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Ο年代北京朝阳门外东大桥芳草地,是全国文联宿舍所在。一大片简陋的红砖平房,分成若干小院落,组成一个大院落,像棋盘一样。大院北边有一个传达室,统称“芳草地五号”。每小院内,一排八间平房,每间只有十二、三平方米,单身者住一间,有家小或老人的占两间。每小院有一厕所,为公用。平房阶前为黄泥地,是夏日乘凉或种葱蒜的活动余地。所有小院都是一个格式。那时的朝外,冷落、荒凉,名为“芳草地”却无绿茵,倒有一股乡间气息。五号虽是宿舍大院,但送煤、送菜小贩都可自由出入。每小院前后紧挨,院外左右是道路。这个大院,文联各协会的文艺家们多住在此,例如油画家倪贻德,“胡风分子”主将路翎,左派戏剧家屠岸,曲艺界领导人陶钝,评论家戴不凡等等。

芳草地五号靠中一排的十院,八间房中住着陈朗等六户人家,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六家中三家是右派。后来历经阶级斗争的深入,芳草地五号各院住户,陆续地不少划入“黑五类”份子的范围了。

张郁住在靠右边一排院落某院,在陶钝院之前,路翎院、唐湜院之后。他是四川人,出道较早,到剧协之前当过报人、记者,性格活泼热情,爱交际,爱戏剧,尤爱川剧,相当自许。一九五七年“鸣放”,“帮助共产党整风”,帮助过多了,秋后算账,如张郁其人自然是瓮中之鳖!我在一九五九年离开福建到北京,与陈朗同住芳草地五号十院,因属右派,是孤立的。平日来往也是右派,不敢公然交往,影影绰绰,避人眼目。张郁都是夜间来我们家。那时反右斗争已胜利结束,全国揪出的右派份子据说有百万之多,文联各协会所定右派,部分已“先遣”入监或遣送边远劳改,其他大多尚在等待处理,前途未卜,人心不定。张郁尤见忧愁,因为他的妻子,川剧名演员杨淑英提出要和他离婚。杨身为共产党员、川剧院院长,本来嘛,张郁既是四川同乡,又是全国剧协大编辑,是川剧的鉴赏者,杨淑英表演艺术的吹鼓手,玉种蓝田,门当户对。但是张郁划成右派了,四川省领导不能让四川省的名家有一个右派丈夫,不能在政治上沾污共产党要培养的红人。是一定要杨淑英离婚的,杨淑英从小学艺,出身贫寒,“根子”正,是提拔对象。她没有多少文化,谈不上远见卓识,经不起政治压力及地位的诱惑。她一次次从四川赶到北京,他们新婚不久,还来不及调到一起,她要来面议离婚。但每次都以“抱头痛哭、情意更深”而分别!夜深时,张郁向我们诉苦,满面的焦虑与无奈,但是他对杨淑英只有理解,没有怨言。他时又患腰痛,似乎忽然衰老了。

时在“大跃进”、“大炼钢铁”,文联在怀来(桑干河畔)设有劳动基地,各协(剧协、音协、美协、曲艺等等)轮调一般干部到那里名曰“劳动锻练”,而定性的右派们也调入其中,名曰“劳动改造”,受所谓贫下中农和无冕同志的监督,实际上是受后者的监督,饿肚子的老乡哪里管得着这许多。张郁和陈朗们也都先安顿在这一基地,等待再处理。对右派份子的处理,渐次展开,这是从一九五八年春天对极右份子驱送北大荒以来的继续。后我们一家发遣甘肃,于是变买家俱,分赠古董,束装远行,这是我们今后二十多年每况愈下的第一步。目的地是甘肃兰州。六○年代初期正是路有饿殍的时期。陈朗分在甘肃省文化局戏研会工作。他曾从文化局分回一小袋土豆,在大街上被人抢了。十月的兰州,已经下雪,据说在春天,不仅像北京一样风沙满天,还要落土。我们到了兰州约二个月后,张郁亦从北京被驱遣到了省文化局。我们又在贤后街一个院落里相聚,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呵!他仍然抑郁寡欢,最先告诉我们的消息是与杨淑英终于离婚了。在兰州只过了一个月,他想回成都去,提出辞职。当时的形势,对“辞职”一说,大家不可理解,无法接受,真乃“爹亲娘亲不如党亲”,怎么可以离开“组织”,脱离“组织”?否则一个人不就没有前途和没有活路了吗?但在那个年头,谁又顾得了谁?张郁一走,再也没有音讯。

过了漫长的颠沛的二十年后,直到一九七九年底和次年初,右派“改正”,张郁像出土文物一样,又冒出来了,他又回到了北京,参加文化部举办全国戏曲会演的会刊编辑。陈朗比他仅早数天,已从甘肃西部农场经兰州返北京。二人又成了同事。接着剧协体制恢复,二人均回到剧协。

廿年不见,张郁还不见老,然仍孑然一身。他说这廿年以来,虽然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头,但学会了木匠活,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张木匠”。他笑着对我们说:“待你女儿出嫁,我亲自为她们做家俱。”

约一九八五年夏,我们在杭州老家,张郁因出差之便到杭州看我们。我的居所是旧屋、阁楼,但是很雅致,帘笼低垂,顽石生烟,时花满座,张郁很赞美。我们请他到龙井饮茶。他对西湖,对龙井的幽深林密都极欣赏,他让我们代购两斤上好的龙井名茶为杨淑英寄去。谈到杨淑英廿年以来对他,无论是经济上、精神上仍都支持,她的子女亦待他如同亲爹。杨与后夫感情不好,落实右派政策后,他曾想过破镜重圆,但终属不可能。

一九八六年,我为张郁介绍了我们的朋友施美玲,觉得他俩可以互相扶持走完人生这条道路。小施是个孤女,年轻时恋爱受挫,一直觉得没有好男人,故而一直单身。她护士出身,四十岁,有些漂亮,有些情致,喜欢与三五良朋品茗赏景,喜欢听苏州评弹,情性温厚,但身体多病,长年患高血压。张郁看了她的照片,经过我的口头介绍,觉得他们俩人可以作进一步的交流,因工作忙,先两地通讯。这本来是件好事,如果“好事”终于因为“多磨”而成功倒也罢了,通讯后不久,不料小施忽然摔了一跤,竟中风卧床了。张郁想整理一下手头工作,南下探望。他先汇来数百元钱,然后是两封长信,备极安慰,说是安排她进京治疗,将遍访天下名医,为她妙手回春。信写得真挚感人,不相信是五十多岁的男人手写。他还说“即使她终生卧床,也不以为累赘”云云,还设想了他们以后共同生活的情况。

但施美玲毕竟未及等到张郁来面见她,就去世了。医院的护士说她“死得很快乐”,头一天她还好好的,来了一位广州朋友,为她洗头,为她烧了些可口的菜肴,一起看什么信件,朋友到晚上才离去,临走前还一起唱歌呢!可是她就在这天午夜突然地,悄悄地死了。我不能明白她那天的心情,但护士们都说“她很快乐”!

一直到一九九○年,张郁与武汉一位歌唱家结婚了,我常常在北京,因逗留时间短暂,我始终未见着这位歌唱家,但据说是色艺双全。张郁是多情种子,他历经患难,必然珍惜,我祝福他们地久天长!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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