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剧协的反右斗争中,阮文涛的“罪状”较多,处分严厉,在宣布处理时,属极右份子(右派中判罪最酷者),又是“东郊反党暗流”的主将,宣布完毕时,他是以手铐扣双手由公安部门押走的,场面惊心动魄,他发配黑龙江兴凯湖畔改造。兴凯湖在中苏边界,与西伯利亚一界之隔,一去兴凯湖,就生死相隔,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不清楚了。遣往兴凯湖的有不少文艺界名流,如丁玲、吴祖光(二者返回得早),属剧协则有杜高、唐湜并阮文涛等一干人。

阮文涛是山东肥城人,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即分配到中国剧协工作,机敏过人,多才多艺,人称“山东才子”。

阮文涛住朝外芳草地五号十院,是陈朗紧邻。我初次见他是在一九五七年暑假,隔邻而居,朝夕相见。北京反右派运动较地方上开展为早,他已被触动,神态之中并非安逸潇洒,但那时他正新婚,他与中央戏剧学院一位姓唐的女学生结婚,以校友并《戏剧报》记者身份采访、组稿于她,于是相恋而成偶。居室的床帐、瓶花、壁间,都透露一种新婚气息。婚前恋爱中的小唐我没有见过。大约是由于政治气氛阴影吧,小唐不常回家,我仅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她在屋前院里晒衣服;第二次是她到我房内拜会芳邻,坐下寒喧了片刻,她不是活泼妖艳的那一种,有北京学生的大方,见世面而具闲雅神情。我平生仅这两次见过小唐,从此,世事变幻,再无相见的缘分。

那时的朝阳门外,还甚荒凉,尤其夜间,像乡居一样冷漠,那条直达通县的朝外大道两旁,暑天夜间有许多农民的西瓜摊,点一种火石灯照明,丝丝有声,有特殊的臭味,照得人隐隐绰绰的。那年暑假与阮文涛做邻居时,有一夜间我们三人(陈朗、我和他)曾闲逛此处,买瓜解渴。他在我要求下,唱了一支山东小调,真是地道极了,使我久久难忘。关于他的一些消息,则在二十多年后,有部分右派返京述职时,辗转传来的。他们在兴凯湖呆了几年,因为中苏关系紧张,政治犯在边界恐怕不妥吧!这批右派均遣回各人的原籍监督劳动。阮文涛遣返回故乡肥城。与小唐的婚姻具体结束于何时,不得而知。在肥城与一位农妇结婚了,生有四个孩子。开始落实政策时只允许他一个人可以返京,为了家庭他放弃进京,他被落实到济南,在山东艺术学院戏剧系任教,举家六口迁到济南。至于小唐,陈朗说,二十年后回到北京不久,却只见过她一次,是看北京人艺演出新编《阿Q正传》话剧,她在剧中担报幕人同时兼为剧中人的特殊角色。只知已是一位颇有成就的话剧演员了。

大约在八○年代初。我与阮文涛取得了联系,开始通信,他常寄来艺术学院的刊物,还谈到他的夫人。说她在那样的困境中能冲破世俗之见与政治犯结婚,识见之宽,皇后也许不及,所以他视如皇后般尊贵云云。又说到穷困之至,工资微薄,夫人为人缝纫,家俱等一无所有。他听人说,竹制品又便宜又美观,让我在杭州为他购买,托火车运往济南。我说竹制品不牢固,且北方干燥,极易散架,麻烦又不省钱,此事也就作罢!

一九八五年,我的工作已由学院转至一家杂志社,将赴曲阜采访阙里宾舍的建筑设计。陈朗由杭州返北京,我俩同行,游历泰山,孔庙,临淄齐景公殉马坑,淄博蒲松龄故居。在济南观趵突泉、珍珠泉、千佛岩、四门塔,并且在阮文涛家盘桓了整整一天。他发胖了,已俨然教授,住在一单独小院里。四个孩子,见到了三个,但显然未谋面的长女最得父亲赞美,吃饭时,他说若长女在,一切无须妈妈动手,快速利落!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我见到了他的“皇后”,五官端正,体态微丰,使人联想善良与慈爱。我忍不住当面赞扬。阮文涛说,她年前病了一场,轻微中风,本来的伶牙利齿变成木讷,在农村戴罪时,她的口才曾保护他的受奚落。这是一个能讲述“天方夜谭”的皇后!我们有一首留赠阮文涛的七律诗一首,抄录于后:
名泉我至喜无浑。趵突珍珠足系魂。
一水一山曾一圣,同俦同气感同根。
词人去后闲鸥鹭,旧雨来时老瓦盆。
爵士满街咸可听,未能免俗是君禈。

一水(黄河)、一山(泰山)和一圣(孔子),是山东人往往引以为豪之语,亦曾出于此番文涛言下,藉见情怀非浅。词人,李清照、辛弃疾也,乃“济济多士”的济南写照。

趵突泉干涸多年,我们至的春天突来了水,郦道元《水经注》“济水、泺水”条谓“泉源上奋,水涌若轮”之三股涌泉,有幸得以观赏!爵士喇叭扩音则为当时济南街头实际景象。“犊鼻禈”是阮家(阮咸)典故,这是我们恭维之辞!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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