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湜是温州人,是陈朗的中国戏剧家协会《戏剧报》编辑部的同事,又属同住北京朝阳门外芳草地五号全国文联宿舍的邻居,我们住十号院,他住三号院。唐湜结婚较早,在五十年代初,他已有二女一男,夫人亦是温州人,她操持家务,烧茶煮饭,十足的家庭主妇。

唐湜身材矮胖,边幅不修,说话口齿不清,一副大智若愚的风貌。他喜爱读书,尤其对戏剧掌故十分熟悉,在文艺理论上修养颇高,而且写文章出手甚快,还勤于写作,算得上“多产作家”。他擅长新诗写作,早在四○年代,已绰有名气,与当时湖畔诗人汪静之等九人合集出过一本《九叶集》,唐湜即是“九叶”中的一叶。虽然没有徐志摩、戴望舒辈的悱恻婉转,名重神州,但在温台及至江南一带,“凡有井水处”新文学爱好者都熟悉唐湜,能诵唐湜的诗句。

唐湜约于一九五五年左右进入《戏剧报》编辑部,尽管他曾少年有名,能诗善文,而且性格温和,慎言慎行,从不树敌,但编辑部中人,尤其领导层人物,对他不很尊重,甚至岐视,唐湜惟默默忍受,表现出极好的脾气。陈朗是昆曲迷,唐湜也很爱昆曲,他们俩极谈得来,当时同处文联大楼在民间艺术研究会工作的汪曾祺也喜欢昆曲,他们曾一起试笛、品曲。“文革”后汪曾祺专事小说,成为一名家,那是后话。一九五六年,陈朗初到《戏剧报》不久即被派往苏州参加南方昆曲会演,唐湜特地托陈朗为他在苏州购买崑笛,陈朗写有〈苏州买笛〉发表在《戏剧报》上,就写的是这件事。这篇散文写得很优美,使唐湜这个人物也似乎诗化了,事隔三十多年,杭州盛华光、陈文锦辈还时时道及哩!

一九五七年“鸣放”时期,《戏剧报》编辑部的唐湜其实并没有什么表现,他既未积极向党提意见,也没有发什么牢骚、怨气。在“鸣放”开始时,作为《戏剧报》记者,采访过京剧界前辈,为过去红极一时的武生,此时休闲在家,老景凄凉,生活困顿的孙毓堃写过报导。这篇访问记发表在《戏剧报》上,文中对他表示了同情,到了“反右”阶段,这几句同情的文字就成了攻击党的言行,上纲到对党抹黑,污蔑党无视老艺人的生活云云。但令人不解的是,光凭这一言行,当个“右派”已属过分,在后期处理时,唐湜竟被划为“极右分子”,带上手铐押赴北大荒劳动,服苦役,这当如何解释?祸从何来?当时《戏剧报》负责人伊兵,就认为唐湜思想“最反动”,他在与陈朗一次“挽救性”个别谈话中,谈到唐湜是“不可挽救”的,言下之意,陈朗大约“尚可挽救”也。

伊兵这么说,应该是指唐湜一段“黑色”历史而言,这是一口实实在在的“黑锅”,在中共统治下,唐湜要背一辈子的。抗日战争时期,唐湜是青年学子,为祖国的存亡,热血沸腾,受潮流的影响,他向往“革命圣地”延安,要“北上抗日”,到抗日最前线去。不料他从浙江南部长途跋涉,在奔赴延安途中于西安地区,遭到国民党的破获,遂扣押,关于集中营,进行 “反省”,达一、二年。当时此类国民党集中营,除以体力劳动惩罚被押者外,还要让他们写“反省书”。集中营中还办壁报和出油印刊物,要关押者在这类刊物上撰文表态,据说唐湜曾经被逼作过此类刊物的“编辑”。唐湜有参与共党的动机,他关押过,但他不是党员,谈不上叛党、变质。他在集中营“反省”,能“反省”出什么?何况,当时国共两党还是合作阶段,至少表面上还共同抗日。剧协领导人却认为唐湜最“反动”,以至有资格当“极右分子”,唐湜因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驱使,却罹难终生,又谁能料到?

