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诃是安徽人,他是陈朗在中国戏剧家协会时的同事,又是我们在五○年代住在朝阳门外芳草地五号文联宿舍时的邻居。芳草地文联宿舍一律平房,棋盘式的,分成四行,有二十多个小院,行间有巷道间隔,陈朗居二行北端,李诃居三行北端。当时陈朗所在的《戏剧报》编辑部,共有编辑十四人,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有七人被划为右派,占编辑部人数二分之一;李诃所在的《剧本》编辑部,共有编辑九人,有二名划为右派,占编辑部人数五分之一强。这个比例,大大超出了历次政治运动所“揪出”百分之五“一小撮”指标。

李诃在四○年代中期,受红色思潮影响,极尽曲折、艰辛地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并在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任教职,有相当于科长一级的职位,如果他能在延安一直呆到全国“解放”,他也许能当个大官,但命运向他开了个玩笑:一次,他在延河游泳,跳水时,不慎足部触及河床,神经损害,造成脚伤。当时的延安医疗条件差,无法治疗他的腿伤,只得返原籍安徽就医,遂脱离了革命根据地,致使他的命运起了根本的变化!他回安徽以后,一面治疗,一面在当地中学任教。即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这就是后来认为极为严重的“自动脱党”!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全国文联各协会纷纷成立,李诃即寻找在延安时的老上级、“鲁艺”领导人张庚联系,籍其帮助调到北京,安置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任《剧本》月刊的编辑,后期与戴不凡共同筹办学术性较强的《戏剧论丛》季刊。张庚原是鲁艺领导,中共进城后,他因来自延安,有革命资历,再加上理论修养,所以一直高居在文艺界尤其戏曲理论方面的领导地位,他那时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与李诃一起筹办《戏剧论丛》的戴不凡,是浙江建德人,原是杭州某小报编辑,五○年代初,他写了批评田汉改编的京剧《白蛇传》的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甚得当时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文化部艺术局局长的田汉所赏识,反而调他进京到剧协参与《戏剧报》并《剧本》任编辑,从这一件事可见出田汉的爱才和气度。李诃在业务上很负责,但他并非主编,他的党籍也始终得不到恢复,脱党者恢复党籍比新入党者困难得多,他在“白区”的那段历史,必须说清楚,但又如何说得清楚?所以李诃平日有委屈情绪。当时的领导阶层、当权者有严重的宗派意识,这种意识是:凡不是从延安过来的,即便是在“白区”坚持艰苦奋斗、是地下党成员,或是非党的民主人士,至多是“统战”对象,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斥,何况李诃是个“自动脱党”者,属于那种不能坚持、受不了“红区”的物质艰苦等不具备革命到底的意志薄弱者!他平时在编辑思想上、学术观点上,推许一些自由化的带揭露性内容的剧本,如反映农村题材的话剧剧本《布谷鸟又叫了》,他就很赞赏,这一些都成了他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的罪状。

“鸣放”期间,作为编辑,除了自己必须向上提意见外,还要发动,鼓励作者、演员、读者“鸣放”。当时谁也不理解“阳谋”,剧协的领导还将鼓励鸣放作为工作任务落实到各位编辑身上,让大家在各地召集演员开座谈会,听取演员的意见。譬如当时即派张郁到上海戏曲界,陈朗则在北京戏曲界,向演员征求意见,写成书面材料提供给上级领导,这些“工作任务”后来在“反右”斗争中,都算作煽风点火,积极向党进攻的罪状。上海昆剧院著名演员俞振飞当剧协在批斗张郁时,还特从上海寄来“揭发”张郁的材料,亦为清洗自己而“打落水狗”!有一个北京评剧院女青年演员曾自动跑到《戏剧报》编辑部“诉苦”,揭发其院内领导宗派观点,陈朗接待了她。“反右”中,这位女青年即寄揭发信到剧协,揭发陈朗向她煽风点火……。当时,身为著名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剧协主席,被戏剧界尊称为“老大”的田汉,虽也曾写下《为演员青春请命》的大文,他自己算幸运地逃过了“反右派”一关,可是在组织、部署批判吴祖光当中未见稍存“姑息”之情,仅稍微受到“包庇”豫剧名演员大右派陈素贞的指责。但到了后来“文革”,终于成为“四条汉子”之一,打入死牢……。

剧协的反右斗争高潮是揭发所谓“东郊反党集团”,东郊,即指的是北京朝阳门外芳草地文联宿舍所在地,朝阳门外当时已算是郊区。这个“反党集团”的成员是李诃、陈朗、戴再民、唐湜、阮文涛,这几个人当时都是住在芳草地的文联宿舍,同为邻里,又同在一个单位工作,难免时常往来,茶余饭后,说些牢骚、幽默话, 发表些看法、感受,也难免附和、赞同。还有方轸文,虽住在城内细管胡同(田汉宅内),但也常到芳草地串门、交谈。既然剧协号召向党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会有意见可提、有话可说,写大字报时,也或许偶然“联名”……。于是“反右”深入阶段竟然莫须有地、大张旗鼓地展开以对所谓“东郊反党集团”的揭发批判,李诃被称为该集团之“大军师”,陈朗被称为“二军师”……这场揭发的闹剧折腾了大概有一个多月,大会、小会,批斗、揭发,大字报铺天盖地。

