白检举动员大会”改成“打击牢头狱霸动员大会”。领导的讲话进行到一半,所长就叫“把触犯刑法的牢头狱霸押上来!”一共五个人,脚镣手铐,他们被武警战士摁倒在地,打开手铐,大扎了一绳子。这麻绳大扎非常厉害,扎完后,人的手脚反翘成一只船,只有胸部著地。不过,大扎一般不超过20分钟,过了这限度,人就终生残废了。

原来在坦检运动中,6舍整死了一个像我这样人人喊打的“老贼”,是某国营厂矿的车间主任,因盗卖设备嫌疑进来。承办人昼夜审讯,软的硬的都撬不开嘴,于是就交给房里的烂贼。此人命薄,先当胸吃了几份“熊掌豆腐”,脸就有点发青;接著被命令趴在地上,打手跳起来抓住一人半高的肋巴天窗的竖条,然后引体拳腿,向下一个“千斤坠”,落在那倒霉鬼的后腰。只听得哎哟一声,人就不行了,腰踩塌了,浑身发紫斑。贼们忙呼报告,送往医院抢救,半路上吐了几大砣血块子,咽气了。

两个打手成了一、二被告,老大名列第三。据说后来,打手不服上诉,说是受老大唆使,不打人则要挨打,可这样追下去,麻烦更大,因为老大又受谁的唆使?再说,有哪条法律规定在坦检中犯人可以审犯人?

老威:据说这是牢里的旧规矩,从清朝、民国传到现在。

田志光:犯人中传的牢规,哪怕年代再久,也上不得台面。所以,上面几位一回房,就跪下向天窗连磕三个响头,感谢老天爷保佑。老大说,这班房皇上不好当,火候拿捏不准,自己就栽了。他语重心长地叮嘱手下,往后尽量把活路做细,在感觉神经丰富的皮毛上作文章。他还拍我的肩膀赞扬说:“还是田贼经整,扛了十来天,都没出大事。”

打击牢头狱霸进行到第五天,房里的纸笔就收回去了,因为没有一个毛贼敢检举上面几位。我也不敢写材料,只求平平安安熬过去。老大对我还过得去,由于下身被整烂了,溃疡,流脓,老大还叫人给我撒消炎粉。我尿频,站在马桶边,鸡巴又像针扎般不出水,老大也不催。

第六天早饭后,所里的电喇叭响了,先放了一段音乐,然后宣布狱霸们将在监内游行示众。上面几位立即挤满栅栏门,毛贼只好在二线垫脚参观。随著一阵叮铃匡啷,狱霸们被劳改犯们用竹竿前后赶著,吆喝著,双手提著70斤重镣过来了,经过铁栅时,他们就像演电影一般,一个个先站下来,面向大家高喊:“我是狱霸×××,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这就是我应有的下场!你们千万莫跟我学喔!”然后,继续被一根颈绳牵著过场,再到另一个铁栅门前重复喊。

五个狱霸沿巷道来回走了十几遍,喊了十几遍,一旦跌倒,竹竿就如雨点般抽下去,直到打个滚,有爬起来。房里就像过节一样,有的毛贼不禁鼓掌叫好,老大回过头扫了一眼才制止住了。

我在收审所呆了三个月,没等到枪毙狱霸,就释放了。我弟弟比我早放两天,也整出了一身内伤。回到家,妈被气疯了,整天坐在老屋门坎边,一动不动,屎尿就直接屙在裤裆里。爸被大哥接去了,只隔三差五回到这边,给妈煮一顿饭,让她自己慢慢吃一个星期。我和弟弟本来是年轻人,有体力,不怕穷的,但是一进趟班房。背贼名不说,身体也垮了,比鬼还瘦,干不得重活,一累,浑身都痛。

弟弟老是咯血,没钱检查,就慢慢拖;我尿频了9年,可能是“乌龟驮碑”时把尿包压破了。鸡巴被烫狠了,硬不起来,花梦倒做得不少,但遗精也不硬,唉,我不能传宗接代了,这笔债,得有人还。

老威:怎么个还法呢?

田志光:我干不得重活,只能到县城乞讨。有一天捡到一份废报纸,看上面有老百姓状告公安局的新闻,灵机一动,就换了件乾净衣裳,去宜宾市律师事务所谘询。我讲著讲著,想到自己原有的快乐日子,都准备建房结婚了,却一夜之间鸡飞蛋打,家破人亡。我还想到老屋门坎上的疯妈,本来我该尽孝养老,却弄得自身难保。新房的地基还在原地嘛,谁会晓得金元宝会害人嘛。我哭了,当著律师,一个劲地抹泪。

老威:律师咋说?

田志光:很同情我,但觉得没法告公安局和收审所,因为拿不出他们伤害我的证据。

老威:你本人就是证据。

田志光:没一处伤写明了是政府整的,但我气不过,仍然去告,法院却不受理。于是我一级级上访,告状,要求吃人的公安局和收审所共同赔偿我和弟弟20万元,罪名之一是诬陷好人,动用肉刑屈打成招;之二是唆使人犯整人犯,把共产党的专政机关变成了活地狱;之三是在中央不断平反冤、假、错案的同时,地方上却不断制造冤、假、错案;之四是金元宝的去向是否向人民公开了?没公开,承办人就有私吞的重大嫌疑。

老威:你还挺有条理。

田志光:边上访边学嘛。9年来,我最恼火的是此案没有地方受理,这个党是个冷血党。

老威:令人发指。但老田,我也实在想不出办法为你讨个公道,文人无能啊。

(《人与人权》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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