当时唐湜被宣布为“极右份子”,在会场上,即将押走前,由两名青年(共青团员)将唐湜先押回办公室,命令唐湜将平日负责处理稿件移交给陈朗,因他俩是同一办公室的。唐湜匆匆地从桌上、抽屉里收集稿件,一一交给陈朗。他紧锁眉头,一言不发,陈朗有话也不能说,随即又被两位青年带走了,这真是一幕生离死别的情景!这一别要整整二十三年之后,才在北京与唐湜再见!

唐湜逮捕后,遂即停发工资,在北京朝外芳草地留下的妻儿,生活艰辛,接着又逢所谓“自然灾害”,全国各地开始饥荒,于是紧缩城市人口,把一些阶级敌人及其家属驱遣到农村去。作为“极右”份子的家属,剧协遂强制性地勒令唐湜妻儿离京返回浙江温州原籍。唐夫人曾找陈朗商量暂缓的方法,陈朗除宽慰以外能有什么良策?夫人临走前为处理唐湜藏书,曾请陈朗协助甄别、分类。像历城李清照南下浙江、避寇金兵相似。只是唐夫人没有将书籍封存北京,她除了少量善本外,其余书籍都卖给了书摊商人,至于报刊、杂志则论斤卖与小贩了。夫人携儿女离京,似乎无人送行,到了温州老家,景况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相继不久,一九六○年十月,陈朗也迁谪兰州,在甘肃省文化局工作。我们住兰州贤后街宿舍,一九六一年,竟然收到了唐湜的一封来信,这是继肖里东北来信后,唯一的右派朋友来函,从信中得知他已从北大荒劳改场所,回到温州原籍了,屈指算来,在兴凯湖畔也已三年有余了。他信上并未提起在温州的妻儿生活情况,只说他自己目下正帮助永嘉昆剧团老艺人整理老剧码、打本子哩。过去他曾借给陈朗一部《与众曲谱》,此时还派用场,希望寄回云云。

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凡从北京流放外地者,此时可以携眷返回北京,返原单位工作,按理,唐湜、陈朗两家均应返京,但是北京户口制度严格,剧协人事科只允许唐湜、陈朗只身返京工作,不考虑携带家属。我和孩子早于六○年代末离兰州回杭,此时我已落实在杭州机械工业学校任教职,惊魂甫定,有个工作机会已很高兴,能让陈朗先离甘肃谪所只身返京,待喘息之后再作计较,也是道理。唐湜一家,原已安居温州故里多年,此时剧协又要唐湜只身赴京,抛别妻儿,作人为的拆散家庭,唐湜一家就该衡量得失了。一九七九年冬,剧协派出后来在《戏剧年鉴》任编辑的俞赛珍来浙江,以探望唐湜、陈朗两个家属为名,俞赛珍先到温州唐湜处,商谈的结果,后来得知是唐湜觉得既然家属不能同时进京,他也就要求就地安排在温州市文化局工作,以便家庭团聚了。唐湜先后到过我在杭州武林路的阁楼两次,第一次即一九七九年冬,陪伴俞赛珍前来。他俩自温州市北上杭州,须经过北雁荡山风景区,唐湜遂陪俞赛珍游览了胜地,然后再顺道送到我家。

二十三年的劫难,于阁楼重逢,唐湜还是胖胖的,木讷的,与过去无见年轻,现在也无见老。我与俞赛珍是初次会面,剧协在恢复机构阶段,俞赛珍等原先从事文字工作的,现临时抽调协助人事处作些外勤工作。俞赛珍当时四十多岁,他体态丰满,朝气蓬勃,健谈爽朗,能见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的丈夫沈达人,是位戏剧史论家,后来参与张庚中国戏曲通史的撰写。俞赛珍对北雁荡山的风景极为欣赏,眉飞色舞的叙述,唐湜在旁一脸谦恭的陪笑。这次与赛珍会面后,我俩遂成为好友。

