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联系统的中国戏剧家协会,下属有《戏剧报》、《剧本》月刊编辑部,并戏剧出版社编辑部。《戏剧报》编辑部约十四位编辑,在反右斗争开始时竟有六名被打成右派,他们是戴再民、张郁、方轸文、阮文涛、唐湜、陈朗,加上次年下放到怀来之后补课时打成的丁景琛,共七名﹔《剧本》编辑部不到十位编辑,有两名被打成右派为李诃、容为耀。戏剧出版社编辑部约六、七位编辑打成右派的为杜高、汪明(汪明原在青艺,临时调剧协)。全剧协机关包括各编辑部编辑人员并行政、人事、财会和组联各部门,总共一百一、二十人,打成右派的有十一名,比例为十分之一。若单以《戏剧报》论,比例为二分之一﹔单以《剧本》论,比例为五分之一。这个比例,大大超过决策者规定的百分之五。足见剧协当年超额完成任务的凌厉程度。

容为耀为广东人。也住当时的中国文联宿舍北京朝外芳草地五号,和陈朗同住十院,我和他家做过短暂的邻居。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中的暑假,运动尚未深入到大学生中,我赴京看陈朗先生,虽然山雨欲来风满楼,尚不知大难将至,当时的芳邻容为耀尚未被触及。他当时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夫人孔德咏,亦为《剧本》的编辑,已育有一男一女。孔德咏生得娇小玲珑,圆圆的娃娃脸﹔容为耀则是标准的广东人相貌,身材矮小,面色黝黑。我和他很陌生,几乎没有交谈过。

暑期结束我自京返榕,接着在学校被打成右派,然后历经艰苦的右派生涯,隔了二十多年,直到八○年代初到京,才在惜薪胡同剧协的一处宿舍,再度见到容为耀。他虽然生还,但原先的家庭则已破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

一九五七年容为耀被打成右派后,孔德咏很快与他离婚,长子归容为耀,女儿则判给孔德咏。运动后期,容为耀被处置在长城之外的桑干河畔全国文联的劳动基地劳动,后来带了儿子同到张家口地区某农场长期落户。孔德咏虽非右派,但毕竟当过右派夫人,后也被下放到广西,亦带了女儿远赴边陲。桑干河畔的怀来劳动场所,为中国文联干部下放锻炼基地,干部们轮番到此,名曰“劳动锻炼”,为临时性的﹔而带罪劳动者则为长期性的,他们得受干部和村民们的双重监督,后期则好多被处分定居于此一带,属张家口地区管辖,长期经受着关外风霜刀剑的磨砺,和动辄得咎的政治压力。当时文联系统各协会大多右派都先曾被遣于此,属剧协的有张郁、方轸文、陈朗、丁景琛、容为耀五位。那时,我已在学校分配的山区农场劳动了两年,管辖较前松弛 ,觉得前途渺茫,暂时申请离校来京,而陈朗则在口外的冰天雪地里劳动。我每日最关注的是口外的天气预报。北方人有句口头禅说是“口外的风是硬的,口内的风是软的”,属口内的北京尚且风砂弥天,冰冻三尺,何况口外?我深为在露天劳动的人们的承受力所担忧。据说,口外的农民在冬天是不出门的,他们“一只老黄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然而身为右派,他们还必须在冷风刺骨的户外劳动。

容为耀比起其他同难者,还有另一副重担,那便是他要与一个丧失童年快乐的儿子同过饥寒交迫的日子。这时他得到了农场一个同难者年轻女性的同情,这位女性名叫黄玉文,是电影制片厂的编剧,刚从大学毕业不久,不幸被打成右派。她个子高挑,面目清秀,在农场里,她的善良心性,被容为耀父子的艰辛遭遇所感动,对这父子俩给予了温暖的同情。据后来的同场劳动者说,他俩的关系,谈不上恋爱关系,仅仅是比别人稍为亲密了些。想不到这“嘤嘤其鸣,求其友声”的真情,又遭到了一次灭顶之灾,被斗争批判后,剥夺了原先保留的部分菲薄工资,将他俩分别彻底下放农村,成为在塞外耕田力作,必须自食其力的农民了。黄玉文的后来情况不得而知。容为耀和他的儿子则离开了文联农场,从此消失在广袤的塞外田野中。后来得知: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容为耀的儿子在涉水过河时,被拖在河中的高压电线触电身亡!苦命的儿子是容为耀唯一的希望和安慰。儿子的死,似乎也是容为耀生命的终结之时,他为儿子忍受着屈辱,企盼著未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为儿子的成长,鞭策著坚忍着生活。我们真不知道容为耀是如何埋葬儿子的尸体,而坚强地活下来的。

在一九八○年落实右派政策之前,容为耀一直在怀来农村孤独的苦度年月。当右派返城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时,经人介绍,他得与宣化地区的一位女教师凑合,重组家庭。这位女教师过去身世我们不清楚,他俩都五十多岁了,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容为耀好像特别盼望有一个拥有孩子的家庭,后来他俩在张家口到北京段的火车上,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孩,说被遗弃,实是因为并没有人寻找这个孩子,这个女孩当时五、六岁,于是容为耀即收养了她。当他终于返京任职时,他这个家庭,在不了解内情的人们看来,尚属完整,老夫老妻,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在这个表面之下,又埋藏着何等凄惨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内情啊!他是在劫后余生中,努力建立起的天伦之乐!

容为耀回到剧协所属的《剧本》月刊编辑部,仍任编辑,安居在城内惜薪胡同,与方轸文、张郁毗邻。我到过惜薪胡同数次,拜会方、张二位,因为与容为耀算不上故交,见面点头而已。他的新夫人,显得比容为耀更苍老,一脸的久经沧桑样子,她个子瘦小,相貌平平,道地的乡村教师模样。至于这个女孩,我仅见过一次,只见她站在天井的石榴树下,沉默寡言,没有孩子应有的活泼欢乐神情。成长后的女孩,在剧协会计室工作,据说仍不善言笑。她值得庆幸的是被知识分子家庭收养,入城后能受到较好的教育,能在北京工作。至于孔德泳,她和容为耀在一九五八年离婚后,转嫁于他们的同事霍大年。八○年代初期孔还从广西到过一次北京,陈朗曾与她相遇过。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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