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日

周素子米佛国家公园图:周素子2009年春与朋友自驾车游新西兰南岛,摄于米佛国家公园艾格林顿河谷大草原。蔡咏梅拍摄

刚撰文悼念鲍彤老先生的辞世,又惊闻素子姐(新西兰华裔女作家周素子)寿终星陨的消息。素子姐的离世让我很悲伤,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素子姐一生饱经苦难沧桑,但在人生最后岁月是在南半球美丽的世外桃源新西兰,儿孙环绕中告别人世。

在悼念素子姐的时候,也回忆了与素子姐交往的点点滴滴。

2017年画家何子夫妇到奥克兰探亲,去拜访了周素子夫妇,回到香港后,他们带来素子姐赠我的新著《周素子诗词钞》,书尾附有我为素子姐写的一篇短文《多风多雨不知愁》。但何子夫妇也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素子姐在头一年(2016年)赴台湾观选,经香港回新西兰突然中风。这让我大吃一惊。

首先让我想到的是2009年春节和素子姐,及墨尔本来的齐家贞和老木等三位男士驾车周游新西兰南岛的那次难忘经历。

周素子与齐家贞(左)、蔡咏梅(中)在新西兰米佛峡湾邮轮上。蔡咏梅提供
那次新西兰南岛自驾游,可说是快乐无比,不仅身心放松,尽情饱览了新西兰南岛无比壮阔的世界级美景,素子、家贞和我三位大姐一路也享尽清福。驾车、跑腿,下榻青年旅馆煮饭做菜,总之一切杂务,全由三位男士包干,我们三位大姐只管看风景、漫步、闲坐,天南地北聊天。而我们谈话聊天的核心人物就是素子姐,多数都是她讲。她有滔滔不绝的话题,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我想,这一行,素子姐也着实享受了一番尽情言说的快感。在南岛兜了一圈后,我与素子姐和墨尔本朋友在基督城话别。素子姐飞回奥克兰,家贞和三位男士飞回墨尔本,我则只身一人继续旅程,前往新西兰最高峰库克山脚下的胡克山谷,即库克山国家公园。然后我再乘机飞北岛温泉城罗托鲁瓦,逗留两天后坐长途巴士回到素子姐奥克兰家中。

素子姐对我们南岛八日之行留下了很愉快的回忆,咏诗留念,称“有朋自墨尔本来,同游南岛,得诗14首”。最后一首《三日告别基督城》:

阿木提壶老戴炊,途中小馆引咖啡。欲看雪貌东施态, 留落天山有蔡姬。

阿木、老戴是墨尔本来的其中两位男士,素子诗后注解说,一路饮食由三位男士操劳,我们三女士坐享其成。后两句是指我为探看库克雪峰而羁留南阿尔卑斯山,天山即指库克山。库克山是新西兰南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海拔3724米。

阿木、老戴是墨尔本来的两位男士,一路饮食由三位男士操劳,我们三女士坐享其成。蔡咏梅提供

此外我还在台湾和香港与素子姐多次相会。她2012年4月来香港参加独立中文笔会颁奖礼期间,在香港1908书店为她的新书《右派情踪》举行新书发布会,我做发布会主持人。

2012年4月周素子在香港1908书店为她的新书《右派情踪》举行新书发布会。蔡咏梅拍摄

与素子姐交往最重要的一次是我们同游新西兰南岛的次年(2010年),她第一次来香港参加笔会颁奖礼,我和她私下深谈了一次,那次深谈内容就写成《多风多雨不知愁》这篇文章,刊登在2010年10月号的《开放》杂志上。因杂志篇幅所限,内容大幅压缩,只是简略地概述了素子姐这位出生书香世家,先后读杭州音专、福建师大艺术系,深造音乐学钢琴,常在大型音乐会独奏表演,还与著名音乐家殷承宗联手合奏萧邦名曲的才女与夫君陈朗(诗人、戏剧评论家)如何在毛泽东暴政下惨遭横逆,双双被打成右派,沦为社会贱民,而她又如何自强不息,熬过苦难,从社会底层爬起,让全家人最后浴火重生。