据后来赛珍告知,其实唐湜、陈朗及两个家庭成员的返京问题,一开始即已解决,北京市公安局同意两家进京的调令已密锁在剧协人事处的抽屉内,可是还要她出来,做两家工作,不让家属进京。当时由于“组织纪律”,她不能说破。赛珍谈,剧协领导真是缺德!
唐湜第二次到阁楼约在一九八五年秋,他自京返温州,路经杭州,即来探望我们,他还带来一陌生的客人,即温州诗人骆寒超。骆寒超原是温州某中学语文教师,因热爱艾青诗歌,从而研究艾青作品,写过多篇论文。当艾青在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后,骆寒超即受诛连,纵与艾青并不识面,也因此而获罪也被打成右派,开除教职,受了廿多年的苦辛。他和唐湜是文友、难友。八○年代初,艾青亦自流放地新疆石河子(受王震保护)生入玉门关回到了北京。唐湜是老北京,遂与骆寒超赴京拜会艾青。骆寒超受到艾青诗人的热情接待,对骆寒超为他而获罪的廿多年苦难,深表同情。在骆寒超等告别阁楼返温州不久,很快的被调至杭州市群众艺术馆工作,不久即任《东海》杂志诗歌编辑。九○年代,他荣升为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

一九八三年我与我哥昌米曾有雁荡故园之行,这是我自一九五一年离家后,相隔三十二年后的初次返里。我们自海路航行先至温州市,住在四○年代末中学同学孙沧家。孙沧在中学时代即参加地下党,此时已是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八○年代末晋升为省法院院长)。我曾邀唐湜来孙沧家共进午餐。未料到木讷、结舌的唐湜饭时竟大声咀嚼、狼吞虎咽,饭粒菜汤洒满桌面,旁若无人,大似《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在浔阳楼酒筵上的表现,全无仪表。但孙沧却甚欣赏唐湜的率真。在温州市我到过唐湜家,拜会了二十多年不见的唐夫人。过去在北京朝外芳草地作邻居时,倒未曾交谈过,唐夫人已年届花甲,但皮肤白皙,比前略胖而雍容些,仍然是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她只语不及相隔廿多年中的苦况,只谈了些家常、孩子们有学成的,有经商的,均很有出息。这是一间木构老屋,由于女主人的勤劳,显得清洁、井井有条。窗下是唐湜写作的桌子,桌面上堆满了稿纸……。

唐湜差一点成了我的姻亲——一九八五年秋唐湜到我阁楼作客时,得知陈朗的弟弟陈诒四十多岁了,尚未结婚,陈诒原就读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一九六○年毕业服从统一分配至新疆石河子任教,他一直想回浙江,不愿因家室之累而使调动困难,故而迟迟未成家。至一九八五年始获恩准,回浙江家乡在温岭教师进修学校任教职。唐湜的长女当时三十余岁了,尚待字闺中,唐湜与夫人商量后,遂积极为其女论婚,催促陈诒亲赴温州面谈。一九八五年冬春之交,寒假中,陈诒赴温州住唐家数日,竟未能为夫人所相中,此事遂成泡影。陈诒临行之前,我的温州友人沈沉之弟媳胡文茵恰来我家,我和她谈到小叔子将去唐家相亲事。胡文茵听后,竭力阻止。她说唐湜夫人择婿,条件十分苛刻,致使女儿迟迟未嫁,凡温州市人无不闻名,你家小叔子千万别去丢丑、讨没趣了。果然一语道中,不出所料,这也是择婿故事中的一则吧!

唐湜勤于写作,笔耕不止,八○年代间,几乎每年都有一本新诗结集出版。长诗单行本有《海陵王》。他常参加国家或地方的诗会、笔会。戏曲评论方面的旧作也曾结集出版,他对京剧伶界“三鼎甲”之一卢胜奎的表演艺术有深入研究。唐湜的晚年大有安乐王、老太爷的地位,所有家事一律由夫人执掌,无须分心,据说孩子经商也成了“大款”。唐湜的小女儿嫁王策,王策的父亲王敬身,为温州的名诗人。今王策夫妇居身西班牙,王策作为一个“民运”人士,在海外享有盛名。唐湜自己则蛰居温州,孜孜新诗的创作不倦,可谓醉心一生,老而弥笃!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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