李诃之所以成为“大军师”,一来他年纪较数人为最大,当时大约有四十多岁,较具有威信。二则他到过延安,资格老些,多谙知共党的老底,也正因此,更受到当局者的仇视,故以他为目标。但是李诃也可谓“失著”,既然他去过延安,他应该知道共产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套,他在延安时应该尝过延安整风的滋味,应该吃过“药”!所以也可见李诃的天真烂漫。李诃在“白区”生活了多年,做过教书先生,太知识分子化了,他对共产党有幻想,当时不仅李诃如此,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如此。

到了后期,定性定案时,将“反党集团”悄悄改为“反党暗流”,即是尚未形成实质的“集团”之谓,情节轻微不少。而最是令人不解的是,身为“大军师”、“二军师”的李诃、陈朗在右派类别上,反而定为较轻的“第四类”,张郁为第三类,而其他“成员”如阮、唐、戴等,反划为“第一类”,即极右份子,被铐、逮捕。而且因为李诃腿病,仍留在剧协,仅是改调至《戏剧报》编辑部做编务、送稿等等。当时的《戏剧报》由《人民日报》印刷厂承印,在王府井大街,从文联大楼到《人民日报》印刷厂不须搭车,即步行可达。每期送稿,只见李诃一瘸一拐挟着稿件,踽踽而行,每期要走好几趟。陈朗在六○年十月发配西北之前,曾被下放河北安国、怀来等地劳动过,下放前大半年曾留在编辑部做些编辑杂务,或派往采访戏曲老艺人,代为笔录其口述表演经验,有时也帮李诃做些琐事。这大、二“军师”,沦落遭际若此!他俩从此不敢作倾心交谈。在芳草地,李诃偶尔夜访陈朗,也立即被其妻朱邦霞命孩子把他叫回家。但在编辑部,仍日日见面,当他们看到周围荒诞之事,如编辑部所有成员(未打成右派者即所谓革命群众),“人人过关”检讨时(检讨内容大多为撇清自己与“右派”、“右派观点”关系,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获通过),二人也列席,二人常常暗地彼此作一个会心之微笑而已。自“反右”以后,举国上下都歌功颂德,人人说假话,千姿百态!

一九六○年十月,我随陈朗流放西北,离开了芳草地,从此再未与李诃见面,音讯隔绝,生死两不知了。“文革”期间,文联各协会解体,人们分散到各地“五七干校”及农村劳动,李诃虽属残疾人,不能务农,作何营生,未得其详。待到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陈朗、张郁、方轸文、戴再民、杜高等络续返京,才知道李诃在“文革”中病故了,只留下了寡妻朱邦霞和一个独生女。

一九八○年我在北京和平里再见到朱邦霞时,二十年的间隔,朱邦霞那时不过五十多岁,但干瘪、憔悴,老而黑,似乎牙也没有了,令人无法辨认。她原在《戏剧报》任收发等工作,此时仍在重新成立的戏剧出版社任收发等杂务工作。朱邦霞勤勤恳恳,工作努力,据说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这个称号仅起鼓励作用,人们都同情她的遭遇!

我来新西兰三年后,于一九九七年七月间曾回北京,在方轸文妻子小张的口中得知了朱邦霞的一些情况。小张与朱邦霞同时工作的戏剧出版社,大约于一九九三年因故被中宣部勒令停业,出版社是个企业单位,自负盈亏,遂处于瘫痪状态,几乎发不出工资。除领导人还常来出版社处理日常事务外,上班的只有小张和已经退休但为了多挣几个钱,再要求来做临时工的朱邦霞了。她俩帮厨、打扫兼收发等工作,收入微薄以补家用,朱邦霞这几百元钱,目前在国内,只够常人周末在饭店的一顿普通饭费,而朱邦霞却要敷用一个月。她应该有七十五岁以上了,每日要从和平里挤公车到大钟寺去上班。如果说这拼凑的少数钱财仅供她本人的生活费也罢了,但她还有更大的生活经济压力。李诃与朱邦霞之女,随右派家庭坎坎坷坷地并没有欢乐的童年,成年结婚生有一子,不幸是个痴呆儿!不久,女婿与女儿离婚,女儿带着痴呆儿与朱邦霞共同生活。从此母女两代苦命的人,带着只知吃喝拉撤的痴儿过活,为他每日辛苦不已。大家都不禁感慨,别的右派家庭在落实政策以后,生活多少有些改善,只有李诃一家,寡妻、孤女、痴孙,收入微薄,生活几乎没有好转的希望,朱邦霞的晚景确实让人同情。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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