素子姐当年被打成右派,并非她说过什么敏感的话,触犯了什么政治禁忌,而是因为她出类拔萃,才貌双全,特别获老师喜欢,引得同学嫉妒,加上她出身 “反动”的地主官僚家庭,就批她只专不红,最后把她打成右派以泄恨。

当年的钢琴才女,如无那场飞来横祸,想来最终应该会成为中国的钢琴名家,享誉中国。在南岛之游时,素子姐告诉我们,打成右派后她再没有机会碰触钢琴,20年后她重回社会时,连钢琴都不会弹了。我们听了都不胜唏嘘。

素子姐的身世和一生遭遇深深烙有中国二十世纪中叶这个时代的悲剧特色,她的悲剧命运折射出中共政权如何灭绝了一个承载中国传统文化的菁英阶级,从而也给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传统伦理道德带来无可挽回的破坏。今天中国社会的很多伦理上的败坏,以及乡村社会的文化荒漠化,都可以说肇因于这一传统的毁灭。

素子姐在婚姻家庭观念上比较传统,但性格却相当坚韧,作为女性,在她身上体现最突出的是中国传统女性生命力超顽强的一面。她精力无穷,个性要强,棱角分明,虽然经历非人的迫害和生活磨难,但始终没有抹掉她的棱角和锐气。这种打不败的强势和傲气是她没有患上暴政下必然软骨症的根由。即使成了低贱的右派份子,她也敢于反抗。她哥哥著名画家周昌谷是浙江美院教师,文革时一个青年教师对周家百般迫害,还写信向当局举报,素子姐愤怒之下竟然敢带着三个朋友去教训此人,亲自动手痛打此人一顿,酿成浙江美院右派份子打了共产党员的“周素子打人事件”。素子姐的勇敢可见一般。到了晚年,她的锐气仍存。何子夫妇第一次去拜会她时,她竟然先放话:“亲不亲共?如果亲共,大家没有共同语言,就没有必要见面了。”获悉何子夫妇是同道中人,便盛情接待。

素子姐的后辈也非常出色,三个女儿都是才女,并且事母至孝。她的两个女婿是海外民运群体中著名的陈氏兄弟,哥哥陈维健是海外民运的一名写手,现《北京之春》编辑,弟弟陈维明雕塑家,加州自由雕塑公园六四纪念碑和香港中文大学民主女神像作者,全家一门英杰。

周素子(右)与朋友齐家贞在纽西兰南岛镜湖。(蔡咏梅)

可以说是素子姐的骨气、傲气,有刺的个性撑起了她的人生,让她在难以想像的艰难困苦中维持着她认同的人生价值和她做人的尊严,维系着她家庭的完整。所以我对素子姐始终敬佩如一,甚至还一度想过为她写一部传记,以她的一生写一位中国女子在社会大变革时代遭受滔天大浪所展现的顽强生命力,以及由她人生所反映的中国女性的命运。但念头还没变成计划,更没有开始实行,素子姐已离我们远去,只能遗恨了。

听闻素子姐中风后,一直想再飞奥克兰探望她。但新西兰孤悬于南半球,飞一趟不容易。终于决定在2020年春节后,飞墨尔本参加家贞八十大寿,然后再飞奥克兰探看素子姐,和两位姐妹再见面。谁想,此时新冠疫情已在中国爆发,并开始在全球蔓延,各国华人社会已人心惶惶。我从香港飞澳洲,全程戴上口罩。在墨尔本参加了家贞的生日派对后登机飞奥克兰时,持中国护照的已不能入境新西兰。在新冠疫情的阴影下,与素子姐最后之会可说是匆匆一面,只短短半个小时。素子姐不能久坐,她情绪也不很好,一生要强的女子,现在行动不便,不能自由站立,而她还有多少雄心壮志尚待实现,其心情,我能理解,这时很想上前与她一个拥抱,用肢体接触传递我的共情,但也因为新冠疫情的缘由阻止了我这样做。

这是我与素子姐的最后一面,我自己也70有余,人生之路的尽头也遥遥在望。素子姐的诗词钞中有首悼吴鹭山先生的词《减字木兰花》,其中两句“胸怀冰雪,不道此番成永诀”刚好是我此时的心情。有缘在后半人生,结识了素子姐,还有家贞、天琪等好姐妹,也算是我人生的幸运。

祝素子姐在天之灵安息!

来源:欧洲之声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